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八月金桂飘香,自换了水路,沿路的人家桂香弥漫了整条江水,赫辰坐在舱室里,怀里的青芙因水路眩晕脸色苍白,已经昏睡了半日。
面前的案桌上铺展的是落音的画像,明眸皓齿的模样仿佛还是生前的模样,赫辰心里的迫不及待,与那原州城越是接近越是躁动,“你选择了他,甘愿吗?”
“王爷,午膳好了,是在里面还是在外面?”
赫辰垂目怀里的女子依旧是没有苏醒的样子,“端进来吧!”
青芙听不得一点的荤腥之味,一路上便也是清淡。
“音儿,起来吃一点吧。”
对着这个与落音有着一模一样的样貌的女子,赫辰极尽着倾身的温柔,有时候可能连自己是都分不清是虚幻的梦境里还是现实的憧憬里。
青芙吃力地直起身,柔软的腰肢便被贴向温暖的怀里,这是他对她一贯的贪婪,手臂圈在纤柔的腰肢上,耳边尽是令她魂萦梦绕的气息,脑海里依然是在翻江倒海的翻滚着,“王爷,我们何时才能到啊?”
“好孩子,再忍个两天咱们就到了!”
青芙喏喏地应了两声,又眯上了眼睛,“明明我与王爷一般大小,为何总是说我是个孩子?”
“因为她总是叫我孩子。”
画像上的女子温柔的眉眼似是就在看着他们,青芙不止一次看着这个与自己相似的面容,赫辰喜欢她,喜欢得这般隐蔽,她也喜欢她,如果不是她,也许等待她的又是另一场命运。
“如今她又何处去了?”
“黄泉碧落,奈何桥轮回之处。”
“王爷可愿意说与落音,她的一段故事?”
故事,便是只有她的故事,赫辰不禁嗤笑一声,关于她的好多他都能张口就来,可怜的是他与她竟没有丝毫的记忆。
她的身上总是通体的花香,这是长年的花茶浸染入体的,那时她总是牵着幼小的他走过花园里的每一处花圃,去莞娃宫看十王叔练剑,不苟言笑,却看他的眼神很是温柔......
“后来呢,她去了哪里?”
“她选择了另一个人,跟着那个人去了别处。”
“为何不选择王爷,王爷是这样好的一个人。”
赫辰垂眼,落音的眉眼与他不过咫尺之间,“你们不一样。”
“那为何死了?”
也是因为她选择的那个男人。
天寿日已经近在眼前,按着惯例都是由靖远候赫云枫一手操办的,今年自然一如从前。御书阁里赫云峥听着下面赫云枫的描述,有些不耐烦,天色尚早,群臣下了朝堂离去也不过一炷香的功夫,还未及喘上一口气又被揪住不放,赫云峥心中甚是不爽。
“陛下,太子今日又没有去上早课!”
一听外面传来的通报,赫云峥终于有了由头出去缓上一缓,随即摆架未央宫。
庭院里出了打扫的宫婢,便没有其它的身影了,赫云峥的圣驾一出现便慌了整个院子的人心,扬手止住了跪礼,赫云峥看了看身边的赫云枫,“朕的孩子自从入了这里,连碧云姑姑都没用处打发回家了。”
赫云枫吃惊,“两个都来了?”
“嗯,哥哥来了,妹妹就赖着了!”
内室里,门窗闭着,掩上帘子变暗了些许,看人倒也能看个一清二楚,远远就能听见的鼾声一耳朵便知道是顺音的,赫云峥小心地提摆跨了进去,床榻上睡熟的三个人没有一点动静,只见里边的两个小的歪歪斜斜地肆意睡姿,外边的月灵曲在床沿边,半边身子已经悬了空去了。
“朕已经很久没有抱过安落了!”
赫云枫抬眼看向赫云峥,脸上挂着明显的尴尬,毕竟深宫女室不似朝前,收拢衣袖,识相地退了出去。
见人走了,赫云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回过头却见月灵翻了个身。
感觉到了异样,月灵睁眼,自己已经落在赫云峥怀里,“别出声,吵醒了他们!”
赫云峥也没有急着放下,起身朝着窗前的短榻里挪了过去,月灵伸手抵上边沿以免磕碰,赫云峥的轮廓总是那样威严。
“你自己睡一会,这两个昨晚上该是把你闹腾不少。”
“你怎么知道?”月灵轻笑着,拉过一旁的薄毯子缩了进去。
他自是知道的,毕竟安落是在他一手上带过来的,赫云峥轻微侧目,一口笑了出来,眉眼间的温柔还是那个时候的模样,只是纹路里陷入了经年里的沧桑。
“父王!”
