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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有阳光的屋子(4)

他跑出去,跑到林家,脱下玉观音。他是独子,从小就受宠,一出生,爸爸就买了这块玉,妈妈又到南海开了光,从小戴到大,他把红绳一圈又一圈地绕在许家门把上。他不在乎了,不在乎了,送不送都没关系,他只要林夕落平安快乐。

乡下淳朴,进了院子才会看到,许小虎并不担心有人拿走玉。

他红着眼圈,一圈又一圈地缠绕着红线,像把所有的想念都缠进去,刻进林夕落的心里。

等我回来,我的女孩。

林夕落到了深夜才回来,她刚从医院回来,筋疲力尽,连牵着鹿鹿都觉得累。

月光冷冷地照在院子里,她借着月光开门,看到玉观音。她哪儿会不认得,许小虎从小戴着的,以前她吵过,小虎鹿鹿都有玉,为什么她没有,现在她也有了,林夕落小心地把红绳解开,眼泪一滴滴掉在温柔笑着的玉观音上。

小虎,如果真有大慈大悲的观世音,为什么她要我妈妈受这么多苦?

她抱着玉观音呜呜地哭起来,院子里,月光如雪,银白如霜。

庭院,午夜,人家,很凄凉。

14

林妈妈得的是尿毒症,一种有钱医就活,没钱治就死的病。

林夕落终于知道妈妈为什么不去外地打工了,原来这不是她第一次晕倒,老板见她身体不好,不敢用她,多给了她一点钱打发走了。她瞒着没说,回来继续上班,皮包厂早晚班两班倒,有时还要上通宵。

林夕落不是没看过妈妈早上回来,脸白得像纸,劝她不要上夜班,她笑笑说:“傻孩子,上夜班钱比较多。”

硬撑着不健康的身体上班,指望早点把家里的债还清。

料不到家里的债还得差不多,身体却垮了,还是这种烧钱的病。

也是在同一年,林夕落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她却选择镇里一所普通三级达标学校。班主任劝她不要这样,教学资源真的差很多,林夕落急着去打暑假工,她不客气地说:“老师,要不是冲着那笔奖学金,我都不想上学了。”

镇高中承诺,只要她肯去,三年学费全免,还有一笔大金额的奖学金。

奖学金一发下来,就拿去交医药费,爸爸很无奈:“还要拿你的奖学金……”

他很难过,要不是自己没用,妻子会生病,女儿会放着好学校不去上。林夕落笑嘻嘻地说:“爸爸,你女儿这么聪明,在哪儿上学都一样,况且老师说了,名校都是吹出来的,重点还是看我们肯不肯用心。”

他们都清楚,这是安慰,不过谁也没说,缺钱,林家最需要的是钱,没钱就是没命。

林爸爸把三轮车换成摩托车,每天四点起床,拉着满满一车的水果去卖,不卖完是不会回来的,三餐就煮些粥带着凑合吃。林妈妈在医院住了一个月,控制病情后就回来了,她每星期去透析两次。皮包厂是不能去了,这病不能劳累,她就去接点活,在家慢慢做,能赚一点是一点。

林夕落兼职做家教,别人欺她年轻,钱压得很低,不过她很满足了,能赚钱还能读书,就是晚自习经常缺席。班主任说了几次,见她不思悔改,说话很不客气:“林夕落,你别以为你是学校特招,就骄傲自满,告诉你,像你这种初中读得好,高中读得像流水的我见多了……”

林夕落低着头,沉默地任她骂。

高中不比初中,连同学们也怪怪的。这是所老学校,但就是办不上去,主要是来这儿的学生家境不错,家里宠着,老师爱管不管,都抱着混一混的心态,像她这种只知道死读书的优等生,简直是异类。

林夕落没交上什么新朋友,镇高中鲜少有她的同学。同学大多去了县高中,唯一熟脸的竟是王胖子,但小时候打过一架,一直很冷淡。被冷落孤立着,再加上无心交际,林夕落连同学的名字都叫不全。

青春期是很微妙的,羡慕人家成绩好,又讨厌那高人一等的样子。

此时的林夕落,清瘦文静,独来独往。每日她穿过长长的走廊,男生凑成一堆,对她吹口哨。她面无表情地经过,假装淡定,心里其实空荡荡的,什么时候,她竟沦落到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也有老同学来看她,皱着眉:“叫你不要转,这种学校连大学都考不上!”

这样说着,眼里似乎闪过一丝幸灾乐祸。自己没去上重点,他们是不是少一个竞争对手,林夕落满心的欢喜被泼了冷水,凉到心底。命运扼着她的喉咙,让她无法喘息,同样的年龄,他们哪知道,如果她不这么做,她要怎么办?

