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琰还记得,自己回京后,第一次见到苏琬的场景。当年太子因忌惮他和苏家人的权势,便挑唆皇帝要他远伐边疆,平定战乱,一走就是五年。五年大捷后应召回京,在京郊通往皇城的小路上,赵琰看到有一伙山匪在对往城外运棺木的送葬队伍下手,棺木很精致,送葬的队伍洋洋洒洒有几十人,一看就是京城中大户人家的丧事,山匪们定是贪恋棺内陪葬品,企图杀人夺棺,这伙山匪武艺高强,送葬队伍完全不是他们的对手,都死于他们的刀斧之下,赵琰命人捉住这伙山匪送去刑部处理,再命人去京城中问问,是哪家的棺木,愿能够让棺木早些入土,还逝者一份安宁。棺木在打斗时从灵车上到落在地上,赵琰命手下过来将棺木放回木车上,他知道人们都很迷信,棺材落地很不吉利,再找到棺木的家属之前,他尽量的将一切放回原状。手下的士兵们抬着棺木从赵琰面前经过,他突然看见,有血从棺木中不断地滴落,他俯身用指尖沾染了一滴血尝了尝,“是活血!快开棺!!!”他连忙撬棺检查,开棺后完全被镇住了,里面并没有尸体,只有一个女孩儿缩在棺材的一角,一只手紧紧的握着刺入胸口的一根白玉簪子,鲜血狰狞的绽放在她白色的衣衫上,刺痛了赵琰的双眼。他连忙将女孩从棺木中抱出,怀中人立刻警觉的睁开眸子,对上他的视线。
干净又冷清的眸子印入他的内心,看到对方浑身是血的样子,赵琰开始不自觉的发抖,很多记忆不停的涌入他的脑海,他看见了曾经浑身是血的阿辞在他怀里死去,他无能为力。
“阿辞…”赵琰声泪俱下,“阿辞我找了你很久了,你知道吗,上一世我以为可以保住你,我当时答应了皇叔,只要他留你一命我甘愿放弃皇位…”
“小女苏琬,多谢王爷出手相助。“女孩儿抬起头用莫名其妙的目光看着他,声音中透露着冰冷和疲惫。
少女清冽的嗓音拉回了赵琰的目光和思绪,他看清了对方的样子,不是阿辞,他意识到自己失态了,那件事已经过去很久了,他忘了,自己和曾经已经没有关系了。但是眼前的这个女孩儿的声音他好似在哪儿听过。
“苏琬?你认得我?“
“苏璃是我哥哥。“她知道璃哥哥与赵琰的关系。苏琬的眼眸沉了沉,又重新对上赵琰的视线说道:“不知王爷能否看在我哥哥的面子上借我军队中的随行郎中一用。”
女孩儿的嗓音还是那样的清冽平静。
“琬妹妹叫我琰哥哥就好,我和你璃哥哥亲如兄弟,只是这军队中并无随行大夫,我带你回皇城治疗...”
“不可,苏家被灭,我回去必成为众矢之的...而且,我快撑不住了...琰哥哥,你回到皇城后,勿要进宫,切记…断不能交出兵权....”
苏琬还没说完,一口腥甜涌入喉咙,声音中夹杂着呼呼的血泡声盖过了原本要说的话。
赵琰感到自己的心脏隐隐约约的传来了阵阵疼痛,诛心之痛,脑海中被灌入了熟悉的画面,他感到自己经历过的那些场景,那些魂牵梦绕的噩梦般的场景,在苏琬身上找到了熟悉感,他想不起来那些恐怖的梦境都是什么,但是他知道苏琬就是他要找的人,他在她身上从小就能看见阿辞的影子,上一世,他用十年的阳寿换取这一世她的信息,却只看到了一个琬字。
赵琰思绪万千,而苏琬看赵琰不说话,以为他已经知道了苏家被灭之事犹豫是否还要救她,她知道,赵琰是不愿沾染朝政的,他自幼文武双全,才气过人,却不愿沾染朝政半分。这些年他宁愿职守边关,也不愿踏入宫门王府半步。此刻告诉他苏家被灭,他必会明白和当今党政的关系,即便苏璃与他情同手足也无法改变他的心性,苏琬决定赌一把,她了解赵琰的心性,既然已经决定拉他下水,就要不留情面。苏琬定了定心神,转手握住簪子拔出,血液瞬间飞溅而出,苏琬倒在赵琰面前。
“苏琬!”赵琰惊呼,瞬间,他看到了,曾经,她就是这样倒在他面前,看着他,在他怀里死去。苏琬就是曾经的阿辞,他不会再让她这样死去。他发誓这一世找到了她就绝对不会让她在离开。
赵琰颤抖的抱起了苏琬,“小琬儿,别怕,有琰哥哥在,都会没事的。”
苏琬放心的闭上了眼睛,心中对这种熟悉和信任感十分诧异,可是她早已撑不住了,直接昏了过去。
“阿辞,这一世,你叫苏琬是吗?”
