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天观十年冬至日,肃诚太子解禁归朝,太子妃南宫氏诞下皇孙有功,特赐封为懿庄夫人,位列二品命妇,皇孙降世,天下安宁,普天同庆。
天色尚早,以三皇子赫云轩为首的三位皇子早早地穿过祈福门奔往东宫,敏澈公主遥望着疾驰而来的几匹骏马,眼光生凌,一脸傲气。自是有因,公主向来以嫡出为荣,自赫云城登上太子之位更是肆意跋扈,不可一世。
辰时一到,生冷的黑铁链子被宫人解开,暗红的府门推开太子弓着身子出来,脸上青渣密布,面色憔悴,身后的老嬷嬷怀里抱着酣睡无声的小皇孙,不过方寸之间,里面情景已能勘得萧条之色。
“臣弟恭迎太子殿下回朝!恭喜太子,贺喜太子!”
“都是自家兄弟,不用多礼了,本宫尚是待罪之身,弟弟们竟不嫌弃,为兄着实感动。”
三皇子赫云轩立即起身上前搀扶憔悴的太子,朝堂之间皆是明了三皇子的站派,这一番人心倒也不足为奇。
“小宝宝,你是太子哥哥的福星,一定要好好长大!”
闻见哭声,众人皆转向看往敏澈公主,那孩子倒是雷打不动,依旧酣睡可人,太子赫云城接过孩子,脸上的幸福之色羡煞众人,“八弟你瞧,他是像本宫多还是像月儿更多?”
“臣弟愚昧,在臣弟眼里刚新生的婴儿似乎都是一个样子,瞧不出什么详细来。”
敏澈轻佻着脸,满是嘲笑,“太子哥哥可别让八皇兄多看了去,他杀过那么多人,身上戾气重,别冲了小孩子!”
“敏澈,你这样说话可不是皇家公主做派。”
赫云轩虽说是太子党,却极为不待见敏澈这个妹妹,可又因着与太子一母同胞的缘故又不敢当着赫云城的面,他一人如此,便皆不会当面难看,如此一来竟是涨了她的气势。
“我是如何还轮不到你来说,不过是太子哥哥身边的一条狗!”
赫云轩作势就要冲过去,被赫云铮一把拉住,此时孩子闹醒了,哭声震耳欲聋,经久不歇,话锋便转向了孩子,不想缩在赫云铮身后的十皇子赫云枫嘻笑出声,“小皇孙可是被你吓哭的,敏澈!”
不依不饶的做派已经换成了敏澈,太子赫云城轻笑转脸冷眼对上嚣张的敏澈一声喝止,“够了,像什么样子,你婉月姐姐还未出月子,你替本宫在这里好生照应,出了点岔子唯你是问。”
太极殿
皇孙天生瘦弱,天帝一眼见到便深深自责,后悔没有将南宫婉月迎进宫里生养,好在御医号脉皆是康健之语。赫云铮远远的退在龙椅之下,此间的天伦笑语竟隐约听来有些许刺耳,十皇子赫云枫侧目看他,不觉靠着他的身旁走进了些,三皇子回身看了看觉得有些尴尬,眼见三人皆是沉默便打消了心里的念头。
许凌风过来时正见到此般场景,一脸迎合笑出声来,“陛下想着天伦倒是忘了几位皇子,真是隔代亲喏!”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你来的正好,帮朕拟一道旨意,把太子的禁令撤了。”
赫云城双手叩拜姿势虔诚,起身之际望了眼底下候请的四个人,随即退到一旁,孩子睁着眼睛,偶尔咧开嘴笑了笑。
东宫禁足不过两年,虽未能参政,其储君身份仍是在册,赫云铮抬眼,对面的许凌风端手站立,一脸的无聊,眼皮子不时耷拉下来忽而翘得老高,不安分,天帝将熟睡的孩子小心递给一旁的赫云城。
“既然重新归朝,太子要勤奋熟悉朝中事务,殚精竭虑,记住教训!”
太子一走,赫云轩也立即退身出去,赫云枫小心地看看外面又看看天帝的脸色,稚嫩的脸上显露了太多的小心。
“枫儿也下去吧,顺路去你母妃的撷芳殿看看。”
单纯的孩子一点小小的甜头都会欢呼雀跃,笑得堪比天上的暖阳。
许凌风同赫云铮对立,面面相觑。良久,天帝审视一番黄金轴上拟好的字迹,手指轻挥,“盖了章叫他们传出去!”
