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这日天朗气清的,已是入秋却并未见的有凉人的寒意,未央宫的门窗连日以来紧闭不开,终于也透了几口气,再看宫墙上排了一串灰圆的小点,又是歇了一群不知哪里来的野麻雀,未央宫素日安静,总是有这样的野鸟过来歇上一歇。
“又是一年秋凉了,他们该往南方了!”
月灵拢了拢肩上的细绣繁锦,身心沉乏。
“娘娘东宫里的碧云姑姑来安置太子殿下的行头,问往哪个宫里搁置?”
“就放我身边吧,孩子小,与我一道好照应!”
宫婢恭敬地委身退后,月灵眼前一惊,思绪里闪过诧异,“东宫来的姑姑叫什么?”
“回娘娘,是碧云姑姑,陛下自潜邸带来的。”
“可是从前随着先王后的。”
宫婢已经显得有些为难,毕竟这宫里没有明言,不能说的便只能不知道。
“罢了,你让姑姑过来吧!”
月灵的宫室里多了一方暖炉,入秋便开始薰着御医的暖香,从铜镜里看脸色已经比从前精神不少。
宫婢接引过来碧云,月灵有些手足无措了,慌乱地起身,衣摆显得有些凌乱了,跪在地上的碧云还没来得及被瞧清楚如今的样貌,只是中原的女子挽发结髻便是出阁的象征,她觉察不出自己的声色几近颤抖,“姑姑许了哪一家好姑爷?”
伏地的碧云心中愕然,迟疑了半响才回了一句,“陛下垂怜,奴家夫家是御前侍卫赫呈。”
“好人家,好!”
月灵俯身亦欲上前搀扶,这才意识到了如今这般境遇,回身站直,“太子尚小,本宫还没打算将他独室,姑姑将这些行头放在这里就行了。”
碧云迟迟不动,抬眼看了一圈这未央宫里的金碧辉煌,垂目不言。
“姑姑可是觉得本宫会怠慢了殿下?”
“不,奴婢不敢,”碧云微微摇头,“这宫里皇嗣就有不可与后妃同寝的规矩,即便是亲生也要另辟宫室,奴婢还是请王后娘娘重新安排一番。”
月灵手指交错摩擦,扫了一圈偌大的中宫,“那就在云砂筑吧,那儿离我最近。”
“是!”
碧云起身朝外,端手引了一指,手底下的宫婢鱼贯而入,远远看着,她已经不是昔日那个畏畏缩缩的小女子了,月灵心中安慰,昔日里的靖安王府里,赫云峥也算是善待了。悉数整顿妥当,以碧云为首的宫婢纷纷行礼告退,月灵微笑着掩盖眼眶里的激动,“姑姑可有其他安排的?”
“回娘娘话,太子殿下自小惧怕雷电气候,往后风雷电击的烦请娘娘留心,殿下夜里贪凉爱踢被子,需身边有一守夜之人,平日里爱用宣纸,不喜香气,房里燃兰香便可。”
“谢姑姑告知,本宫记下了。”
月灵怜惜地看着面前的女子起身,转身......
“可还有事?”
碧云定住身,回头看向立在门前的月灵,硕大的金红金阁门显得月灵格外的瘦小,“奴婢冒昧地问一句话。”
月灵轻笑,示意她可说下去。
“娘娘昔日可有姊妹?”
月灵迟疑了一瞬,随即摇摇头,“蓝月国就我一个公主,当兄弟倒是有几个。”
“是奴婢过分了。”
“姑姑可是有何疑问?”
“不,娘娘神态像极了奴婢的一个故人,不过蓝月国异域之地,是奴婢多心了!”
走远的碧云身形利落地上前领头,屋子里繁花似锦却实在是无处安身,月灵往窗角里探去,已经快要过了巳时。
太学堂里许凌风刚刚结束了今日份的课业,远远地月灵便已经见到坐立不安的生离,在顺音身后更是捣乱不止,忽地一溜烟就蹿了出来,已经是下了课的了。
“母亲......”
迎面过来的孩童乐呵呵的,自那日宴请后,生离又是高了一头,今日一身墨色玄衣更是显得高挑了,正要往她怀里扑,却听得一耳厉喝,生离便瞬间失了笑意,耷拉了脑袋别过身去了旁处。
月灵朝着他的方向寻,却见的靖远候赫云枫正立在远处,见她回身,循了个礼。
“母后!”