苏琬醒来,已是三日后的王府中。
刚睁开眼睛就看到了守在床边的赵琰。
“你躺下,别乱动,伤口会撕裂的。”赵琰关切道。
苏琬睁大眼睛,无神的望着窗框,迟迟没有说话。赵琰怔怔的看着她,不想打破这份静谧。
“璃兄他…”
“我哥哥他…”
两人为同一件事同时开口。
“琰哥哥你说。”
“你哥哥他还活着,我已命人将他送出皇城,在我的封地内疗伤恢复…苏家的事情,你不必太过忧伤…”
“我哥哥还活着就好,至于苏家的仇,我自己会报。”提起苏家,苏琬的眼底终于泛起了一丝波澜。
“不可!!!琬儿,杨家的人正在四处找你,苏家满门被灭,嫡子嫡女失踪,苏家的血脉尚未断绝,他们不会善罢甘休。我会尽快将你送出皇城,送你去安全的地方。你心脉受损严重,已经不适合再继续习武了,我会尽量保全你和你哥哥,杨家和苏家的世仇你还是忘掉的好,历史会给出公平的裁定的,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赵琰!!!”苏琬听到这些话后捂着心口猛地坐了起来,嗔怒到:“我没想到,你会说出这样的话,你和我哥哥情同手足,我苏家被杨家所灭,你居然让我们逃离这一切,如果我没记错,当年你母妃被毒杀仙逝的时候,线索追查到杨家就断了,你动动脑子好好想一想,这些年来是谁护佑着你过与世无争的逍遥日子的,若不是我苏家,你真的以为你能活的到今天吗?你离京五年,这几年来夺嫡的腥风血雨你根本没有经历过,你居然蠢到会认为是杨家因为世仇灭的我苏家,亏你生得相貌堂堂儒袖清风,原来是空有其表,我苏家遭难,我不求你为我鸣冤报仇,而你却劝我逃离仇恨遗忘历史,还这般儿女情长,你还真是铮铮铁骨的好男儿啊,我苏家世代传承武将精神,即便我是女儿身也丝毫不输男儿的血气与心智,我哥哥也一向敬仰你,我也听说过不少你在战场上的骁勇风采,如今回京,你怎么就变傻了呢?你让我们苏家如何放心布局纵你去博得这天下,你让我和哥哥如何放心去助你去还黎民百姓安居乐业的生活?”
苏琬情绪有些激动,句句话戳在赵琰的心中,他对朝政的漠不关心,但是他知道自从母妃去世之后,都是苏家人护佑着他,他当时并无在意,只是认为自己只不过是苏家争权夺利的一枚棋子罢了,他不愿过这种生活,所以他这几年的离京征战沙场,除了苏璃,他不和苏家的任何人接触,更别提苏琬这个早早就被自己父皇赐婚给太子赵翊的小丫头了,当年他尚未离京出征时,有好几次他在城中巡防碰到苏琬被人欺负都是冷眼旁观,未曾出手帮过她一分一毫,他厌恶争权夺利,自然是对这种被卷入朝局中的人不会多停留分毫的目光。即使当年九岁的苏琬和他在宫宴上一见初心,即使她像极了曾经那个从小被他带大的阿辞,即使他送给了她当年阿辞的项链,但是当他自以为苏琬只不过是这个时代朝局的一枚棋子之时,便也开始留给她的只有冷漠和客气。这样的行为导致了他十几年里一直错过了他的琬儿,现在苏家满门被灭,与他情同手足的苏璃也身负重伤,他的心却没有任何感觉,他一心只为未找到她而心烦,选择逃离这一切,然而,所爱之人就在眼前,而自己后知后觉之际,佳人早已遍体鳞伤。这一世,他只想保全她,哪怕两人不在一起,他也不想让她再次成为一枚棋子,所以才想送她走,远离是非之地,等自己从这乱世中脱身,便去找她。但苏琬的最后几句话却惊到了他。
“你是说,苏家满门被灭,是你们苏家布的局?”
