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蛊娘沉默了。
“前辈可否向我保证,前辈一定会回答。”钱离音重复道。
“嗯,我答应。”若她不应,或许钱离音会接着问下去。少年人意志坚定,想问的就一定要问到对方答不上来为止,不然不会罢休。持续的沉默也没有个结束,倒不如答应她好了。
钱离音顿了顿,道:“义父的过去,还请前辈详细地告诉我。”
果然是这个问题。鬼蛊娘的记忆起点骤然倒退到她第一次来康宁郡府,尚还与迟韶同一间房休息的时候。
那时她的确窥探过迟韶的一次记忆。那时唯一的感觉便是:太混乱了。
“整段记忆中,我只能看清三段记忆,一段至温,两段至寒。”鬼蛊娘道。
第一段记忆大概是在迟韶十三四岁的时候。迟韶的父母因为迟韶迟迟没有女性的特征而请来了医师,医师告诉他们这是一种怪病,只是知道这病会导致无法生育,无法像寻常女子一样,具体的情况他便也不清楚了。迟家认为他们养了个怪物,便吵嚷着要把她杀死。迟韶那时的身高已如成年男子一般,平素也在迟家帮帮忙,体力虽不能说是好,但也不差,三两下跑到院子里,也没多想,抄起旁边一把杀猪的短刀,刀锋直指亲生父母。她那时尚未有现在这般冷酷,自己这般动作一出倒也让自己一惊,急忙将短刀收在刀鞘中,慌乱中逃走了。
故事很短,并不轰轰烈烈,也没有事后的藕断丝连,迟韶逃出迟家后便再也没回来过。
中间不知她经历了些什么,不过她大概也没有在江湖上闯荡,偷抢的技术尚未那般纯熟,便饿晕在一个大人家的府门前。牌匾上写着两个大字:吕府。等她两眼一黑再次醒来的时候,便见一个年已不惑的男子,风度颇佳,大概也是文人雅士,轻笑了两声,走到她床前,道:“你今日累坏了,在我府上住几天再走吧。在下吕乔,这是吕府。”
吕乔怎么也不会料到,面前这个孩子居然当头一句便是:“我的刀呢?”
虽说是多少有些惊讶,但他还是笑了笑,道:“那把刀我看过了,已经很旧了,刀刃不够锋利,刀身也不够坚硬。我已经教人去修理了。你若是喜欢的话,修好了再还给你,先等几天。”尚未等迟韶开口,他又道,“你昏迷的这些日子里,我把了你的脉,也观了你的相,试过了你的筋骨,是个学武的好料子,在这一方面也是颇有天赋。只要稍加指点,定会踏入巅峰。我素来不喜欢人才被我错过,所以我想,等你醒来,便问问你,愿不愿意在我这里学习一些基本的剑法拳法,就算是日后不入江湖,也可以防身。”
迟韶迟疑了片刻,道:“你不会嫌弃我?我可是被亲爹娘嫌弃,吵嚷着要赶出家门。”这话听起来有几分讽刺的意味。
吕乔依旧是那副令人安心的笑容,不过这次倒是多了几分调侃的意味:“在武学上有造诣,与你能否生育有何关系?”
迟韶顿时恼羞成怒,右手一拳骤出,直直打向吕乔。这一拳在她同龄人中应该算是颇有力度的一拳,速度也不算慢,却被吕乔轻轻松松一掌接住。吕乔点点头:“不错,看来体力恢复得差不多了。待会儿换上那边的衣服,来厅堂找我。”吕乔便不滞留,缓缓站起,步履轻盈,一身白色长衫踏出房间。
迟韶将那一身整洁的衣服换好,简单扎了头发,踏入那陈设规矩,正中间的牌匾上写着“光明磊落”四个大字的厅堂。
吕乔早已在主人的位置上坐好,旁边有两个侍卫。气氛颇为庄重,让迟韶有些受不了。
吕乔嘴角漾起淡淡的微笑,语气肯定:“今后你便是我的弟子,不论曾经发生了什么,都莫要再理会。大褚衰微之际,即将到来的乱世之中,以手中之剑,以身戮恶,不滥杀无辜,坚守心中正义。你可否做到?”
迟韶道:“可以!”
吕乔笑道:“好!赐剑!”
