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男人打开了那本叫作《生命密码》的书。这本书是一个自称是他的小说读者的人于半个月前寄到犁城的。自从他恢复写作以来,由于作品不断发表和广泛转载,他每个月都要收到一些读者来信,但像这样匿名给他寄书的还是头回。如同这本俨然神秘的书一样,这位读者没有留下任何只言片语,也没有留下地址,信封上只注明:杭州,你的读者。
作为占星学的专著,严格地讲,《生命密码》算不上一研究成果。这套由美国人盖瑞·寇奇奈特和胡斯特·艾尔佛斯编撰的书籍,充其量只是一堆牵强附会的通俗读物。这套书共有六卷,每卷解释两个星座。中文版由台湾一家出版社出版。他得到的是最后一卷。他生于11月28日,属射手座,与天蝎座并到了一块。
他自然要首先看看与自己有关的部分,于是就翻到了11月28日。实际上关于这一天的解释也就是一页,然而这一天的导语却赫然写着三个字:独行侠。
那一瞬男人很是惊讶,他联想起过去一些报刊对自己的专访侧记,有许多相似的提法,譬如独行客、一意孤行、我行我素之类。这种不可思议的暗合使他在那个雨后的黄昏魂不守舍,他仿佛意识到,自己这一生仿佛都经由一只看不见的手精心编排好了。
他带着这本书到了北京。现在当他准备好好读它时,手机却响了,而且又是杭州。是一家文学期刊社来的,要他去领一份奖。他本不想去,但是对方诚恳地解释说,你还是飞一趟吧,本来人就不多,你若再不来,这个事做起来就冷清了。他觉得不好再作推辞,就答应下来。同时在想:我能在杭州见到给我寄书的人吗?要是通过晚报的采访,把这事说出去,也许那个神秘的人就该露面了。那应该是个女人才对。这样一想男人便很愉快。杭州就该是个浪漫的城市,就该风情万种。男人想起几年前与桑晓光的那次“飞行幽会”,不觉有了恍然若梦之感。那一次,他们因为一天的时间双双飞抵杭城,可谓春宵一刻。如今事过境迁,回想起来还是有些感慨系之。男人在北京耗了十几天,什么也没干成,出去转一趟也好。于是他就给老板去了电话,说明了情况。他说:我只待几天。老板说:没事,你安心玩吧,咱们的事看来还得往后推一阵子。
他打断道:还得往后推?
老板说:我临时抓了个新项目,觉得是个好机会,就调整了一下。
他进一步问道:你估计咱们的事要推到什么时候呢?
老板说:也快,我想不会迟于3月底吧。这段时间你随意安排,什么时候动,我会叫人通知你的。
放下电话,他突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觉得这个开局不怎么样。在犁城时,这家公司几乎每天都有电话来,老是问他何时启程。现在他来了,却又将事情一味地往后推。他们耗得起我可耗不起,他想,我得做事挣钱。这个年纪闲着不是个办法。难道要我坐在这个环境里写小说?写不出来。我看不见一样熟悉的东西,看不见自己的一本书,连一本字典也看不到。他想,这两年所到之处都是住着大致一样的标准房间,光在北京他就住了十几处。有一次他对一个记者说,我现在成了一个“住标间的男人”,我感觉不到时间和空间的变化,因为标间与标间,几乎没有任何的差异,连服务生的表情都是那么相似。标间不是写小说的场所,倒可以用于写电视剧。写小说只能回到犁城,或者故乡石镇。本来,他的安排是尽快把这部电视剧做完,然后带着这笔钱回到犁城,在夏季来临之际开始写一本书。现在一切都变了,他不知道像这么推下去会有什么结果。
每次都是这样,总是在系上安全带的那一瞬懊恼不已,后悔不该乘坐飞机。飞行中遇上强气流的颠簸,躲避积雨云层的调整下降,出其不意的铃铛声,都让他惶惶不安。可是从北京到杭州坐火车需要近二十个小时,对于临时性的出差显然是不合适的。飞行是唯一的选择。
这个航班没有满员,至少有三分之一的空位,因此显得比较宽敞。在前面的头等舱里,几个电视记者正在采访一个西装革履的老胖子。看上去是个有钱的华侨,大概要很快掏钱给杭州了。然后,男人听见了一个女声,她是主持人,好像是说一段开场白。他没听清楚,但他觉得主持人的声音很柔美。男人便侧了一下身体,朝前面看过去,很快就看见了一个穿着暗红风衣的修长背影。他当然希望这个优美的背影能尽快转过身来,但是没有。这个浅薄的念头转瞬即逝,后来男人便又去翻那本《生命密码》了。他还在被行前的那个计划所诱惑。再后来,男人不经意地睡去了。直到飞机开始下降,广播通知请系好安全带、收起小桌板时,男人才醒来。他一睁眼就发现了那个暗红色的背影,就在面前,在看那本书。
是你的书吗?女人回过头对他说。很有趣。
你是说书还是说我?