“是!”
“铮儿今年可是已经二十三了!”
赫云铮抱手作揖回应,脸上毫无波澜。
“朕已跟钦天监打了招呼,你也该为自己好好打算。”
“儿臣知道!”
官道一直延伸至宫口的煊赫门,一条青白的石板路深不见底地蔓延,无止无境......
许凌风杵着栏杆手背上的刀疤比肌肤更深一层颜色,九曲回廊下贯穿肆虐的北风,太阳不够暖。
“如果不是瑶海削藩,天帝不会真的相信太子殿下在朝中结党成派,如今你军功显赫又有民心所向,以他的多疑你觉得靖安王府会如何?陛下叫你顾及一下自己,实则要顾及的是他。”
若有所思地沉默片刻,赫云铮侧目,身边的许凌风眯缝着眼远眺围成一圈的硕大宫闱高墙,是围城。
出了煊赫门两人并肩走在清白的官道上,身上绛蓝的朝服尤为显眼,步伐一致,慢慢悠悠。
“府里可还算安宁?”
“呵......”
许凌风一口笑出了声,“她性子爽朗,何况那姑娘不是胡搅蛮缠难说话的人,也没多说,不过我照样写了忏悔书。”
“你倒是轻车熟路了。”
“芸香院还有一姑娘你打算如何处置?”
赫云铮眼前闪现一瞬那女子的面容,脸色冷清,“上了三天灯,等手上空下来本王再去吧!”
“八郎可多去会会,天帝打的招呼一定不会压得过太子,既是如此何苦受人桎梏?”
“多谢许夫子提醒!”
学士府与靖安王府隔了两条街,赫云铮抱拳相别,许凌风笑得轻扬,躬身回礼谢别,马车背道而驰,一南一北。
是夜,芸香院的岸芷阁高悬起四角红灯笼,顺安城里的消息已经渗透全城。
靠里的软榻上赫云铮蜷缩着身子呼吸绵长,屋子里帘幔遮垂,分不清外面的光景,落音轻声推门,赫呈歪着身子一圈滚到了落音脚边,面面相觑。
三日上灯已过,赫云铮才又现身芸香院,坊间里众说纷纭,竟也未听到她的一丝抱怨,一连着半月下来皆是落脚在岸芷阁,起初的忐忑渐渐也平息下来。
赫呈被落音叮嘱轻声细语,岸芷阁的沉香是千年黑金沉木,不可多得,自然也是因着赫云铮的身份待遇才会水涨船高。
“王爷还没醒,可是要事?”
“不是,太子午时邀宴,请王爷相聚!”
珠帘后的软榻发出轻微的吱呀声,落音侧身小心地挽帘,赫云铮已经撑手坐了起来。她随即熟稔地沏上花果茶,早前已是备好的干花坚果,一次下来全无初始的手忙脚乱,赫呈担忧地看向赫云铮,心中空悬,一口下来竟毫无波澜,不禁对伺候在侧的落音刮目相看,毕竟每个王爷都有些挑剔,各种方面。
赫云铮转向赫呈方向,帘外的身影随着珠帘摇摆,晃晃摆摆,“小呈,你去回禀东宫,届时本王准时赴宴。”
落音素来不掺和正事,自觉往厨房准备早膳,不过卯时,天色还是灰白蒙蒙。闭外间的紫金檀木圆桌上不过三样小菜,颜色倒是清脆,配上一叠清白的稠粥很是相得益彰。漱了口出来,赫云铮悠闲地闻了一嘴的清香才提筷动口,落音便又转到里间收拾,屏前悬架的锦衣依旧是她初见时的玄色,只是上面的绣像换成了隐藏的暗兰,细细辨别,应是素心建兰,不过腰侧衣摆处,看不全。
小心地取过青铜熨斗,装上几枚火炭,入冬以来没下过雪,却日渐冰冷寒凉,落音还是把碳炉拖到了屏前的衣架前,再拎起腹衣小心熨烫。
赫呈退避外间,赫云铮不过一身缎白亵衣张手立着,里衣外袍,层层叠加,落音小心地别上青龙圆佩在他腰侧,再抬眼看高耸挺拔。
“午时王府的马车会来接你,穿得得体一些。”
“是!”
