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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致命风华

红药立于岸边目送杨显维与灼红登船离去,从者荡桨,两桨齐飞,不见踪影。身后那金碧交辉宫殿如梦如幻,如水中探月似雾里看花,如水镜如蜃楼,一点点化开来,如流光斑斓泡沫消散而去,消散处一人缓步而来,一身玄衣,飘卷流苏之带。方一眨眼,岸上二人便不见了踪影,唯有汀上兰草迎风而动,风过而止。

夜色清寒,风送金猊香烈。

一日,红药之外归来,“咚咚咚”跑入厅上,端起壶中寒水倒入杯来,“咕咚咕咚”喝个畅快,尔后以衫袖一抹嘴儿边水渍,眸儿滴溜溜来四下搜寻,见帘帐后有一玄衣模样走近,眼中大放光彩,笑眯眯上前去。

瞧红药几步上前了去,殷勤得过头,素手替后头行来龙王卷起帘帐来,静待他通过,又替他斟了热茶来端于桌上。

龙王也不瞧她一眼,神情与往日一般。翘了腿儿,端起一旁茶汤来呡一口,尔后举眸来瞧了眼她凑近的圆脸儿,开口道,“别挡着本王欣赏庭前好风光。”

龙王以手端茶作势挥开她至一边去。

“哥哥。”红药虽被赶至一旁,仍是不死心儿,眸含秋水,又欲前去。

“何事?”龙王自不与她客套,直接了当。

“邻村的二花添置了一身新衣,花色极是好看,裁剪合体,我也想去添置一身。”红药双手托腮,满心欢喜。

“你若想要,去添置便是。”龙王兜头一盆凉水来,红药那一刻失去了欢喜。

“今日囊中羞涩。”红药低头儿绞起衫袖来,看不清脸儿,声音极小,含在嘴儿里,似被那糯米糊住了嘴儿,心中塞了团泡发了水的棉花,又酸又涨。

龙王不语,瞧着她一侧青丝微有凌乱,细软的青丝于阳光下似舞动的精灵,调皮灵动,她那句小小声的话儿他听见了,瞧她这一身也是穿了极久,一身素衣,来回就那个色儿,定是在外给人说了何话语。

“本王今日去城中游逛。”龙王薄唇轻启,吐出一句话来。一言一语开皆在红药心上,那一刻她又活了过来。

红药忽抬起头来,一脸明媚,眼儿中万千震惊瞧着龙王,试图于他面上捕获任何一样情绪,他眸中清冷,倒是映出了她惊讶的模样。“啊???”

“今日心情尚可,可逛街市,与民同乐。”龙王起身,微整玄衫来,高高于上睨了她一眼,缓步而出。

红药面儿上虽是我见犹怜,眸中一丝精光闪现,嘴角擒丝笑,心底里早是暗暗盘算了要如何如何一洗血仇,花尽他的钱儿。这小可怜模样着是令人怜惜,也是模糊敌人最有利的蜜糖儿,心底里却是织好了密密千网,稍有不慎便是要落个血肉模糊。

二人自是各怀心思,同游街市。

每日交四更,诸山寺观已鸣钟,庵舍行者头陀,打铁板儿沿街报晓,各分地方。虽风雨霜雪,不敢缺此。沿街铺店,闻钟而起,卖早市早点,如糕,粥,粉羹,面食,饼食之类。饼有甜咸,甜里包裹了糖儿,热乎乎甜蜜蜜,咸里裹有肉馅儿,咸香鲜美。有卖烧饼,蒸饼,糍糕,等点心者,以赶早市,直至饭前方罢。诸般小食,菜蔬,酒水,果子,海鲜品件等物,琳琅满目,填塞街市,吟叫百瑞。更有丁香馄饨与那红白烧酒,滋味甚佳。街市诸色物件甚多,不能一一尽举,大街小巷,在在有之,不论晴雨霜雪皆然也。

“哥哥,我想食蜜饯儿。”

“买。”

“哥哥,我想吃那甜饼儿。”

“买。”

“哥哥,哥哥,那果子好生水灵灵,我想。。。”

“买。”

“哥哥。。。。。。”

街市喧闹,往来络绎不绝。

“大叔,这饼几钱?”俏丽女子问道,双目含情欲剪秋水。

“不要钱。”阿叔嘿嘿一笑,美人于前,怎会要钱,白送都来不及。“啊啊啊,痛!痛!痛!”

