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无数次向着山顶奔跑,在奔跑中,世界在迅速降低。奔跑,奔跑,奔跑,从一个山顶到达另一个山顶,而精神的山顶永远不能到达。奔跑,奔跑,奔跑……
阳光,还有黑暗,你们照耀了这高处的坦途,这平铺、垂直、倾斜的一切通道,这神的流放地,以及人的精神流浪和寄托处。大地和山峦的起伏,以及它们的落差,被你省略。只在低处成为人类生存的难度,让他们深陷其中,在那里倾轧、碰撞、窒息,让他们永远纠缠挣扎。你只在遥遥旅途上听鸟传来的信息。在这里,没有上帝,只有高处,只有在虚空中永恒升高的神圣。
山顶站在山顶上,不能下山。这是山顶的命运。山顶望着村庄、池塘、农舍和菜园,望着降低的翅膀,望着忽高忽低的风,枝头舞动,那是它不能到达的低处,被固定在一个高度,那是无数石头的垒积。无数的低度,丰富并遍布四野,山顶在高处产生了自卑。山顶遥望低处,不能降落是它的痛苦,于是它继续昂首,像立于刑台。
在山顶,我坐在厚厚的枯草上,抬头的瞬间,突然看到那么多蚊虫一样悬浮在空中的飞翔物。它们微小、颜色暗淡、若有若无,只有坐下来,静下来,心绪平静才能看得到。行走着是完全看不到的。我突然悲伤,它们的意义何在?对于我们这些从互相倾轧的人类中走来的人,在山顶和大野深处,你不要问万物之意义。一粒尘在山顶飞扬,融汇整个世界的能量。沉浮,悬空,聚合,折射,呈现一种超然和大自在。以最大的谦卑,漠视人间的万千紧张和混乱。天空中的圣物。它告诉了你一种真实和一种虚幻。那其实是同一种存在。
山顶上收成最好的是风和阳光,一年四季不断地生长。每一天都是它的生长期,岁月是它们遥远的土壤。它们没有种子,自我营养。没有收获者,它们在原野里撂荒,不再需要仓廪。人在躲避它们,陪伴的是野生的大地和动物。是草枯草绿,花开花香。万物与它们合唱,天地为它们构筑着音箱。我在山巅凝望这宏大意象。
山顶,一直是我向人们推荐的一个巨大意象,并企望在我微弱的召唤力汇聚人类的目光。这不是一个新的意象,甚至是一个极普通的意象。但我还是觉得人们赋予它的内涵不够,神性意义、哲学意义、文化意义、文学意义、岁月意义,尤其是生命意义不够。它不是空间、地理概念,而是一个精神概念。甚至它不是一个物,而是生命移位后与生命本体的一种对应。漫漫旅途上我们应该开始并启动背着山顶行走的人生。
是谁在山顶周围竖起这么多梯子?让人变成爬行动物,让更多的人下山。梯子,是人在悬崖上刻下的节奏,让垂直倾斜,让悲观和绝望变得平庸。没有比山顶更广阔的,因为它连接了天空,让目光飞翔更远。在山顶,只有我和你就够了,我们拆掉所有梯子,阻挡来者,放弃一切退路。我们正好结束一切并再开始一切。
在山顶,我多么渴望变成神,在万物之中获得一副新的面孔。一片尿痕证明了我人的身份。我在天地的感动里,流淌泪水,我在泪水里囚渡和溶解,渴望向着神靠近,却再次泄露了人的本身。好吧,我放弃做神,安于做人。只把自己从人群里做一次逃离和区分。后来我发现两个人融合激越可以成神,圣洁的男神和女神。
此时,山顶再次被阳光铺满,那是我们的山顶。我们是活了的石头。激情的记忆,比野草和荆棘更旺盛。山顶的一切来自另外的纪元,古老的空气,来自远古的辐射和一种宇宙的垂泄。只有我们来自山下,被山顶的高度诱惑。我们抱紧欲望,向着高处攀爬,像进入庙堂。我们被淹没在山顶的时光里。肉体被光芒雕塑。
山顶。辽阔的,与岁月混淆界限的山顶。此时,世界低去。
在山顶,在浩瀚的阳光里,面对苍穹万物,终于可以以最高音量,朗诵古老、神圣、冰浩的欲望,那藏在我们身体里的暗物质。在无限时空里,欲望再也不会如在密密人群中,制造出遍地如深渊如地狱一样的欲壑。我们可以不在罪恶的泥淖里陷入,生欲望翅膀。此时,我们赞美欲望就是赞美宇宙,欲望正是宇宙的模样。
高于我们的并不是神。神只是离我们很远。远只是另一个方向。所以,我们无须仰视,无须在仰望里让脚下塌陷,更无须在对高度的绝望里自我扼杀我们一直拥有的神性。而遥远,是想象中的遥望,到达那里的是思想的目光。遥远,让我们身体里有一种否定肉体逃离自己的永恒不竭的力量。我们与神只是在不同的地方。
人类在狂欢,那些不能参与进狂欢的人,多么像沉默者!