当然是书,我是天蝎座。
然后女人就把书还给他,说声谢谢,再次转过身去,走到前面原来的位子上。这以后她就只和她的同事聊天了。男人有些懊丧,他觉得和一个陌生女人的交谈不该就这么仓促地结束,更何况那是个看上去气质不凡的女人。
飞机迅速下降,他的耳膜在隐隐胀疼。很奇怪,每到这个时候,所有的乘客都不再说话了,飞机的引擎似乎也关闭了,机舱内一片静寂。是人们意识到一种巨大的危险在潜伏着?从航空事故看,绝大多数的灾难是发生在飞机降落的过程中。人们在期待着哈姆雷特式的是生还是死?而他的想法恰恰相反。从他的心脏感觉到飞机下降的那一刻起,他才会感到放松。这是一种儿童式的幼稚心理,那时他想:毕竟是离地面越来越近了。一万米,五千米,一千米,一百米,直到轮胎与跑道摩擦发出嘭的一声,他几乎是感动地想,脚踏实地是一件何等幸福的事呀!
城市的面目就像中国人眼中黑人的脸,越发没有区别了。你会认为这就一定是杭州吗?她也可以叫广州、郑州、福州,也可以叫武汉、成都、长春。流行的建筑风格和统一的装修材料使城市成为孪生兄弟,即使是语音方言,也日益地不纯粹而令人怀疑。好在杭州还有一面西湖,可以为杭州作证。另外,还有一条钱塘江。
现在,我又被人安排到钱塘江边上的一个三星级的酒店,进入一个新的标间里。这个标间依然是两张床,两把罗汉椅和一张小圆桌,一件低柜和一件嵌入墙体的挂衣柜,一张写字台和一盏亚麻布罩的台灯以及一个落地灯,一台21英寸彩色电视机,一部分机电话。我甚至一眼就看出低柜上的那台电视机和北京冠华酒店304房间的那台是同一个牌子。
我这是在杭州呢还是在北京?
前来领奖的作家都是我的朋友。这几年文学掉价了,所以大家见面的机会也大大减少,现在见了自然很是亲切。但我们闭口不谈文学,说明我们的头脑还正常。同屋的哥们儿问我,你怎么从北京飞呀?我说我在北京做事呢。今年想给一家公司做电视剧。他说,你最近小说也没少写呀,哪来那么多的时间?我说我别的都当出去了,剩下的就是时间。
哥们儿从皮包里拿出一本新出的书送给我,说:我知道你来,就把给你的带来了。
我说回去好好拜读。
哥们儿说:你别当面奉承好不好?这年头有人能记住书名我就感激不尽了。我记得这套书也有你一本呀,给我寄了吗?
我说我退出了。
他便有些不解:退出了?为什么?嫌版税低?