一胖大娘狠狠拧了大叔耳朵一道,骂咧道,“死老头子!瞧得魂儿都没了!”

“轻点!轻点!”大叔缩了缩瘦弱身子,捂住耳儿,可怜耳朵已是深红一片,着实疼痛。

街上男子皆是驻足,瞧一女子款款而来,脸似芙蓉已绽放,当时只说芙蓉似,细看芙蓉却不如。

又见女子身侧有一男子,姿色平庸,见二人相互有言语,众人皆是捶胸顿足,只道识得姑娘晚,未能攀得仙桂。

那女子是谁,正是红药也,那男子便是龙王也,二人一路有言语,美人与平庸男子,着实引人驻足。

“为何他人皆是瞧我?我脸上可是有脏物?”红药低声问道,好生不自在。“为何他人瞧你皆不惊叹膜拜?”

“本王早已隐去容貌,你见我与平常无异,他人见我未必。”龙王闲闲说道,世人皆是向往美好,偏他不爱热闹。

今日他青丝却是束了起来,额上头发分做两边编了发,又束了冠,少了平日慵懒,依旧俊美无俦,不可久视,久视将落虚境,迷失其中。

“咳。咳。。。”红药慌忙低头,以咳嗽做掩,适才瞧得差些失了魂儿,羞煞人也。

“本王好看么!”龙王忽挨近她,说来依旧冰寒,却是暧昧至极。

“咳咳咳。。。”红药险些呛着自个儿。

更有好事者,怜花娇弱,欲上前来与红药说话慰问寒暖,皆是被龙王冰寒眼神吓回,那眼神似一柄柄明刀,明晃晃,好生压人心境,又恐他生得高大威猛,皆惧怕他,可叹错过缘分,娇媚芙蓉偏落于榆木头上。

“卖花喽!娇媚动人的花儿!”一女孩儿挎着篮儿卖花,那花儿着实娇媚,花瓣上沾了露珠儿,与那好天气着实相衬。

那女孩儿小嘴儿似抹了蜜糖般甜,哄得路过的小姐夫人们高兴得很,纷纷掏钱来买些鲜花儿,簪花于发。一时间篮中花儿竟卖去大半。

红药驻足,眼儿早已粘于花上许久。

“喜欢去买便是。”龙王一旁早瞧透了她心思,背后微一推手,红药便几步前去。

“花儿固好,可易逝去,还是不要为好。”红药于花前流连,又恐花期短来,易逝去。

“姑娘此言差矣,花期虽短,争朝夕足矣。”小女孩儿打量红药一眼,如是说道。

如此红药便挑了一粉色花儿,付了钱来,拢于手心,小心翼翼,花瓣上有珍珠星点,晶莹剔透。

“姑娘,簪花于丝乃是最美。”小女孩儿于后头说道。

红药回眸报以微笑。女孩儿又提篮儿四处卖花儿去了。

红药轻拢了花,瞧了一旁龙王一眼,眼儿中笑意满满。

龙王自是知她意,以指捻起她手中花儿来,一甩一掐,甩去了水珠儿,掐去了枝叶。

举花来,缓缓靠近于她,木质馨香味儿撞了满怀。此刻,她不敢动,无法思考,只能感觉他轻柔的触碰,只听得自个如小鹿乱撞的心跳,闻着那满怀馨香,醉生梦死于中。

时间,似乎在瞬间停止了。

“轻点儿。”红药慌乱打破那一刻沉寂,时间又恢复往常。又瞧他甚是粗鲁,花儿娇弱,怕不及他如此来摧残,唯有出声阻止。

他微微垂首,打破了那停滞的一切,轻拢起她发丝来,平日里叱咤风云的人物,此刻有些许的笨拙,小心翼翼将花儿簪于她发髻上,又恐簪得不牢固,以手扶了扶花儿,眉头微皱,甚是小心。

“好看吗?”红药眉眼弯弯,笑颜妩媚,比髻上花儿更甚三分。

“嗯。”他快速收回手来负于背后,如触碰了滚烫之水禁忌之区,急欲缩回,藏匿起来。

“哥哥,吃碗馄饨吧。”红药老早被一旁馄饨摊的香气儿勾着了,自发去摊位上坐下来,顺便歇歇脚儿。

“哟,姑娘好识货,老儿这馄饨可是出了名儿好吃哩,来个几碗?”摊上老伯嘿嘿一笑,瞧着有客临门,还是个美人儿,自是热情得很,将那搭肩的布儿与桌前扫了扫,乐呵呵去起锅了。

