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顺安城不再是皇城,总是失了往日多少的繁华,天元建国后因前朝帝后同寝而死,为显天恩,逍遥王府便是以往的东宫潜邸,而今已是天元四年,昔日的太子殿下如今的逍遥王也有了十三岁的年纪。
逍遥王自小便有过人的聪慧之能,赫云峥便依着自己的先例开辟了天元开国的第一个旨令,除了少年封王,逍遥王赫辰更是被赐予了顺安城这一圈封地。
时光不负赫云峥的眼光,顺安城一样的国泰民安。
逍遥王府。
赫辰往书房里疾奔,天外下着细雨,不大,却照样染湿了他的外衫和鬓发,推门便是扑面而来的暗香,夏季落雨室内总是要沉闷更多,寻了一圈才确定地闭上门,金鼎香炉下突然抽送出一根竹圈,“赫云峥已经收复了蓝月国,预计八月初即可回城。”
少年俊白的脸上浮现出阴邪的冷笑,香炉的顶盖掩不住死灰复燃,镂空的金花洞里蹿跳不久又熄成了灰烬。
暗格里的移动瞬间就显出了墙壁上的画轴,朱砂绸紧紧系着,桌案上三柱长香袅娜着云烟,缠绕着悬梁,“你为他不惜性命也要生下属于他的血脉,他坐了天下,如今也另娶了他人,你说你值得吗?”
赫辰手指颤抖着落下画轴,里面的女子一身青素纱裙立于群芳之中,巧笑嫣然,“这一回,辰儿为你讨个说法,好吗?”
一滴热泪垂落前襟,他想起那一日接到落音难产的噩耗,昏厥过后赫辰心积怨愤,那个心尖上的女子就是这样香消玉殒了,直到入原州守丧,亲眼见到......
“王爷,芸香院的凤仪姑娘来了。”
赫辰收敛了悲色,“让她往前厅里候着。”
暗格的移动一点点掩盖住画上女子的容颜,每一次相见竟是像在诀别一般的残忍,于他。
“贱妾见过王爷。”
凤仪是芸香院新的掌事,因是由着赫辰一手扶持,明眼人一眼便知是为逍遥王府做事的,“近日倒是寻到了一个姑娘,眉眼神色与王爷找的人有近七八分相似,只是年纪尚小,刚过及笄之礼。”
赫辰一脸冷漠地品了一圈手里的碧螺春,“凤仪,我想本王之前说的很清楚,本王的要求达不到就别来打扰!”
“求王爷先瞧上一瞧,若是要与那女子尽数相似是很难,毕竟一树同生的叶子都没有一模一样的,何况是人呢?”
隐忍了一腔火气,赫辰摆摆手,示意凤仪领那人过来。
管家佝偻着身子引着那小姑娘绕过珞瑜池带到前厅里,一见凤仪也在,那小姑娘怯生生地凑了过去,小得可怜的喉咙,“妈妈,我想回家!”
“你乖乖的让王爷瞧一瞧,瞧上了你那个破家不回也罢,破屋漏瓦的。”
赫辰随意地抿了一口清茶下肚,抬眼间惊诧了这一瞬芳华,抽紧的心已经凝固了,那孩子的眉眼像极了她,身段肤色丝毫不差,“仅仅是仪态有别,竟是有这样相似无二的人,来呀,”赫辰一把将腰间的印章撤下,“去账房支一千两过来。”
“你叫什么名字?”
姑娘胆怯地回望向凤仪的方向,复又瑟缩回头,“我......我叫青芙。”
“不,”赫辰一声呵斥,禁锢住面前柔弱的肩膀,字字吃重的叮嘱,“你叫落音。”
姑娘眼睛里颤抖着泪水迟迟不敢落出来,“是,奴婢,叫落音。”
“对,你是落音,告诉本王,你多大了?”
凤仪上前一脸谄媚地抢言道:“落音年纪尚小,十三岁。”
赫辰接过账房里送来的银两拨出一半放到凤仪手里,“这件事给本王烂在肚子里,芸香院还是你的。”
“是是是......”
