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她一面观察对方的反应,一面笑盈盈地继续说道:“这么久大家没同台演出了,我想回去同戏班里的兄弟姐妹们再磨合磨合。”
这下卢欧算是弄明白了,原来凌罗是想重操旧业,再次登台献艺,于是有些不悦的他表情立刻变得严肃了起来。
“不行,绝对不行,你难道不知道卢家的家规里不允许女子随易抛头露面的么,以后尽量不要再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了,收点心。”
然后,他又用命令式的口吻警告道:“你既然嫁给了我,唱戏就已经完全是过去时了,卢家好吃好喝的,又不需要你赚银两,也不需要你有别的本事,你的主要任务就是照顾庄儿,为卢家开枝散叶。”
听完这话,凌罗的心瞬间跌至谷底寒潭,阴冷极了,她本是和颜悦色地同丈夫商量,可万万没想到卢欧竟夹枪带棒对粤伶恶语相加。接下来,受创的凌罗僵在原处很久都没能缓过神来,卢欧见她没有回话,以为她定是默认了,继而恢复了怡然之态品着杯中之茶。
这一回,凌罗是真的受伤了,而且受的还是重伤,她今日才知晓原来伶人在丈夫眼里竟都是不三不四的下脚料。
不知过了多久,凌罗敛起了笑容后,嘴角忽地抽动了几下,就在这时,突然爆发的她当场忍无可忍地高声驳斥道:“谁是不三不四的人?你要说清楚,你认识我的时候,我就是唱戏的,我的亲人、我的朋友也都以唱戏谋生,如果你认为他们下贱,那你当初为什么还非要娶我进门呢?而且我只是去那半个月而已,又不是不回来了,你难道就不能通情达理一回么?”
这一刻,深感受辱的凌罗又接着朝其怒言:“还有再看看你那些酒肉朋友,哪个不是成天吃喝玩乐、不务正业的纨绔子弟,不是只顾吸鸦片、赌博、逛窑子的花花公子哥!”
听到凌罗后面这句,卢欧也立马怒发冲冠了起来,本还想平息战争的他下一秒亦不甘示弱地提高了嗓音。
“我没说过他们下贱,这话是你自己曲解的,还有我的那帮朋友个个都是富家子弟,自然比你的那帮师兄师姐们要高上几等,这一点你心知肚明!”
然后,卢欧又继续大声地与她理论:“还有我向来通情达理,但是这事没得商量。既然进了卢家的门,就要安心做好卢家的夫人,其他的私心杂念必须全都抛在脑后!你不知道你吃的用的穿的都是谁的么,还敢对我大呼小叫,真是不可理喻!”
此时,奶妈正抱着他们五个多月大的儿子卢庄准备进屋,可一见二人剑拔弩张地正吵着架,奶妈刚刚抬起的腿又迟疑着收了回去,且小儿卢庄亦被他父母亲那凶巴巴的样子吓得“哇哇”大哭了起来。
二人总算识趣地休止了战火,以免再次吓坏儿子。
接着,卢欧狠狠地瞪了凌罗一眼后,又一次扬长而去。
凌罗见儿子受了惊吓,赶忙将其从奶妈的手中将其抱了过来,而后又悉心安抚着,所以她想要回卢欧的话也只能被迫压回了肚子里。
不多时,小婴儿卢庄总算是安静了下来,可凌罗的心里却已被刺了个万箭穿。
其实,她之前已想到了卢欧可能会阻碍自己,但没料到的是在卢欧的眼中粤伶竟都是卑贱的,且还要低上他们几等,那既然如此当初他为何要追求自己,为何非要迎娶自己过门呢?