顺音自小稳重,月灵竟有些贪婪地希望他也能跟生离一般扑进自己的怀里唤她一声“母亲”。
“十王叔安。”
见到月灵紧紧牵着顺音朝自己走来,赫云枫心中有些异样,些许是对着孩子的怜惜吧,“生离不懂规矩,臣还请王后赎罪!”
“生离外向,孩子身世与太子惺惺相惜,唤我一声母亲,是本宫占了便宜。”
生离一听月灵这话出来,连忙上前抱住她另一只空着的手,亲昵的贴着自己的脸颊来回亲抚,“母亲身上的味道跟生离记忆里一模一样,父王你就允了我吧!”
赫云枫顿时有些尴尬而无奈,毕竟月灵不是普通的人,仅是天元王后这一层便已经是乱了辈分,只听得月灵笑了出来,“王爷不必太过局促了,生离喜欢就叫吧。”
顺音似是意会到了什么,攥紧了月灵的手指。
孩子天性贪玩,月灵便多绕了一圈路程,园林里的香樟红了几片叶子,点缀在丛绿之间,倒是显得了几分绿肥红瘦的感觉,树荫下行走落下几处太阳洒落的斑驳,颇有几分秋意了。
“这宫里的园林里没有花,就这几处香樟本宫甚是喜欢,尤其是这香气。”
月灵舒心呼吸一番,抬眼便见了树上已经微微泛着青黑的香樟子,“果真已经到秋了。”
“昔日尚在王府,太子的母亲也喜爱这味道,潜邸的院子尽是。”
孩子的足迹穿梭不停,月灵便寻了一处闲坐下来,这一看去过眼便是御书阁了,“爱这香气的人都是通透的脾性,侯爷见过心里知道,可惜了命途不爽!”
赫云枫眯缝着眼,远处两个孩子一静一动,生离这般跳跃,顺音也不过是沿着轨迹循着,“这两个孩子还没来得及看一眼......”
“听闻侯爷的夫人也是......”
“都是我亲自往天灵殿上的排位,灵医上的祥录。”赫云枫见月灵脸色不解,“陛下登基后立的规矩,皇室里仙逝的先人都要灵医亲自上祥录,好让后人清楚前事后因。”
天灵殿,灵医,祥录......
“母亲,母亲,快过来!”
生离洪亮的嗓音拉扯回月灵的思绪,一脸宠溺地嗔怪,“怎么跟小时一样嗓门儿大!”
赫云枫随即也跟了上去,眼前疑惑。
“我想要树上的那一串黑子。”
月灵抬眼上去,一串黑亮的香樟子悬在树叶层层覆盖之中,撸起衣摆爬了上去,“王后?!”
“无事,从前我在蓝月爬的宫墙可比这树要高的许多。”
赫云枫第一次看到孩童般心性的月灵,竟是这样灵动的与宫廷格格不入,仰望之间那女子似是被镶上了一道金光,一举一动在他的眼里闪耀,白色的锦云棉履像是壁虎的脚一步一步吸在了树干之上,“可是这里?”
“对!”
顺音和生离齐齐回头看向赫云枫,月灵轻笑着拔了过来,一把扔到了赫云枫的怀里,“接着!”
两个孩子一把从赫云枫怀里抢过,一转眼就又跑开了。
“跳下来吧,我接着你!”
“不用,我自己可以。”
月灵平日本就难以出汗,这一下子蹿爬身上倒是热乎了,脸上微微暖色起来,外袍被扎在腰间双腿圈紧着树干渐渐往下游移,满眼着自信,只见一脚撇下,月灵的整个身子向后倒去,作势要落地,赫云枫惊吓地伸手欲往前去,一个飞身抢了他的前头。
赫云峥翻滚一圈筋斗,月灵稳稳落地,“朕倒是今日才知王后是个顽皮的人。”
月灵摆手,安然无恙,这才从赫云峥怀里安稳下来,这一幕在旁人看来却不似是井水不犯河水之态,她并没有排斥这个接揽她的怀抱,赫云峥小心地放下月灵站定,“倒是跟着孩子闹腾得起。”
“臣弟有罪,没有及时劝阻。”
“王后安然无恙,十皇弟就莫要自责了。”赫云峥转身,看着身边正在一心摆弄衣物的月灵,无奈的表情更是宠溺。
“今日你便迟些回去,辰儿在顺安城已经动身了,朕要与你探讨一番今年天寿日。”
月灵抬眼正好对上赫云峥看过来的眼神,随即委身,“妾身去找找太子,该......吃饭了!”