“来两碗便可,要大碗的哦。”红药拉开一旁另一矮墩来,以手拂了拂灰去。

“好嘞,小姑娘等会。”阿伯麻利起锅,包了馄饨儿下锅,一颗颗似元宝来。

龙王自发坐下。

一会儿馄饨便上来了,果然是大碗装的,也不唬人,馄饨颗颗饱满,香气四溢,如云朵绵白沉浮与浓汤之上,有爽脆青菜坠垫于汤下,撒上细绿葱花一二,淋来香油,便是一碗世事,一碗沉浮。

一碗下肚来,微寒拂去,舒适得很。

“红儿!红儿!”一人自发坐下,乐呵呵打招呼,“几日不见,也不爱搭理我了?”

转身对一旁的摊主说道,“老板来碗馄饨,要大碗的!”

“好嘞!”阿伯应声答道。

此人正是乌崖子,一身道袍,发丝微凌。

“哟油饼,拿来垫垫肚子先。”乌崖子也不客气,见着红药置于桌上油饼,乐呵呵吃了起来。

红药放下勺来,劈手去抢夺,好家伙,不夺回来,指定饼渣都不会有。

“红儿小气鬼!”乌崖子夺得一块,塞了满口,着实饿坏了,险些噎着了,好在馄饨上来了,喝了口汤,舒适了些。

“你为何在此?”红药问他,转头问一侧龙王,“哥哥可还要再来些馄饨?”

“嗯。”龙王微点头来。

“老板,再来两碗大馄饨。”红药叫道。

“乃是游历至此!”乌崖子舀起馄饨吹去热气,送入嘴中。“为何你与大王在此?”

“自是来逛街市。”红药嫌老板慢得,掏出些五香花生来打发时间。

“近日附近有黄虎伤人,大王可知?”乌崖子拾了颗剥好花生仁丢嘴里,瞧了龙王一眼,问道。

“不知。”龙王答道。红药笑眯眯在他手中放了几颗剥好的花生米。

乌崖子自是没趣,以眼神暗示红药,红药于一旁耸耸肩,表示也不知。

“你为何巴结他?”乌崖子朝她眨眼。

“他是今日金主!”红药凑近小声告诉他。

下一刻两人便是双双笑颜盈盈。乌崖子更是将红药剥好之花生仁放入龙王手中,龙王眼角抽搐,剜了一眼红药,火速将手中花生仁丢还红药。

“大王此乃是孝敬你的,哎哎哎,别走啊!”红药付了钱,催促乌崖子收拾物品一同跟上。

“大王,前方此去经过醉仙楼,闻其佳肴酒水皆是上品,何不品尝一番?”乌崖子以手肘暗里推了推红药。素闻那醉仙楼,菜肴上乘,酒水甚佳,山珍海味,烹煮多样,奈何囊中羞涩,未曾品尝得分毫。

乌崖子一阵鼓动,众人便落座于醉仙楼。

那醉仙楼,招贵客,引高贤,楼上笙歌列管弦,楼下百般珍馐味,四面栏杆彩画檐。

前者便是以龙井来开场,龙井茶,真者甘香而不冽,啜之淡然,似乎无味,饮过之后,觉有一种太和之气息,弥沦于齿颊之间,此无味之味,乃至味也。一入滚水,于茶汤中沉浮而立,其味若兰,宛如青兰绽放于袅袅水烟之中。

后便是一道龙井虾仁,虾仁白嫩,茶叶翠绿,色泽淡雅。碟中虾肉脆弹,鲜香爽滑,滋味上乘,甘香弥沦于齿颊,太和之气萦绕两腮。

再便是一道翡翠豆腐羹,绿白相间,色香味俱全。

再一碟酱牛肉,滋味甚佳,又有鱼饺一盘,晶莹剔透似扁舟浮于汤水之中,再来便是荷塘月色,朦胧撩人意,月上柳梢头。再有便是煨红肘一碟,入口乃是肥儿不腻口,肉质细腻,软烂鲜香。