我又看到了天空,在这茫然的山顶之上。我一直忽视了你,从今天开始重视这个巨大的平面。以遥望的方式,以植物生长的姿势,很慢很慢地向着天空爬行。宇宙的纯蓝,是神的秘处。神一直不让人类看到它的纯度,于是设置了乌云、阴霾和浑浊的光芒,来蒙蔽人类的眼睛,并为自己遮蔽。
创世者在山顶创造人类,我在山顶的隐蔽里偷欢。山民在山野劳作,是一场千万年的等,他期待神的来临。等待,如一场漫长修行,让时光改变和弯曲,呈现神谕之光,世界在每个人的等待里完成神的创造过程。这场剧,神赋予每一个人。神就在山顶,谁到达山顶,皆可成神。一条线分隔和连接天地,神在上面行走。
我常常觉得生命火焰已经熄灭,又总是发现依然在燃烧。火焰的舞动和旋转里,我看到火焰顶端的晕眩。颤抖的空气,似刚裂开的肌肉,鲜嫩的气息,介于呈现和未呈现之间。此时,火成为一种界线,在广阔的无限的外部之中,藏下一个岩浆滚涌的内部,像地球的内部,像太阳的内部,也像太阳的外部。在熄灭里燃烧。
我总是在山顶渴得嗓子生烟。没有水。我想咬松树的叶子。所以,在山顶,无论我多么感动,也不流泪,那是最珍贵的水。我甚至有意不带水上山,我乐于忍受这山顶的干渴。这也是我自带的刑罚。
那天在山上遇到它,看它的第一眼就让我想到了古代的烽火台。江河都随江河去,山峦犹在山峦中。
汗的洪水淹没正在苍老的脸。我坐在山顶,如贡品。汗水横流,发烫的石头焙烤着我,大山像一个为我备下的葬台。我几乎闻到石头和肌肤的煳味儿。汗的洪水也不可能将其浇灭。天空广阔,像出口,适合逃离,可我爬不上天空。太阳的巨大刑具就在那里。突然山风袭来,刑场作废。我在风的缝隙里看到了神灵和人间。
此时,阳光与雪,一起爬上了山顶。似有一种折射自天堂的明亮。
山顶,此时的空旷是因为谁的离开?石头的温度,为什么已经冰凉?鸟鸣是不是神唱?如果山顶是翅膀之上的庙宇,是谁把庙宇照耀得这般明亮!天空,你一直呈现着这样的、恒定而巨大的空旷,不可更改,像一种意志。我突然感到了天空的苦难。
山顶的存在,让我一直保持着平视的姿势。它可以让我看到云朵和翔鸟,删除人类。并拥有一个山谷的开阔。
我多么多么热爱,并永恒渴望烈日炎炎,光瀑宏大的山顶。在阳光的浩瀚无边里,有着纯粹的黑暗一样的深刻和宁静。在遥远的阳光里,它引领你进入另一种深邃和超然。最完整的,没有被破坏的阳光,亦是世界的原物,延伸着古老的金身,和灵魂同息。它内藏着一种静止,穿过宇宙,到达山顶,并永久停留在山顶。
我是一个精神上永恒地坐在山顶的人,在千峰万壑之上,归于无限,归于虚空,归于渺远,归于平静,而这平静,多么残忍。一切的一切都包含在其中。
这天地大庙,任我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