一旁的一人上前将剑奉上,另一旁的人也随之走上来,奉上一只玉镯。迟韶将那玉镯带上,便看到上面刻的四个字:亲传,常卿。
“不知你的姓名,我便赐你一个。今后,便唤你常卿。你天赋凛然,我意已决,收你为亲传弟子。师门规矩你已明白,今后,用好你手中的剑,坚持好你心中的正义。”
鬼蛊娘说到这里,突然一顿,思索了片刻,似是明白了什么东西,对钱离音道:“最后的至寒我便不讲了,等到你见识更广后,你自然会明白,自然会懂得这件事。”言罢,便径直起身,离开房间。
今日的雨下得很大,倒让她想到那年的那一场大火。一想到这件事,她便觉得可笑。罪恶的种子已经埋下,既是诸多时日白日不发作,晚上也会显灵。本是纯良柔软的心灵在经历变故后不堪一击,一败涂地,再次愈合,便坚硬得连炮弹都攻不开了。她学会了反抗,变成了强大之人,就算过往的伤口已经愈合,但若有人执意要撕裂,那种熟悉而又有恐惧感的疼痛还是会迷乱她的神志,最终导致罪恶爆发。
居然会有人想要净化那颗本便在逐渐污浊的心灵,真是可笑,真是引人悲叹。
远在褚阳城,大概是她并未注意,暴雨像是毫无征兆地降临。迟韶顺手从旁边的摊贩那里顺走一把伞,内心毫无波澜地将伞撑开。方才未曾注意,现在一看,那伞居然是赤红色的,在这令人喘不过气来的烦闷空气中,一看倒还颇为耀眼。
仔细一想,从早上大闹褚阳城后,到现在倒也有几个时辰了,宫里那边现在居然尚未有什么音信,现在看来,应该是可以稍作休息会儿了。她跃上一旁房屋的房顶,左手背在身后,头上是右手握着的那柄赤红色的伞,雨水从伞的四周稀稀落落地落下,在中间圈出了一块干燥而颇为舒适的空地。
她轻轻叹了口气。这十几年来一直都在忙碌,倒是好久没这么清闲了。
迟韶目光可及的那楚芳宫,苏丞相迟迟赶到,一柄白色的大伞撑起,遮在了曹懿头顶上。他颇有歉意道:“陛下,臣来迟了......”
曹懿沉默了近一个时辰,这才算是说了句话:“爱卿,你帮我好好给皇后娘娘置办一场丧事,不必选一个什么好日子,就在今天。赶紧让她下葬,入土为安。”言罢,那平素眼神幽柔的陛下缓缓站起,依旧不肯放下怀中的挚爱。他就抱着她,在这阴郁的雨天中向着褚阳殿缓缓走去。
季骅及其随行的士兵不敢怠慢,跟在曹懿身后,护送着曹懿的这一程。苏丞相的一柄白伞随着曹懿的走动而向前,他是颇为仔细的,那柄伞总能挡住要打在曹懿身上的雨水,让曹懿穿梭于风雨而丝毫不被沾染。
“苏丞,等你回宫,代我写一封邀战书。”曹懿幽幽道。
苏丞相一愣。曹懿素来的行事分割便是互不招惹,若能少一事,便绝不会多生一事。虽说今日之事导致他性情大变也不是全无可能,但会有如此大的反差,他倒是没有想到。
“臣知道了。那陛下要邀谁一战?具体内容臣该如何......”苏丞相道。
“找到迟韶的踪迹,告诉她我明天在孙氏书堂旧址等她,私人恩怨,让她不要带人过来,我一人前去应战。”曹懿平静道。
苏丞相顿时止了步:“陛下......您何必......”
“够了!”曹懿一声喝道,不禁惊得苏丞相出了冷汗,“你只把信带到,剩下的,不归你管。”言罢,便继续向前走。
苏丞相便也不说什么撑着伞与曹懿一通向前。
将曹懿送回褚阳殿后,苏丞相回府,按照曹懿所说,拟定了一份宣战书,吩咐下人道:“与宫中相关人员说清楚,让他们将这宫内都搜查一遍,看看迟韶是否还在这宫内。同时,跟街上巡查的人说一声,看看她最近又去了什么地方。叫两方人都仔细些。我个人认为她已不在宫中的可能性更大些。嘱咐他们小心办事,一定要查出个结果来。”
这件事百便在官府下属的各部门传开了。迟韶在那房顶待了一会儿,便接着在大街小巷中逛,这便偶然碰到了奉命办事的官府人员。她多见了几个人,多听了几耳朵,大致将这因果听明白了。大概就是曹懿找她在孙氏书堂旧址一战,只让她一人前去,若是找到了她,便带她去苏丞相那里签了这邀战书——各位巡查的人所担忧的倒不是找不到她的人,而是迟韶的动作太快,就算是找到她,也不一定能带她去苏丞相那里。
迟韶将此事捋清楚后,不禁笑笑,闪身进入一家小店,要了点笔墨,用潦草的字迹写了个“应”字,后面附了她的姓名。她不想签那什么条约,但她有别的法子让他们知道她答应了,既然曹懿要她一战,她也没理由不应。
写罢,便一手持伞,轻功闪到苏丞相府上,将那张纸递给门口的侍卫。未等侍卫开口,她的身影便在他二人眼前一晃,不见了。
一人打开那张纸,看过后急忙禀告苏丞相:“大人,那逆贼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