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几个星期,姜楠觉得过了好几年。在去医院的路上,这些春秋又被拉长至无数个世纪,因漫长而焦灼无望。挂号、上楼、等待期间,她不再以泪洗面,只是颤抖着双唇,紧紧抓住尹小的手。手上传来的冰凉,让尹小怜惜,望了望煞白的脸,丝毫寻不出往日泼辣豪爽的模样。
三人陷入无尽的沉默,直至护士推门而出,高声喊到姜楠的名字。等待终是漫长。尹小背靠着墙,两手交合默默祈祷。林格伴在身边,低头凝视她闭上的双眼,环过她的肩,安抚道:“别担心。”
尹小睁开眼,侧头望着林格:“等会儿,我们去买点东西,给她补补。”
“好。”
两人就这么并肩靠在长廊上。阳光透过白色的窗泻进光滑的地板,四下安静,只有时光溜走的声音。不到十分钟,护士扶着姜楠出来,尹小连忙上前接过,姜楠脚下一软滑进她的怀里。经历过手术的她比之前更憔悴,面色灰白,就像一张薄薄的纸片,将要融进阳光里,折进灰白的墙里,再被微风卷起。于是,两人一人一侧扶住姜楠缓缓往前行。
“姜楠!”
忽然之前,转角处冲出一个西装男子,他握住姜楠的肩,瞪大双眼说:“你真打掉了?”
姜楠偏过头冷冷地说:“跟你没关系。”
他激动说:“你怎么能不跟我商量!我好歹也是他父亲!”
原来这就是谢荣嘉!尹小正视着眼前这个醉醺醺的男人。他西装领带搭在脖子上,内里衬衫扣子全错位,酒气熏天,双眼微醺,脸上的每根血管清晰可见,就像是水池里红色扭曲前行的水蚯蚓,下一刻就要穿破那层红彤彤的皮肤。竟是喝醉酒,跑来医院撒疯!
尹小打掉他的手:“走开!姜楠现在不舒服。”
谢荣嘉不屑地放开手,冷笑道:“呵!她不舒服,我还不爽呢!自作自受!”
尹小提高音量道:“这是解脱,最好离你这种人远点!”
未等他回答,两人继续扶着姜楠往外走。周围越来越多的人聚在一起看热闹。谢荣嘉不依不饶:“好啊!你想解脱?把我送的包衣服还来。哦哦!还有你那个房子也是我的。不是要解脱吗?不是要分手吗?那就分啊!”
“你内裤都是我送的,现在脱啊。”姜楠有气无力地说着,冷眼看向谢荣嘉。往日
谢荣嘉突然阴笑,醉醺醺地摇着身体往前靠:“我倒要看看你里面穿的,是不是我送的。”
林格猛然挡在了两人之间,不紧不慢地说:“谢荣嘉先生,你是五星酒店的经理。我知道谢经理酒店事务繁忙,但你与女性客户暧昧不清不说,还动手家暴有孕女友。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吧?”他声音洪亮,分明是想让旁人听见,“我很好奇。T house酒店用人都不看声誉和员工品行的吗?”
周围的人越来越多,个个对谢荣嘉评头论足。谢荣嘉冷哼了一声,扶正领带,低声对姜楠说道:“你等着!”说完,愤愤离开。
把尹小和姜楠送回家后,林格便去超市买回鸡和鱼炖参芪老母鸡汤给姜楠喝。出门前尹小嘱咐他记得买维生素,于是他折回药店带回各类维生素。
姜楠躺在沙发上,蜷缩进棉被里。尹小让她回卧室休息,她不肯。她说,在这里她才感觉得到热闹。尹小和林格一低一高的身影在厨房里忙碌。小小的厨房,窄窄的空间把两人包围在一起。尹小在给姜楠熬花生红枣蜜饯汤,林格在旁清理着鱼。他们没有说一句话。无言的对白却是无声的默契。
面对满桌的菜,姜楠默默流泪。长这么大,她从来不知道自己是一个容易哭的人。她喝了一口蜜饯汤,差点吐了出来,她问:“你放了多少糖?”