落音委身相别,赫呈躬身作礼后才跟在赫云铮身后离开岸芷阁,里间的软榻上垫褥上还是他的气息,窗前的书案宣纸上是她平日里描摹的字迹,窗外的树枝已是光洁,不时有鸟儿掠过,或是一袭冷风偷袭,这一切才是属于她的安静。
马车行的缓慢,赫云铮坦然地坐直还让车夫快点,精神势头很足,赫呈小心地将靠枕挪到他的身后垫靠还被撤走,不似寻常。
“爷,在落音姑娘那里似乎过得安稳些?”
赫云铮抬手从窗口巡了一眼市井热闹,“确是比在府里清净。”
此话一出,赫呈对那个落音姑娘顿时心生敬仰。
午时太子赫云城设宴帝京中心的云榭楼,近日里来热衷于笼络的东宫动作着实不小,借着天帝熟悉朝政的旨意便是最好的遮拦。
赫云铮携了一壶女儿红赴宴,来得倒是早了些,赫云城一见惊诧了一瞬随即便欢了眼色。
“八弟倒是来得早!”
女儿红酒香掩不住,赫云城贪婪地多嗅了两下,“月儿未出月子,本宫也跟着不得安宁,已经是一个月未碰过酒水了。”
赫云铮附和的笑出了声,此间之意不去理睬。
“听闻近日八弟对芸香院的一个姑娘尤为上心,不知今日可有幸见上一见?”
话音刚落,便听到了三皇子赫云轩带着赫云枫姗姗而来,一见到赫云铮一瞬惊讶,随即也纷纷落座。
“不过红尘女子,能见太子殿下一面才是落音的荣幸。”
“落音?”
赫云轩的乍舌与市井的妇孺相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落音素有名声在外,他能知晓亦不稀奇,思至此,赫云铮垂眸浅笑,风雨不惊。
“可是芸香院里的大清倌儿,那真真是个大美人儿啊,艳而不俗,美而不化,天生丽质,八弟有福,听闻也是个才情女子。”
小十皇子赫云枫嚼然无味,冷眼看着三个哥哥你言我语,挑了一颗最大的花生扔进嘴里。
“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这姑娘在路上了,三弟你也莫急,太急躁了八弟就心急了!”
一番调笑,言语之间混作一团,欢声笑语,虚浮假象。
“今日天色阴冷,臣弟便让落音迟些起,恐是市井拥堵,车慢了!”
此话一出赫云城和赫云轩相看会意,随即大笑出来。
不过一刻,移门缓缓推移,落音着了一身碧缎束腰绒边裙,移步缓缓,抬眼便见到高处端坐的赫云城。
“落音,这是太子殿下!”
赫云铮脸上挂着浅笑,那是特意表现出来的宠爱,落音一一拜见,耳畔里尽是吹嘘捧说之辞,她听得多,微笑不语。
跪坐一侧,落音为赫云铮面前的酒杯斟不过半满,两人之间微妙的神色被赫云城尽数收尽。
“为何不给八弟满上,这可是难得的女儿红。”
“回太子殿下,王爷素来豪饮成性,酒损脾胃,还是循循斟饮为好。”
赫云轩宴中满是羡艳,“老八有福气,只是父王已对你的婚事上心,恐怕落音姑娘......”
“三哥越说越离谱了!”
赫云铮撇过眼,赫云轩旁的赫云枫伸着舌头不时舔舐杯中烈酒,脸颊已是泛红,“枫儿,别舔了,想喝一口下去。”
众人眼光纷纷转向,一见眼神迷离的赫云枫忍俊不禁。
“叫人把十弟送回去吧,还是个小孩子呀!”
看了看赫云铮的眼色,落音起身往对方去,赫云枫靠着落音的肩膀直起身子,少年模样,脸颊红润,一身稚气未脱,迷蒙里看到细致的脸庞,赫云枫不禁笑出声来。
“姐姐是哪一方仙子,竟生的这样美丽!”
一听到这一声打趣,赫云轩率先笑了出来,指着扭捏的小身子,“这小子,莫不是见着姑娘脸红了,哈哈哈......”
落音欠身扶着赫云枫出了厢房,守备的奴才见状立即迎上来接过一团软泥似的的赫云枫。
“谢谢姐姐!”
落音侧脸,赫云枫依旧沉着眼睛,不醒。
许是幻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