他们去过透析室吗?一整排的透析机,暗红色的液体从身体流出去,经过透析机又回到身体,这对身体的损害有多大,妈妈能坚持透析几年,尿毒症要根治,只有换肾,他们要尽快把这笔手术钱攒到。

他们活得卑微如蝼蚁,就连妈妈去透析,为了省钱,都是一个人去。

林夕落无法解释,无法诉说,十来岁,她像个成人,斤斤计较,每天睁开眼睛想的是,妈妈的透析费这个星期够不够,她真怕,怕一觉醒来,又发生让她猝不及防的事。林夕落活在一种恐慌中,她每日像上了发条的时钟,一分一秒都不敢松懈。

她甚至养成了习惯,走路都是小跑,她再也不可能像以前那样轻快地一跳一跳。下课铃一响,她急匆匆往外跑,别人问她在跑什么,她沉默,她总不能说,她在害怕,害怕跑不过,跑不过时间,跑不过命运。

就许小虎还关心她,经常给她写信,但她总是这么忙,也没空回信,况且,任何要用到钱的她都会踌躇一下。

许小虎打电话问她:“为什么不给我回信?”

林夕落对着空荡荡的家,想对他说得很多,说妈妈病了,她很害怕,医生把她叫过去说,“尿毒症,会死的”,她都傻了。可是她一开口,全部变成哽咽的哭声,先是断断续续,然后一发不可收拾。

后来,许小虎给她寄了快递,全是一封封信封,已经贴好邮票,只要她写好信,撕了双面胶就可以寄了。他在信上说,夕落,哪怕给我寄一张白纸,只要告诉我,你还好好的,就可以了。

林夕落就在信上说,我很好,很想你,寄了出去。

但她不好,她总是半夜惊醒,睡不着,趴在门后听到爸妈卧房里传来的是平稳的呼吸才安心。有时,她到许家门口,抱膝坐到天亮,林鹿鹿像个影子跟着她,他不明白姐姐怎么了,他就跟着。

这几年,家中的变故对他没有任何影响。

他总是坐在爸爸的后架,安静地画画。他真是个天才,不过给他几本美术书,他就画得很好。水彩颜色调得很精准,画面也永远都是鲜亮绚丽,蓝蓝的天,绿色的麦田,流淌的小溪……明朗轻快,不见一丝阴暗,可惜,没有一个人。

他看得到风景,会怜惜小动物,却不会回应关心他的亲人。

林夕落已经懒得去教他了,爱一个人不是本能吗?他为什么不能爱人。天亮了,林夕落要回家,她一站起来,鹿鹿马上跟着,林夕落回头,冷冷地看着他:“林鹿鹿,请你离开我的生活,好吗?”

你以为我真的不在乎吗?重点高中,爸爸的手,妈妈的健康,而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

林家所有的灾难,都是因你而起!

林夕落走过去,狠狠地撞了他一下,鹿鹿倒在地上,咬着嘴唇,望着姐姐离去的背影,眼睛慢慢凝满泪水,他想,他一定做了很不好的事。

林夕落回到家,爸爸出去了,妈妈正在做早饭,她去洗漱,突然听到“砰”的一声巨响。

林夕落急忙跑过去,看到妈妈倒在地上,昏迷不醒,身边倒着一锅刚煮好的粥,手臂全泡在滚烫的热粥里。

“妈!妈!”林夕落吓傻了,把妈妈拉开。

她吓傻了,也不知怎么办,打了水就往妈妈的手臂冲,觉得差不多,就去脱妈妈的湿衣服,那是刚煮好的粥,都倒手上了,温度正高。她一脱,衣服连皮直接撕下来,露出一大片红红白白的血肉。

太可怕了,林夕落头皮发麻,吓得六神无主,也不敢再乱动,去找邻居帮忙。

去医院的路上,林妈妈醒了,痛得不住地呻吟,可就算这样,她还只是让医生开药包扎,怎么也不肯打点滴住院,谁劝都不听。林夕落差点给她跪了:“妈,我求你了。”

林妈妈一直往前走:“我没那么娇贵。”

她是心疼钱啊,家里一日不如一日,她每星期两次透析,看着血流出去又回来,就想,这烧的不是钱,是一家的未来,有自己这么一个半死不活的拖累在,林家就没希望,夕落为这个家做得够多了。

之所以会晕倒,是她偷偷没去透析,已经一个月没去,她在外面转一圈,又回来。没人知道,丈夫要卖水果,夕落要上课,她像无师自通的演员,装作刚透析完,把钱藏起来,将来给孩子上大学。

可身体到底是撑不了,最近,突然晕倒的次数多了,今天又让夕落碰到。

而林夕落一无所知,钱,她只知道没钱,妈妈连被烫得皮脱落都不肯打点滴。

晚上,林妈妈发高烧,好在温度不是很高,就是温度反复升降,林夕落和爸爸守了一夜,后半夜她撑不住,就趴在床边睡着了。醒来,爸爸去摆摊了,妈妈还睡着,林夕落摸了下她的额头,还好,不烫。

她不放心,去找温度计,翻到了一小叠钱。妈妈怎么会有钱?林夕落有种不祥的预感,急忙去翻病历,一看,难以置信,妈妈竟一个月没去透析了!