“是。”
“这怎么可以!”
“怎么不可以!被灭的是我家。”
“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懂。”
……
赵琰沉默了,他没法说出他的想法,他想象过无数次他们再次重逢的场景,还是没想过,会是这般的尴尬,他已经看到了未来是什么样子了,腥风血雨中,果然还是逃不掉。
“琰哥哥。”苏琬开口道,“我一时心急,说话重了点,你别介意。”
“没事。”
“我只有三个月的时间,三个月之后我就会离开皇城,所以,三月之内,你必须夺下皇位。”
“现在是春末了,夏至之前,我要你暗中架空其他王爷的实力,造成太子独大的局面;第二步,掌控朝局,将三省六部都提拔为可以委以重任的可造之才;第三步,成为东宫太子,尽快的登基…”
“什么三个月?”赵琰怒了,自己等了她十几年,可她却告诉自己只给他三个月的时间,而且,他们的相见还这么的带有目的性,她只是为了完成任务才来与他相见的吗?
“呵,你为什么要我夺嫡登上皇位?我只想闲散一生罢了,怕担不起你的宏图大志,苏小姐不如另寻能者,你看当今太子,玘王,宁王都很有实力,你不如…”
“王爷刚才叫我什么?”苏琬低下头问道。
“苏小姐…”
“很好。”苏琬抿嘴。
“你刚才不是也叫我王爷吗。”
“…”苏琬费劲的撑着床边,没有接话。
“赵琰,你听好,我只给你三天的时间考虑,三天之后我便会离开王府。如若你不答应,就当我从未说过这些话。”苏琬抬起头,朝他笑到,“或者,王爷可以将我交给杨家或者太子,抓到了逆臣的嫡女,可是大功一件呢。”
“苏琬!!!”
“王爷请离开吧。”苏琬重新躺下,翻身背对着赵琰,捂着心口的手一直没有松开。
良久,赵琰走了。苏琬摊开手掌,上面一丝血迹都没有,刚才的痛苦难道是幻觉?仿佛穿越千年的钻心之痛,她好似真真切切的经历过,她和赵琰,到底有什么联系,为什么在自己看到他的第一眼就下定决心要帮他谋取皇位…
“罢了,现在最主要的目标,还是逼他答应。”苏琬闭上了眼睛,泪水顺着脸颊滴落下来,打湿了半枕微凉。
赵琰回到书房,从清晨坐到了傍晚,脑子里还是乱的不行,他确定了此生是苏琬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那日,玉晷带着他发现了苏琬,他近日调查也得知,那日苏琬藏在棺木里逃离出城也是为了找他,她知道苏家被灭,此刻他入京面圣必会作为鱼肉被人宰割,那苏家是一开始就计划好用苏琬逼他夺嫡的吗?这不可能,十七年来,我自己都没能发现苏琬,他们只不过是此世的普通人罢了,怎能查到我一直在寻找的人?是巧合还是…
“赵琰!”林起匆忙进入书房,打断了赵琰的思绪。
“你说,查到什么了。”
“我调查到,自从那日苏家被灭,苏家所掌控的兵符也一同消失,而没有兵符,军队不愿听从太子等人的调遣,杨家和太子的人已秘密派人去追杀苏璃,已经追到封地边境了!”
“你去想办法把他们引到玘王的地方。”
“玘王?”
“嗯。最好让他们认为是玘王拿走了兵符。”
“王爷,作为兄弟我多问一句,二哥你这是要插足太子之位…”
“是的。”
林起笑了,他觉得,赵琰才是真正的帝王之才,而他这些年不知为何从不参与此事,甚至厌恶朝堂之争,所以躲得远远的去驻守边关。而如今苏家出事,赵琰若是能够真正参与党争,并取得胜利,也不枉苏家这些年对赵琰的栽培,更不枉费自己姑母当年的惨死...
“林起,林起?”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赵琰好笑的看着林起,这家伙向来是个活宝,赵琰时不时的就逗他:“该不会我们三弟有心上人了?说出来我给你保媒啊!”
“....”
“是啊,王爷,我喜欢苏琬,我刚才偷瞄了一眼苏大哥的宝贝妹妹,琬儿妹妹粉雕玉啄的十分可爱,您看....王爷,我闭嘴,我什么都没说...”林起话还没说完就发现赵琰的脸色由一脸调侃突变到瞬间想掐死他...
“至于嘛!”林起嘀咕到,“这么小心眼,以后小心娶不到王妃...”
