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四脚类是平视的动物,不会仰视。我观察过,果然如此,但如果高处发出特别的声响,猫们还是会循声仰视。鹿鹿有些特别,它经常在窗台上远望,也会抬头凝视星空,尤其在它每次发病之后,这种看就更显出一种精神气质,只是有点令人心疼,那是一双如人般忧伤的眼神。
有好几回,它看着我,似乎眼里汪着泪,仔细一看,又好像没有,这种眼神让我心里难受。我后来才想到,也许它自感不久于人世,舍不得与我分离。
我那时候以为病魔已经松开了鹿鹿,它的好日子长着呢。我甚至计划带鹿鹿回一次路易的肖像,让它和蛋蛋相会,也让女儿给我和鹿鹿好好拍几张合影。
应该说,自从那次鹿鹿在床上疯狂地庆祝新生后,它确实平安多了。但是,病根还在,只是发作次数少了,有时我下班回家,发现它发作过的痕迹——想到家里没人时它独自发作的情状,我的心就抽搐起来,但比起濒临死亡的那段日子,每天要发作十几甚至几十次,到如今一个月几十次甚至十几次,确实是地上到天上的进步,以至于我产生盲目的信心,好像每天代它念佛持咒叩五体投地的大头,它就可以完全地断除病根。
自从鹿鹿进家门,我就有了一种粉嫩的新鲜感觉,每天起身第一件事就是喊叫鹿鹿,然后听它亲昵的回应,以及哒哒的脚步声。它抗拒剪指甲,曾经它一只脚指甲戳到地板缝里,在抽搐中活生生连根拔出,那是一种怎样的疼痛?!这一点它和外面的猫咪一致,它们也是永远不剪指甲的,区别只是泥地吸纳了它们足声。
一看到鹿鹿我就开心,用当家的形容,脸上堆满傻笑。他不知道我那百看不厌的心情,像等待魔术师的演出,总是充满着期待。
鹿鹿当然不是魔术师,但它确实是只奇猫。一开始,它的叫声总是一句猫哦,我们都笑,你本来就是猫呀。终于情况发生了变化,某一天,我听到它在喃喃自语,妈、妈、妈……我很惊讶。鹿鹿,你在说什么?大声点。它一声大叫妈妈,我乐坏了,完全正确,以后你就这样叫。
下班回家,一推开门,它就妈妈地叫着,迎着我跑来。偶尔只发一声单音,也是一个“妈”字。有时我做着事想起它来,鹿鹿,你在哪里?它又妈妈地叫着,出现在我面前。我与它的关系真是有呼必应。
我曾在网上看过某些所谓会发人声的猫视频,怎么听那些“姥姥”“妈妈”的声音也只是近似。可是鹿鹿不同,它字正腔圆,一个标标准准的两三岁女孩的可爱童腔。
我百听不厌,并不觉得有什么怪异。有一次朋友晓云打来电话,时间稍长,鹿鹿在边上等不及了,眼巴巴地看着我又叫上了。晓云问道,你身边的小女孩是谁呀?叫得这么嗲!我乐坏了。
有人曾问我,鹿鹿会叫妈妈,怎么不会叫爸爸?我说不知道,因为从来没人试图用爸爸之称与它沟通,可能是我总在它面前自称妈妈,聪明的它便无师自通了。
还有过一次不可思议的神迹,它竟然隔着我两米之远,把脚掌按在我的额上。说出来没人相信,当时我也惊讶,不是它的手臂突然伸长,也不是我轻身跃到它的跟前,更不是在睡眠的梦境之中,我坐靠在床头,那个掌印的质感和分量清清楚楚。它一连按了三次。这也是我那幅《只挂猫咪》画中的猫爪皇冠的由来。
后来请教道临法师,他说,众生皆有灵性,那是猫正在强烈思念你,而你心中也在想它,那一刻的想念很纯粹,这就是道交感应。
多么奇妙!如此超现实的现象,竟是心心相印的结果。由此我深深体验了那种超越物种的生命和生命之间的灵性的沟通。
但当我将此体验说给其他朋友听时,他们的脸上有着明显不相信的表情。我无法用更有力的理论来证明自己的经历。多少年后,人与机器的关系都可能要重新审视,何况人与猫都是皮肉动物,这种感知能力的相同,又有什么不可能呢?人类的情感和猫类的情感一旦相通,产生强大的精神力量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呀。我只能说自己很幸运,能体验到不一般的情感现象。
