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御书阁里出去的是绿头阁的御史,来去匆忙,月灵也心知是如何了。
此间已经过了三天,以中原之礼,嫁娘三日回门,月灵早已经是迫不及待。
赫云峥手里的笔尖沾染的是红色,只有在政事吃紧立即决策才会有这样的红批。
“可是蓝月国来了奏信?”
挑眉,月灵似乎对中原的裙襦繁复更加得心应手,赫云峥停笔将手下的奏章递给面前的女子,“你倒是先知!”
屏风上的版图详细扩大了蓝月国的国土,地势丛林一一醒目,他从来都是势在必得之心。
“辛砚如今和大将军月坤各占一方,只是月坤要占尽上方,顺应民意者总要有底气些,”赫云峥的手指圈出蓝月西北一带,“辛砚占据着皇城一端,现在是月坤要朕派发援军。”
没有天上掉下的馅饼,月灵深知赫云峥这一出自然是不要做亏本的买卖,“条件是什么?”
“纳贡称臣。”
“陛下不要太欺人太甚。”
“听朕说完,”赫云峥悠悠上前,眼底尽是得逞的笑意,“月坤不吃亏,他纳贡称臣,朕扶他做蓝月的新王,这买卖傻子才会不做。”
新王?
月坤有反心。
“我要亲自援军!”
“莫急,”赫云峥扬手,“两国相交,朕自然是亲自去,王后定是满腹疑惑,自当跟随。”
月灵委身叩谢。
赫云峥看着纤弱的背影眉宇紧蹙,悠悠开了口,“掌教的嬷嬷朕撤回来了,王后聪颖,不必教授了。”
月灵顿首,抬步继续走出。
御书阁与后宫之间距离有些纠葛,看似入目之间竟扭扭转转并不顺畅,沿着回廊能透过花窗望见别院的风景,通体下来这座宫城寂寞了些。
“儿臣见过母后!”
半路闯出的顺音惊到了月灵的张望,小娃娃扭捏地起身,顺着来路看过去是幽暗的小路,辨不清深处。
“太子殿下这是往哪里去?”
“回母后,妹妹的头绳掉了,花园里寻不出,儿臣特意出来瞧一瞧。”
花园?
这宫里竟是有花园的。
“可否带我去看看?”
顺音起初迟疑,思绪一番还是恭请月灵的圣驾。
“我起初进来,他们说这里没有花园,今日倒是有幸能看看花。”
“花园小,是父王建国时亲自辟的一方花圃,母后......儿臣先母生前爱花。”
“我唐突了,还请殿下莫怪罪!”
“无妨,儿臣也没见过母亲的样子,只是父王也从不多说。”
曲径通幽,这一路上假山怪石倒是颇为醒目,九曲轮转,那座花园也不过还是在顺音的口中流转。日光透过每一空石头缝里留下一处处光晕,穿过行人的皮肤,阴凉里的爽快。
顺音停步叮嘱月灵留意脚下,瞬间面前的山石已经化作了一对紧闭的石门,烛台的樽木牵扯着引申的麻线,在孩童手里显不出几分的力道,迅速弹回,一如既往,只有门开了,向两边推移。
夏季正是繁花似锦的茂盛时节,迎面而来的茉香倾身萦绕,月牙瓣花圃明朗着它该弯曲的弧形,点点臻白的花粒看似镶在绿毯上的珍珠。月灵不自禁抬步都有些小心翼翼,顺音作揖便往园子里跑,该是寻安落去了。
往里去仅有左方一处卵石道,青灰铺就倒是相得益彰。茉香紧挨着一方绿芙,这个季节能见得这一处素雅淡绿,透心都是舒爽,绿芙极为难活,像是一边衬也就弯了一弧,再去就是安落和顺音停歇的思落亭,那孩子脾气极为古怪,仅是因为当日顺音寻到了她,如今对月灵还是极大的怨气。
思绪前后,月灵径直往前去。
初始是越来越宽泛,现下开始越来越紧俏了,半月花圃尽是茉香了,仅在尽头环了一圈绿芙,除了墨香就是绿芙,倒也是心旷神怡之景,月灵提摆往回走,思落亭里顺音起身让了一处空座,圆顶方亭,竟只有两处客座。
“倒是个自处的好去处。”
安落斜了位置,顺音刚好能与妹妹一半一半的坐下。
“父王平日里爱带着安落过来,这里清静。”
月灵点头,随即又想到了什么,“陛下可会恼怒,毕竟是他的私人境地。”
“母后宽心,”顺音谨慎地抬手,“既是已经为我天元国母,自然是与父王举案齐眉,天家和睦才能百姓安宁。”
“懂得倒是不少,”月灵倾身扶起顺音小小的身体,“陛下有心,是哪位夫子教导的这般好。”
“儿臣不敢欺瞒,当朝贤相许凌风。”
也只有他能训导得出一个世人满意的国之储君了。
月灵的眼睛一刻都不在满院子的花草,安落不安分的身影让她目不暇接,顺音安静地坐着,另一半空位即使是妹妹离开也总是留着,安落的任性他一概全收。
“为何这院子里只有茉香和绿芙?”