三人自是大快朵颐,好不默契。

酒足饭饱后便是起新龙井茶汤来解腻儿。更是有鲜味果子切盘端来,合着一碟儿蜜饯,好不快意。

“蜜果儿,蜜糖儿,酸果儿,有要的吗?”一小二提着篮儿四下问道。

乌崖子吃饱喝足瘫懒于一旁,倒是红药瞧了眼他的篮子里,一碟碟细细码好了。

“小二。”角落里一客人招了小二过去,小二哥提着篮儿便乐呵呵过去了。

红药眼儿也便跟瞧了过去,小二提着篮儿端立于前方,阻挡了她视线,只听得是一男声,声线粗犷。

见红药瞧得紧,龙王以指悄然将一旁蜜饯推至她面前来。

乌崖子伸手往她盘中取来蜜饯,就着龙井好不惬意,瞧着龙王面色黑沉,满目不悦,冰寒刺骨,欲收回之手又将取得蜜饯乖乖置归碟中,低头以茶盖儿轻浮茶中细沫来,细呡起茶汤。

当真是护得紧张。

小二与那男子说了话便提篮走开了,走时手中还揣了一物,细看原是一封信笺,也就平常信笺,并无特别之处。

再细瞧那客人,似乎在等待什么,一手搭于桌案,食指细抚茶杯边沿来,时不时往窗外望上几眼。

那客人生得:浓眉毛来,大眼睛,生得鹰钩鼻,脸上横肉青须。头裹一青巾,着一领大宽袖斜襟衫,下面衬贴衣裳,甜鞋净袜。

红药收回眼来,捻了块蜜饯送樱桃嘴儿里。

“红儿,可是无趣了?”乌崖子说些话儿逗她,“方才那人你瞧得如何?”

“就一平常客人,有何不同?”红药签了块果儿,侧头问他道。

“非也,你瞧得乃是表面也,你是否瞧他生得浓眉大眼,衣着甜净,便是敦厚好人?”

“正是。”红药咀嚼了果儿,“咔嚓咔嚓”响,爽脆甜美。

“莫看他浓眉大眼像。常人印象中浓眉大眼便是憨厚聪明之相,其不然,此种人并不憨厚,反而脾气暴躁。”乌崖子低声解面相与她,瞧她面上不信,又说道,“你再瞧,脸上有横肉者,生性凶狠,胡须稀薄,乃是心机深沉,工于计谋之人。”

“如此说来,适才那信笺里有古怪?”红药又签了块果儿,说道。

“便是。”乌崖子应她,“你好生狡猾,果子都被你一人食了!”

遂二人争夺起盘中果子来。

由此可见对待事物不可有刻板印象,相不独论。

付了钱来,三人便出街来,好生引入注目,那乌崖子自是英俊,又爱一路引蝶招蜂,一路多了姑娘小姐暗送秋波,一湾春水携桃花。

那街上公子才子又是一顿捶胸顿足,本想是芙蓉花误落榆木头上,现又来一英俊道士,一路小姐姑娘皆是送秋波于他,想无一道长,怎的如此轻浮。

三人便是一路闲游,路过一家名曰,画眉儿,乃是一裁缝衣料店,里头掌柜兼是裁缝,人称裁缝张,别瞧是个男儿,祖辈吃这碗饭,手巧眼儿好,不少小姐夫人皆爱于他此裁定绮罗。

红药适才想起此行目的来,引了二人一同入内,店内各式绫罗绸缎皆有,温温婉婉若点燃了的黄丝绸,落入盘中,升起一丝神秘的香韵。

“姑娘可有看中?说一声便好,我自取来与姑娘瞧个仔细。”那裁缝张原名张方寸,子承父业,街坊也便一道喊他作“裁缝张”。

红药瞧了几款皆不甚满意,乌崖子手中晃悠着不知何处拾来布条,左右瞧来去,龙王早已坐落于一旁木椅上,无心去瞧,闭目来养神儿。

那裁缝张心知是遇着挑剔客了,也不着急,嘿嘿一笑,招呼红药于一旁休息,又叫了小童看茶。

“姑娘且看,此件可否?”裁缝张方寸自后屋捧了一绮罗衫来。

绮罗衫上身来,那一颔首间氤氤氲氲,温温婉婉若小火慢煎在炉间,袅袅而起的药香,一袭鹅黄揉杂,其上点缀珍珠一二,明媚心弦,当时只说梅花似,细看梅花却不如。

“美!姑娘上了身可真是神女下凡来!”裁缝张方寸眼光一向独到非凡。

连换几件来,皆是上品绮罗,件件似星月光华流动,又有暗香浮动。

“她所试绮罗全要了。”龙王于一旁淡淡开口。

张方寸心中大喜,真真是识货之人,只因价格非平常,虽是上品,也鲜少人问津。

“禀公子,此些绮罗衫价钱方面非比寻常衣衫。。。”张方寸恐拂了公子面子,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好。

