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走容涓的男子路行途中处处小心,丝毫不敢张扬,只敢带着她宿在城郊或散落村外的农户处,就连看郎中也是治一个换一个。就这样,容涓被悄然带离了汤阳郡,最终抵达了汤阳郡与东面江北郡接壤处的云歇城。
云歇城是汤阳郡与江北郡连接的要塞,比起皇城幽都要再广阔许多,人员流量大且繁复,各大势力皆盘踞于此,要想在此地找寻个什么人,也不是不能够,但颇费时日和心思。
容涓醒来已是七日之后了,病情虽有所拖延,但已无大碍,可仍需大量的时间修养。
她抬眼环视屋子,是一家简陋的小客栈,床铺被褥倒也算干净。屋里只一张单人木床和一套桌椅,桌上趴着带走她的那个人,整张脸都蒙在臂弯里,想必也是累坏了。
容涓躺得四肢都僵硬了,想要下床活动活动筋骨,四处找鞋时惊动了还在睡梦中的人。
“你醒了?”
“啊?嗯……”容涓有些窘迫,低头将散于额前的碎发往耳后拨了拨,想要用袖子遮挡遮挡面容。
男子见她好转也放松地起身伸了个懒腰,打了个绵长的哈欠。
“那个……承蒙恩公相救。”容涓腿脚还是无力,只好坐在床榻上向他抱拳言谢:“敢问恩公姓名,师承何处,他日好报答恩公。”
男子挠了挠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赶忙撩起自己的衣袖偷看了一眼手臂,才恍然大悟地对容涓说道:“同为江湖儿女,不拘此小节。我叫孟骁,你叫什么名字?”
容涓看着他,放下了刚才的拘谨,眼眸中洋溢着掩不住的笑意:“容涓。”
唐家宅邸坐落在汤阳郡东南方向的城郊,远离郡城和居民闹市,别具一格的池上楼阁,院内四季轮换也俨如一日春景。此时正值炎夏与凉秋交替之时,庭中梨花开得最盛,洋洋洒洒如同霏雪一般漫天飞舞。
一位身形纤瘦的男子端着个白玉盘走了出来,他慵懒地卧在台上的软塌里,一头柔滑如瀑的青丝肆意散开,月白色缎面长衫紧贴着躯干,胸口的衣领散漫地敞开。他面容略带憔悴,透着些许苍白病态,其五官深邃,是一望不见底的神秘之感。眼尾微微泛红,狭长的双眸犹如一曲深潭,随意却又疏离。他就是谪仙堂堂主——唐闻。
唐闻悠闲地喂着养在台上的雪鸮,骨节分明的手指丝毫不惧油腥,将生肉片捻起再扔到雪鸮嘴里,往复不停,不厌其烦。
他身边静静伫立着一名身着华服的女子,双手叠放置于身前,紧闭着双眼,皮肤光洁白皙与陶偶没甚两样,发丝睫毛在微风撩拨下微微颤动,凑近来看才了然,竟是一副栩栩如生的人偶。
微风卷地,环佩当啷作响,庭院内幽香阵阵,喂完雪鸮的唐闻才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十指:“何事?”
“属下未能完成任务,特来领罚。”
跪在楼阁下的人正是薛绫光,以及年长她三岁的元落霜。两人相貌皆为出众,品性气质却不近相同,一位是绚丽妖娆的舞剑仙,一位是清冷绝艳的谪仙毒后。
“缉魂锁呢?”
“禀堂主,缉魂锁现在孟鄣手中。”薛绫光心虚得慌,手心出了层薄汗,她犹豫地看了一眼元落霜,才战战兢兢说道:“落霜已诱导他们去九连坡了,届时就可将他们……”
“嘘——”唐闻不爱听这些不着边际的话,直接递上孟鄣项上人头才最得他意。唐闻顿了顿又再度开口:“把它带去吧。”说罢看向了身边的人偶,摆摆手示意她们退下。
薛绫光纠结再三还是颤微微地开口:“堂主,此行我碰上西风了,还正面交了手,但击退我们的却是骏骥乡姜老头家的那个小丫头片子,奴还以为是……眠夫人。”
五年来,没人敢在唐闻面前提及这个人。
院内忽然一片萧寂,楼上没了动静,楼下的人屏住呼吸只余心跳,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
“抓活的。”
夏末的夜里还是有些燥热,容涓感到发闷便出门走走,经过孟骁房门的时候听到了屋内有异动,她赶忙去推门,谁料房门从内被拴上了门闩。不论容涓如何敲门询问都没有人回应她,又怕响动过大引得街坊邻居注意,该如何是好?
