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不承认,马年粥的话,无论多么教条多么的不中听,但是,在当时那个时代背景下,还是在我心里引起了不小的震动。
我也是第一次对于燎原高深莫测的性格,产生了疑虑。
于燎原的爸爸妈妈究竟犯了啥错误,才被下放到了威海接受劳动改造的,我从来没有听于燎原说过。这也不奇怪,谁吃饱撑的主动跟外人说爸爸妈妈不好的事情呢。但是于燎原的爸爸妈妈,绝不会平白无故地放弃北京首都的工作,而屈就于威海这么个小城市,一定是有它客观的原因,这一点毋容置疑。可是马年粥说于燎原唱****看黄色书刊,就是无中生有了,纯粹是听了高昌顺和他爸的谗言所致。高昌顺不仅仅是报于燎原搧了他一记耳光之仇,而且还以狭窄的心胸致于燎原死地而后快,他们在毁灭一个有为青年的美好前途。其次高昌顺还有见不得我和于燎原好,他心里嫉妒不舒服。
最值得我高兴的是,有一天晚点的时候,班主任匆匆进了教室,有些激动地向全班宣布一个消息:
“同学们,我要向你们宣布一个好消息,我也是刚刚接到学校通知,我们班的卓华同学和高昌顺同学,已被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团体录取了,大家热烈祝贺……”班主任带头鼓掌。
掌声平静以后,我发现不少同学都在看于燎原,于燎原低着头不看任何地方。
班主任又说:“这是学校的光荣,也是我们班的光荣,更是卓华和高昌顺同学的光荣。学校决定,择日要召开全体师生大会,欢送卓华和高昌顺同学参加入伍,卓华还要在大会上代表参军者作发言。”
我以最小的幅度转头看了一眼于燎原,我第一次发现他在同学们面前如此地狼狈。
我看到班长谢一鸣在于燎原后面,倾着身子拍拍于燎原的肩膀,以此安慰着于燎原。
高昌顺得意非凡,晃着头,以胜利者的姿态蔑视着于燎原,又左右看看周围的同学,想索取同学们羡慕的目光和赞美的声音。可惜,同学们都忽略了他的存在,把目光一起投向我,还不停地鼓掌祝贺。
高昌顺的头无奈地停止了晃动。
晚点放学的铃声一响,于燎原匆匆走出教室,我叫了他一声,他没理我。我以为他还会像每次放学一样,会在车棚等我。
我等同学们走的差不多了,才从教室出来,我想这样和于燎原在车棚说话会更方便一些。
于燎原没在车棚,他走了。
我在车棚扶着车站着,心里很难受,我能理解于燎原此刻的心情;同时,我曾想象着我和于燎原穿着军装,徜徉在北京天安门前的美好愿望化作了泡影。
“等谁呢?”高昌顺的声音。
吓了我一跳,高昌顺像个幽灵似的突然出现在我身后。
我回头厌恶地看了他一眼:“干啥?”
“我在问你呢,你却反而问我,嘁。”高昌顺说。
“我等谁不等谁还得请示你?你太不地道了,你和于燎原有啥深仇大恨,竟然背后下这么大的绊子?”我说。
“于燎原不止打我一次了,那次放学打我你忘了?”高昌顺奸佞地说:“我就是这么个人,当面我打不过他,背后我能让他喊我爹,他揪我一根头发,我薅掉他全身的毛……”
“你真够不要脸的!”我气愤地说。
“别这么说话好不好,以后咱们就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了,北京部队文工团的战友,你不觉得想想心里就美滋滋的?”高昌顺说。
“我想想和你这样的人为伍,我感到很恶心。”我说。
“恶心?”高昌顺说:“有能耐你别参军入伍,别参加学校的欢送会?”
我没搭理他,甩头推车走出了车棚。
我想去于燎原的家,想想又放弃了,这个时候去安慰于燎原不是时候,我又拐个弯,回到了下江村。
晚上躺在炕上怎么都睡不着,我要像爸爸妈妈那样了,即将成为了一名光荣的解放军了,心里还是无比兴奋的,我甚至都能想象的到,我穿上绿色的军装那种英姿飒爽的样子,我的前途一片光明……可是高兴之余,巨大的遗憾又让我无比的伤感,于燎原的演奏水准,完全是在高昌顺之上的,可是命运却偏偏让于燎原遇到了高昌顺。
仔细一想,于燎原从来没有对我说起过他的家庭情况,怪不得他对当团长的妈妈,对当馆长的爸爸很少提起,原来这里面有不可言说的苦衷。
马年粥说,于燎原的爸爸妈妈是犯了政治错误,才从北京下放到威海接受劳动改造的,这话不一定是无中生有,至于犯了啥错误,我还是想知道的,因为这是关乎我情感走向的大事。
第二天上学的时候,我发现于燎原没来。谢一鸣问我怎么回事?我说不知道。
“这还用问吗?”高昌顺听见了谢一鸣的问话:“受刺激了呗。”
“你说话能不能端正点态度,看人笑话不太好。”谢一鸣瞪了高昌顺一眼。
“自习课你代表同学们去他家看看吧,说不定他生病了,等会我给班主任说一声。”谢一鸣说。
“好。”我答应着。
高昌顺嫉妒地表情又扭曲了。
于燎原没有想到我会去看他,强装着笑脸让我进屋。
“你病了还是怎么了?”我问。
“没病,也没怎么了,就是憋屈的慌,今天不想上学了。”于燎原说。
这时,于燎原的妈妈从里屋出来,见到我挺高兴的,说:“刚才和燎原还说起你来着……我说卓华能参军入伍,应当祝贺她才对,男子汉不能小心眼,感情归感情,前途归前途,就是万般不舍,也不能耽误人家卓华的大好前途呀是不是?”