“休要啰嗦。”龙王取来怀中一钱袋子丢于他,稳稳当当落入他怀中。

张方寸取了钱袋,打开一瞧,皆是金珠,抬眼朝龙王瞧去,今日真是金主上门来。

“不够?”龙王瞧他面色惊恐,双目睁大,疑他钱财不足够。

“够了够了!”张方寸拽紧手中钱袋,心中大喜,忙招呼伙计关了门来,今日贵客临门,好生招待。

红药试了衣,量了尺寸,绮罗衫皆是一般人码数,红药消瘦些,这罗衫皆需改过尺寸方能上身。

就连一旁乌崖子也置了一身新行头。临行时心情大好也,揽了张方寸来,低声对他说来,“看你面色有异,几日内恐遭不测,若遇有问题可送衣衫之时来说。”

张方寸愣了片刻,目送三人出门,一阵日光打来,眼中一阵清明,忽见方才玄衫公子所着乃是鲛绡也,心中大惊不已。

几日后张方寸便将罗衫送于红药家中,于她家门口细徘徊,也无瞧出与平常人家有何不同,何况那道长所说也不灵验,连日来心惊胆战也无何事发生,还是放宽了心尽早赶回去罢。

又思及连日辛苦赶工,不如早些回去歇息了罢,便放了伙计假来,早早关了门回家去。

便是这一阴差阳错,牵扯了无数事来。

那张方寸年方二十有六,有一妻名尤兰,年二十有四。家中有一丫鬟十三来岁。张方寸早年其爹娘便驾鹤西归,所幸其已嫁娶,爹娘泉下心愿已了。便只这三口来,别无亲戚。

那尤兰生得貌美,淡画眉儿斜插梳,喜爱沾弄绣工夫。云窗雾阁深深处,静拂云笺学草书。

张方寸家主斜云巷,那日他裁缝铺收得早,便是坐于厅中饮香茗,真是舒适时刻,瞧着一小厮于外头把青竹帘掀起,伸头往里探了探,瞧见张方寸,放了竹帘来便走。

张方寸何时见过如此模样,当下便喝停他来,“做什么!”

那小厮不顾他,直走开去。张方寸震怒,赶上前去,擒了那小厮回来,摁于地上,问道,“汝是何意,何来胆量,敢随意我掀竹帘,瞧眼便走!”

张方寸作势欲要打他,“还不快快说来,免受皮肉之苦!”

“莫要打我!莫要打我!”那小厮抱住脑袋,“我说便是,一客人教我将一信笺交于小娘子,交待说莫要于你知道。”

“信笺在何处?”张方寸大怒。

“自在我怀中,取来与你便是。”那小厮于怀中一阵摸索。

张方寸接得信笺,拆了,抖开来看,内里书道:再拜小娘子,前日信笺来往,已知娘子心愿。自于家中饮酒别后,孤帐冷落,独守书斋,深切思念,望再诉衷情。

张方寸震怒,血至脚底涌上脑门来,擒起地上小厮怒问道,“此信笺是何人与你?”

震怒之气喷薄于小厮面上,那小厮也是个怕死之辈,只得乖乖交底,“有一客人,生得:浓眉毛,大眼睛,一鹰钩鼻,脸上横肉青须。头裹一青巾,着一领大宽袖斜襟衫。教我把信笺交付小娘子,莫要与你瞧见!”

“几时之事?”那张方寸手中信笺是揉了个紧,狠不得撕个稀碎,险要咬碎口中牙来。

“此是第二回递信笺,小的也只是递个信笺,其他一概不知。”那小厮说道,乖自个贪那银两,如今真是倒了个大霉。

张方寸拳头捻得没缝,怒火直攻心,甩下小厮,“滚!休要让我再见着你!”

