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天观王朝沿袭了前朝婚俗,女子出嫁前三日不可面见夫家,大玉喜热闹,早早便接了落音过府,本就是俗礼,学士大夫之妹自是要从学士府出嫁的,落音知道大玉对自己的体恤,关怀备至,芸香院算是断了尘缘恶果,说来心里自是有一番痛快。
大邦有子,天之妹,女定阙祥,亲迎于渭。
天观建国,嫁娶之礼男子须亲自迎接,早些已经有留言猜测,靖安王是否会亲自迎这位出自芸香院的侧夫人?坊间的茶余饭后已是众说纷纭。
学士府。
落音披散着头发,腰间的襦带在服侍嬷嬷的系叠下成了一朵牡丹靠往腰际,繁复款式层层叠叠,铜镜里的女子脸上被敷上一层细粉,乍一看有些苍白,眼角贴上金色花钿,耳边的老嬷嬷不停念叨什么,咕咕哝哝听不清,浓如黑墨的头发全部梳到头顶,从此,扬凤髻替代了流云髻。两边插着插着六珠步摇,红宝石细密地镶嵌在金丝之上,偶尔轻摇碰到新娘娇俏的脸,冰冰凉凉。此刻的落音,华贵与艳丽交相辉映的女子,一个即将入了围城的王府夫人。
喧闹喜庆里红毯已经延伸到了尽头,漫天花瓣层层芳香,赫云铮一身大红直缀婚服,以金丝珠纹锦带束腰,乌发束起以镶碧鎏金冠固定,身影笔挺,极致的尊贵优雅。
“走吧!”
赫云铮的声音微微地在耳边出现,落音在盖头下的手便多了一系红锦,喧闹里礼炮轰鸣,迷离之中一步一步。
落音这一身的勇气再也消弭了下去,他越过红锦将她牵上红轿子,第一次,落音触到他的温度,温暖不伤。
一路的锣鼓喧天弥漫到靖安王府,红绸下的落音甚是觉得漫长,轿帘微闪,喜婆尖细的声音掀开了帘子,直到覆在一个宽厚的肩膀之上,隔了一层盖头,还是能清晰赫云铮身上的男子气息,落音心口突地紧张得紧,紧紧攀在他的肩头一动不动。
靖安王大喜,天帝却只是送来一对玉如意以表恭贺,不过以东宫为首的皇子皆来恭贺,排场之上也算是华贵之极。
入夜,华灯通明,落音怀里揣着满兜花生红枣,这是临行前大玉塞的,那时她眼睛通红,性情如此,落音一想来很是欣慰。
喜宴设在了雍和门后的雍和殿,碧落阁之间隔了**殿和永佑殿,辨不清热闹所在。
赫云铮一身喜袍穿梭在人群之中,脸上笑意盎然,众人皆以为是有心人得眷属的兴奋所致,声声恭贺,杯杯饮尽,一片欢愉之色。赫云城远远地看着此刻尽兴的赫云铮心头一阵疑虑,却又寻不出异样出来,十皇子赫云枫年少偷觉了酒意便已经欲罢不能,傻不愣登,自己独饮都能干了一斤,赫云轩嗤笑,那只在太子眼里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思至如此,赫云城不免笑开了。
此间之际,赫云铮已经敬酒折返,脸上醺红的的醉意一眼明了,身子摇摇晃晃,抱拳言笑朝着几个兄弟聊表歉意。
“八弟如此,怕是对弟妹过分了啊,洞房花烛哪有这般烂醉成泥的?”
“不,是弟弟对哥儿几个过分了,都没有好好敬谢一番。”
说着,赫云铮已经拎起放在赫云轩面前的银珠酒壶亲自为他满上,一丝狡黠从他眼里掠过,不过一瞬,赫云轩憨实地端起杯子,先干为敬,赫云铮又以不成礼数多让了两杯,草草之下赫云轩竟也跟着红了脸晃了身子,瘫坐在椅子上不省人事,嘴角不时抽搐难看的笑意。再看赫云枫已经是三杯倒头就是睡,赫云铮举着杯子顿了顿,身子迟钝地缓到太子赫云城面前,一脸醉酒的憨笑。
“太子哥哥,八弟跟你喝。”
还没等赫云城端酒,他已经一饮而尽了,踉跄着身子定睛一看,赫云铮拎起银珠酒壶又添了一杯,看着赫云城一起送入口中。亥时一刻,人群已经稀疏,赫云城推搡赫云铮该是洞房之时,又眼见老三和老十不省人事不免有些恼了,手上动作无用腿脚相加。
“圣旨到!”
许凌风连夜奉一卷黄轴莅临,人人面面相觑,靖安王大喜陛下却连夜召传圣旨,此间深意无人知晓。
奉天承运,天帝诏曰,西南滇城频繁受制于靡莫干预,烧杀掠夺,民不聊生,朕夜批奏询深感痛心,特命靖安王赫云铮即刻率玉林军三万前往滇城平乱,朕祁君凯旋,钦此。
场面一度寂静,赫云铮接过圣诏叩谢皇恩,许凌风悠悠启口,一切安妥!
