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温酒
1
我的祖父是一名勋爵,海员出身。他自小就对大海充满了向往,梦想是做一名海军将军。
但家道中落,祖父没有学习的机会,不得不为了生计去做普通的水手。即便如此,他也每日学习着指挥的艺术。
他从水手干到了水手长,又晋升为大副。五十岁那年,他和他的弟弟合伙买下了属于自己的第一艘船。
但天意总是弄人。
2
船长的手腕被绳索缠得死死的。
几小时前,他还沉浸在获得自己第一艘船的喜悦之中,几小时后,他却被海盗活捉。船长从未想过,在距离港口这么近的地方,在这条号称王国最安全的航道上,自己的船竟遭到了劫掠。
那个黑胡子头目嬉笑着一脚踢在他的膝盖窝上,促使他跪下。
“你比之前抓的那些人有骨气多了。”他道,“我再重复一次,亲我的脚面,我就放你离开。”
船长死死盯着他,眼神中尽是嘲讽和不屑。
黑胡子微笑了一会儿,表情冷了下来。
“炸了他的船。”
一声巨响后,那艘虽然不甚漂亮,但代表着船长几十年心血的船,缓缓沉下。
船长目眦欲裂,挣扎几次,却被牢牢控制着。黑胡子抓着船长的头发,狠狠扇了几个耳光,才使其安静下来。
“我有一种毒药,是王国首都最新的成果。只要喝下去,一天之后就会全身奇痒,直到你自杀。”黑胡子冷声道,“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船长一口痰吐在了黑胡子脸上,冷笑道:“去你妈的。”
黑胡子深吸口气,拿出手帕擦掉脸上的痰,残忍地笑笑。他站起身来吩咐人将药剂灌入船长口中后,挥了挥手,转身离开。
伴随着落水的声音,活着的船员纷纷被扔下了海。
3
船长得知自己所中的毒没有解除的办法后,仿佛一瞬间便老了十岁。
大副印象中的哥哥,从没有过如此沮丧的时候。自十六岁第一次出海起,他受过无数苦难,却从未被击垮。但此时的船长,双目无神,仿佛失了灵魂。
大副随着他去了酒馆,看着他一杯接着一杯朗姆酒下肚,不知如何安慰。
酒馆里有很多熟悉的老面孔,都是行商的船长。今天也不知为何,都未出海,而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酗酒。
大概喝到第七瓶酒时,船长站了起来,晃晃悠悠去了邻桌,一瓶子摔在桌面。
陶片飞起,划伤了桌边酗酒的人。那人站起,一把揪住船长的衣领,恶狠狠道:“你找死!”
“你现在心里一定很憋屈吧?”船长笑嘻嘻道,“有没有兴趣干掉那群海盗?”
那人愣住:“你怎么知道……”“有没有?”船长的表情变得严肃。
那人纠结了一番,咬着牙点了点头。
“我知道你们都听到我说的话了。”船长抬高了嗓音,对酒吧里所有人放声怒吼。
“有没有?!”
一个又一个人站了起来,他们把酒瓶狠狠砸在地上,用这种方式回应着船长的号召。
接着,酒馆中的这些人,做了他们一生中最疯狂的一件事。
袭击军舰。
海军士兵被捆在柱子上,看着那些他们熟悉到完全不设防的“守法公民”抢了他们的船,激奋地向着远方驶去。
4
逆戟鲸号追了数小时,终于在一处海湾附近发现了慢慢悠悠前行的海盗舰队。
似乎是天助一般,海雾遮挡了逆戟鲸号的轮廓,舰队中最后的那艘海盗船发现它时,距离已经不足百米。
海盗船上的瞭望员大吃一惊,急忙将号角吹响,用以示警。但即便如此,海盗船上的海盗们也完全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对他们来说,这种事情见得太多了,单艘的小船,直接击沉就好了。
“开炮。”海盗船上的小头目懒懒散散地说道。
零零散散的几声炮响后,逆戟鲸号成功将其躲开,又贴近了数十米。
这下,海盗船上的小头目才终于感觉出不对。他把单筒望远镜拉长,死死盯着不断迫近的逆戟鲸号,变了声调。
“装弹手!”他放下望远镜,声音中充满了急切,“快装弹,击沉后面那艘该死的船!”
船长立在船头,也同时放下了望远镜。
他脸上出现了久违的笑意。
“他们怕了!”船长扬声道,语气充满了自信,“让这帮该死的海盗见识见识咱们的厉害!”
