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树梢上最高的那片叶子,在大风中离开那株树后升高,已经到达了天空的最深处,那正是它可以到达的天空的最低处。
树一直在山野里等着我们。
在北方最多的就是杨树,它高大挺拔,和北方人的气质明肖暗合,初春,在叶片生长之前,它会先吐出穗子,穗子非枝非叶非花,亦非果?我故乡叫白杨狗子,从乡人口中说出来是白浪狗子。在北方的旷野上,白杨林远远望去像一种影子的雕像,更像一种往事,每每望到它,我总会在内心里激动。但我更愿意深入其中,成为它们之中的一株。
在山里,树是守护大地的士兵,它们遍布路旁、地边、山坡、幽谷、山顶,它们不择土壤,随处而生。槐树、榆树、柿子树、板栗树、梨树、山楂树、核桃树、香椿树、山枣树、松树,它们神态各异,各呈风姿。增加着大地的阴凉和世界的丰富性。
在山野里遇到树的人是幸运的。——山野里到处都是树,所以,山野里到处都是幸福的人。
这株站在山脚下的槐树,我几乎从所有方向凝望过它。在大山里,看惯了密密麻麻大片大片的树,突然遇到一株这么有风骨的独立的树,我承认我被它征服了。它枝繁叶茂,郁郁葱葱,姿态高岸,但走近它,才发现它的树干比我想象得更遒劲,充满结实的力量。它是树中的美男子,它的背景也美奂。树下一条模糊的小径像述说也像留白。我似乎在前世已经见过它。它像从岁月中伸出来的一只手臂,有力地钳制住了我。那枝头的光泽,幽暗而饱满。就像植物的血色和气色,含着一种被压抑的力量。那是沉入土地中的阳光,在沉默、酿造之后,伴着泥土之光,沿着从根开始的道路,经过树干,沿着树的方向重新生长出来了。阳光从来不是只有直射、折射,还有很多光芒是由万物来照耀我们的,甚至阳光可以从泥土中生长出来,经过粮食、棉花和衣裳到达我们身边。阳光拥有无比丰富的与生命互相照耀、循环、交融的方式。——而我们只习惯于仰起头来阅读光芒。
东峪村边。一株古柏,独树成林。主树干直径一米有余,几百年前,在树干离地仅二尺处,齐刷刷生出六个分枝,几百年后,六个分枝各自成树。古老的村庄在岁月中的变迁,一代代庄稼人的烟火日子,它记得。
这千年古柏,遒劲苍茂。有树神之仪。上世纪80年代,村人修了石围子予以保护。那应是懂得敬树的一群人,是心中有敬畏的一群人。每次路过它我都会在树下坐很久,身沐树瑞,心承天惠。我与树说了很多话,有心语,亦有唇语。清爽的夏风从树里吹来,吹进我的年轮。那时,我感到天地间充满巨大的寓意和暗示。我轻盈而透明。
在万物枯萎、时光交替的冬天,只有栗子树,在经历了一个冬天的摧折之后,枯了的树叶还是那么浓密地挂在树上。我不知道是什么力量让它们那么坚韧地不离开它们的母体。我在山野里曾经很多次看到这样的栗子树,每次我都感叹它经历和承受严冬的能力。在我目及之处,这样风姿的树只有栗子树。它展示着大地的另一种品格。
我是一个树的朝拜者,我一直觉得树是有灵性的,树的生长过程就是神性生长的过程。所以,望着一株老树,我祈望能沿着一条树根,甚至可以从一个枝杈开始,进入植物内部,让生命在其中延伸。从此,我属于植物界。
在这些林林总总的古树和老树面前,我永远是一个长着幼齿的童子,我一直在树的内部打着水漂,又在树轮中消失。
我现在越来越明白一个这样的道理:一株树,一块石头,甚至一株草都有它的“原位”,不宜随便动的。
高处的树梢!别忘了我。我一直站在你的根旁边。
我们并不知道今天的大地上丢失了什么,我们也不知道这个世界已丢失了什么!在今天我们出入商场超市、饭店酒肆,享受着丰富的食物,和各种古怪的物质。但我们只能在长长的食物链尽头看到水果蔬菜和粮食。而它们的来处被我们完全遗忘。关于大地,我们看到的只是一个空间,其实我们已经不认识大地。我们的生命里已没有大地,甚至没有空间。大地在人类的意识之外独立存在。已远去,已遥远。在从树根向着树梢跋涉的过程中,我们忘了一切。
我总是独自一人走入原野深处,尊享天地万物的恩惠。没有人陪伴,就像在证明我的迷醉和决绝。我突然想,如果某一天,我投入天地万物中,身后的世界崩塌陷落,只留下我一个人孑然一身立于大地中央,万物生命蓬勃,激情宽阔无限,而我将如何创造未来的人类?我是该做一个悲剧的终结者还是初始者?我该如何开始漫长的人类旅程?