“万般不舍……”我很感动,又郑重其事地对于燎原的妈妈说:“昨天我找过马年粥了,他的言外之意是说,只要学校政审通过了,部队是不会卡着于燎原的,但是他就是要施展一下手中的权力,恐怕谁会忘了他,偏偏卡着于燎原,我听得出来,是高昌顺和他爸从中作梗了。”
“谢谢你卓华,本来阿姨还想推荐你去北京上学,这下你找到了更好的去处,我为你高兴……是我和燎原他爸拖累了燎原,可惜他对音乐对艺术的感悟没地方发挥了……”于燎原的妈妈抹着眼泪。
“妈,没事,条条大路通罗马,这点事不算啥,您甭难受。”于燎原的眼圈红红的。
我想了想,问于燎原的妈妈:“阿姨,我真的想知道,您和叔叔是不是像马年粥说的那样,是犯了错误从北京下放到威海的?我不相信。”
于燎原的妈妈对我的问话一点也不惊奇,相反,脸上还流露出些许的欣慰神情,只有经历过许多事情的人,才能有这样淡定的模样。
“问得好卓华,”于燎原的妈妈说,“其实并不像传说中的那样严重,你叔叔因为写了一篇中篇小说被改编成了电影,在全国放映后受到了老百姓的欢迎,可是被一个大首长看了后,很不满意,认为是在宣扬资产阶级的小情调,无产阶级的人民群众根本不是那样谈恋爱的,也正好是为了配合当时的大批判形势,就把那部影片的编剧导演给打倒批判了,当然,同名小说的作者也难逃一劫,顺便一起打倒吧……上边让你叔叔写个悔过书,他就是不写,不写就发配你,让你叔叔选个地方,你叔叔就选择了威海……”
“为啥选择了威海?”我问。
“你叔叔的祖籍在威海。”于燎原的妈妈说。
“那您是因为啥到威海?”我有点天真。
“组织劝我跟你叔叔离婚,我不离,死也不离,别说你叔叔发配到了威海,就是发配到了天涯海角我也会抱着燎原随他去……”于燎原的妈妈有些激动。
我被深深地感动了,我说:“就这么如此简单的事情,居然上纲上线地连累于燎原,这太不合理了。”
“不合理的事情多了去了,就看自己怎么来消化这些事情了。”于燎原的妈妈说:“因为我是戏剧学院的老师,就把我安排到了京剧团工作,在京剧团打扫卫生烧开水,启幕闭幕都是我来回跑着拉幕,如果心里没有点信念,恐怕早就窝囊死了……”
“我明天就去上学,你千万不要为难,你好了,我们全家也为你高兴。”于燎原对我说。
这时候,于燎原的爸爸下班回来了,手里拿着几样从饭店买的菜,一进门看见我,高兴地说:“我就知道卓华在咱家,这不,特意买点好吃的……”
“卓华,你瞧,是不是写小说的人说话特中听?”于燎原的妈妈说。
我笑笑说:“阿姨,现在我才感受到,为啥叔叔走到天涯海角您也紧紧相随了。”
于燎原的爸爸没听懂我说的啥,看看于燎原。
“逆境中的坎坷,唯有快乐才是重见天日的理由。”于燎原说。
“对对,燎原这话说的有道理……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原单位给我来电话了,对给予我政治上的不公正待遇,要重新进行核实,因为事情太多,让我耐心再等待,先提前给我打声招呼,让我先高兴高兴。”
“曙光已经刺破乌云,看样子,艺术的春天不会太遥远了。”于燎原的妈妈兴奋地说。
我真为他们家高兴,于燎原生活在这样和谐的家庭里,有这样一对至亲的开朗豁达的双亲,遗传基因也一定会在于燎原身上体现的。
同时,一个大胆的想法在我脑海里突然出现,连我自己都有些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