鹿鹿也很乖巧,不但能听懂我说的很多话,而且善解人意。比如,在开着空调的书房里,我临时有事出去,怕惊醒正卧在书桌上睡觉的它,轻手轻脚地开门,它马上就能察觉,一下变得不安。我对它说,鹿鹿,妈妈出去一下马上回哦。它便嗯了一声,重新安心地卧下去。有时它趁我不注意,跳到书桌上探过身子去按压门把手,我呵斥一声,它马上发出“唔”的第四声,并乖乖地放弃了开门出去的打算。最动听的当然还是它对我的称呼,以及我哼唱时它即兴的伴唱,它怎么懂得恰好地停顿,还有高低起伏的音调?它的发声稚嫩而又圆润,不像同样病弱的黑妹妹,发声细小轻微。如果说,黑妹妹的叫声令人怜悯,鹿鹿的叫声则令人陶醉。它也许是猫类中的艺术家,优雅而又明朗,自在而不粗犷。它还喜欢卧在阁楼门口,我抬头看它,它那时绿时蓝时黄的眼睛也直直地看着我。我常常忍不住笑起来:鹿鹿,你这么不动声色啊?它一准激动起来,马上跳着一级一级的台阶下楼。它就是这样,只要我和它的对视超过几秒钟,它都会抑制不住感情。好几回我睡觉,被它轻触的胡须和若隐若现的呼吸弄醒,它小心翼翼的亲吻令我感动。
自从它来到我家,便成了卫生监督员,我必须把家里弄干净,否则它就亲力亲为,轻易变身为抹布、拖把,抹桌子、拖地、洗厕所、吸附床底的角角落落、擦鞋,后一项做得尤为卖力,反复地擦,擦完还不放心,还要反复地闻。我说鹿鹿牌擦鞋机真好用,太灵活了,等你技术提高到第二代,妈妈一定去给你申请专利。
当时只是觉得好玩,鹿鹿走后我后悔得不行。我怀疑我们从外面带回了细菌、真菌、霉菌之类,它们在鞋底、鞋帮甚至鞋面繁殖,像香菇、竹荪、金针菇一样怀有假相,只是它们太阴险,身形迷你,我们肉眼不能发现,也许猫能察觉这种蠢蠢欲动的他类。难怪说好奇害死猫。弄得我现在也有些变态,看不得养猫人把鞋子放在室内,总要强调把鞋关在门外,或者添一扇门,把猫和鞋隔开。
鹿鹿身兼数职,它同时成为我的临时上师,让我无法偷懒,否则它不是呕吐就是抽搐,给我施加压力。悲剧的力量是强大的,我修八关斋戒就是缘起于鹿鹿。这一天,我仅食一餐,且是素食,不看电视,不听音乐,不说闲话,不吃零食包括茶水,不睡高广大床,只睡单人板床,打扫卫生,诵经持咒,回向给鹿鹿早日断除病苦。
也就是这一天,从来不让人抱的它竟让我抱了。但在临睡前,它突然狠狠地咬了我一口,还用爪子抓了我一下,抠得很深,把血都犁出来了。我一下蒙了,怎么回事?!癫痫症又有新模式了?想了半天也找不到原因,直到它离世后我才意识到佛教里的相关说法,感慨万千。
认识我的人总看见我的笑容,熟识我的人也知道我挥之不去的傻劲,只有我知道自己,心里还有些一本正经的苦恼。每当鹿鹿病情发作,我的心情就变得很糟,虚弱不堪的它却把身体盘出一个心形。而大剂量吃药引起的药疹皮炎,又使它在头部抓挠出一个心形秃斑。唉,鹿鹿,你的冷幽默带来的也是忧伤,你不要再抽了好吗?!
一天下班回家,鹿鹿向我迎来,亲热中发现它的尾巴上有一缕翠绿,似漆又似颜料。很纳闷,家里没有装修,也没什么染料,画笔更是好久不摸了,它从哪里染上的呢?
隔了几天,它又一次发作,从长条凳上跌落下去。第二天,我打开画箱,心里的郁闷需要挥发。鹿鹿在窗台上看着我,它好像有些奇怪,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拿出一些它不熟悉的东西。
鹿鹿,快快恢复健康吧!我欢迎你跳到我的头上蹦迪,我陪你遍地撒欢,到处踩上你如花蕾初绽的印记。
鹿鹿仿佛听懂了我的心声,它奔过来,弓背跳上长条凳,迅速地转身,尾巴扫帚般地拂拭过来,差点碰到我挤出的绿色颜料。我一手挡住调色盘,一手把它推下去,好险啊……
我一下愣住了,还记得几天前的那缕翠绿,清清楚楚地沾在它的尾巴上,那正是我今天挤出的颜料。我看看四周,没有什么影子飘过,空气中没有古老的味道,也没有什么奇异的钟声围绕,虽然《金刚经》说如梦幻泡影,可眼下一切正常。
鹿鹿天真无邪地看着我,身姿蠢蠢欲动,它还想跳上长条凳,还想乱甩尾巴,沾上各种色彩。
天哪,这只猫竟有穿越时间的神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