她要留着这些钱做什么,怒气涌上来,林夕落真想把妈妈摇醒,质问她,她和爸爸为了她这么辛苦,她竟瞒着他们不去透析,到底是命重要还是钱重要,可她不能这么做,她能明白妈妈的苦心。

林夕落咬着拳头,不让自己哭出声,她抱着病历到后门,趴在墙上哭。

她也不敢大声,怕吵醒妈妈,她难得睡个好觉,她咬着拳头,用力哭。

她受不了,妈妈连皮带肉撕下来的那一幕不断回放。再也不能让她有一点伤,脑中冒出一个想法,既然妈妈不肯透析,那就尽快给她做手术。不能再等了,她有肾,虽然妈妈死也不肯要她的,但没事,她能解决,她给许小虎打电话,是许妈妈接的。

“夕落,找小虎?他下楼倒垃圾了。”

“不是,阿姨,我找你,”林夕落鼓起勇气,“阿姨,我知道很突然,但你能不能借我钱……”

她跟许妈妈说,妈妈得了尿毒症,要手术,断断续续,语无伦次,很着急,可还没说完,就被打断,电话传来的声音很尖锐。

“借钱?就你们家五年前借的钱还没还清,现在又想借钱?夕落,不是我说你,别以为你和小虎关系好,借钱就跟小孩子玩过家家。我们又不是开银行的,这么一大笔,要借也轮不到你一个小孩来开口。”

“许阿姨,我会还你的,真的,我也会给利息——”

“还?就你一个除了读书什么都不会的书呆子拿什么还?”

电话被不客气地挂了,林夕落再拨已经打不进去。她听着话筒的忙音,又觉得自己蠢,真是病急乱投医,太没头脑了!可是除了打这通电话,她真的没有办法,就算继续让妈妈去透析,家里也快拿不出这笔钱。

林夕落坐在屋后,脑子乱成一团,怎么办,她真的快疯了。

林家屋后是田地,昨晚下了场雨,今天放晴,鹿鹿跑进跑出,把下雨天爬到墙上的小蜗牛,一只一只放回田地。这些蜗牛很傻,喜欢潮湿,下雨天就出来散步,天晴了也不懂回去,太阳一出来,有些就被晒死了。

鹿鹿心善,总会把蜗牛一只只放回潮湿的田里。林夕落茫然地看着鹿鹿跑来跑去,他真好,连一只小小的蜗牛都会心疼,那他为什么不能关心一下养他这么多年的妈妈?她病了,哪怕他摸摸,抱抱她也好。

林鹿鹿,你真没良心!林夕落想,为什么这样的人会是她弟弟,他这么好,又这么不好。

可他本来就不是你弟弟,他是乞来的,另一个声音又在脑中响起。对呀,林鹿鹿不是亲生的,他是不像爸爸也不像妈妈不知道哪里来的野孩子,而且如果没有他,这个家也不会变得这么惨,他要不在就好了。

那个声音还在蛊惑着,林夕落吓得站起来,鹿鹿察觉到异常,转过头,眼睛黑白分明地看着她,好一会儿,冲姐姐咧嘴笑了。没有任何含义的笑,他就是如此,天真干净,想笑就笑,想哭就哭,从来不懂什么叫痛苦。

他是如此好看的小孩,所以得不到造物的恩宠。

上天让他孤独,生命只有自己一个人。

林鹿鹿,为什么你要不一样?

林夕落猛地站起来,她过去牵鹿鹿的手,神情有些可怕,声音却很温柔,诱惑般。

“鹿鹿,姐姐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15

林夕落带鹿鹿去坐车,她随便上了辆车。

也不知道坐到哪里,只记得坐了很久,到一个陌生地方,把鹿鹿放下:“鹿鹿,在这儿等着,姐姐有点事,等会儿再来接你。”

鹿鹿点头,没怀疑,车往前开,林夕落忍了一会儿,还是回头。她看到鹿鹿站在路边,穿着自己的粉红色旧衣,背着小书包,望着车的方向,安静乖巧。他十三岁了,表面看起来和寻常孩子没什么不同,还有着谁也比不上的容颜。

他这么好看,每个人见到他,都会叹息,“这孩子比女孩还漂亮”,可又怎样,他有病!一种谁也无法进入他世界的病,林夕落的视线模糊了,不知为何,她想起,鹿鹿站在田梗等她,蹲在地上看蚂蚁,捡到一只蜻蜓献宝似的送到自己面前……

鹿鹿!鹿鹿!林夕落伸出手,却只碰到冰冷的玻璃,车越开越远,鹿鹿很快变成小小的黑点,再也看不见。她下车,搭另一辆车回家,车的路线不同,没经过刚才的地方。整个过程就像做梦,林夕落还来不及想什么,鹿鹿已经不在身边,他被扔了。

林夕落浑浑噩噩回家,手脚冰凉,全身发抖,脸白得可怕。她浑然不知,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妈妈起床了,但精神很差,脸色苍白,头发没扎乱七八糟散在脑后,嘴唇是吓人的灰色,扶着墙,烫伤的手软软地垂在一旁,完全是病入膏肓的样子。

“妈,你怎么起来了?”

林夕落上前扶她,林妈妈吃力地笑:“我要起来做早饭,鹿鹿呢,怎么没看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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