“起帆,全速前进!”他怒吼,“左转舵!”
“天哪……”大副喃喃道,“你疯了……”
两面纵帆升起,划桨手呼喝着推动长桨。逆戟鲸号如一把长刀斩开海面,在上面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浪花飞溅,波澜冲击,死神穿过迷雾,露出了他的狰狞相貌。
船长站立在船头,看着越来越近的海盗船,用压过风浪的声音吼道:“全体人员,准备撞击!”
长桨收回,所有的船员都抱紧了周围固定着的物体,稳住身体。逆戟鲸号凭借着前冲的惯性乘风破浪,金色的撞角仿佛在黑暗中闪过一道光芒。
轰!
船上不乏出海数十年的海员,他们经历过海战、经历过风雨,却从未想到有一天,自己会乘着船,以如此粗暴的方式径直撞向海盗。
撞角刺穿了海盗船的船侧,似一只突入羊群的猛虎,将海盗船撕成了两半。
猛烈的撞击中,船长端起了燧发枪,侧身,装药,上膛,瞄准,扣动扳机。
枪火璀璨,一颗铅珠在硝烟的掩护中爆射而出,击碎一朵朵拦截的浪花!
海盗船的船长刚抽出佩剑,还未来得及甩出钩锁,便被子弹击碎心脏。而此时,逆戟鲸号已经彻底将他的船碾碎,压了过去。
“一。”船长声音低沉,却在无数杂音中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逆戟鲸号经此一撞,已经彻底突进海盗的船队之中。船长的帽子在刚刚的撞击中跌进海里,此时的他一头灰白卷发披散,于海风中挥舞,吸引了所有海盗的目光。
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时,船长再次开口:“划桨手,全速前进,装弹手……换装铰链弹。”
他眯起了双眼。
“开炮!”
船只猛地一顿。十余声闷响后,阵阵浓黑色硝烟从船侧的炮筒中涌出。空气中响起了刺耳的啸声,炮弹飞出,两枚铁球因向心力向外扩张,将连接它们的铁链绷得紧直。
木屑横飞,紧挨着逆戟鲸号的两艘海盗船,在一瞬间便被折断了几根桅杆,速度猛地降了下来。
“换实心弹。”船长道,“右转舵,击沉它。”
主炮轰击,炮弹冲刺而出,在一片惊呼中炸碎了海盗船的船首像。逆戟鲸号仿佛一名拎着重剑的铁甲骑士,横冲直撞,无所畏惧。
整片海域仿佛都是逆戟鲸号的主场,海盗船一艘接着一艘沉没。
船长看着眼前的船只燃烧冒出的烟火、落入海中哭喊的海盗,眼神变得越来越坚定。他眼中透出了前所未有的光芒,一股强烈的气势自他身上向外蔓延,感染了每个船员。
大副曾在哥哥买下那完全属于自己的船时,感受到过类似的气势,但那远没有现在这般强烈。
炮火轰鸣,涛声震彻天际。短短十余分钟的时间,除了旗舰,海盗的整支船队竟是全军覆没。
“所有水手注意,我们要开始打接舷战了。”船长说着,抽出了腰间的佩剑。
他目光灼灼,紧盯着海盗旗舰,把佩剑扬起,指向天空:“上百年来,我们老实做事,遵守规矩,每日每夜耗费着心血,经营着自己那微薄的生意。”
说到一半,他的声音突然抬高:“但总有些该死的老鼠到咱们手中偷东西!”
“他们和海军勾结,干着蝇营狗苟的勾当。而我们没有武器,空有不屈,却不止一次无奈地束手就擒。”船长语气冰冷,“他们吸着我们的血,啖着我们的肉,最终还要拆下我们的骨,雕成刀柄,用来杀死我们下一个同僚。”
“今天……就让他们知道一下,谁才是这片海域真正的主人。”
船长把剑狠狠挥下。
“干掉他们!”
所有人应和着吼出声来:“干掉他们!”
接着,逆戟鲸号靠上了海盗旗舰的船舷。
无数钩索甩出,一部分船员呼喊着拔刀,拽着绳索冲上前去。另一部分则在甲板上站定,给火绳枪填上火药。
船长甩脱了衣服,赤着膊一马当先,第一个跃上了海盗旗舰。他手中佩剑舞动,洒出一片片残影。
海盗不断冲上来,被他斩毙在身前。船长从船舷到船头,硬生生杀出了一片空地。血液飞溅,浸湿了甲板,在白色的帆上染了点点红迹。
“拦住他!”那个黑胡子的海盗头目大喝着,却无法遏制船长冲向他的势头。
挑飞了黑胡子手中的刀后,船长把剑尖抵在了他的喉咙上。
“是你!”黑胡子终于认出了这个覆灭他舰队的人是谁。他万万没想到,过去十年间自己每年抢上百艘船,甚至袭击军方都不曾危急到这种地步的情形,竟被一个他以为必死的老头做到了。
“是我。”船长点点头,笑道,“没想到吧?”
