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中国科幻银河奖一等奖获奖作品）
一
猫是黑色的，四个脚爪雪白。
当时猫正站在一幢曾经是医院的酒店大楼屋顶平台上，任由风呼呼吹动它的尾巴。平坦的天空笼罩在它头顶，拥挤的城市展现在它脚下。天色已亮，星星们正逐渐退散，城市的灯火也在暗淡下去。猫听见汽车喇叭刺耳的声音，在清晨稀薄的空气里这声音格外尖厉。
昨夜猫才在地下仓库中睡醒，醒来发现它处于1998年的时间中。这使猫惊惧不安，因为它清楚地记得自己到这地方来的日子，那天是1988年的9月20日。它竟然一睡就睡了十年！猫说什么也不敢相信，一觉睡十年既不合逻辑也不合常理。但它确实有在十年前生活过的感觉，对于这个城市和这片辽阔深邃的天空，对于脚下的大楼，猫都很熟悉，熟悉得能够区分出景物和季节的更替。
猫从地下仓库摇摇晃晃地跑到楼顶，一路都在恍恍惚惚思考。它记得卤煮小肠的美味，它还知道地下阴沟里生活着肥大味美的老鼠。可它不记得城市在夜晚有现在这么明亮这么热闹。它也不记得为什么跑到仓库里睡觉。猫倒是回忆起在屋顶和墙头散步，追逐月光，追逐星星的自由自在的日子。但那是在过去的过去。
过去的过去，这让猫糊涂。它希望问题简单化，答案明确，就像吃饱了肚子不会饿那么容易理解。过去怎么还会有过去？猫坐下来洗脸。这是种复杂的让情绪冷静的工作——舔净前爪，用前爪使劲儿擦脸，然后再舔再擦。洗完脸后得继续舔净身上其他部位的毛。全世界的猫都是这样做的，用同样的姿态和同样的节拍。
我为什么非得是只猫？这个想法可着实吓住了它。醒来后，还不曾有过如此极端和叛逆的思想，居然对自己的属性产生怀疑和不满。可我真的是只猫吗？
猫惶惶不安，踱到平台的防护铁丝网边。天色已清朗，太阳红艳艳的，远方一层薄云，弧形的地平线上点缀着几座青色山峦。
世界倒像真实存在着的。
我当然是猫。我有灵敏的听觉和嗅觉，尖利的牙齿和爪子。我会跳跃翻跟斗抓老鼠。我哪里不像一只猫呢？
有一觉睡了十年的猫吗？有会坐电梯的猫吗？有听得懂人类语言，看得懂他们文字的猫吗？你清楚这不是猫的行为，这不同寻常。
猫惊慌地跳离原地。周围并没有同类。怎么会用第二人称对自己说话，我疯了。它焦虑地在防护网前徘徊。猫觉察在自己意识深处，还有另一个意识纠缠着，让它不时产生些怪念头。它还不能明确那究竟是什么，但回忆出现了断裂，思维有了偏差。猫的心情沮丧，脚步沉重。连自己是不是猫都弄不清楚，存在又有什么意义？寻找过去又有什么意义？
平台上陆续出现起早锻炼的人。猫扫视他们，目光忧郁。他们看来是不会为存在头痛的。“谁家养的猫哇，嘿，还是四蹄踏雪呢。”有人走近它，猫警惕地后退几步，弓起背唬唬威胁。那人悻悻地离开：“什么呀，也不知主人是怎么调教的，好没礼貌的一只猫。”
主人！主人！对呀！我该有主人的。是主人把我从街上带到楼里，是主人让我留在库房等他。我和主人有着再见面的约定，在等他的日子中，我睡着了，一睡就睡了十年。
那回到库房继续等待吧。另一个意识说。这是责任，也是约定。
好，我回去。猫对盯着它的人龇牙。“主人”两个字把所有的疑问都解决了。猫内心暂时安定下来，对自己的属性也不再怀疑。本来嘛，除了猫自己还能是什么呢？
现在的问题是主人在哪里。十年，十年主人都不曾赴约。刚才经过走廊时看到的斑渍一下子鲜明了，猫倏地一惊，那些浅褐色的斑渍不会是血迹吧？主人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或者，是忘记了它？猫更愿意相信后一种设想。那么，去找主人好了。为了弥补过去，为了重新开始中断十年的生活。
二
于是猫开始在城市里流浪，用心捕捉着主人的踪影。猫记不清主人的模样，也记不起主人的声音。但它肯定自己能从无数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中辨认出主人，肯定能将主人的气息与其他人的分开。主人的气息，一定特别温暖舒适，猫断定。
