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西洋钟表行打烊后,他又是最后一个离开的。
可刚出门,他便看到一女子静立于门外,神色哀婉地面对着自己。
这来人便是她,自他航海遇险归来后,此次是二人单独见的第一面。
由于出海前的日子里,他一直有意疏远她,所以她今日也算是揣着忐忑而来的,她不晓得他对自己的态度是否有了些转变。
她因哥哥的死仍显得有些憔悴,但比起葬礼那日的容色还是要稍好了一些。
两人简单打过照面后,见他并未像之前那般诚惶诚恐、有意躲闪,放下心来的她便吩咐了下人先行离开,自己则想随对方一起在路上散散心,说说话。
不久后,夜幕低沉,二人不知不觉已踱步至了天字码头附近。
对着船舶川流不息的江面,她和他皆失了往日的欢心,不住地悲凉叹着气。
半晌后,二人才聊起了心事来,当然重点还是围绕着不久前发生的那次海难。
起初,他将整个过程详细地说于她听,当然这已是他第四次细致地讲述此事了。
第一次他是讲给了吴承昊和表妹沈娇蓉,第二次在洋行,说与赵习瞻等人,第三次在钟表行,在场的张兴发、王世博等都是他的听众。
这次他已不需要再仔细回忆,而是十分流畅地叙述了出来。
可当讲到赵清阳坠海之时,他的心却还在阵阵发痛,且这一次他讲的格外仔细。
还未等他说完,她便已经控制不住情绪,将头瞥向了江面,且伤心地啜泣了起来。
见对方泪如雨下,词穷的他站在一旁也不知如何安慰是好。
下一秒,他突然想起来,自己之前一直想把清阳的遗物交还给她。
于是他摸了摸口袋,掏出了一样东西,犹豫了片刻后,缓缓将其递到了她的眼前。
她已是满脸泪痕,用手帕拭了拭泪后,她才勉强睁开了朦胧的双眼。
接下来,她惊讶地盯着他的掌心看,只见他手托之物竟是自己在英国游学时派人捎回广州送给哥哥赵清阳的那块浪琴怀表。
紧接着,她不可置信地拿起了它,静静地看着发呆。
可等了许久,都没见那表针走动半步。
她满心疑惑地抬了头,怔怔地看着他,等待他的解答。
见此,他则继续讲了起来。
他解释道:“表盘进了太多水,这次我回来后,想尽一切办法修好它,可惜还是无济于事...”
之后,哽咽少许,他又说起了自己的感悟。
“我想这也许就像人生一样,很多事都是无法逆转的,不过我们还是应该抱着积极乐观的心态看待它这一切!”
他泪光点点的双眸中忽现了笑意,接着,他又说道:“你可能不知道,一年多以前,清阳兄不小心把表掉进了水里,承昊把它送到沈家来修,那会还算顺利,表让我修好了。仔细想想,自那以后我就与怡兴结了缘,如今看来都是这只怀表的功劳。”
停了半秒后,他继续感慨道:“这次,在海上无助时,也是它帮我渡过难关的,看来,这怀表可以算得上是我的幸运神了!”
不多时,他将目光忽地移向她。“对了,我那会听说这怀表是你送给清阳兄的,既然如此,那它以后还是由你来保管吧!就当是物归原主了!”
原来这一块小小的怀表还有这么多的奇遇,但不幸的是,它的时针都将永远停留在三点钟的位置。
永远,永远...
既然如此,她也只能按对方所言保存哥哥的遗物,默默地将那怀表装在了自己的荷包袋中。
两人无言相视少顷后,哭了许久、伤心了许久的她乏了、累了,想要回家了。
于是,二人走在了返回赵家的路上。
这一路下来,谁都没有再说话,直到眼看赵家大门即在眼前时,她停下了脚步,对他言谢后,便转身走向了自家门口。
刚走出没两步,思忖了一路的他匆忙叫住她道:“赵小姐,谢谢你!”
听到这,她心想明明自己该谢谢他才对,因而微怔中满是不解。
“为何突然要谢我?”因而转过身来的她禁不住茫然又惊奇地看向了对方。
其实这些话,他憋在心里很久了,他不知道究竟该说还是不该说以及该在什么场合下说。
而直到刚刚那一刻,他却豁然开朗了,心想与其将这些藏在心里发酵,还不如大大方方、磊落爽快地说出来。何况自己连鬼门关都闯过两次了,还怕说些心里话嚒!
他的眼眶忽然有些湿润了,接着噙着泪水的他抿了抿嘴唇后郑重其事地再次开了口:“谢谢你!”
闻此,她仍是一脸迷茫,记得那回受了杖刑的他昏迷初醒之时,他也曾说过类似的话,可今日他为何又会再次言谢呢!
“谢我什么?”她又一次莫名地问着。
接下来,他深深地吸了口气,酝酿了一路的情绪终于迎来了释放的一刻。
他眼中的泪花没出息地转个不停,摆出了一副欲要夺眶而出的架势。
可他不想令自己显得如此脆弱,于是抬了头,十分努力地将它们收回。
瞬时间,他一鼓作气,总算是有了可以一吐肺腑之言的机会“虬枝,你知道嚒!在我最危难、最惨淡,快要撑不下去,已经决定放弃的时候,是你给了我希望,是你带我走出深渊...”
期间,因激动他咽部的分泌物令他的喉咙很不舒服,所以他的喉结不停地前后抖动了起来。
可尽管如此,他还是想要继续说下去:“你像黑夜里的一束光,照亮了我回家的路,如果没有你,我早就死在了太平洋里了...”
他已情不自禁地微微啜泣了起来:“就在你唤醒我的那一刻,我对天发了个誓,如果我能活着回来,我一定要坦坦荡荡地站在你面前...将自己藏在心里...好久...好久...的话说给你听...”
说到此处,他的声音忽高忽低,忽强忽弱,很不稳定,而这一切实乃由衷所致。
之后,他稍安了片刻,笑中泛泪继续抒怀:“好在上天待我不薄,可以让我像此刻一样活生生地站在你面前,我很知足...真的...很知足...”
说到这,强势的泪水已经挣出了眼眶,而平日里惯常斯文儒雅的他竟彪悍又果决地将它们一把拭了去。
的确,比起那些葬身大海的人,他已足够幸运了,且那些人中多半都是职业水手,体能不在他之下。可偏偏他却活了下来,这当中不乏有着一定的运气在里头,但更多的是他身上那种坚韧不拔、百折不挠的意志在一直牢牢地支撑着他勇敢前行。
那股韧劲鼓舞着他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认输,决不放弃。
很快,他紧张又动情地说道:“你是怡兴洋行的大小姐,从前我一直觉得自己配不上你。可今天,就现在,我突然觉得自己其实也没那么差...”
说到这里,他有意抬头看了看对方的反应,见她垂着眼,似有动容之色,于是他接着道明心事:“就像清阳兄跟我说的,如果我真的喜欢你,我一定要当面告诉你,如果我连这点勇气都没有,那我还算什么男子汉...我也根本不配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