我说:我讨厌那个编委会。尤其讨厌主编,那是个什么都想要的家伙,除了名片上一大堆的头衔什么都没有。
哥们儿哈哈大笑,说:你还这么当真呀?他爱主编就让他主编呗。
大致安顿下来,我给一位叫张毅的朋友去了电话。他是我几年前在海口南岛集团的同事,在一家房地产分公司。下海之前张毅是杭州某个银行的科长,却爱好文学,我们一直处得很好。以前我每回来杭州都是由他一手安排。1996年秋天,我处在最狼狈的时候,只有这个张毅还经常与我通电话。我们聊得很痛快,但我心里想的却是如何开口向他借钱。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最终还是没有开口。这年秋天行将结束时,我应张毅之邀来到了杭州,当时他想和台湾商人合作淡水养鲈鱼的项目,想让我帮他一起策划。我谢绝了。我说我这种人可以在头脑里想得天花乱坠,但一落到现实里,十有八九是碰得头破血流,注定要栽。我说,哪怕日后我成了亿万富翁我也不会染指投资业务了,我情愿去做慈善事业。张毅很意外,因为在他看来我还不至于这么悲观。他说:其实男人应该做做生意。人一做生意,心就磨成茧了,日后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我说,你的话不无道理,但我原本就不是个勇敢的男人,我的心智与胆魄都不够用,能从那块泥沼里爬出来已是侥幸了。
张毅就感叹了,说中国的市场经济都他妈是无序状态,游戏没有规则,难就难在这儿!
游戏没有规则的岂止是商界?
我记得那次他还问起了桑晓光,见我一笑置之,他就没有把这个话题打开。
晚饭后,张毅开车到了我的住地。和几年前相比,他似乎老了很多,但仍然一副豁达开朗的样子。他说你别住这儿了还是去我那里吧。我那里虽然没有中央空调但有个人自由。说完这话,他就对我诡秘地笑了起来。我说:你小子这是同情我呢还是挖苦我?嘻嘻哈哈地抽完一支烟,然后我们就去了他在市中心投资的一个酒吧。从酒店出来不多会车便驶上了钱塘江大桥,狭窄的桥面让我很不适应。我突然想起这里曾经诞生过一位烈士。他是为搬掉横在铁轨上的一根圆木而牺牲的,当时的宣传咬定是有阶级敌人破坏。这件事想起来我就有困惑,不明白在大桥两端都有岗哨的情况下,那根至少重达五十公斤的圆木是怎样弄上铁轨的。我没有任何亵渎英烈的意思,但我的判断是,那根木头应该是从一列运送木料的车皮上滚落下来的。我不知道为什么至今没有人出来纠正。是否减去“阶级斗争”的因素,英烈的事迹就变得不再动人了?我不这么看。
杭州的夜晚平淡而清冷。酒吧的生意倒不错。这个酒吧照样也搁着一架三角钢琴,是黑色的。不过它不是摆设,我们到的时候,打工的钢琴师已经在演奏一首我所熟悉的旋律了。那是个留着长发的男人,穿着粗条绒的西装,戴着小圆墨镜,因此看上去像个盲人乐师。他闭着眼吗?他在想象着和哪个女人举行这“梦中的婚礼”?但是这个人弹奏得不错。
我们上了夹楼,在靠窗的一张台子落座。很快就有侍者端上了两杯扎啤和一个水果盘。一路上我已经把我的近况大致说了,我告诉他,我会在北京住上一个时期的,那儿的生活条件倒还可以。张毅说:男人老待在酒店可不行的。说完,他又笑了。我明白他的意思,就说:算了,不想再招惹什么事了。张毅说:这种事可不在于你招惹,真的来了,你肯躲吗?我谅你也不会。我说:真的,我这几年下来,没觉得有什么不适应。朋友说:那你可就闹毛病了。这可不像是你。
我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我这几年就是这么过来的。从离开蓟州那一天起,我的心思就完全用在了欠债还钱上。我纳闷的是,为什么我欠——就算是欠吧——别人的钱都得连本加利地偿还,而别人欠我的我却一分也要不回来?犁城一个小子至今还欠我十八万,我居然连他的影子也见不着。借我三千五千的就更多了。我根本没有勇气也没有本领去向这些人讨要,好像不好意思的倒是我了。我不是个多么宽厚的人,问题在于我的窝囊。
张毅递给我香烟,问道:和桑晓光还联系吗?
我说:很久没联系了。
我隐瞒了我们在海口重逢的事实。但我又想,我在海口拍《北纬20度》时,桑晓光为了避开我是在杭州住过一阵的,那时她是否找过张毅谈起我们的再度重逢?