猫发现在酒店楼顶看见的城市委实大得可怕。城市和十年前已大不相同，是一种精神面貌上的差异，这使它很不适应。猫趁着夜色搜寻每一个院子，每一幢楼房，每一家商店。整整忙碌了一个月，它才走遍三条街。而城市有几千条大大小小的街道，有几十万个院子，几十万幢楼房，几百万居民。
这样能找到毁约的主人吗？能找到丢弃它、要它用十年时间去等待的主人吗？猫不止一次地问自己。这样耗费精力找下去，值得吗？如果真的是遭到了遗弃，再去找他，不是有点儿死皮赖脸吗？
这时猫便想到第一种可能。主人遇到了意外的事，因而无法来找它，带它离开。可是主人会遇到什么意外呢？猫不敢多想，也许主人去了遥远的地方，早已不在这座城市里了。
搜寻到底有没有意义？猫的第二意识常常质问它。猫被问得透不过气来。那么你说什么有意义？我总不能是街上的野猫吧？你就是野猫，在墙头和屋顶自由奔跑，追逐月光，不受拘束的一只野猫。这声音在猫的脑海里回荡，竟久久无法消散。
猫起初还能压抑矛盾的心情，继续它的追寻：白昼露宿屋顶或墙脚，夜晚接近人类。城市的空气混沌污浊，它必须加倍细心地分辨，以期能找出主人的蛛丝马迹。
夏天很快结束，秋天来了，城市流行感冒和给古诗谱曲。猫常听到的一首曲子叫《越人歌》，里面有两句词“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特别对猫的心。猫每次听到都要把整首歌听完，一边听一边为主人不知自己寻找他的艰难而伤感。
猫适应了1998年的城市。它渐渐熟悉厨房的油烟，熟悉男人女人无聊的争吵，熟悉小孩儿撒娇和撒泼的不同，熟悉老人历经沧桑的无奈和中年人负担沉重的愤恨。整个人类像缤纷的万花筒，让猫眼晕。猫也认识了好些同类：娇贵的，慵懒的，淘气的，无知的。它们从未见过老鼠，悠闲地生活在人类的客厅中，一律干干净净肥肥胖胖。同类们对猫选择的生活道路不以为然。“找个随便什么人家收养你吧。别再费心找旧主人了。”它们劝猫。这样会有温暖的沙发、热气腾腾的食物。猫知道这样的确很好，它也不想流浪。但依偎在陌生人膝盖上打盹儿，总是很别扭的，除非是主人。找到主人便可以停下来歇息，便有了归宿。一想到这个，猫的疲倦就一扫而光。
“但你能接受被人类豢养，做附属品和玩物的命运吗？”
“我能。”猫拼命在心底大声喊，反抗那另一个意识的嘲笑。但这反抗很是脆弱无力。它瞧不起家猫，本能地厌恶它们自高自大又奴颜婢膝的顺从品性。它有时竟会因此而恐惧，害怕自己真的是它们中的一员。可它们是一个大群体，声气相同，它们不孤独。
猫越来越矛盾，家猫？主人？野猫？日子就在矛盾中过去。天气越来越冷，早晨的草丛里，已经披上了白霜。猫现在需要很多时间寻找食物。老鼠、昆虫都不再容易逮到，猫有时不得不吞咽草根。去商店或居民家中找吃的十分危险，动辄会遭毒打甚至有生命危险。人的自我保护意识有时真过了头。猫不相信吃掉一两块肉就会给人带来毁灭性的灾难。人在这方面未免太小气，小气得有点儿神经质。猫对人是一天比一天更没好感了，只有主人除外。
城市下了第一场雪，猫差点儿冻僵。它找到一座古老的钟楼栖身，很少外出。猫常常蜷成一团，躲在堆于楼角的杂物中。这时它倒希望再来个十年大梦，好忘记寒冷的空气和刺骨的北风，但偏偏睡不踏实，一点儿轻微的声音就能把它惊醒。过去，过去的过去，不知下落的主人，搅得它难以入眠。
三
这一天猫好不容易才合上眼，十几个人就吵吵闹闹上了钟楼，把猫的困意吵掉了。他们推动沉重的棰木，敲击那口有上百年历史的巨大青铜钟。悠扬的钟声里他们互相拥抱，兴奋地喊着“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猫对自己说。猫的眼眶不觉潮湿，泪水慢慢流下脸颊，在钟楼最深最黑的角落里。所有关于寻找主人的信念猝然瓦解，它感到前所未有的清冷和孤寂。
“新年快乐。”那别样的声音在猫意识里清晰地说，“你还要寻找主人吗？”
“我真的是野猫？”
“当然。你从未在人类的家庭中生活。你不需要主人，你有自己独立的个性，从不依赖谁。”
“你呀你的，好像你和我不是同一只猫似的。”
“你是猫。而我不是。”