小厮慌忙爬起,捋了捋衣衫,直奔大门而去。

那张方寸忽感天旋地转,浑身颤抖,嘴中喘了粗气,怒火在胸中翻腾。

张方寸强压下那震怒,关了门来。坐回椅上,手置于桌上仍有抖动。叫了里屋那小娘子与丫鬟一道出来,说道,“你且看此信笺!”

将那信笺重重拍于桌案来。

那小娘子尤兰也不知何事,拾了桌案信笺来细瞧,也没瞧出个什么来,满面不解。“官人是何意?”

“你见我日日于那店中营生,不知暗中与何人于家中幽会?”张方寸横眉怒眼,怒火直冲脑门来,双拳握紧。

“可是真冤枉奴家了!奴家与官人自小便一起,更少与人交道,何时与人家中幽会!”那尤兰真道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既没人,此信笺又交付与你?此乃是第二笺!”张方寸气抖手中信笺。

“官人如此说来,前日一小厮模样,送了一信笺来交付与奴家,奴家未看,便在此处。”说罢,于袖中掏了另一信笺出来。

那张方寸已有疑心,哪听得别人狡辩,将尤兰取出信笺撕个粉碎,“此等肮脏物,汝竟放置贴身!”

说时,张方寸一个巴掌过去,将那尤兰打落于地上。尤兰惊叫一声来,掩着面,哭啼入内去,趴于床榻之上大哭起来,苦也,冤也!

张方寸叫了小丫鬟来问话。

那小丫鬟乃是憨厚之人,也没个九曲十八弯肠子,自是一板一眼,勤快好帮手。

“我不在日子,可有人上门与小娘子来幽会?”张方寸问道,抖了抖手中藤条,“若有半分虚假,自是藤条伺候!”

“回禀老爷,不曾有人。”小丫鬟如是说道。

“可想仔细了!”张方寸一藤条抽于地上,“啪啪”作响,若于皮肉上,定是皮开肉绽。

“依稀有一小厮上过一回门来递笺,并无他人了。”小丫鬟说道。

“胡说!虚瞒不报!”张方寸大喝!一藤条狠抽她身上,“你且瞧瞧真得会有此信笺!”

“禀老爷,实不敢相瞒,小娘子真无与人幽会。”小丫鬟哭哭啼啼,哪禁得住一番拷打。

“好!好!好!你且与她一道瞒我!”张方寸气极,将藤条丢于她面上,心中怒火中烧坐立不是,甩手将那茶盏摔了出去,顷刻粉碎,茶汤已凉,与青叶混于一着,真叫人有口难辩。

张方寸火怒中擒了小娘子与丫鬟,解到大尹堂下。

张方寸于堂下将事来经过讲个明白,呈了信笺于上。

大尹看罢,叫来巡捕将那小厮一道绑来。

大尹于堂上问话,那小厮应答道,“是一浓眉毛,大眼睛,一鹰钩鼻,脸上横肉青须。头裹一青巾,着一领大宽袖斜襟衫客人,教我把信笺交付小娘子,其他一概不知。”任大尹如何用刑棒打皆是此答话。

便又问了小丫鬟来,那小丫鬟起初哭哭啼啼,以手背揩泪,大尹怒喝,也便答来,“不曾有人上门来与小娘子幽会,唯有一小厮来递笺。”

又问小娘子尤兰来,梨花泪雨答道,“奴家深入简出,未曾与人幽会,实是冤枉了!也不知是何人递信笺来,害苦了奴家!”那小娘子生得羸弱,又是个担小的主儿,一见大尹早便瑟瑟发抖,满目含泪。

大尹见此案也审不出个何结果来,唯有将小娘子,小丫鬟还有那小厮一并收了监去,再讨发落。

那张方寸回了家去,家中好生清冷,摔碎的茶盏仍留原处,瞧了着实叫人心寒,水渍早已干去,洒落些青叶好不凄惨。

坐落于木椅上,心中也不知个什么滋味,暮色苍茫,也不点来烛火照明,便是暗坐于黑幕中,悄然两行清泪滑过颊上,莫叫他人知晓。

至此三日过去了,大尹仍未有判,也寻不得小厮说之客,正是头疼之际,无从下手。

倒是张方寸来求见,问道,“如此三日过了,怎还未有个结果?”