凤仪满眼的白花花,嘴角合不拢的离开了。
面对着这个与落音有着一样面孔的青芙,赫辰将剩下的五百两放到她的手里,“这钱你可以送回去给父母,但是你已经是本王的人了,天诛地灭你也逃不了本王,你可要想好了!”
少年赫辰炯炯目光紧紧封锁青芙的瞳孔,棱角分明的轮廓描摹的是他俊朗的颜容,那是天上才有的颜值,“我家在城外十里亭的曹家淀,家中只有一酗酒的老父,青....落音不要回去。”
仰天长笑,赫辰心头难得的快意怅然,“好!”
顺音牵着安落跟着许凌风一早便等候在了宫门,已是八月的日光,刚出云海便已是天地火热,远远看去,前景有些恍惚。
月灵独自在马车里倚着软枕,透光的纱帘映衬着赫云峥马上背影,一声长吁,车马皆停。
帝后同归,众人跪迎。
“禀陛下,今日收到了顺安城逍遥王的拜帖,王爷说今年的天寿日要亲自来贺。”
赫云峥一口笑出声,心情很是畅快的模样,“辰儿定是知道了这一遭的胜利,替朕拟一道回旨,派车马亲自去接。”
“是!”
月灵跟在身后,只见赫云峥一脸开怀一把抱起圆滚滚的安落,小人儿被父亲的逗弄惹得受不住笑个不停,顺音作揖立在一边,显得落寞很多,月灵见他们走远了,心疼地牵起顺音温暖的小手,看到手心里嫩白的手指,顺音眼角泛出了红光,“谢母后!”
鼻息隐隐泛着酸意,月灵蹲身捏了捏顺音的小脸,“小孩子没必要学得跟大人一样,母后不喜欢。”
顺音的嘴角颤抖了良久,终于弯出了笑意,“好!”
擦肩之际,许凌风的眼光意味深长看着一前一后的赫云峥和月灵。
夜里,赫云峥以中宫名义在未央宫设宴,内宫聚会多以皇室成员为主,月灵又一次见到了生离,自上一次采集露水见过,又是长了一寸的个头,靖远侯赫云枫一本正经地坐在下面,面无颜色,只是不停地安抚躁动的生离,倒也是忙得不亦乐乎。
“罢了枫儿,拦不住就随他去吧!”赫云峥欢笑着注视生离圆滚滚的身子从餐几下面爬出来。
“这孩子小时流离,性子被落音惯坏了!”
许凌风一听到这名字抬眼间,一度气氛凝固了,赫云枫心知自己的错处,便要起身领罪,“罢了,”赫云峥扬手脸色凝重,“我们终究都是忘不过!”
月灵抬眼对上赫云峥投过来的目光,心头闪过一丝惊讶。
“太子也一道去吧!”
顺音看了一眼月灵,随即起身作揖离开,步步沉稳。
一番酒欢,未央宫华灯通红,像是戏折子里的水晶宫,一到夜里便是剔透的红。
赫云枫将醉昏的赫云峥带到内宫,月灵已经更了一身素服,后宫繁杂,脸色也并未显露出异样,“将陛下躺着吧!”
随即便唤了一声外间的女侍,蜂蜜水和热汤盆一应俱全,月灵委身在侧亲自解开了赫云峥的腰封,宽衣搁置,脸色也散了一层红晕,待到呼吸均匀才作罢。
“有劳侯爷了!”
月灵谢过赫云枫便要转身入里去,那熟悉的声音混着经年的苍苦在她身后再次响起,“陛下是与自己过不去,烦请王后夜里悉心照料。”
与自己过不去?何以言说,月灵如今都是毫无头绪,“斯人已逝,又何来过不去之说,难道太子殿下的生母死因真是另有其他?”