太子心中异样却不好表现,只是故作惋惜,毕竟是新婚之喜。
“君子以国为先,落音不会怨怪的。”
碧落阁里红烛泪堆积成塔,落音眼睛已经略感疲倦,四周静谧无声,听不出外面有任何响动,再有一刻便要过了子时,夜深得越是沉重,她的心便忐忑地紧。
静宁里突兀地传来一阵慌忙的脚步,止住于门口便戛然而止,赫呈的声音小心谨慎,落音觉察异样,起身往外间探询,已经毫无响动。
“小呈,可是出了何事?”
“姐姐!”
落音听得出这一声称呼里的不同寻常,隔着一层绸锦,“你说,姐姐想知道。”
“西南不安,陛下命王爷出征,即刻动身,王爷说此番......”
不及说完,落音盖头掀落,推门而出,赫呈站直身子迅速低下头来,头顶上的金步摇晃动杂乱的碰撞声。
“他在哪?”
“已经整顿了三军集结,快动身了!”
此刻一切说来都是枉然,落音提起裙裾沿着凌空飞廊直奔门府之外,桐油火把将黑夜悬照得通明,光点越是靠近,逐渐放大,那临驾马上的赫云铮已然是一身铁白的盔甲,她竟不得前进,站在门口看了好久。
这般威严挺拔之姿又是另一种样子,厚重之下三军齐齐整整,一丝不苟。
赫云铮扶腰间佩剑于火光之中展望三军仪容,余光瞥见侧边的一处红衣,眼中潋滟,女子红妆本就是惊艳之色,却从未知竟是这般娇艳之极。
“即是自己掀了盖头,本王也就少了一桩麻烦事了,西南......”
落音眼角湿润,眼泪却不肯掉落下来,隐忍的嘴角深深刻上了深红的齿印,赫云铮突觉得慌了神,以为是委屈,竟一时不知所措。
“不管如何,这次是本王对不住你。”
万事俱备,副将胡天煦小跑而来,禀告军况,下一步便是奔往滇城。
“等着我!”
落音将他最后的眼神刻入心底,赫云铮从未想到自己在落音面前竟会这般无助,像是亏了心地对不起她,缰绳紧紧地拽在手心圈紧,汹涌而来的铁蹄踏地淹没了深夜的宁静,城门缓缓开启,落音,靖安王府,顺安城,与他之间渐渐隔了距离,弯月如钩,另一半缺口里女子婉柔的音容渐渐清晰......
女子出嫁,乌发必须尽数拢起,红烛燃尽,铜镜里的女子脸色淡然,无欢亦无悲。
落音推门,一名身形臃肿的妇人匆匆过来,头上戴的红花还来不及取下,身上的黑红喜衣还没换,面相亲和想必是这王府里的掌事。
“夫人,这是要往何处?”
落音无声步出门槛,头上的月亮亮的清清白白,四周阴寒不觉。
“夫人放心,我是王爷的掌事嬷嬷,你叫我胡姨就可以了,什么事都可以差遣我去的。”
外头传来赫呈叫喊和他急切的脚步,“胡姨,那西厢的两个小姐又掐上了。”
一进院子见到落音脸色紧闭了嘴巴,求助地看向一旁的老嬷嬷,恭敬地朝落音行礼,“赫呈见过夫人!”
落音沉了脸色一步步踏向赫呈身边,“王爷都走了还叫我夫人,”一口轻笑出来,“像往常一样喊我姐姐吧,突然喊我夫人,还真的生分了。”
说罢看向胡姨那里,赫呈见状连忙向她解释胡姨的出现,胡姨是赫云铮的副将胡天煦的母亲,因为早年丧父被王爷救济就一直呆在王府里做事,大了便一直跟着王爷习武学术,如今也算是出人头地了,为感恩靖安王胡姨便一直未离开王府。
落音点头,委身向老人行礼,“落音谢过胡姨,以后还请胡姨多担待了。”
胡姨见此大礼万不敢接,连忙跪地,“夫人折煞老奴了。”
只见那庭院外的家仆纷纷往西厢院子里跑,赫呈便知事态已经严重,落音不是没听他说过西厢的两个侍妾,名唤王媚的那个性子泼洒强势,因比另一个碧云来的早一年便蹬鼻子上脸,赫云铮常年不在府中,在也只由她一人伺候,便总是觉得比这府里的人地位都要高那么一层,胡姨是胡将军的母亲又身居王府之内,故从来也就忌惮她三分。
落音率先走出碧落阁,胡姨紧跟其后,“那碧云是如何进的府?”