桑的形象在这一刹那竟是如此清晰地在我眼前浮现而出。她的背景是海,是白沙门的那片海,我甚至仿佛听见了那此起彼伏的涛声。但令我诧异的是,她身后的海已经不是蓝色而是红色。这种红和我行前在北京所经历的那个梦魇的颜色竟是惊人地一致!
怎么,我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张毅这样问道。
没什么,随便聊吧。我喝了口酒。
海口还是个好地方,张毅说,什么时候我们约好再回去一趟?
我是不想再去了。那地方现在怎么看都是个码头,在我印象里,是个旧码头。
一生中能在码头上泡几年倒也蛮开心的,你说呢?我们也算是半个江湖中人吧?
我是打定主意退出江湖了。
其实你现在这个样子还是在江湖上。
我倒觉得更像是“在路上”。
在北京有女人吗?
没有。
是暂时没有吧?
但愿吧,谁能料到明天会出什么事呢?来来,咱们干一杯。
这才像你。
钢琴的旋律再次升起,是《梁祝》。这首本该由小提琴独奏的国产民曲改作钢琴来表现,平添了一份热情,记忆中的忧伤于欣赏者的陶醉中不经意地就被覆盖了。艾略特说,4月,是一个残忍的季节。今天是1999年3月的第一天,3月该是怎样的季节?
——1999年3月1日
所谓颁奖会其实不过是一次自作多情的拙劣表演。与会者只有两种人:领钱的和吃饭的。在这样的场合下,所谓的文学充其量是一个看起来还算体面的借口。写作原本是私人的事,如今却要拖上台面,搞得像过节一般热闹,怎么看都不失为滑稽。前来领奖的几个作家都不具备明星的脸盘,于是面对众多的摄影机和摄像机镜头出现几分狼狈便在所难免。依照组织者的安排,获奖者每人都得说几句话。作家们自然首先要致谢,还要有所荣誉感,倒是其中有位来自东北的作家说了一句大实话,他说:我觉得这种活动最好少一些。下面便有了一片嘘声。轮到他说了,他便附和道:如果这份奖不是由我的几位朋友操办的,我肯定是不来了。
这时,一个女记者站起来说:我想知道这是为什么,是文人的清高还是故作姿态?或者就是奖金的数额太小了。请原谅我的直率。
他抬头一看,说话的竟是昨天在飞机上看他书的那个女人。这种戏剧性的场面从前出现在他的小说里,被批评家们认为是幼稚得可笑,如今发生在他的日常生活中,在他看来便是幼稚得可爱了。他微笑着,认真地看着她说:不为什么,我讨厌坐飞机。再说颁不颁奖我都是要写作的。都说文人清高,这是个陈见——我还从来没见到过清高的文人。
会场上顿时就爆发出一阵哄笑,接着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接下来就是在《花好月圆》的乐曲中进行了颁奖。给他颁奖的是一位铝厂的老板,这次活动的赞助商。这个穿格子西装的年轻人对他说:你讲得很好笑。他说:好笑吗?要是这样,我真该多讲几句。正聊着,刚才即席提问的那个女记者含笑向他走来了,说:我想单独和您谈谈,可以吗?
这正是他所希望的。于是他们就走到了外面的这块空地上。开始转绿的草坪让他很高兴。他们坐到一把长椅上,记者递给他一张名片,她叫肖航,是电视台的主持人。
他问:是真名吗?
她说:以前是杭州的“杭”,上大学后改了。
他又问:为什么要改呢?因为这个“航”表示志向远大?
她说:不,是这地方叫“杭”的人太多了。
他说:可我更愿意叫你杭州的“杭”。
她说:别,我既然改了,自然有改的道理。咱们不谈这个吧。
这个肖航是开朗的,但他似乎又从女人的眉宇之间觉察出了一丝阴郁。这个瞬间,他感到自己身边的这个有着时髦身材的女人在气质上,和十多天前在北京见到的那个王珏很相似。肖航的这件暗红色的风衣让他想到王珏的红色汽车。她们都属于那种闯世界的女人,充分的自信导致的自命不凡毫不掩饰。但王珏的表情中是没有阴郁的。真奇怪,怎么这几天老想到王珏?