猫抬起爪子拭擦脸上的泪水，竭力不问你是谁。这种问题很愚蠢，聪明的猫不会纵容自己有精神分裂倾向。
“瞎扯。”另类声音洞察它的心思，“你要是真聪明就该记得外星人的事。”
外星人，这多少有点儿滑稽。猫不该懂得外星人这个概念。但是我懂。我知道生活的世界是颗叫地球的星星。天上还有许许多多的星星。每颗星星都是一个独立的世界。有些世界很像地球，也有植物、动物和人。
外星人跟地球人长得差不多。他们说宇宙的进化法则有相似性。“对了，我见过外星人。这些都是他们告诉我的。我能和他们交谈，通过意识。但你怎么会知道？”猫质问。
另一个意识忧伤地笑：“我就是那外星人中的一个，是让你进飞船的071号。”
“不可能！你怎么会在我的身体里？”
“只是我的意识在你的脑子里。别紧张，我不会伤害你。”
猫放下爪子：“这我不能理解。”
“精神有时是可以脱离肉体单独存在的。这十年来我一直裹在你的意识里昏睡。现在我终于和你清清楚楚地分开了。”
纠缠的感觉顿然消失。有一股意识从猫的思想里分离，独立清晰而坚强有力，不再模糊难辨。猫可以和这股意识对话，却不能支配或探测。猫顿觉轻松，神清气爽，脑子里的混沌状态结束了。过去，过去的过去，全部连贯起来，和现在之间再没有那十年的睡眠阻隔。但猫还需要确定。
“约定是怎么回事？”
“我和094约好在库房碰头。你还记得094吗？拦着不让你碰我们采集的标本的那个。”
“是，我记得。原来约定和我并没有关系。”
猫忽然跳到钟架上。在它脚下的大钟早已沉寂。兴奋的人群也已离去。淡淡的晨曦从木雕花窗外投射在钟上。
我没有主人。我是一只野猫。根本就不会有谁为我伤感，给我一个归宿。
失望从脚底板开始迅速流遍猫的全身。这就是半年辛苦的结果。很好，我不是那些笨蛋家猫中的一个。我是独立有个性的。这很好。
眼眶又一次潮湿，猫闭上眼。新年的阳光照在它身上，阳光是温暖的，但无法驱散它内心的悲凉。
“什么也别再想了，猫。”071温和地抚慰它，“我和你在一起。”
四
漫长的走廊，血迹，渐近的杂沓脚步声。强烈的憎恶气氛从走廊尽头涌过来。
猫立刻醒了。血腥的味道还在它喉咙里。自从071的意识觉悟，它就开始做这种梦。
“我受不了，071，那梦太真实恐怖了。”猫抱怨。
“因为那是你亲眼所见。你记起来了吗？”
“我当时在场？在那个酒店。噢，十年前是医院的地方？”
“是。你一直悄悄跟着我们。我曾想让你回去。那医院里充满危险。但你不愿意。”
我要帮助朋友。猫记起所有的事情。当它第一次看见银白色飞船降落在废弃的建筑工地上时，它非常兴奋。猫的本性多疑，但它却从外星人澄清的眸子里看到坦诚。于是这些不同于人类的异族向它伸出手时，它扑跳着立刻就接受了他们。它厌恶人类，瞧不起同类，它一直过着孤独的日子。它需要朋友，可以平等交流的朋友。
“我和094穿越了200光年才到达地球。我们原先并不知道地球的存在，我们只是奉命考察银河系的边缘。”071回忆，“旅行本来很顺利，还和另一个星系的探险飞船结成伙伴。从太空中看地球真是美极了，我们想在它的蓝色大地上散步。可进入地球大气层时却遭到导弹袭击，两艘飞船都不同程度受创，被迫降落。”
“人类神经过敏，他们的自我保护意识总过了头。”猫评价，“所以我从来不喜欢他们。”
“这是个误会。我们没和地球人进行对话。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你能和地球人对话吗？”猫问，“我记得有个小姑娘也看见你们降落了。你们既无法用意识也无法用语言，两样她都不懂。”
“可是那个小姑娘对我们很好。她不把我们当异类，和其他地球人不同。其他地球人真是吓了我一跳，他们似乎想把我们制成标本展览。”
小姑娘的形象出现在猫的脑海里——乌黑大大的眼睛，善良的笑容，暖洋洋的气息。“她的确对你们很好，还帮你们找地方埋藏飞船。”猫说。
“你全都记起来了，可真好。我还怕我的存在会损伤你的记忆呢。”
“我怎么能忘掉。我一直和你们在一起。躲避地球人的追捕，寻找友人的飞船，你和094的每一天都让我紧张得心惊胆战。”