顺音跪坐在床头,揉着惺忪的睡眼,见月灵去的短榻便也扭着身子过来。
“学堂今日又来传话,你又没去上学?”
月灵揽开怀里的空隙教顺音钻了进去,“是我让他不去的,许相连日下来教的诗经都是乏味晦涩,毫无生趣,等生离学完了再去学。”
“你这是惯养他了。”
“陛下整日家国百姓,哪里知道太子殿下的实力,有些东西一遍是学习,两遍是巩固,三遍是温故而知新,到了四五六遍,那就是乏味了。”
赫云峥欲再次反驳回去,只听见床榻之上细细簌簌的声响,转脸过去,安落捧着小脸偷偷钻在帐帘之下嬉笑,咧开嘴的缺牙模样意外的可爱。
“父王,你们真像戏折子里的人?”
戏折子,宫里素来少有这些劳什子,“那里听来的故事,与我说说!”
月灵揽着顺音,一脸的兴趣。
“碧云姑姑以前总是说寻常的夫妇拌嘴就是常态,如今母后和父王就是这样。”
安落软糯的声音里笑得顽皮,赫云峥杵在膝盖的手掌开始摩搓不安,“你个小妮子,平日不好好学女志,满脑子都是什么,”随即起身便要往外走,嘴里不停地咕囔着,“那个碧云也是有罪,朕好好的公主沾染的什么样子......”
月灵嘴角紧紧地抿着,闻见外间的恭送声才肆意笑了出来。
已是午时,日上三竿,月灵起身将两个孩子一一整理好衣装,自从安落尝到了月灵挽发的手艺便再也不喜欢其他宫婢的拾戳,月灵也是乐在其中。
铜镜里安落跟着月灵穿着同一款粉白的纱裙,“今日母亲为落儿作何发髻?”
月灵轻笑着,手里的木梳子从头顶顺到发尾的手心里,竟是这般不知滋味了,“母亲想着在落儿的头顶开出一朵莲花来。”
细软的发丝灵活地在一双纤柔的手掌下旋转抽离,三两下子便是一朵莲花,圈紧着中心的发圈结成团,一颗珠钗别上,今日又是另一番小可人的模样,一旁的顺音都禁不住赞叹。
梳妆台前月灵透过铜镜看到两个孩子的笑脸,幸福而满足。
良久,顺音跪坐在月灵身边,小脸端在台桌上,一脸欢喜地看着她,“母亲可真好看!”
“是吗?”
月灵将胸前的头发拨到身后,面前的小手开始在这张梳妆台前作祟,铜镜下的小柜抽屉被他一下子扯了出来,黑金边锦盒掉了出来,“母亲,这是什么?”
那是两人心心相印的凭证。
“这是天寿日我准备送给你父王的礼物!”
顺音的脸色开始低落下去,嘴里嘟嘟囔囔的,“我这么久都未曾受过母亲的礼物,父王竟比我有幸运!”
盒子里的发丝因为久远已经失去了光泽,捆绑的红绸也泛了一圈的暗沉,“看着有些年岁,必定是好东西,儿臣也要!”
不及月灵回上一句,圆滚的身子已经跑了出去,无奈地将最后一根宝钗插入云髻,天色正亮堂得广阔。
入夜,御书阁里的灯光亮得耀眼,风声比日里要放肆很多,行走之间都能听见衣摆里灌入的风鼓。
巨大的宫门映着温暖的红光,赫云峥抬眼一见母子三人的模样倒是十分可爱,两个小孩子一边一个紧紧牵着月灵的袖摆,她的额前也是一番凌乱了,像极了护犊的母鸡。
“夜里起风了?”
月灵点头,将手里的食盒递到赫云峥手里,转脸便去看身后两个孩子,模样也不显出尴尬,一气呵成的动作倒是像理所当然的习惯,赫云峥耸耸肩转身向身后的青璃石圆案去,“起风就别过来了,这个季节的风寒最甚。”
“太子殿下说陛下晚膳一直没用,两个人嚷着要来您这里一起吃。”
月灵料理孩子的贤良模样真真是像极了一个母亲,亲生母亲。
“母后还想找父王有事!”
顺音说着一屁股挪上了圆板凳,安落也不甘落后挤了上去。
“何事?”