人类中的第一个人,即创始者,和人类中的最后一个人,即终结者,在两者之间,我一直做着选择。——很多时候,我是二者的合一。
每当我站在原野时,土地也是和我一起站着的;当我在泥土里躺下时,土地也是侧身和我偎着的,就像它也刚刚躺下来;其实我还常常觉得,无论我走到哪里,我都是领着泥土在走,领着我的灵魂在走,或被泥土挽留;泥土并不只有铺展一种形象,泥土也是站着的,也是走着的,只有墓穴是静止的。那里最适合躺下。天地之间的广阔,不过是物与物之间的间隙。
一个人知道事物的边沿是痛苦的。甚至是生命不能承受的;一个人不能知道事物的边沿则是绝望的。从此生命将承受整个世界的重压,你再也无法在肉体的存在中存在。
虚无是极致处的大美,它真的不是那么容易享受得到。所以我一直视虚无为我的生命中一笔最大的横财。而物象出现处,世界开始狭窄。
世界把一切天问放置在最微观的事物中,这就是这个世界尘土不断滋生的原因。那是上苍对我们永恒的细致的提醒,那也是世界最美妙的部分。
总是有人问我,为什么总是在原野里?我也总是告诉他们,原野没有大门,没有上锁,大地也没有栅栏。即便有,你也可以翻过它们。
奎山上,繁茂的树,以及它周围的石头真美。石头呈现出的各种独特、逼真,而又魔幻抽象的造型,只有天工可以为之。每每面对它们我总是发出这样的疑问,它们要把这样的美呈现给谁?我绝对相信,在天空深处,一定有一副注视着它们的神明的目光。
转过一个小山头,突遇一巨石。如山野里一个突兀奇崛的细节。此石有名,叫骑鞍石。是旁边一个正在侍弄桃园的农妇告诉我的。此石东西各有一座小山,中间呈马鞍状,此石正骑在上面。村妇说,他们村的村支书听别人说此石碍村子风水,找来石匠炸了半边,石匠竟不久之后便莫名其妙地死了。村妇说,村支书吓得敢紧来给此石烧纸磕头,才躲开灾祸。——而我想,他真的躲开灾祸了吗?也许你觉得这是一个灵异的带有迷信色彩的故事,但我信。在山野里走久了,我特别愿意相信这样的故事,和故事中的寓意。在山野,世界有它独有的呈现真实的方式。大地上的任何事物都是活着的,有灵性的,并有着审判和惩戒的力量。
在山里,我已多次遇到这样造型的石头。为了接近它,我几次从陡峭且不十分牢固的石堰上摔下来。甚至会有一滴血抹在从石堰上掉下的石头上。我沉迷于山野里一切平常事物,也惊奇那些奇特的事物。我遇到的每一块石头,都感觉它就像从我身上长出的一块石头,带着我的沉重、力量和古老雄性,被寄存这里,等待我的到来,等待我对它的寻觅。多么苍老的石头!多少风雨多少时光能塑造出这样的颜色和神圣。而我面对它,生命突然充满了激情,身体里是奔涌的、压抑不住的火焰和旋流。
石头的存在,不像生命的存在一样,存在着无数的前提,亦不需要自我追向。它最简单的、最根本的存在,既包括了生命内涵,亦包括了生命处延。既包括了生命表象,亦包括了生命本质。甚至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