071黯然。那绝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地球人扣留了另一艘飞船上的友人。消息传来，他们必须闯入一家医院去营救。仔细研究了医院的构造，他们趁着夜色出发。小女孩依依不舍，他们答应一定回来看她。她居然懂了，她的眼睛，她的神情都在表明她把这个承诺牢记于心。
他们从医院的顶层开始寻找，很快就与地球人相遇了。他和094刚刚约好在库房碰头，战斗就开始了。
“这就是我讨厌医院的原因。医院里已经设下陷阱，可你们非要去那里。”猫喟叹。
“没有办法，我们必须找到友人。宇宙旅行中最重要的原则就是互相帮助。094和我都有用意识控制物体的能力，可以对付地球人的过激行为。”
“他掩护你。”猫继续回忆，“你一个病房一个病房找。我跟着你，我们一起坐电梯。他们封锁了电梯出口。我们就爬通风管道，完全由直觉指引着，我们终于找到了你的友人，可那只是他支离破碎的身体。”
“我差点儿发疯，急忙折回头想救094。我已经失去了一个，我不能再失去第二个。我控制不住情绪，连连击伤阻挡我的地球人。”
血溅在走廊的墙壁上，永远留下触目惊心的痕迹。猫的脑海中重现那场面。害怕极了的地球人开启预先布置的高能磁场网。迎向他们的094刹那间灰飞烟灭。
“我还来得及在磁场边停住，但强烈的磁干扰破坏了我的意念力。094的毁灭给我带来巨大的愤怒、伤痛和惊惧。我的全部意识竟和肉体脱离，进入你大脑里。”
“这样一切都弄明白了，”猫点头，“只有猫能从警戒森严的捕捉外星人现场逃脱。我带着你跌跌撞撞地奔向库房，这是你的本能，你还惦记着和094的约定。强磁场看来对我也有作用，是极度的刺激吧，到库房我便倒下了，昏睡十年。”
“而我的同伴死了，音容笑貌俱已在时空的流转中消逝。”071的意识浸满沉重的哀伤。
猫意识到自己的多嘴。它中断回忆。
071也沉默不语。猫感受到他轻轻起伏的悲伤和凄凉。
“什么也别再想了。”猫轻轻、轻轻地呼唤他，“我还和你在一起，我是你的朋友。”
五
冬天就在回忆、感伤和互相安慰中过去。猫和071之间的友谊平静发展着。天气暖和后，猫离开了钟楼。没有了寻找主人的精神负担，猫的生活变得很懒散。它常常找僻静通风的地方睡上十一二个小时，饿得实在不行了才去捕食。
071静静蛰居于猫的大脑某处，思考着未来和过去。猫没有询问或打扰他。猫害怕071找到办法的那一天。那一天必将是他们分手的日子。
但是这一天总会到的。猫知道。它恐怕自己不能再过十年前孤独的日子。没有朋友的日子，我将守护你，071。每当星际旅行者的脸浮现在猫的脑海中，猫便会在心底重复这誓言：071，我将守护在你的身旁，珍惜我们在一起的每分每秒，我要尽力为你做能做的事。
071还需要恢复。医院一幕虽然隔了十年，仍让他心悸，他不敢想却又不能不想。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待地球人。他想恨，但那个小女孩的形象温暖祥和，与仇恨无关。他想谅解地球人，但失去伙伴的痛苦依然煎熬着他。
和猫谈论地球人，071显得无所适从。猫想方设法转移他的注意力，它把熟悉了的城市介绍给071，也许城市的五花八门、缤纷多彩可以让071暂时忘掉他的难题。1999年的城市弥漫着世纪末的感伤情绪，虽然报纸、广播、电视热情洋溢地宣传新世纪的美好计划，但消极颓废的诗歌以及五岛勉关于诺查丹玛斯大预言的解释却到处流传。“外星人七月的拯救”这类话更是一些人的口头禅。
“简直是白日做梦。”猫嘲笑，“我从不相信外星人会充当救世主。当然，071，我并不是怀疑你的能力。”
“我的能力有限。否则，我也不会……人类为什么把希望寄托在外星人身上？”
“他们是种脆弱的生物，外强中干而已。”猫毫不掩饰自己对人类的鄙视。
城市的惶恐不安多少叫071惊奇，联想起十年前袭击他的地球人的紧张、戒备，对地球人他渐渐有了一种新的交织怜悯、憎恶、遗憾的感情。
临近清明，071彻底复原。他精神饱满，意念力增强，连带着猫的体力也增加了。猫走起路来轻快敏捷，捕食更容易轻巧。因为071在自己身体里的缘故，猫加倍爱惜自己，它学会搭乘地铁或公共汽车来节省气力。