“你懂什么?”安落一声冷嘲启口就遭到了顺音的呵斥。
月灵摆手,示意顺音不必惩罚,转而向着安落轻声道:“那劳烦公主解说!”
“哼,”安落拍开哥哥顺音的手,向前一步,架势像是宣告国事一般慎重,“这花是我母亲喜欢的,我母亲是先王后,你不是我们天元的第一个王后,知道吗?”
月灵作谨慎模样连连点头。
“我母亲爱茉香,昔日在潜邸时总是没有种上一片,父王说母亲走时他竟从未为她做过一件贴心的事。”
安落说话间没有一点的伤神之色,只是说及赫云峥会有一丝皱眉,“我和哥哥都没见过母亲,不过父王说只要我照照镜子就能知道母亲的模样,我像极了她。”
看着孩子脸上眉宇之间的得意,月灵鼻息酸重,所以赫云峥才会抱着你往这园子里坐上一坐呀!
“那又是为何王后仙逝?”
听月灵一问,安落看了看顺音,眉眼里看不出什么颜色。
“母亲是生产时大出血而死的。”
“产妇难产就不能救治了,还是说有你们都不知道的隐情?”
顺音眼睛浑圆,牵着安落的手往外面指了指,小圆滚的身姿就远离出去,顺音见走远才回过头,“许相说父王的新王后有着不一样的气息,如今儿臣算是拭到了端倪,你可是为我母亲而来?”
寻仇?月灵笑出了声来,“殿下怕是高估了,我只不过为了我的国家而来,你母亲与我何干,只不过,这其中定是有不寻常之地。”
顺音抬眼,正襟危坐,“从你进宫后许相就告诉了我,我知道他是想借我的口来探你的底,”小小的眼眸里盛满了深邃的星辰,“其实世间对母亲的难产有诸多猜疑,我也知道,可是母亲确实是这样死的,许凌风还没来得及动手。”
“许凌风?”
“许相一直要父王冷厉为政,母亲本就是祖母玉容圣母皇太后为父王留下的一计锦囊,可是父王倾心,为君者不可有半点软肋,许相便一直纳谏要父王放弃母亲,母亲生产在即,因是双生子,体力气血空虚,妹妹落地昏死,父王当即下令止血救治,无奈,血流成河止不住,就这么血尽而亡了。”
小小的孩子脸上波澜不惊,顺音安静地看着月灵,“许凌风有满腹的才学治国之道,可是他的心胸太狭小,难道就因为辰哥哥的父亲灭了出云族,我的母亲就要危及天元的根基?我可是从她的肚子里出来的天元太子啊!”
天子不可被身侧牵绊,许凌风不是心胸狭小,是不安,天元整个天下都是从赫云城的手里夺下来的,父兄亲生都能刀刃见血,何况是枕边女子,出云族的女子,能运筹帷幄的出云族女子。
月灵嘴角轻微,“太子不知,你才是与你母亲相像,这里像!”