赫云峥抬眼瞧了瞧月灵,询了一声,“这宫里什么不是王后一句话的。”
“自然是必须要陛下点头的。”
月灵小心翼翼地为两个孩子布菜,一点一点,一样的数量,“天寿日将近,作为中宫总是要供奉一些,可又不知陛下喜爱何物?”
一声风响掠过御书阁的门窗,木格的晃动惊扰了这座宫殿里的温暖,赫云峥垂眼夹了一块素色,轻笑着摇头,“哪有什么特别喜爱之物?”
两个孩子埋头吃着,脸上泛着睡起尚未消散的红光,月灵见他脸色的黯淡也不继续说着,晚膳尽是清淡简单,留了安落下来,也就回了自己的未央宫里去。
入夜,月灵命人紧闭好门窗,屋子里不得已生了一只碳炉过来,自入秋以来身上寒凉不少,将顺音送回他的云砂筑,这内室里也正好暖了起来。纱帘轻拢,围罩得暖气停驻,这才让她觉得安身,松了发髻睡下,身上竟有这般酸痛之感,月灵不禁笑了一声,“一天下来也不过这么点事,竟是这般酸累了!”
夜风独起,呼啸得窗口晃晃悠悠的不稳当。
很久很久,似乎是一个很悠远的梦了,月灵的身子飘飘荡荡的......
“娘娘,娘娘......”
沉重的眼皮从睡梦里为难得掀开,只见赫云峥抱着安落就这么闯了进来,并未觉得惊吓,月灵心想便是安落那个小妮子夜里闹醒了,支退了来人,翻了身往床榻的深处滚去还不忘撤了一半的被子出去,这意思在赫云峥看来是很明显的指示。
“朕......还是去榻上睡去吧!”
安落扭捏着小身子钻进月灵的怀里一动也不动,月灵掩上被衾直起身,“今夜风大,窗子肯定有风,这床够我们三滚的。”
赫云峥拘着腿像是没听见一般,背过身去也不理会。
“落儿在,妾身吃不了你,陛下九五至尊,伤了身体拖累的是这天元国家正事。”
赫云峥也没听见说话了,侧目过来,床上的两人已经贴面躺好了,过了好久,窗口的风呼呼着力气,木格里总会缝出一串凉气,未及子时就已经是受不住了的,那边的床上外边还悬着空荡。
“我就知你肯定受不住。”
以为自己已经是足够的轻悠,却还是惊动了月灵,赫云峥也不说话,自是要守住作为君主的尊严,安落的小手铺在一侧露出来,他不动声色地塞进被衾里,不想却触到了一处清凉,“你这身上怎是这般凉意?”
“素来如此,”月灵抬眼又往里侧挪了过去,“年少时去过一回天山,冻着了。”
这屋子里的碳炉隔着镂空的花眼冒着火星,赫云峥侧目又起身将被衾朝上拢了拢,月灵微微睁眼,灰蓝的眸子里清澈见底,她笑得轻柔,随即靠着安落的侧脸又闭上了眼。
气息,神情,如梦初见。
寅时三刻,鸡鸣朝起,这是月灵第一回见赫云峥早朝。
坐在床沿上却迟迟不见有人见来伺候,只一对宫婢送来洗漱和朝服便不见了踪影。
“卯时上朝,怎还不见人过来?”
“朕夜宿中宫,这本就是后妃之事,他们下人岂有插手之理!”
被赫云峥这么一说月灵面色有些囧意,小心地爬起身凑到赫云峥身边连连称歉,气息顺进他耳畔微微有些痒意,赫云峥无奈叹了一声,起身朝屏架过去,看着独自折腾的圣君,月灵饶有兴趣,刚刚他的进退两难叫她看着喜欢。
手指抄过赫云峥的腰身,接过他手里的腰封别起,“陛下瘦了不少,从前的腰身足足有六寸有余。”
从前,赫云峥不解,回过身,“何时?”
“在潜邸的时候。”
月灵自顾自地操弄着手里的朝珠,“今后任何事都可直接与我说道,什么事皆是你我夫妇二人之事,不必为难。”
这句话,似曾相识,那时她要为他纳妾。
走时天色尚未通亮,月灵身上仅是一袭红衣,头发披散着,未施粉黛,见着整顿妥当而出的帝王,眉目温柔,“去吧!”
那是期盼夫君的眼神。
出了未央宫赫云峥有些迷失,错愕和惊慌夹杂着他的情绪,第一回上朝用了步辇,月灵的神情在心中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