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从心里说，其实刘春还是很喜欢这个城市的。刘春是地道的北方人，从小生活在华北平原。那里的四季很分明，每年一到九月下旬就开始进入秋季，十一月就已经有了初冬的感觉。华北的冬天不仅寒冷，也很干燥，满眼都是铅灰色，人们走在街上都要穿上厚厚的棉衣，看上去很臃肿的样子。但是这个城市却恰恰相反，冬天仍然郁郁葱葱，阳光也非常明亮，只要穿一件单衣就可以过冬了，即使在腊月里，走在街上也能闻到湿润的空气中有一股绿色植物气味。这种感觉让人很舒适。刘春总在想，将来如果有一天他能挣到一笔钱，不用像现在这样整天为衣食奔忙了，这个城市还真是一个很理想的生活地方。但是，每当他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就又会自然而然地怀念起北方的家乡。他这些年也曾经回去过一两次。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他回到北方之后，由于在这边生活惯了，竟觉得自己已不再是北方人，而回到这边又摆脱不掉自己是一个外乡人的感觉，好像永远也无法融进这个城市。
这种漂浮不定的感觉经常会让他想起一首叫《身归何处》的流行歌曲。
刘春想，也许正是这个原因，才使他与那个苏警官一见如故。苏警官曾经告诉过他，他也是一个北方人，刚来到这个城市时也曾经有过这样的感觉。
刘春没想到还会跟苏警官打交道。自从出了周明主任那件事以后，刘春就再也没有见过苏警官。当然，刘春也不想再见到他。这倒并不是因为苏警官本人，刘春只是觉得，一见到苏警官立刻就又会想起很多事来，他已经不愿再去想那些事了。但这一次，刘春还是决定来找苏警官。因为他已经打听到，处理卡萨布兰卡夜总会这件事的是清水街派出所，而苏警官刚刚调到这边来。刘春想，通过苏警官，也许能为骆红说一说话。
刘春在一个早晨来到清水街派出所。这边的派出所宽敞一些，似乎也更加整洁。刘春一走进来，立刻就认出那个正在值班的警察是警员刘义。他这时才知道警员刘义竟然也一起调到这边来。警员刘义正忙着为几个居民办理户籍手续。他一抬头，立刻也认出了刘春。
于是冲他笑着问，又有什么事啊？
刘春也冲他笑笑，故意说，来你们这里，就一定要有什么事吗？
他这样说了连自己也感到有些好笑。派出所毕竟不是普通的公共场所，如果没有事，当然是谁都不会来这种地方的，这就像他那里的太平间，谁会没事跑到那里去呢？
警员刘义问，你是想找苏警官吧？
刘春冲他点点头，说是要找他。
警员刘义立刻歪了一下头，说在里面，进去吧。
刘春忽然觉得警员刘义很亲切，似乎是曾经打过很多交道或共过很多事的老朋友。这种感觉给了他一些信心。他想，应该没有问题，苏警官一定会帮他这个忙的。他还记得，上一次周明主任那件事结束以后，苏警官在送他出来时曾经很真诚地对他说，今后如果有什么事需要帮忙的话，只管来找他，他会尽力的。然后，他又开玩笑地说，不过最好不要再有事。
在这个早晨，苏警官见到刘春反应并不强烈。不过从他的眼神里可以看出，还是很亲热的。刘春发现他比过去更沉稳了，肤色也有些黑，这一来也就更显成熟。苏警官告诉刘春，他刚刚因为一件案子去了一趟北方，顺便回家去看了一下，没想到从华北又直接奔了西北，一连半个多月，这几天才刚刚回来。然后就拉过刘春说，来来，坐吧。
看着刘春坐下，他才问，今天怎么想起来这里，是有什么事吧？
刘春并没有立刻说出来意，只是冲他笑了笑。
苏警官拿过烟盒，抽出一支扔给刘春。刘春连忙拿出自己的烟，也递给苏警官一支。苏警官接过看了看，一下笑起来，说好啊好啊，你现在已经吸这个牌子的香烟了，看来生活不错嘛。刘春立刻有些不好意思，说也不是太好，勉强吧。
苏警官又问，听说你离开东朗医院，又去了云河医院？
刘春说是啊，不过这一次不看活人了，改看死人。
看……死人？
是看太平间。
苏警官一听就笑了，说，也不错。
刘春能感觉出来，苏警官对自己的事似乎知道得并不少。他想，这样也好，省得他再一样一样具体说了。他真的不想再说过去的那些事情。