071决定找到飞船修复好离开地球回家。他可以把精神的自己储存在飞船的记忆系统里。但是他必须先找到那个有大大黑眼睛的小姑娘。飞船上所有的信息浓缩制成了一枚小小的坠子，构成那坠子的每一纳米金属，都是他和094漫长旅途的心血结晶。没有它，他无法修理启动飞船。坠子在去医院前交给了那个小女孩。
“你必须帮我找到她。我相信她会把那坠子保存得很好。”071对猫说。
“我也相信。那还耽搁什么呢？”猫毫不犹豫，“我们去找她。”
六
猫又上路了，这一次很轻松。071研究过城市的布局。尽管过了十年，主要的街道和重要建筑还在原来的位置上。猫没用多长时间就回到了当年生活的那个地区。
但那一带已变成繁华的卫星城，商业区、居民区和小公园交错分布。猫怎么也找不到那个废弃的建筑工地以及工地附近小姑娘住的大杂院。
猫有时着急，有时又巴不得如此。和071相处的每一天都是美好的时光。071是它十年前生活的一部分，唯有他还熟悉十年前的它。071丰富的宇宙探险经历，不断启发着猫的智慧，促进猫知性和感性的提高。这样一个朋友，猫怎舍得放弃？
071催促猫赶快行动。他并非不了解猫的感情，但这不能动摇他返回的决心。他必须结束探险。这是使命。每当夜晚通过猫的眼睛凝视浩瀚的星空，071就会不自觉地产生归属感和责任感，这感觉如此强烈，像火一样炙烤着他的灵魂。
大概是071强烈的决心起了作用，五月的一天，猫忽然感到了什么。猫察觉出空气中有种特别的很久前它熟悉的味道。这一天晴朗、干爽，阳光清亮，空气仿佛透明干净的水，让猫精神振奋。
猫来到一个居民大院里。院子里的所有楼房都极其相似。到处是开花的槐树，白色的槐花香气馥郁。猫往花香深处走。它追寻的气味就夹杂在这花香中，是一种淡雅柔和，散发着温暖的味道。这难道就是那个小女孩的气息吗？猫抑制不住心情的激动，小跑起来，犹如踏风而行。
气息越来越浓，是这大院最偏僻的地方，一个开满鲜花的地方。花树伸出阳台外小院的铁栏杆，枝枝蔓蔓一直垂到地上。花一簇簇、一丛丛绽放着，深深浅浅的红色覆盖了嫩绿的叶片：深红灿烂，浅红娇艳。
猫从栏杆间钻进院子。它很累，便躺下来静静地歇息。
阳台门开了，“小心些。”有人叮嘱。猫听见《越人歌》的旋律。这首歌依旧让它伤感。如果找到那小姑娘，071就将离开它了。不管它怎样喜欢，怎样需要他，他都将走了。想到这儿，猫内心酸酸的，很是难过。
一位年轻的女郎慢慢走到屋外。她穿着白色的连衣裙，清爽干净。猫站起来想找个角落隐藏，却发现那女郎是个盲人。
猫闻到把它引到这儿的味道，正是盲女郎身上的气息——淡雅柔和而温暖。
“她就是那个小女孩吗？”猫问071，“是那个有着大大的乌黑眼睛的小女孩吗？”
“等一等，我需要时间判定。”071的意识颤抖着。
女郎走到阳光下。“你们好吗？”她问花儿，“我又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我不会去住院的，我要等他们，他们说过来看我。”她轻轻抚摸花朵，“春天真好，是不是？”笑容在她苍白消瘦的脸上荡漾。
猫悄悄走近几步，想把女郎看得更清楚。
“谁？谁在那里？”女郎大声问。风拂动花树，远远的有鸟叫。
“是你吗？”呆了一呆，她叫，“是你！你到底来看我了！”
“晓菲，你在外面叫什么？”窗户里闪过花白的头发。“妈，谁在院子里？”女郎的声音微微发颤。“没有人。”“我听见动静了。妈，一定有人。”“只有一只猫。”
“猫？”晓菲喃喃低语，“猫，猫。”她弯下腰，“猫咪，你在哪儿？”
『妈，猫是什么颜色的？长得好看吗？』晓菲低头，空洞的眼睛望着猫。她的长发垂落在猫身上，猫看见她衣领里银色的链子，链子上吊着个小小的水滴形坠子。坠子镂刻满奇异复杂的绞花。
猫走过去蹭着她的衣裙。晓菲伸手抚摩它。猫没有拒绝，一任晓菲抚遍它的头。晓菲的手柔软纤细。猫闭上眼，让她手心的温暖流遍全身。
“妈，猫是什么颜色的？长得好看吗？”晓菲低头，空洞的眼睛望着猫。她的长发垂落在猫身上，猫看见她衣领里银色的链子，链子上吊着个小小的水滴形坠子。坠子镂刻满奇异复杂的绞花。