“别杀我!”黑胡子终于服软,“只要你放过我,我可以给你解药。还可以给你很多钱,非常多,多到你几辈子都花不完。”
“哦?”船长表现出一副微微意动的样子,“那是有多少?”
“有……”
长剑刺穿黑胡子的下颌,从他的后颈通出。他捂着伤口瞪大眼睛,想要说些什么,却只是不断地吐出血沫。
“这条大航海之路上,什么东西比你的命更值钱呢?”船长道,伸手推向黑胡子的胸口。
黑胡子向后栽去,翻过船舷的围栏,跌进海里。他沉没的地方出现一个混杂着血液的微小旋涡,然后彻底消失。
船长回身,虬结肌肉上修长的伤疤在阳光下格外醒目。
海盗水手长率先扔下了武器,双手紧贴后颈,跪在地上。
“我投降。”他道,低下了头颅。
接着,所有海盗都匍匐在地。
5
船长和大副在生还的海盗的指引下,进了藏宝的山洞。
小船拐过最后一个弯的瞬间,金灿灿的光晃花了二人的眼睛。
“大哥,你看见了吧!”大副抹了一把眼泪,带着激动的哭腔喊道,“这里到处都是金银珠宝,有了这么多钱,一定能找到人解开你身上的毒!”
“跑商船三十多年,我们攒下的积蓄也不过是那条破船,你看这些黄澄澄的金子,随便捧一把就是咱们半辈子的财富!”他狠狠冲地上啐了一口,“早知道有这种机会,当初还干个屁的商船……”
“炸了吧。”船长虚弱地打断了大副的话。
大副一怔,放下了自己举高的手臂。
“哥……你的伤……”
“我说炸了。”船长的声音无比坚定。
大副张嘴还想说什么,却终究还是弯腰,从小船里拿出了炸药。
“别人为了荣华富贵拿这些财宝,你不愿意,没问题。”大副一边凿开山岩埋下炸药,一边抱怨着,“但你现在是为了治病啊。”
“你又怎么知道那个黑胡子,最初不是为了治病才做海盗的呢?”船长叹了口气道,“这里埋藏的不是财宝,而是噬人的恶魔,你不拿走它,它仍是这副金灿灿的样子。但你一旦动了要得到它的念头,无论为了荣华富贵还是为了救自己的命,它都会染上血色。”
“有一种水鬼死在河中后无法转世投胎,就会将人拖下水杀害,以灵魂替死,自己便得到解脱。”船长道,“我宁愿有尊严地死,也不愿做下一个拉人入水的妖魔。”
小船渐渐驶离,从山洞出来的那一刻,有剧烈的爆炸声在船长身后响起。
太阳从海平面升起,温暖的阳光虽不够热烈,却仍逐渐驱散黑暗,洒在了船长的身上。
6
祖父自然没死,否则也就没有我了。这种常出海的人一般结婚都晚,他那个时候虽然已经五十岁,却也不例外。
那场海战之后,他在那一片船只废墟里,找到了黑胡子的笔记。
笔记中记载着,海军与黑胡子等十数个集团签订了契约。那些海盗集团,每年都有一次直接拦截国家最主要航道的机会。在这一天里,他们可以任意烧杀抢掠,而不会被海军追捕。代价则是付出一部分所劫掠的黑钱。
海军与海盗的勾结被落了笔实,不再是以前虚无缥缈的传言。这本笔记层层递进,落入想要做出一番事业的官员手中。官员急忙找来了祖父,赶在毒发之前替他解了毒。
根据笔记中的内容,海军的蛀虫被挖了出来,另有数个海盗集团被一网打尽。祖父也因此受封为勋爵。
如果人生只剩24小时,应该做些什么呢?
烧杀抢掠,放纵情欲,吸食毒品,无恶不作?
还是燃烧自己的血,毫无顾忌地揭开那些腐朽得散发出恶臭的面具,再将其掩饰的肮脏炸毁?
我不能说哪一样对,哪一样错,哪一样低俗,哪一样高尚。
但我知道,祖父是不后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