正式的交谈开始了。自然还是从昨天飞机上见到的那本书谈起。她说你也喜欢这种书吗?那口气是他不该喜欢似的。于是他就把这本书的来历对女人说了。他说:某种意义上我就是冲着这件事来的,我很想找到那位寄书人,你能帮我这个忙吗?
肖航说你这可就难为我了,杭州这么大,怎么找呢?肖航接着说:问题还不是这。既然那个人——我觉得是个女人,连地址都不留,你就是到处打广告,她也是不会出来的。如果我是她,我就会这么做。
可她为什么这么做呢?男人说,她连我的生辰八字都搞清楚了,为什么就不肯出面呢?
肖航说:也许她早就出面了,只是你不知道而已。怎么说你都是在明处。其实昨天在天上我就认出你了,你这个时期照片漫天飞。
女人的口气似乎有点不屑,令他难为情。媒体就是个可怕的东西,凡事经它一闹便不得安生。其实他这几年就是多写了几篇东西罢了。这个肖航看来是个有心人,对这回来领奖的几个作家事先都做了摸底,所以谈起他的近况如数家珍。她感兴趣的话题是:你怎么又回到文学上来了?
他说:那是你们觉得而已。我从来就没认为我离开了文学。这倒不是因为文学有多么的神圣,它只是我日常生活的一个部分。
肖航问:你真这么认为?
他笑道:你别以为我这么说很矫情。写作不过是门手艺,写它十几年是因为喜欢,这是唯一站得住脚的理由。一个男人很不容易持久地喜欢一样东西的。
肖航问:那么你当初怎么毅然决然地去海口做生意呢?而且现在你又在北京搞电视剧了。
他说:我得挣钱。你不觉得挣钱是男人更重要的责任吗?我和别人不同,我历来是把写作与挣钱分得很开的。所以严格地说,我是一个写作的爱好者。你说我不图喜欢又图什么?
肖航说:我有点相信你的话了。
他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身体,接着说:我就是这么想的,当然我做这样选择最初也是出于无奈和被迫。
被迫?
对,被迫。
你能具体谈谈吗?
今天不谈了。以后我们会有时间谈这个话题的。
那边在喊吃饭了。饭前还要合影,他们向酒店的大门走去。这一路上,他们轻松地谈论着关于天气的话题。肖航说,下午的安排是游西湖,但是看不见荷花了。他说:西湖的美应该是一种人间的凄美,没有荷花倒更能接近这个境界。不过,他又说,这么多人去意思并不大,像赶集似的。
这句话说出后他就有些后悔。他觉得这太像勾引了。他很不情愿肖航悟出这一点,就及时换了个话题,他说:你这件红风衣很漂亮。
合影的时候,他们自然地站在了一起。
西湖的惆怅与生俱来。从这个意义上把西湖作为现代旅游景点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西湖的价值不在乎为政府多赚几个钱,它理应成为寄托离愁别恨相思之苦的场所。你见过花钱买眼泪的事吗?淡妆也好,浓抹也罢,无论三潭印月还是断桥残雪,西湖的美本质上就是凄美。这似乎是命定的。你甚至都不妨把它看作一切悲剧的起源。
为什么是三个潭?我这样问自己。
历史上这座桥从未断裂过,真的是一种奇异的光照效果才留此美名吗?我还是在自问。
不知是我的一句带有勾引意味的暗示,还是命中注定的阴差阳错,当会议的计划由游西湖改为打保龄球后,我接到了肖航的电话。她说她在西湖边上等我。她没说等我们。我想这个肖航一定是事先就知道了计划的改变,就是说,她愿意接着单独与我谈。这样的话便能使我兴奋了。我这种心情还不能看作是对一次普通艳遇的期待,倒很像一次缺乏足够心理准备的恋爱开端。我爱上她了?一见钟情?我并不想急于承认这点。我需要的是这个事实。
今天是个多云的天气。我到的时候,肖航已经在那儿了,站在一个报刊亭边上看一份时尚杂志。她还是昨天的打扮,只是把散披的头发扎成了一条独辫。在她边上还靠着一把红伞。出租车在她对面停下,我匆匆跑过马路,我说:你等久了吧?没想到杭州居然有这么大。
她说:你在北京待久了,上哪儿都觉小。说完,她就买下了那份刊物。等我们走进西湖的大门,她又把刚买的这份刊物送给了收门票的姑娘。我就问:你不是才买的吗?