容涓绕了一圈,发现房屋的西侧窗是虚掩着的。她忍着腿伤提气点足,想要借力攀爬直上,可奈何腿上能使上的力气少之又少,试了很多遍才勉强够上窗台。
容涓费劲地爬进屋内,只见地上卧着疑似发病的孟骁。他紧紧地抱住自己,用四肢锁住身躯,嘴里衔着布条,汗水浸湿了他的肩背和额发,身边还胡乱扔着一把沾着鲜血的匕首。
容涓急忙上前将他扶起,圈在怀中,一声一声试探地喊着他的名字:“孟骁,孟骁……”
此时的孟骁正艰难忍受着贯彻全身的嗜心痛苦,他颤抖着、抽搐着,胸口密布的诡异罗纹撕扯着他,疼痛使他分不清来人是谁。
直到午夜过后,孟骁才平息下来,胸腔上的罗纹悄悄褪去。
容涓将昏睡过去的孟骁挪到床榻上,替他拉上被褥。孟骁血迹斑驳的左手臂吸引到了容涓的注意,她小心地揭开袖子,结实的手臂上裸露着鲜血淋漓的名字:容涓。她的名字前面还有已血迹干涸开始结疤的其他刻字:孟骁、救她,以及一个灭字,灭字旁散碎着几个不成字的笔画难以辨认。
这刺痛了容涓的心,她紧握住孟骁的手掌,杵在床沿哭了许久不能自已,直到自己也混混沌沌地倒头睡去。
翌日,孟骁醒来发现自己的手被人紧紧握住,他试图挣脱桎梏,拉扯中扰醒了熟睡中的容涓。
泪痕干涸在脸上有些不适,容涓胡乱抹了抹脸上的狼藉,柔声对孟骁说:“要不要去吃早饭?老板娘昨夜跟我说今晨会煮甜粥。”
“……你是?”孟骁看着容涓神情漠然,语气疏离仿佛两人不曾相识。
谪仙堂的死牢是人间修罗狱,与唐闻宁静雅致的庭院相比简直是极致的反差,能让人联想到的酷刑这里都有。
唐闻不杀人,他觉得诛心比杀人更为痛快,他欣赏那些能慢慢瓦解人意志的刑罚。他曾说,人忠诚的唯有自己,这是他们最容易被拿捏的地方。
还未靠近水牢,远远处便听见一少年在骂山门,准确地说是在咒骂唐闻。
此时正主正悠然自得地朝水牢漫步走去,元落霜也面无表情地紧随其后,咒骂的话语听了一路。
水牢牢门开门的一瞬间,强烈炫目的光使得锁在牢内的人瞬间脑子眩晕一片。唐闻看着他的模样觉得甚是好笑,耐心地等着他晃过神来。
“唐闻你个狗王八羔子可终于来了!我还以为你不敢来见我呢?!”
又听他骂了好一会儿,直到他扯着冒烟的嗓子直干咳,唐闻才开始说话。
“唐星岁,叱罗门老门主的独子。叱罗门灭门那会……你约莫十来岁吧,会与你父亲讨论叱罗术法,会与你母亲煮茶论道……你可以试着回忆回忆?或许你现在还想得起来。”他说话很轻、很慢,但却一字一句狠狠扎在了那个人的心上,纵使是他骂够千百句就能化解的怨愤,此时于顷刻间就被粉碎,更是翻了百十倍在心底灼烧。
“你可真是卑鄙!”
“那也不及老门主当年半分。”
“我呸!”
唐闻的心情看似很好,他对唐星岁说:“可惜了,你都没命出来。什么报仇雪恨?真是笑话一桩。”
唐星岁沉默了一会儿,似是听进去了唐闻的话,但就是憋着口气,丝毫不情愿向唐闻低头,而唐闻就这样戏谑地看着他。
“哦对了。”本已准备动身离开的唐闻忽然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回过头来对唐星岁讲:“这个断情咒的厉害你应该是知道的。”这才满意地笑着大步走出了水牢。
“公子,少主他……”
唐闻抬手打断了她,俯身在她耳畔低语:“如果他喜欢,就让他继续呆里头吧。”
终于探得唐闻的口风,元落霜松了口气,立刻恭敬作揖:“遵命。”虽然她不作表情,但语气满是欣喜。
“还有,戏要做全。”
唐闻嘴角一勾,随手仍给元落霜一只红色瓷瓶后步履悠然地离开了。
是一个多月前的事情,唐星岁在藏书楼翻到了当年谪仙堂对叱罗门灭门一事的在册纪要,这击垮了他遭灭门后五年来“唐闻是他唯一在世亲人”的强烈情感。自此,唐星岁扬言要唐闻血债血偿,不仅数日内搅乱了谪仙堂在各郡县的生意,还在各地留下人口失踪与谪仙堂有关的消息线索,这使得唐闻颇为头疼,立即下令将其捉拿圈禁。
起初还好,唐星岁被关在自己屋中,被薛元两姐妹好吃好喝的哄着,谁知他非要破罐子破摔,像个泼皮无赖似的搞得所有人不得安宁,唐闻只好对他下了断情咒,将他锁在水牢之中。元落霜是看得出来的,唐闻不想他这个侄子出事,但唐星岁的所作所为实在令唐闻失望。
断情咒,一味让人记忆颠倒模糊,最终变得疯癫痴傻的慢性毒药,它不霸道,但阴毒至极。断情咒发作起来是嗜心之痛,每每午夜开始折磨宿主,而宿主则慢慢在疼痛中消亡自己对重要事物的记忆。
元落霜慢慢握紧那个红色瓷瓶,里面装有断情咒的解药。虽说是解药,但其实断情咒无药可解,这仅仅只是阻断剂罢了,让药性消散,不再所用于人体。
她不仅是个毒药师,更是一个控制药性的高手,比如牢里的唐星岁,配合可以在他周身循坏的痴人浆,他忘怀的事物也仅限于午夜药性发作的时间,相比用于那日偷听众人议事的清虚门弟子的剂量就不值得一提了。说起那个倒霉的清虚门弟子……现在应该已经变成痴儿了。
元落霜手上轻轻一运功,红色瓷瓶就在她掌中风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