阳光正盛,一点也不刺人的眼睛,树荫斑驳,月灵纤柔的身影就这样消失在了拐角不见,赫云峥此时竟有一种一家和睦的错觉,瞬间又一次消失了,仅仅是因为那个女子能友善地对待他的孩子罢了。
顺安城入秋凉意更显,赫辰身着了一套苏云细绣湛蓝长衫,在珞瑜池一坐便是一个上午,偶尔撒上一把鱼食引得一阵锦鲤的欢腾,青芙从前厅过来见到闲散在此的赫辰,欢快地小跑过来,伏在他的脚边也不打扰,静静地等着,头顶上飞过一群归雁,晴空万里。
赫辰眯缝着眼,空气里混着几日下来已经熟悉的香气,伸手便抓了一把,那是脚边的女子的头发,“音儿,今日学的是什么?”
“今日嬷嬷教的是针绣。”
“可学会了?”
赫辰没有听到回答,睁眼坐定,小女子垂着脸也不出声,袖口的薄纱下点点红孔触目惊心,“受了伤为何不说,本王说过学不会的可以不用学!”
“不,落音要学,”青芙坚定地仰着白净的小脸,眼角噙着泪,“王爷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哪怕是要了我的命,我也不后悔。”
赫辰不忍,拥着瘦小的身子,只是轻轻一揽便入了怀里,清丽的脸庞晶莹剔透的模样,不禁吃了一口,冰冰凉凉的,怀里的人儿却红了脸颊,意欲逃开,无奈赫辰禁锢不得动弹。
“来日你可是要被本王当作礼物送出去的。”
青芙瞬间凉了神色,腰间的圈紧也松了力度,“落音知道。”
“但是本王对天起誓,我赫辰心里从来都只有你落音一人。”
懵懂的少女就总是会被年轻的誓言催眠,青芙的脸颊流淌着幸福的眼泪,也许此时此刻她确实是沉浸在自己臆想的幸福之中,同样是少年的赫辰又怎么清楚的了解什么是爱,他任由身上的女子拥抱着自己的身体,就像是小时在她的怀里一般安稳,鼻息之间也是充满着属于她的气息,“你就是她,她也是你,我这一生的梦啊!”
赫辰同样为了青芙特意打造了一处碧落阁,院落里香樟环绕,兰草绕膝,一路抱回,在于逍遥王府已经不见得是个稀罕事,在旁人眼里是一朝飞上枝头当了凤凰的好命罢了。碧落阁里的摆设只有赫辰知道的记忆里是一模一样,青芙的手指在他的呵护下一点点地涂上了药膏,随即免除了接下来的所有课业,天寿日已经是近在眼前了。
是夜,赫辰一人独坐亭台,月色皎洁如洗,直到身边的影子拉了好长出现,“还不睡吗?”
青芙心疼地为赫辰披上御寒的披风,“王爷不也没睡!”
抬眼是青芙一头如瀑一般的长发,身上宽松的外袍暴露着修长的玉颈,体香在赫辰的脑海里萦绕,心头不稳一把将女子抵上石柱,圈进怀里的方寸之地,接着便埋首含上了青芙稚嫩的耳垂用力地吮吸。
直到青芙发出了一声嘤咛,赫辰才清晰的感觉到了紧紧揪在他胸口的小手捏成拳头,双眼紧闭,到底还是个未经人事的姑娘,赫辰愤恨地对着石柱用力一击,拢好青芙肩头滑落的衣衫,甚是怜惜,“本王醉了,回去睡吧。”
“王爷......”
身影出了亭台被月光拉得好长,“明日便要入那皇城里去,休息好!”
一阵凉风越过,卷起了几步白日落地的红樟叶,吹散了还没来得及落下的两滴清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