其实当初卢欧追求凌罗见色起意算是绝大部分的原因,当然这也是人之常情,毕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娶美妻为自己生儿育女这种想法倒也无可非议。而还有一点吸引卢欧的是当时的凌罗鸿运当头,名声初响,能娶到广州城内的风云人物卢欧自然也是颜面有光。可问题是卢欧喜欢她的美貌、她的名气,但却从未在意她的所思所想,更加没有想要了解她的内心。
卢欧只想让她做个徒有虚表的摆设亦或是听他指挥的玩偶,但凌罗偏偏是个有思想,个性又很独立的女人,她有很多想法,想要与人分享,想要得到他人的肯定,而这些小心思卢欧却从不知晓,也没想过要了解。
此刻,走出房门的卢欧其实也已意识到当初娶凌罗确实有些冲动的成分在内,如果他们二人再多相处几个月,他也许真的就腻了厌了,失去兴致了。
如今的卢欧心里也有了些概念,他深感自己要娶的夫人其实只要在家里传宗接代、照顾子嗣就行了,最好不要有什么想法和人格,更不可干涉他在外头交际应酬的私生活。
而令他没想到的是凌罗对自己的朋友竟颇有微词,可自己这二十几年都是这么过的,不仅从前如此,往后也得如此,要想让自己收敛心性,放弃外面的花花世界,门都没有。
卢欧气急败坏地走出卢园后当夜未归,莳花馆内,他与好友周联葆、董望龄、霍楠喝起了花酒来,身旁不乏美人作陪。美人们都很乖巧,为公子少爷们摇着扇子,捶着肩膀。
此时的卢欧禁不住感叹比起在家里同那凌罗争执置气,这才是自己该享受的欢乐时光。
“娘那会儿说的对,娶妻怎能娶戏子呢,真是自讨麻烦……”卢欧醉醺醺地跟一众好友抱怨着。
而那与他志同道合的霍楠更是满身酒气地大放厥词道:“你说的不对,我看娶妻都没必要,找几个漂亮的妞生几个孩子就行了,然后给她们点钱,打发走人,省得看她们的脸色,我们家的那个整天摆张臭脸给我看,我现在都不想回家了,真烦……有银子我还不如花在这些姑娘身上,瞧,她们多乖!”
霍楠赤红着脸心情极好,说完,还不忘挑了挑身旁女子的下巴。四个公子哥一面发着牢骚,一面抱着美人,一面饮着酒,一面解着愁。
这场战争后,凌罗为了与丈夫不至绝裂,因而最终选择了妥协,她没有回戏班参加排练,只是巡演的第一日,她去现场看了看。
站在台下抬头望去的她,见戏班里的兄弟姐妹们个个意气风发,青春活跃,心中不禁有了恍如隔世之感。
就在这时,她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好似瞧见了一个朝气全无的行尸……
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自己明明才二十出头,正值青春年少,为何会如此颓靡不振,意志消沉?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自己一定更愿意留在戏台上,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嫁做人妇真是不值。几声悲凉的叹息过后,凌罗落寞地离开了人群。
她想静一静,甚至是躲起来,可最终无奈又伤感的她走着走着却还是回了卢家,只因为那里有她未满周岁的小儿子。
他很可爱,这一瞬,她禁不住想象着他一定正吸吮着手指,殷切地企盼着娘亲的归来。
这次巡演,虽筹集到了一笔可观的钱款,可离建造八和会馆所需的庞大资金相比还依旧相去甚远。
兴建八和会馆几乎是全体粤伶的心愿,因而个个戏班子的粤伶之后又纷纷解囊,甚至有人还捐出了自己多年来收藏的家当,但即便如此,所筹款项跟巨大的缺口相比依旧不过是杯水车薪。
颇有感触的凌天心想自己也得尽可能地出力才行,虽她如今没什么值钱的物件,可毕竟曾是巨贾家的千金,赵家那个被她遗忘多年的角落此时自然而然地出现在了她的思绪当中。
当年怡兴洋行虽被大火焚毁,但是并不代表赵家一无所有,离开广州时,凌天同大管家左峰一起将赵家的大门紧紧封锁,且房契也都交由左峰保存,因为左峰是怡兴洋行的老资格,也是她父亲最最信任的人。
这么多年过去了,赵家的洋楼还在,里面也应该还有些值钱的东西,如果将其变卖,一定可以筹集到一笔相当可观的资金。
可时隔这么久了,左峰叔他还在么?
算算他若是活着应该已有七十岁了。
如果他还在的话,他又会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