大尹便是如此如此说了,见张方寸不开口,眉目紧锁,似下了决心来,便问道,“汝可是有他事?”

瞧那张方寸双目一闭,眉头紧锁,深吸口气,吐出浊气来,说道,“吾欲休离!”

那大尹说道,“如今虽有证物于手,却无处寻得那幽会之人,怎得下判?”

“证物已有,如今是不得与小娘子再归家去,求得大尹同意休离。”张方寸如是说道,心如石头坚硬。

“便依你。”大尹也属无奈,此案乃是有头无尾也,闹得如此来收场。

张方寸取了休离书自归去。小厮捂着疼处也归了去。徒留小娘子与小丫鬟,二人哭哭啼啼,那小丫鬟自幼服侍小娘子,如今家主落难也不愿自离去,那小娘子尤兰自幼与张方寸一起,如今相公不要她了,又举目无亲,心中想来,苦不堪言,与那小丫鬟一路哭哭啼啼,二人坐于大树下,哭做一团,好生叫人难过。

“小娘子因何哭泣?”

听有人问话,那尤兰抬了头来,可怜双目已哭肿,红肿污湿一片,瞧见是一大娘,哭啼回话道,“相公与奴家休离,此又无个去处,不知如何是好。”言罢又哭来。

“好生叫人可怜,亦听得你官司,奴孤生一人,若不嫌弃,便先来家中落住,日后再做打算。”那大娘生得慈眉善目,面上瞧来不似坏人。

“如此便叨扰大娘了。”尤兰喜极而泣,天底下居有这般好大娘,日后安定了定要好生报答她。便携了小丫鬟与她一同离去。

那张方寸躲于树后瞧她逐渐远去,手上拳头那是捏了又捏,心中那坎自是难以愈合,羽箭以发,难以回头。

如此尤兰便住于大娘家中过去了些日子。

忽有一日,门外有来声音,听着粗犷,估摸是个男子,正与那大娘高声争论。

尔后便是推门而入,高声骂道,“今日若是不将钱财归来,便将汝家中之物用以来抵债!”

那大娘连后赶来,与那男子说话,“官人再宽些时日,今日手头紧张,实在凑不出钱财来还你!”

“休要争辩!前日你也是这般说的话!”那官人一脚踢开编筺,直入门来。

那大娘与后头直跺脚道,“莫要入内!休吓着小娘子!”

那尤兰本于里头与小丫鬟一起做绣活,小丫鬟听着动静,趴于门边偷瞧,那官人一推门入内,将她推倒在地来。

尤兰见那官人生得:浓眉毛来,大眼睛,鹰钩鼻,脸上横肉青须。头裹一青巾,着一紫色领大宽袖斜襟衫,甜鞋净袜。心中想道,好似那小厮所说之人,正疑惑之际。

那官人一手抓起她来,“就抓小娘子抵债罢!”

“使不得!使不得!”那大娘连连摇手,拍打他臂膀来,“莫要吓找小娘子!”

那官人又道,“汝孤生一人,何处来一女?”

“乃是见着她独身无栖所,便收留至此。”大娘答道。

“真真是巧,如此小娘子便跟了我罢,也是汝报大娘恩情时候到了!”那官人大呼小叫,拖了小娘子欲要走。

那大娘泪如雨下,又上前劝说道,“奴欠官人钱财,多日未还,今官人看上汝,汝又孤身无栖,何不从了官人,也叫有个住所。”

那小娘子自是不允,哭哭啼啼好生悲切。

那官人也退一步道,“若是如此,汝便来吾家中做个丫鬟,若是心愿回转,愿嫁于吾,便娶你做妻。”

尤兰沉吟半晌,那大娘又在一旁说动,不得已,唯有应允。

那张方寸见尤兰远去,昏昏噩噩,一路漫无目的行去,不知觉到来一门前,细一瞧,此莫不是那日送绮罗衫来之处。

于门前徘徊不定,口中干渴,欲要敲门,又恐惊扰。终是上前敲了门。

红药开了门来,瞧出是罗衫店的掌柜张方寸来,问道,“店家可有何事?”