说吧，苏警官忽然正起顔色说，今天来有什么事。
刘春看看他，故意绕了一个弯子。他问，你经常去清水街那边吗？
苏警官似乎有些明白了，看看他问，哪方面的事？
刘春又迟疑了一下，一时不知该怎样对他说出来。
苏警官显然意识到，可能是一件比较棘手的事情，于是很认真地说，我这个人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如果是我能办的事情，你再说出来，否则不要开口。
刘春咬一咬牙，就还是把骆红的事讲出来。
苏警官听了立刻问，她是一个三陪女吗？
刘春点点头说，就算……算是吧。
苏警官沉下脸说，你怎么会跟这种女孩搅到一起？
刘春连忙说，不是……不是像你……想象的那样。
苏警官盯着他问，那又是怎么样？
刘春张张嘴，真不知道该怎样对他解释。
苏警官轻轻喘出一口气，对刘春说，我知道你已经离婚了，你当然应该再有新的生活，可这并不等于就可以胡来，你这样的人，应该再找一个正经女人塌塌实实地过日子。苏警官虽然比刘春年轻几岁，这时说话的神气却像一个长者。刘春当然明白苏警官这样说是为自己好，于是沉了一下说，你的意思我明白，可这件事……真的不像你想的那样，现在一句话两句话也讲不清楚的，我只能告诉你，我这样做，自然有这样做的道理，如果你相信我，就帮我这个忙。好吧，苏警官说，但你要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刘春说，这个女孩，跟别的小姐……不太一样。
苏警官笑了，显然对刘春的这种说法不以为然。
他说，做这种营生的女孩，应该都差不太多的。
刘春索性说，她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曾经帮过我，这个理由总行了吧？
嗯，苏警官点点头说，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好吧，我先去问一问再说吧。
但他立刻又说，不过先说好，只能是先去问一问，我可不敢打任何包票。
苏警官这样说着就送刘春出来。这时他好像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对刘春说，你刚才说，现在看太平间的同时，还去卡萨布兰卡夜总会打一份工？刘春说是，然后告诉苏警官，他在卡萨布兰卡的这份工作当初就是骆红给介绍的，她是觉得他生活太困难，所以才……苏警官似乎不想再提骆红的事，立刻打断他问，你在卡萨布兰卡夜总会里，干什么？
刘春说，值夜，看大门，有的时候也做一些杂事。
只干这些吗？
刘春看看苏警官，觉出他似乎想对自己说什么。
于是问，怎么……？
苏警官哦了一声，又想一想才说，你这样下去，总不是个办法。
刘春想对苏警官说，自己现在这样干活吃饭，也没有什么不好。但他看一眼苏警官，却没有说出来。这时两人已走出派出所，就在路边站下了。苏警官又沉吟了一下，才对刘春说，其实他这几天正想给刘春打电话。
刘春问，什么事。
苏警官告诉刘春，他前些天因为别的事去一个工业园区，那个园区里有几十家企业，而且都是具有相当规模的外企。据园区管委会的人说，现在他们那里虽然外来的打工者很多，但真正有文化有技术的却很少，尤其缺少技术熟练而且具有几年以上工作经验的工人，因此园区正准备搞一系列的举措，对那些外来打工者进行技术培训，这样做当然是双赢的事，既能为企业输送有用的工人，也可以提高这些外来打工者的自身素质。苏警官说，他一听说这件事立刻就想到了刘春。刘春虽然腿上有些残疾，却有着精湛而且很全面的技术，又有些文化，如果他去园区帮着搞培训，应该没有问题。刘春一听就笑了，说自己这样的水平，怎么可能去给人家讲课。苏警官立刻说，这并不是真正的讲课，只是把自己的技术传授给别人，他已跟园区管委会的人推荐了他，园区管委会很感兴趣，说这样的人现在还真的很难找。
怎么样？苏警官说，哪天我带你到那边去看看？
刘春笑了笑，说行啊，我先考虑一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