“你说什么?”赵琰凶道。
“没有,没有,小爷我在想未来二哥的王妃会是怎样的一位倾世佳人,才能够配得上你。”林起谄媚的向赵琰挤眉弄眼的笑着。
“这就不劳三弟费心了,我的妻子你不是刚刚才偷瞄过吗。”
“赵琰,你可当真!苏大哥的妹妹真的被你???靠,难怪哭得那么梨花带雨的,你也太不懂得怜香惜玉了...”
“你说什么,琬儿哭了?什么时候?”赵琰从未见过苏琬哭,无论是这一世,还是...以前的阿辞。
“刚才啊,你把人家弄哭了,自己没发现???”
“是吗...”赵琰一脸的自责和委屈,“明明是她先凶我的...”
林起此刻彻底无语了没想到赵琰如此在意苏琬,他只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心里默默盘算着,平时看起来不近女色,天天摆着一张扑克脸,好像谁都欠他老婆的表情的赵琰,今日居然这般,今日这个惧内的小把柄可被他抓住了,日后...
“叮...”
林起的思绪被一声清脆的利剑出鞘声所打断,他回过神来发现,赵琰这个神经病居然拿着赤霄剑看着他。
“你要干嘛”林起舔舔嘴唇,“你不会是怕被人知道了你惧内的事儿想要杀我灭口吧?”
“你还真聪明。”
“二哥,我开玩笑的,我真的错了!”
赵琰还是一脸小气的看着他,至少林起是这么想的。
“行了,二哥,你放下剑,你要是砍我早下手了,别吓唬我。”林起正色到,“我还查到一事,是关于嫂子的。”
“关于琬儿?你说。”赵琰手腕一翻,赤霄消失在衣袖中。
呵,二哥你果然护妻又惧内。
“当日,苏家被灭,是太子和杨丞相家联手...”
“这我知道,你给我说重点!”林起的话被无情的打断。
“...当日太子要求杨家留下苏琬,他才答应这件事过后娶杨家嫡女杨舒,并立为太子妃...”
“就是说,苏琬根本不可能出事,她最多就是被打昏了之后带去太子府,赵翊那个情种,不可能对苏琬动手,那么,想要苏琬性命的只可能是杨家人,而且,我已查明,苏琬被刺的那根簪子是一月前,杨家嫡女杨舒从朱雀楼得到的,而苏琬伤口并不足以致命,真正致命的是簪子上的毒...”
林起不再说下去了,他怕他再多说一个字,这间房子就塌了,赵琰的脸色已经不能用不好来形容了...赵琰周围充满了暴虐的杀气,双目猩红,衣袖中的手紧紧的攥着赤霄剑,久久不说话。
“二哥...”
“你的任务是照顾好璃兄。走吧,我想去看看琬儿。”
“你也一起。”
“???我就不去了,不打扰你和嫂子...”然而并没有林起说话的份,赵琰直接提着林起的脖子走向后院。
“琬儿...”赵琰走进厢房内,轻轻的唤到。房间内并未点灯,唯一明亮的便是窗口,他看见苏琬倚靠在窗边,闭着眼睛,一脸倦容。暗金色的阳光一脉一脉的打在苏琬脸上,浓密的睫毛在面颊上投下两道扇形的阴影,随着呼吸似乎如蝶羽一样在轻轻颤动。
“....”苏琬的眼睑颤了一下,没有睁开。
“琬琬,我是琰哥哥...”
苏琬还是没有睁开眼睛,脸上的表情微微有些痛苦,仿佛置身梦魇中。
一旁的林起急了,“丫的我知道你干嘛带我来见嫂子了,靠,你们吵架是带我来劝架的!”
“什么嫂子?”苏琬疲惫的睁开眼睛问到。赵琰此刻真的后悔没捂住林起的嘴。
“嫂...”赵琰暗中给了林起一脚,“啊,琬妹妹,我是你大哥苏璃的小弟,我叫林起,今日得空,特来看看你的伤势恢复的如何了!”
“伤势无碍,多谢林哥哥。”苏琬还是一副淡淡的表情,在她的脸上很少能看见情绪波动。
“琬妹妹的声音可真好听啊!”
苏琬“....”
赵琰则是一脸想揍人的表情,尤其是听完林起后面这句:“王爷的眼光就是好...”
苏琬听后面色不由地出现了一丝红晕,她慌忙背过身去,压抑住内心的小波澜,抿了口茶:“王爷这么快过来想必是想好了?我想要答案。”
“我愿意。”赵琰脱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