“日前,道长说在下面色有异,若有困难,可来此述说。”张方寸发丝凌乱,双目无神,如是说道。

“快些请进。”红药开了门让他入内,引他至厅来,又吩咐绿叶看茶。

“姑娘可助在下解得此事?”张方寸落座于椅上,双目混浊,心肝欲裂。

“我自是不行,道长早些已离开去了,唯有一人能助你,只是此刻他外出未归,掌柜唯有等待片刻。”红药心中想来,那乌崖子也是算得准,知他有事临身,只是他又不在,只能求得那一位了。

约莫过了两盏茶工夫,龙王自外归来。红药引了张方寸与他。

张方寸自是眼泪鼻涕俱下,欲要裂了肝肠,如是如是,这般这般将事情讲了。

龙王略一沉吟,教他自行回去,明日晨于醉仙楼外等他,自有结果。

那张方寸虽心中有疑,也不敢说其他,知是位活神仙,唯有千万拜谢了,归去家中。

翌日晨,张方寸早早梳洗完毕,于醉仙楼外等候。

等得龙王与红药来,三人汇合了,往醉仙楼里去,下了茶位临窗来,各自坐着。

张方寸心中疑惑,为何要于此饮茶,若是平日他还有些心情,今日是全无心情来。正欲要问。

“莫问,须待片刻,瞧着便是了。”龙王说道。

少顷,只见一官人领着一妇人入来,身边更是一小丫鬟。细看那官人,正是生得:浓眉毛来,大眼睛,鹰钩鼻,脸上横肉青须。头裹一青巾,着同一青色领大宽袖斜襟衫,下面衬贴衣裳,甜鞋净袜。领着那妇人便是他那娘子,身后那小丫鬟也是他家中小丫鬟。

张方寸直眼瞧着小娘子,那小娘子也见着了相公,自是不敢言语,眼中顷刻有了泪来,低头偷声揩了去。

那官人也无发现,于前头催促小娘子快些走,于一桌前落座,估摸是心情大好,点了些菜式,左右叫小娘子食,小丫鬟伺候一旁。那官人虽说要小娘子做个丫鬟,也是用心逗她,供她吃喝,想着不些时日待她心软,便可娶了她来。

那小娘子越发委屈,心中苦闷,哪里吃得下来,自顾垂泪。坏了那官人兴致来,索性也不吃了,好生打骂恐吓,扯了她出门去了。

那张方寸欲要跟上前去,被龙王一把按住,未得时候。

“此正是那厮,欲要抓他来问个明白!”张方寸怒火攻心,坐立不是,喝来茶汤也解不了心中大火。

尤兰一路哭啼,哭得官人烦心不已,说道,“休要再哭!吾好不容易得你来,当初饥寒交迫倒于你家门下,得你于内施舍一馒头裹腹,又见你生得标致,有心与你百年。”

那尤兰何处想得,当初一番好心,今日害苦了自个。“那信笺也是你教小厮送来?”

“正是,汝相公愚昧至极,此番离间计,便教他休离了汝,正中吾怀。”那官人得意至极,玩弄他人与股掌间。“再与你说,那大娘也是戏一场,哄得你乖乖跟了吾!”

“汝当真无耻,狼心狗肺的玩意!”尤兰心中叫屈,擒他衣衫大声打骂他来。

那官人恐她大声引来路人,便掐住她脖项来,威胁她莫要出声。

哪知背后一人狠将他打趴于地。

众人外出观看,见着是一道士将一官人打趴在地,旁一小娘子与小丫鬟哭哭啼啼,也不知是何事

那道士正是乌崖子。

一伙人将那官人绑了,至大尹堂下来。

大尹问是何事。

那尤兰将适才之事与大尹说个明白,众人唏嘘,当真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乌崖子又上前说道,“禀老爷,外出之时,偶闻得这厮于城外村落伤了邻里,潜逃在此,今日路过见着,顺势擒了他來。”

大尹闻言大怒,这厮恩将仇报,又背负人命,该是要千刀万剐。那同谋大娘也被一并抓了来,如抖糠筛。当下判了他二人刑来,不日处斩,以得震威他人。

再说那张方寸自知误会了小娘子,一时也说不出话来,当是直直瞧了她。

红药于后偷偷推了他一把,他才想起要上前去,夫妻二人执手相看泪眼,不知何处说起。

夫妻本是同林鸟。

大尹当下替他二人复了婚来,再成夫妻,百年好合。

在世需得安好心,切莫要以德报怨。相由心生,做好事来安好心。对待事物不可有刻板印象,相不独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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