我恨前生未积缘,古佛青灯伴流年。
自己师父,那个德高望重的高僧,到底经历过什么?可是跟自己一样误入尘网中?在尘网之中,又是怎样的遗憾,才让他一生都免不了沉重的叹息?
他没有问,老和尚也没有说。好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经历,都隐藏着自己的秘密。
直到老和尚圆寂,老和尚的师兄,红袍僧人的师伯,才跟他讲起那件自己师傅一生都不愿再提及的前尘往事。
几十年前,五台山上来了一位女施主,寺里的小和尚吓坏了,在大殿里瑟瑟发抖地敲着木鱼。山下的女人是老虎,老虎住进了庙里,看来自己和众位同门难逃虎口了。
女施主闲暇无事,就也到了大殿,却看到有个红着脸拼命敲木鱼的小师傅。小和尚吓得忙躲到佛像后面。
女施主借着佛前的香灰写道“我饿了。”
小和尚又坐回佛前的蒲团上,继续敲木鱼,瑟瑟发抖。
女施主又写道:“怎么了?”
“你要吃东西,我舍身喂虎。”小和尚陡然闭上了眼睛。
女施主只是笑了笑,便不再与他交流。女施主美的像个菩萨,可惜不会说话,她随身带了把琵琶,闲暇时信手拨弄,发出靡靡之声,为寺里的晨钟暮鼓,诵经梵唱,增添了几许红尘旖旎。寺里借住的人并不多,多是一些不喜世俗的男居士,还有一些未获功名的穷书生,这些人整日摇头晃脑,读着所谓的圣贤书想着哪一次揭榜时能够金榜题名,享受一下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游尽太安城的快感,万一再被个世家大族的小姐看上,入赘豪门做个金龟婿,更是双喜临门。这些小和尚自然不会想到。他只知道那几个读书人一点香火钱都不捐,吃着寺里的斋不说,灯油更是费得很,甚至还有几次,自己房里的灯油燃尽,竟然还要跑到大殿里去。
他问过师父,不是佛门清净吗?怎么还要让女施主借住。师父说:“有没有人住进来,住的人是男是女,都是佛前一段缘,缘聚缘散缘如水,出家人笑看世间。”
“弟子不懂。”
“不必懂,也无需懂,该懂的时候就会懂。”师傅说道。
“可弟子的心静不下来。”
“那便还俗去。”
小和尚吓坏了:“弟子没有犯色戒,弟子皈依佛门。”
老和尚笑了:“佛何须你的皈依,佛只要你欢喜。你在佛门若是欢喜,便皈依佛门,你在世俗若欢喜,那便还俗去。”
小和尚每天在斋房帮忙盛饭,给女施主那份多盛些斋饭,她每次都会蘸着茶水在桌子上写道:“很好吃。”
小和尚便很欢喜。
小和尚是老和尚在庙门发现的孤儿,从小养在寺里。他从不想当和尚以外的事,师父常说,你应该还俗去,还了俗才知道你到底愿不愿意出家。
很多人出家是因为知道自己应该四大皆空,远离俗世,但也有些人,比如小和尚,是因为没得选。
有一天,女施主下山去卖草药,一去不返。庙里少了琵琶的靡靡之声,少了一个从不说话的女施主,也少了一个敲木鱼的小和尚。
连敲响的木鱼都是琵琶声,吃饭时自己对面女施主原本常在的位置空着,就像自己的心里一样空落落的,他跪坐在佛前,并不欢喜,他决定听师父的话,还俗去。他带走了女施主的那把琵琶。
从此山下多了一个弹琵琶的乐师,但只会谈一首曲子,他声称这首曲子是菩萨教的。
只是山下红尘茫茫,他连女施主叫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她美得像个菩萨,他只能一路走一路弹一走就是好多年,他把头发续了起来,像个寻常乐师一样,靠卖艺讨生活。
一家教坊的主人找到他,希望他去,教习歌女们弹琵琶。教坊里以前曾有位倾城歌女,他的琵琶声跟她很像。歌女卖艺不卖身,只是弹唱和教习,有位大人想要霸王硬上弓,她誓死不从,逼到最后自己割了舌头,远走他乡。女施主没有舌头,她从来不知道饭菜是什么味道。
那位大人寿宴,他作为教习师傅跟着一起去演出,顺便打听女施主的下落。
女眷们各各穿金戴玉,花枝招展,已是中年的教习师傅没有看到自己熟悉的身影。演出结束,他问府里的佣人,府上有没有一位会弹琵琶的夫人?佣人顿时一脸嫌恶,以前主人看上过这教坊一个歌女,结果自己割了舌头逃了,后来被抓回来又逃,又被抓回来,接连好几次。
后来呢?
后来?后来还想逃,就被砍去手脚做成人彘丢在了猪圈里,早就疯了。
他抱着琵琶,在充满恶臭的猪圈里找到了一个匍匐在地上的畸形的人,没手没脚,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声音。滚动着身子在地上找吃的。
他把她扶起来,疯子仍然低着头。
夜色下,他双手合十。原本低着头的疯子突然平静下来抬头看着他。她笑了,旋即落了泪,月光下,她依旧美得像个菩萨。
人们发现猪圈里的人彘死了,被一根琵琶弦勒死的。
教坊的教习师傅一夜失踪,无人知晓去了何方。
中年乐师回到了五台山,千年古刹,山门依旧。他又坐回了佛前,披上了袈裟。
只是,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师傅这些近乎无人知晓的隐秘,也都尘归尘,土归土,随着老和尚的圆寂,随着枯萎的躯壳腐烂在泥里,没了声息。就像世间少了那一声声的沉重的叹息。
《金刚经》有云: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智者相。
心无本相,菩萨也没有本相。只有超越了众生之相,方能看到如来本相。人活一生,活一个信仰,和尚青灯古佛坐一生,拜的也不过是自己心里的菩萨。寺里寺外,人间凡俗也好,佛前诵经也罢,修的不过是一个心。与佛有缘也好,与众人有缘也罢,求得终究是活的快活。老和尚深谙此道,不想让自己的徒弟重蹈覆辙,当年,他不是没想过佛门清规,当年,他不是没有考虑山门清誉,他终于还是一言未发,看着自己的徒弟结婚,吃下那盏喜茶。
过不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佛若真的如此,那试问何时可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