“坠子！那坠子！是她！就是她。”071惊呼，“她长大了。但是她怎么会失明？”猫回答不出，它浑身哆嗦。071的情绪瞬间传遍它的神经，它感到犹如触电般的麻木和刺痛。
“是只黑猫，爪子白色的。”“黑色的猫，”晓菲喃喃自语，“我见过一只黑色的猫。和他们一起走了。”猫依偎在她怀里，低低呜咽。“猫咪，你是不是那只猫呢？你告诉我，他们会不会回来？”晓菲咬住下唇。她抱紧猫，抽泣。刻满奇异绞花的坠子打在猫的脸上。
“这个女孩一直在等你们。071，你看见了。”
“我想触摸她。”071十分哀伤，“我想告诉她我回来看她了。但我没有实体，我碰不到她。”
“也碰不到那个坠子了吧？”猫冷笑得有些恶毒。它立刻后悔了，它怎可以说这些话？守护071的诺言还在耳边，它应该为朋友将要实现愿望高兴才对啊！
可是猫无法喜悦。因为……因为与他分手的日子终于要到了。
七
猫在晓菲的院子里住下。失明的晓菲常常到院子里散步。猫躺在葡萄架下，听她和花鸟喃喃对话，看她坐在阳光里宁静恬适的姿态。花枝摇曳，花瓣飘落，猫简直就是在一幅工笔仕女图中。晓菲的纤弱和春天的活泼生机形成鲜明的对比，给猫留下深刻的印象。猫把晓菲从人类中分离开来，晓菲的纯净天真犹如凌晨初绽的一朵玫瑰，猫无法不喜欢她。
这并不能改变我对人类的看法，猫坚持。071顾不上和它探讨人类的问题，他每天都尝试用意念呼唤晓菲，但晓菲依旧像十年前一样听不到。071为此而焦急。“当她抚摸你的时候，你因她的抚爱而欣悦。”他对猫说，“你没注意到她的脸色越来越不好？她怎么会失明？我记得她那双眼睛，黑晶晶的，漂亮极了。”
“我当然看见了。晓菲一定有病，她经常大把大把地吃药，晚上疼得在床上打滚。这些我都在她家的玻璃窗外看见了。而你却忙着使用意识，封闭了对外界的感知。”
“代我多看她几眼。”071请求，“等我的意识可以和她的接触，我或许能帮她抵抗疾病。”
猫很想知道晓菲得的是什么病，但晓菲的家人从不谈论她的病情。每隔一周，就有专车把晓菲接走，过两三天才送回来。
“知道这是为什么吗，猫咪？”晓菲和猫熟了，终于提起了这件事，“他们定期给我检查身体。因为，嘿，你相不相信，我是唯一见过外星人的人？我见过。我还上过外星人的飞船。他们说就是飞船的辐射使我失明了，还患了癌症。”
猫的心直往下沉，沉入深渊。它听到071痛苦而充满内疚的呻吟，它的心被这呻吟搅得支离破碎。
“他们说不会再有地球人受伤。十年来，他们已经找到了对付这一类外星人的方法。猫咪，这很可笑是吧？他们把外星人全都杀死了，你知道吗？杀死了，然后拿来解剖，我知道。我一直想去看071。只有他的身体被完整地保存着。可他们不让我碰他。我知道他死了。我只是想摸摸他的脸。哪怕碰一碰也好。我看不见啊！”
失去光泽的瞳孔中泪珠盈盈。晓菲啜泣。
猫的四肢因071的悲愤而抽搐。它不得不走开平静情绪。
“你的身体还在，或许你可以恢复本来面目。”猫叫着，“071，这真是太好了。”
071没有回答。
八
我从不知道和地球人交往会带给他们这么大的伤害，071的意识不断自责。但是你的同伴也死了呀。猫的看法不同。可晓菲不该受这份罪。她是那么善良。就算异族之间交往非付出代价，我和我的伙伴也已经付出了。
这完全不同啊，猫有点儿生气。071每时每刻都在想着晓菲的病，想着晓菲。她曾帮助过他，她守着诺言保存那坠子。她的眼睛被飞船泄漏的辐射光刺伤，她为此失明，为此身患绝症，但她却没有一点儿抱怨，她只想抚摸他的脸。071为晓菲的遭遇痛心，更被晓菲的情感触动。
“你不再说回家的事。”猫提醒，“071，你的决心呢？我们现在可以去找你的身体，我能从晓菲脖子上把坠子咬下来，那小姑娘不会防备我。然后我们去找飞船。”
071不回答。猫烦躁起来。这是个深夜，月圆如镜。月光里的花正盛开着。猫跳上窗台，窗户里漆黑。猫听见晓菲在床上辗转反侧。
猫也不再说话，静静地，坐在窗台上，看月色似水，任花香沐浴。
仿佛又过了十年那么漫长的时间。能活着是件很好的事，071的意识悠悠地叹惜。不管什么样的状态，我到底还活着。