看到月灵指在胸口的手指,顺音声音微微有些颤抖,“你真的见过我的母亲?”
“不,”月灵摇摇头,“她永远活在我们心里。”
顺音当即跪下,眼睛里闪烁着渴望,“您认识我母亲,能和我说说吗?”
“快起来,好孩子!”
月灵心疼地抱起,顺音眼睛里湿润着晶莹,“你想听我就给你说便是,难不成往后说一回你就跪一次?”
“你想听什么?我统统说与你。”
顺音开心极了,“从头说起。”
那就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了。
“父王!”
赫云峥看着月灵远去的背影,顺音跟着在她身后,看不出干系竟还是和谐。
“落落,哥哥跟王后关系很好?”
“哪一回父王过来,哥哥在场过?”
他的孩子却是像极了他,心里埋藏着事,脸上辨不清的波澜,却也像极了她,聪颖剔透。
入夜,灯盏上更新的红烛摇晃着昏黄的火焰,黄色的光多了,宫室里也就亮了不少。顺音铺在月灵的膝盖沉沉睡去,已经是酉时了,太子东宫的宫人已经催过一回,月灵不忍心,回绝了,也许这是上天给她的一次契机,她的儿子,顺音。
锦绣之上孩子的眉宇凝成一枚川字,手指停驻,月灵往脸上摸探,手指尖是些微的凉意,轻声地往灯罩上烘烤,直到手心里溢出了暖热的湿气,全然也不管这本是夏季。
顺音的呼吸匀畅,额间平展,今夜该是一个好梦吧。
“朕很意外,顺音素来不与人交心。”
赫云峥自御书阁而来,未央宫灯火通明。
月灵迎圣驾出来可以拢上了门户,顺音刚刚入梦里。
“妾身只是觉得这孩子可怜,没了母亲,却是这般坚忍,舍不得!”
“他身兼家国之责,朕不许他软弱!”
月灵委身再起,目光投向了内宫室里。
月光如水一般静谧地笼罩着大地,屋檐下的花灯在无风的夜里一动不动,人的身影也拉不长,只在一处昏黄里的矮小。夜间里依旧有些闷气,只是多一丝阴凉,月灵的衣袂只随身摆动,一旁的赫云峥也不出声了。
“月坤已经控制了蓝月国圣宫,看来这一回他是胜券在握了。”
赫云峥轻声,停步坐在一旁的矮几上,树荫的黯淡掩盖了他的神情,看不清,道不明,“五日出兵,辛砚还有一支兵在外围苟延残喘,你可愿随朕去?”
月灵定是要去的,辛砚弑君夺位,如今却是月坤狼子野心,她要去问个明白,清清楚楚。
“朕也糊涂,你自是要去的,蓝月国毕竟也只有你是名正言顺的女君,月坤与你之间也要有个了断的。”
了断?
月灵的眼眸在夜光里透着阴冷,“月坤与陛下接触过了?”
“月坤太把自己当回事了,”赫云峥抬脚,黑金蟒袍显露在月光里依旧辨不清脸上神情,“蓝月称臣,朝岁纳贡,却要皇后为交换。”
蓝月公主两嫁到底是天下的笑柄,月坤要的只是作为胜者的虚荣,月灵冷漠地对上黑里精髓的眸子,“陛下意欲如何?”
如何?
要天元皇后以圣天之姿与天子齐肩平叛,以蓝月至尊收复故国民心,以绝对权势征服蓝月方寸之国。
“王后可愿?”
“......”
月灵胸口些微的愠怒,裙摆掀起似浪涌般的波动,尚未拐口,暗潮平息,“陛下请厚葬先王,昭告天下,蓝月下一任国主是我月灵女君。”
“月坤呢?”
“杀无赦!”
赫云峥一声轻蔑,月光下显出冷漠的轮廓,“这般狠绝,朕不得不怀疑你们之间的过去?”
过去,月灵缓缓回首,步步窄细,“世间说法不一,妾身不过是年少外出游了一趟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