她说:我已经把它看完了。不买觉得不好。
我说:你是个仔细的人。
这时她问了我:你喜欢杭州这个城市吗?
我说:我喜欢西湖。
你还能住上几天?
这倒没什么约束。会议完了,如果我还想住,就住到朋友那里。是男朋友。
她就笑了。她说:你也是个仔细的人。
我倒有些尴尬了。我说:确实是我的一个非常好的朋友,他开了个不错的酒吧,叫金萨克。
我常去金萨克的。
要不,晚上我们就去那儿?
这才上午,你把晚上就安排了?
气氛是轻松而愉快的。我们这个上午就这么随意交谈着,说到哪算哪,不像昨天那么公事公办一本正经了。和一个漂亮的女人这样进行明朗的谈话,对我已是久违。这种感觉很好,好就好在你没有任何心理负担。这种交谈的意义不在于沟通,而在于欣赏。我想这就够了。你不妨把它看作某次的列车旅行,至少是消除了寂寞。可是,我来的时候并不是这么想的。我是来赴一次约会的,是进一步的接触。这样一想,我便生出了一点感伤了。我不知道肖航的心思,或许她本来就把这个举动看得很平常,就像宴席上对客人敬一杯酒,只是一种礼仪的需要。这种感觉与我的年纪不很相称。我都四十出头了,却还一如既往地幻想着花前月下。
这片微缩塔林还在。每次逛西湖,我都对这片人造景观产生关注。这倒不是因为它造得怎么好,而是这里有水市的那座振风塔的模型,它让我记起一个叫韦青的女人。今天是1999年的3月2日,但我对1982年12月20日的那一天记得很清楚。那也是个阳光失踪的日子,我们去登振风塔。几天后,我们在一起过了圣诞节。那个忧伤而寒冷的夜晚多少年来是我记忆中的一块石头。韦青也该有四十了,我无法想出四十岁的韦青的形象来,我只祈祷她过得好。时间如同流水,不经意就过去了十六年。那个时候我们多么年轻。现在我和这个叫肖航的女人一起游西湖,就像戴着手套与人握手,总有种隔膜的感觉。这么一想,我对西湖的印象即刻就淡了,还是找个什么地方去喝茶的好。
后来我们就去了西湖边上的一家茶楼。芳香的乌龙茶很对我的口味,但对那种烦琐的炮制过程感到厌倦。我告诉服务小姐,我这儿没事,她可以去照应别的台子。然后我对肖航说,我要是住在杭州,一定会常到这样的茶楼上来坐坐的。
肖航说:所有的人都会这么说。但是真住下了,就很少光顾了。你决定了吗?
决定?
决定什么时候走呀。
走很简单。
还是回北京吗?
不,回犁城。从杭州到犁城有直达的火车。
你不是刚从家里出来吗?
反正目前在北京也还是闲着。
那就在杭州多住几天吧。你不是说想去绍兴看看鲁迅的故居吗?我陪你去。
方便吗?
人是我自己的,有什么不方便?我本来就和电视台是临时签约关系。
我想我真是老了,话说得这么蠢。但那一刻我内心真是很高兴,我觉得自己至少没有让这位年轻貌美的女人厌倦,这在1999年,便是对我很大的赏赐了。我们兴致勃勃地喝着茶,谈论的话题也变得宽泛起来。我们谈到了去年奥斯卡获奖影片《美丽人生》和时下的巴尔干战局。我说Life is beautiful译成“美丽人生”不准确,准确的译法应该叫“生命美丽”。人生与生命不是一个意思,我这样说道,人生过于抽象,而生命是具体的。至于科索沃,那不是我们能关心的事。他们要打就让他打吧。这个世界实际上从“二战”结束后就没有过一天的太平。这时,她的手机响了。我能听见对方是个男声,就借故去了洗手间。
但是,当我从洗手间出来时,我突然吓了一跳——
我看见了玻璃门上闪现出一个红色的身影。是那个我几乎忘记的北京姑娘王珏!
这是个幻觉,但又如此地清晰。我没有把它说给肖航了。
——1999年3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