猫不大懂他的意思，蒙蒙眬眬地睡着了。
九
光。灯光。晓菲按动开关。猫从空中看着她。猫大吃一惊，随即意识到这只是种感觉，是071的意念力在跟踪晓菲，而它的意识跟踪着071，自己的肉体还蜷缩在窗台上打盹儿。
晓菲走进卫生间，洗脸，梳头，对着镜子照了又照。镜子里她的脸消瘦清秀，但她看不见。071和猫在半空里看着她。她拿起牙刷，挤牙膏。忽然地，她的头重重地碰在镜子边缘，手挥动着似乎想抓住什么东西，牙刷挑断坠子的挂链。她以一种无比优美的姿态倒向地板，血从她身体中渗漏出来。
“晓菲！”猫和071同时惊呼。
猫腾地跳起。屋子里灯火通明，人们走动着，叫嚷着。
忽然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屋子里传出临近死亡的气息。猫坐卧不安，抠抓纱窗。“这样不行。”071叫。猫跳下窗台，阳台门紧关着。猫绕过院子跑进楼房，晓菲家的大门虚掩着，不时有人出来张望。猫乘人不注意时溜进屋。晓菲的房间里挤满了人，猫不能靠近。于是猫来到卫生间。洁白的瓷砖上血迹鲜红，触目惊心。猫四处张望，终于找到滑入浴缸底的坠子。咬着链子，链子尽头坠子在晃动，猫感到十分欣慰。
“071，我拿到坠子了。嘿，你不高兴吗？”
救护车刺耳的声音，刹车的尖厉声音，脚步急促的声音。
猫在纷乱的声音中感觉不到071的信息。“071，071！”
“带我去那个医院，快！猫！你有办法上救护车。”
“好吧。如果你觉得这样对晓菲有帮助。”
十
护士搀扶着晓菲的母亲向外走。母亲频频回头，被各种急救设备包围的女儿怎么也看不见脸。母亲掩面而去，泪水在她手指间淌落。
病房中不再有人了，猫才从角落里出来，走近晓菲。
晓菲平静的脸上，没有一点儿生命的迹象。监视仪的液晶屏幕缓缓显示着她的存在，那是两条亮线，起伏越来越慢。
071的意识在凝聚。猫猜想他一定很不好受。它也不希望晓菲死，但有什么办法呢？归根结底，是人类的愚蠢冒失害了晓菲。如果当初他们不击伤071的飞船，就不会有辐射泄漏，晓菲也不会有病了。人类真是脆弱，我就没事。猫把一直咬着的坠子放下，坠子在水磨石地板上闪动奇异的晶光。
晶光。星光。浩瀚的宇宙无边无际，博大而深邃。071带着猫跋涉，他们的思维遨游太空。无数的星球从他们身旁掠过。每一个星球都有自己独特的生命形式。生命是最宝贵的，必须珍惜。橙黄，橘红，嫣紫，到处暖洋洋的。“那是我的家乡，猫，你看见了吗？”“我看见了，071，那地方很美。”
猫鼻子酸酸的。“你要做什么？”猫问071。“我做什么都是为了晓菲。猫，把坠子搁在她额头上。”“你要给她治疗是吧？”猫照办了，尽量让自己的动作轻柔些。
“把你的头挨着坠子。猫，真是谢谢了。我不能和你在一起，你保重。”071的意识说。不待猫回答，那意识已猛然离它而去。“不！你不能！”猫想阻止他，但脑子里突地一震，像被大锤子狠砸了几下。猫站立不住，跌下病床。它挣扎着抬起头，坠子在晓菲额头闪光，橙黄，橘红，嫣紫，全是温暖的光芒。猫恍惚中看见071进入晓菲的身体，带着他温暖的思维之光，顷刻这光便消失了。
“不！”猫的心灵狂呼，“不！071，不要把你积蓄的所有能量都送给她。求你了！求你回来，我们还要去找飞船呢！”
坠子掉了下来，啪地碎裂，灰色的粉末撒在猫身上。
猫感到自己也破碎了。
十一
“这里怎会有一只死猫？”“哎呀！真恶心，快把它扔了！扔出去！”
僵硬的猫被扔进垃圾桶，与一次性注射器、空药瓶、脏药棉混在一起。当猫被刺鼻的药水味呛醒时，它已经身陷垃圾的海洋。带着腐烂气息的稀薄空气几乎让猫窒息，它本能地挣扎着往外挤。这非常困难。垃圾都密实坚硬地压在了一起，准备运走。好些时候猫都觉得自己要完了，要死在垃圾的坟墓里了。空气越来越闷热稀少，它喘不上气，而且感到寒冷，它身体里的血液正汩汩向外流淌，它的四肢正在丧失力量，它光滑的毛皮正在褪落，它逐渐走向死亡，走向071所去的地方。
但是那地方没有071，集聚的灵魂们没有见过任何一个外星人。猫惶恐。好歹071是比地球人先进可以穿越上千万光年空间的外星人啊，怎么会连灵魂都没有了呢？他应该很有办法，他不是已经躲过一劫了吗？猫踉踉跄跄地在黄泉尽头搜寻着，什么也没找到。它不甘心，它好不甘心！