尹小摇摇头,说:“不知道。很甜吗?我按食谱做的。”见姜楠把蜜饯汤移到一边,尹小给她移回原位说:“对你好。你得喝完。”
看见尹小那双诚挚的眼神,姜楠开始一勺一勺地喝着。她尝了一口鱼,肉质鲜嫩,口齿留香。她拍手称赞道:“好好吃。“转头对尹小说:”你看!你还没一个男的做的好吃。”
尹小反驳说:“你这是刻板成见。”
姜楠的脸色比下午好多了,只是心里有时会刺痛。吃着吃着,她放下筷子,客气地对林格说:“昨天委屈你睡沙发了。等会儿,我给你订个酒店。”
林格抬眼,沉着地说:“谢荣嘉晚上可能会来,我还是睡沙发上以防不测。”
尹小附和道:“对!他下午青筋都快爆出来了。”
不出所料,万籁寂静时,梆梆的敲门声惊醒三人。林格打开门。与白天不同,谢荣嘉褪去酒气,换上一身休闲的衣服。他诚恳地说:“让我见见姜楠吧。”
林格堵在门口,皱着眉严肃地打量他。
他又说:“我保证不做出格的事。我爱她,我想和她解释。我不想和她分手。早上的事,是我不对。之前的事也是我不对。”
“让他进来吧。”背后突然传来姜楠的声音,她披着羊毛毯子,手借力似的扶住椅子。
一听见姜楠的准许,谢家荣迫不及待地挤过林格和门沿间的夹缝。他几乎快要跪下了,恳求道:“姜楠,我错了。我罪该万死。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喝完酒,我就不能自己思考。我控制不住自己。上午凶你,之前打你,都是我的错。”
罪该万死。是有多油腻才会说出这样的字眼,尹小心里作呕。
谢荣嘉继续乞求道:“我以后再也不喝醉了,你原谅我好吗?我只会在应酬的时候,喝一点点,绝对不会喝醉到失去理智。我这样说是因为我想跟你说清楚。不要到时你又看见我喝酒以为我是个失信的男人。我和那些女性客户真的没有关系。我爱你,我错了,原谅我,好吗?”他弯曲着身体,抱住姜楠的小腿,不停亲吻着她的脚踝。
尹小真想把他推开,可是被林格拉住。林格仰头指向姜楠。尹小这才发现,姜楠双眼早就浸满了泪水,泪滴如断线的珠子一颗颗打在谢荣嘉的头上。
谢荣嘉仰头看向姜楠,双眼满是悔罪,说:“孩子没了,我们可以再要。你还记得在巴厘岛海滩上我对你的承诺吗?我说,我会用余生来爱你,保护你。我想继续用我剩下的时光来履行我的诺言。我发誓,我们以后会好好的。”
姜楠热泪盈眶,止不住点头。尹小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两人,她不懂为什么姜楠会原谅这个混蛋。直至她和林格赶上回C市的夜班火车,她也没想明白。
黑暗中,姜楠和谢家荣站在橙黄的灯光下挥手告别。谢家荣说:“这次没有好好招待你们。下次我一定补回来。”
尹小担心地看看姜楠。
谢家荣立马紧握住姜楠的手,保证道:“我会照顾好她!你放心!”
姜楠激动地点点头,不舍地抱住尹小,直到列车员催剩下的乘客上车,两人才奔上火车。
尹小觉得,这不是一趟归途的火车,而是一列驶向未知的火车。它穿进洞子,窜入无尽的混沌。隔着玻璃,姜楠和谢家荣仍在远处挥手。她记得,姜楠说:“我想给他一个机会。”尹小不解。姜楠解释说:“因为我爱他。这几天,我才发现我这么爱他。”
痛苦让她知道,她有多么爱他,让平日里浑然不知的她清楚而深刻的意识到这个事实。
“你觉得,就算痛苦还要去接受,去相爱吗?”尹小抬头问林格。
“任何一段感情都会经历痛苦,要看值不值得。”林格低头看着她,“你经历过吗?”
经历过,尹小望着窗默默回答。越是痛苦越难以割舍,真正让她绝望的是,不知何时何刻起,她已经没有资格去放弃,所以只能痛苦下去。
林格坐在下铺,说:“还要开7个小时。早些歇息。”
这是尹小第一次坐深夜火车,四下黑暗,只有窗外偶尔明亮的信号灯。她喜欢睡在上铺,然后俯视着窗外的景色。只是这次,眼前只有忽明忽灭的光和黑幽幽的杂草从。
她无法理解姜楠。毕竟她从未有过两情相悦的喜悦,仅有一厢情愿的苦涩,能再靠近他一点点,同他说说话,她已经很满足了。什么朝夕相伴,海誓山盟,她都不敢奢求。
窗外景色就像橱窗逐渐模糊,往后倒退,然后碎成碎片,又幻化为蝴蝶消失不见。迷糊间,她依稀记得自己唤了一声林格。黑漆漆的四周没有回声。
她忍不住朝着黑暗无底的前方说:“我好想你。”
夜晚,橙黄的灯光和袭来的睡意压住眼皮。她昏昏沉沉地看见林格站在面前。他好像俯下身,好像轻轻吻住了自己额头。
真真假假,她已分不清。唯一能确定的是浓浓的睡意和火车隆隆前行的声音。她伸出手,在黑暗混沌中摸索,抓住了一只冰凉修长的手。
梦破碎了,仅有清楚的现实。她难以辨清林格这么做是出于何种愿意。千百种情况都有可能,唯独他喜欢她决不会发生。对她而言,宁愿躲进长期做的梦里,也不愿去相信那个人那发自真心的亲吻。
真是,好荒唐的恶作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