赫云枫的神情较之以往多了更重的稳慎,稍稍退出,宫灯映的门前的青琉璃石泛着清冷的光,夜晚渗出了寒意。
“顺音的母亲身世臣下也是后来才得知,却也是因着这一层缘由,落音的死更显得秘密,”赫云枫轻笑着端手,“王后想必听的情节很多,落音确实是失血而去的,陛下过不去的是自己没有好好对待过这个与他越过生死的女人。”
赫云枫言罢,拱手作揖欲走。
“太子曾说许相当时要陛下杀了她。”
“许凌风确实有这个念头,”他一声长叹,“陛下怎么可能下手,落音陪着陛下一路走来,难道就因为身世牵扯了前朝往事就要赶尽杀绝,何况她的孩子是天元的储君。”
赫云枫冷哼了一声,“天妒红颜吧,落音都没有留下一句话就走了,”他朝着内宫里轻叹,“孩子生的像极了母亲,陛下独爱安落,眉眼神情最像。”
已是到了后半夜,从赫云枫离开,月灵便一直守在床边,守着昏睡的赫云峥,当日重生她以为自己唯一生活的是护卫着蓝月国的国泰民安,如今没有人能为她的经后指明一条明路,她自己早已经乱了方寸,命运的长河弄人,夺取了她的桨,任自飘摇,又是撞到了原来的南墙。
灯影恍惚着纱帘里映透的纤柔身影,月灵的头发倾泻而下掩了她大半的身形,床榻上的呼吸难得的安稳,夜巡的宫婢见了也不敢惊扰,只是掩了门窗,不让风凉进来了。
一夜安稳。
卯时身起,赫云峥吃力地挣脱身体的沉重,身边的女子就这么匍匐在床边,扭曲的姿势看着很是难受了,伺候的宫人托着盆盂,龙袍进门,赫云峥闻见响动立即扬手,一行人便定在原地不敢再有动作。
翻身下床,小心地抄过月灵的腰身,不过一把力气地上的女子就这么被赫云峥抱上了榻上,栗色发丝如瀑铺散在侧,轻掩上被衾,这才退了出去。
“王后昨夜疲乏,不可惊扰!”
未央宫里一夜之间像是有了生气,说辞纷纷芸芸。
顺音下学,恭送许凌风的离开便牵着妹妹往未央宫里赶,今日陛下亲自免了东宫的请安,这让太子殿下心中忧心,以为是中宫有恙,直到路上上学听得几句碎语便也明了些许,这偌大的皇宫除了穿梭来去的宫人,后宫也就一处未央宫坐了主子的。
“儿臣问母后安!”
月灵梳妆将将妥帖便听得孩童声音,心下欣喜,随即迎了前去,请了午膳过来。
“母后今日气色真好!”
顺音抬眼一直看着月灵今日的扮相,粉黛清淡仍旧高雅清丽,“父王今晨亲下命令免除请安,儿臣以为还是母后有恙,如今见得这心总算是放下了!”
月灵轻笑,再看身旁的安落已经是一脸的碎渣渣,取了袖口的锦帕便擦了上去。
“今日看来,朕是赶上了王后的佳肴了!”
赫云峥突然的袭击教月灵与顺音面面相觑,两人皆是一脸茫然,一圈坐定,月灵心中莫名渗出了暖意,她的孩儿,她的夫君。
本是因着孩子的胃口,菜品皆是五颜六色,晶莹剔透的模样,赫云峥亦没有什么异样,便也就这样作了午膳了。
“今日下学,我听得宫人们议论昨夜父王是在母后宫里歇的,早上还不许人惊扰未央宫,弄得哥哥还以为母后是身体抱恙,心思忧急!”
安落嘟着嘴,一脸不满地朝着赫云峥,似是在抱怨,童言无忌却是这气氛很是尴尬了些,月灵局促地用膳,一言不发,只听得顺音正色言说:“父王体贴母后,待儿臣回去便让太医院调配几副方子给母后进补。”
越说越不是一个意思了,月灵惊愕地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小太子,“太子殿下,我只是......只是操劳疲乏了些,不是......”
“父王我们是不是快要有小弟弟或是小妹妹了?”
“不是!”
月灵不及赫云峥开口,积极地几近是吼叫出来,父子三人皆是惊诧。
一场猝不及防的闲言碎语,就这样轻易地浑浊了他二人之间的楚河汉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