猫使尽了一切气力挣扎。它决定活下去。071的意识或是灵魂究竟飘到哪里去了？晓菲被救活了吗？它得活下来解决这些疑问。这么死太糟糕，太冤枉，太没有意义。意义？猫心中苦笑。它咬破一本阻挡自己站起来的破书，书的名字就叫《有意义的生活》。现在猫的周围有了块较大的空间。
十二
猫回到医院时脚垫已磨出了血泡，一个大龅牙的男孩用弹弓打伤了它的左腿。猫是一瘸一拐跑进医院的，没有睡觉也没有吃东西，它跑得连气都喘不过来，它只想早一点儿见到071，早一点儿见到晓菲。
急救室内整洁而寂静，所有仪器都关闭了，铺着天蓝色床单的手术台丝毫没有使用过的痕迹。071的信息也不存在了。猫茫然，它仔仔细细搜寻急救室的每个角落，没有071，哪儿也没有。它决定把搜索范围扩大到整个医院。这是疯狂的。它的爪子已经磨秃，它的眼皮沉重得仿佛挂了铅块，它每走一步都如同踩在钢丝上那样晃晃悠悠，摇摆不定。但它不能停下，071一定在什么地方等着它。他正需要它，他比它更虚弱。
猫不知不觉地向医院的地下室走去，说不上理由，就是觉得该去。出乎猫的意料地下室防卫森严，它一时心惊胆战。
果然071在这里！他躺在探针和监控器中间，看上去仍旧和活着一样，眼睛似乎随时都会张开。猫走近他，他一直在等它，等它带回意识，带回使他重新站起来的力量。猫停住脚步，哀伤充满它的心灵，它什么也带不回来了，它为什么还要来呢？
一瞬间071的身体开始干枯，光滑的皮肤收缩、起皱、干裂。护士们尖叫。警报响了。医生从各个方向奔来，不同式样颜色的鞋子在猫周围急速运动。猫呆呆地站在原地。071马上被层叠的白色包围了。
忽然人群散开，每个人的脸上都呈现出难以描述的恐惧。纷乱喧杂的房间只剩下过滤了的寂静。猫抬起头。
071正在空气中融化——皮肤、肌肉、内脏、骨骼……他的一切，就在那里以平静的姿态碎裂。几分钟后他便在空气中蒸发干净了。
猫转身逃跑了，一直跑到医院外的草地上。正是黎明，草地柔软而芬芳。071死了，真真切切地从精神到肉体全都不复存在。猫一头倒在草丛里。不知道是泪水还是露水打湿了它的眼睛。
尾声
花树伸出小院的铁栏杆，枝枝蔓蔓一直垂到地上。花已不在。一簇簇、一丛丛绽放的，是深深浅浅红色的浆果，它们使苍绿的叶片黯然失色。
猫回到这个院子时已是深秋。1999年的深秋，秋高气爽，城市的天空蓝得清澈透明。7月的恐怖以及诺查丹玛斯已经被遗忘。人们兴高采烈，衣着艳丽，整个城市沉浸在新世纪将至的欣喜气氛之中。
这种气氛多少影响了猫，它不得不从失去071的悲痛里振作起来。伤感无法挽回071的生命，倒可能让它送命。比起夏天猫消瘦了许多。猫来看望晓菲，打算向她告别，也向过去告别。
晓菲家轻松的音乐，时起的笑声，证实晓菲已经恢复了健康。这种欢乐刺痛了猫的心，让它想到071。猫只想见晓菲一面就走。但晓菲很忙，总有电话找她，她总也不在家。
终于有一天，猫看见晓菲。她的双眸璀璨如星，她的脸色白里透红。她笑靥如花。站在她身边的年轻男子也在笑。他们在秋天的阳光里笑，他们在秋天的花树前笑，深深浅浅的红色映衬着他们的笑容。
晓菲没有注意到猫。
“很好。”猫咬牙切齿，“071，可惜你看不见现在的晓菲，看不见你用生命救活的晓菲。她明白是什么原因使她奇迹般地恢复了健康吗？不，她不会明白的，永远。她已经忘记我了。她也会忘记你，071。人类是容易健忘的。她仅仅会当你是她黑暗岁月的一个梦境。”
你值得吗，071？071，猫在心底默默叫着，没有声音回应它。071已经彻底地死了，精神瓦解，肉体消散。猫很长时间都无法相信这一点。现在它相信了，它是孤独的。但它得好好活着。071说过，生命最宝贵，必须珍惜。怀着对071最深刻的记忆，猫将忍受寂寞坚强地活下去。
一辆运牛奶的小货车正在附近启动，猫跑过去纵身跳上车。
院子离它越来越远，晓菲离它越来越远。
过去也越来越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