“前年王爷生辰,太后赏的,王媚是王爷成年后的随侍,后来见王爷大了才升了她作陪房丫头。”
落音微微点头,端手径直顺着往西厢里赶,此时天色微蒙,泛着白光的幕蓝渐渐褪却,月儿渐渐隐得模糊。
西厢与这府邸正堂真真是有一段距离,到的时候落音已经通体发热,脸色微红,只见那厢房里只有一阵尖细的哭腔,一团狼藉里四下平静,两间相对的厢房对门开着,胡姨请示先于落音两方探了一番,紫玉轩的碧云浑身伤痕累累,缩在角落里迟迟不敢出来见人,见胡姨气势汹汹出来就往对面的兰芝轩里跑,“媚小姐你怎可以把碧小姐伤得如此,同是伺候王爷的人,你还有没有王法了?”
“王法?”
王媚扭捏身子靠在阁门边上,姿态轻浮,“就算今日是那新进门的侧夫人来了我也要让你们都看看,王爷只会宠信我一人,这宅子里的主子早晚都是我的。”
“哦?媚小姐这么肯定!”落音扬手止住胡姨的举动,微微动了眼色让她往紫玉轩去,“那侧夫人怎得惹得小姐,小姐不就是给她布置过一回屋舍吗?”
落音平日本就穿着清素,这卸了妆束夜里也看不出个什么来,王媚抄手环胸,气焰高涨,嚣张地盯着庭院暗里的落音,“你是哪个院子的,敢这么顶撞我,等王爷回来我要了你的小命!”
“不用等王爷回来本夫人就要了你的小命,赫呈,”落音提起裙裾向里走去,光亮里露出清丽的面目下阴凉的眼光环顾四下,“王爷尚未出城郊,你速速追赶送上我的手信,这王媚犯上作乱,连太后的人都敢动,藐视皇室,罪加一等,杖责四十逐出府外。”
“是!”
落音挥手,私下围观的人悉数散去,胡姨扶着已经衣衫褴褛的碧云出紫玉轩时已见王媚瘫软在地,即使她还是嚣张地狠瞪向面前今日过门的新妇。
“你放心,王爷会知道的。”
“那又如何?”王媚狠狠朝落音脚边啐了一口,“这天下人都知道这盖头是你自己掀的。”
胡姨任碧云稳不住倒在地上,对着王媚的脸上手就是两耳光,手还扬在半空准备继续,“算了吧,胡姨,别闪了身子。”
落音依旧不动声色,扶起躬身的胡姨,盯着王媚的眼睛,“即便如此,这天下难道还有人会不承认本夫人明媒正娶的身份?”
思想一番落音轻轻一笑,昔日芸香院里这等奚落并不少见,等几个壮丁将王媚拖走了才回过身去看几乎奄奄一息的碧云,那小女子看似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身子虚弱无骨,坐都坐不稳妥,伸手探了探鼻息,“胡姨,去请一个靠得住的郎中,别声张!”
老人家是见过事的,自然知道这其中的意思,趁天色微明,快步出了王府。
王媚在天亮之前便送了出去,王府也落得清静,落音伸了个懒腰,碧落阁里一眼便望到了头,床上的女子睡得安详,胡姨送来药已经快到午时。
“胡姨,你们平日里都是住哪里?”
“回夫人话,我们跟下人一起都是住在西北苑的芫荽阁里,家丁一个院,我们女的就另一个。”
落音思及春气渐进,冰消雪融,“此后西厢宽敞,你去安排一下,把女的都住到西厢院子里吧。”
这一听倒显出像是当家主母的口气,胡姨点头,迟疑几步出了碧落阁,随即还是照样听从了吩咐。
天上艳阳高照,院子里很快照的暖洋洋的。
床上不一会儿就发出细细簌簌的动静,落音闻声掀帘入里,碧云已经跪身于床沿一脸惧色。
“你可好些了?”
落音的问话并未听到回应,那碧云只是跪着也不抬头,更不敢说话。落音这才看到床上的百花锦,红绸毯子,艳绒毛毡,还有没来得及散去的花生红枣的,心中才明了些许,上前替碧云掩上衾被,“这屋子是我的,别怕,郎中说你本就体弱,刚吃过药了,等身子好了我叫赫呈再送你回家。”
碧云的眼泪滴落到落音手背才被发觉,“谢夫人救命之恩,可是夫人,碧云已经没家了。”
“家乡闹灾荒,我是逃到帝京被人卖进宫的,求夫人好人做到底,别赶碧云走。”
落音突然明白这王媚为何总是寻着紫玉轩的麻烦,她就是吃定了这一层,不觉忧心疼碧云来,“我身边正好缺个伺候的,你可愿意?”
碧云作势就要起身,落音摁住,“你好生歇着,碧落阁可不想养着你好几天。”起身正要出去,“你几岁了?”
“回夫人,奴家今年入春刚好十五岁。”
“好,明日我问胡姨把你要到碧落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