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蔑原地沉默半晌,叹息一口气。决定放下国家大事,先给沈将解决人生大事要紧。
以前沈将军叱咤风云的时候,万众瞩目。沈将所到之处,百姓都会夹道欢迎。沈云青给自己挣得无数民心,他也给他无限殊荣。曾有文臣进谏,沈将兵权在握,荣誉无量,会对君上造成威胁。
魏蔑不屑一顾。沈云青于他,是过命的交情。虽说曾经前朝史料中,确实有武将兵变的事迹,但那些极少发生在开国盛世。都是王朝三代,王室自己衰落了之后,外臣才有机可乘。
后来沈云青自毁一腿,重伤回城。他下令寻医救治也没能接骨成功。只是安装了与常人无异的假肢,依旧掌管康平城的兵权。那一段黑暗岁月也是沸沸扬扬,传遍康平。一开始大家因为沈云青为国捐躯,心生敬意,觉得君上给予沈将军至高无上的殊荣都是实至名归。
但是如果牵扯上自己家的切身利益,一干重臣都不再昂首挺胸。沈将军再厉害,以后也只是养在康平都城的废人,左右不了君上,也无法成为大家仕途中的跳板,谁会不长眼把自己如花似玉的姑娘送去将军府糟蹋?更何况一个对自己都狠下心的人,对旁人岂不是更狠!
就这样无人愿与将军府联姻,沈云青也硬气,梗直了身子不愿君上指婚强迫。
魏蔑走出大殿,盘算着到底是召见大臣让他们捐出自家适龄的闺女,还是发个皇榜征婚。
巍峨庄严的太清殿前,天地肃杀。魏蔑如一尊高大的雄狮傲立穹顶之上,包裹在纯黑如夜的箕篷中,周围瞬间失色。
宫人们训练有素,静静垂立在身后,等待君上发号施令。李雅站在墨金雕柱下等候召见,忽然看见君上自己走出来,迅速迎上去。
“外面冷,君上当心。”他招招手,立刻有小太监递上撒天箕篷,为君上披在肩头。
“无妨。”铁衣难着的年代近在咫尺,这点降温不足一提。
他往前走两步,走到台阶边上。王宫空旷,一眼望去能看见宫外最高的迎春楼。红瓦朱漆的楼阁,雕梁画栋的窗户,那个地方,是康平最繁华的烟花之地。
魏蔑默默收回目光,想起了他后宫里近来安安静静的任采撷。
“近来朝中大臣家里,可有适龄待嫁女子?”魏蔑问道。
李雅想了想,他虽然八面玲珑,消息灵通,可是由于君上清心寡欲,他倒是很少关注闺阁女子之事。如果哪天君上开了荤,沉迷女色,那他绝对立即连夜恶补北巍各大美女名产地,四处搜罗艳姬上贡。
“奴才失职,未曾有过研究。”莫不是君上此时突然开窍,想要广纳后宫?那君妃怎么办……
“君上若是想了解各家女眷,可以让君妃举办个宴会,邀请各家女子前来由君上甄选。”这在以前先王在世,是经常举办的。
魏蔑想了想,似乎想起了曾经的岁月,眼底晦暗不明。
李雅躬身静立在一旁,寒风凛冽,吹得他一口寒气入心。莫不是他说错了话,勾起君上伤心事了?
“去昭阳宫。”魏蔑声音平静传来,继而抬步走下台阶。
“遵!”李雅立即点头。他自从接受了君妃的馈赠,滋味实在妙不可言。总想着若是能在君上旁边美言几句,让君上对君妃好一点才行。
魏蔑凉凉地看一眼李雅,此人气息较之前急促顺畅许多,可见其心情愉悦。
何时倒戈向任采撷了?
他鼻子发出一声轻嗤,本以为那女人安分守己,看来没这么简单。
他也不说破,脚步如坚地向西南方向走去。
李雅立刻夹紧尾巴跟上去。他刚刚有点太忘形了,以至于君上虽未言说他却冷汗涔涔。总觉得君上明察秋毫,一切了然于胸。
高高的宫墙黑瓦青砖,每三百瓦一道宫门,每三道宫门一琉璃渠。这些景色迅速向后移动,重重叠叠落在宫人匆匆的影子上。
临近昭阳宫,魏蔑气定神闲放缓脚步。李雅深深呼一口气,身上竟跑出些薄汗。他调整一下呼吸,隐约有婉转悠扬的琴音传出。
李雅一愣,随着继续前行,琴音渐渐清晰。似乎没有固定的调子,完全是随心所欲地弹奏。不同于冰娘子的豪放张扬,此声音软糯清甜,夹杂着吴侬软语的呢喃,如沁人心脾的芙蕖香,如香甜可口的桂花糕。
魏蔑心中微讶,他记得他撤了昭阳宫大半的用度,留下的分例仅够她勉强生存。即便如此她还能有闲心诗词歌赋,还真是……彻底的南国人。
一想到风雨飘摇的南国依然醉生梦死,魏蔑对这靡靡之音少了几分赞赏。他冷着脸走进宫门,直奔殿门。
门口的守卫齐齐跪下行礼,魏蔑挥手打断他们的通报,静默地走进去。
任采撷依旧窝在寝宫里,拨弄着不知名的江南小调。清晨暖玥打开了窗户透气,现在屋内充满了腊梅的清香。令人心情愉悦,心旷神怡。
自从收到锦春楼的信件,任采撷一直在思忖对策,时机不成熟,她如何才能出宫找人。她一直因为怕冷没有过多地外出行走,是她太过懒惰。她应该一早就把北巍王宫地形给打探清楚,才能知道从哪个门出去比较容易。
当初从南门进来,这一路还算平坦,应该会比较容易辨认。再者那次随北巍君出宫,也是南门。
想到和亲那天,自然想起了许念。他为她们一家做了那么多,却不得善终。她现在远离金陵,竟有许多未解的谜无法寻觅。
唉……手中的曲子不自觉转调到江南小调上,弹一弹花楼当红的滟曲,回忆回忆那些自由的时光。她似乎在寒冷的冬天,临近年关的数月里,陷入一种忆江南的情绪中。
纵使江南有十恶不赦的恶人当道,她依然想再回到那里去。
魏蔑从正宫找到侧殿,再到寝宫,原本空旷严肃的宫殿被锦绣绸缎包裹住。颜色亮堂得有些晃眼。
他喜暗,有警醒自律的作用。但这里完全看不出一丝暗色调,富丽堂皇。正红色房梁上垂下青纱,距人身高出一尺,上面缝制绿叶杏花,随风一荡竟如同丝路花雨洋洋洒洒落下。落在地上铺着暖黄的地毯上,上面钉着一簇簇粉色花瓣,四周高耸的柱子上也缀满翩然的花朵或花瓣,一副意境十足的风景画。
花里胡哨。
真想不到缺炭少棉的时间里,她还有心情重新装扮寝宫。要知道不过是一念之差,他就要让昭阳宫易主西辽了。
他停在寝宫,环视周围明亮的彩纱裹柱。
福旺在一旁赔笑。“君上明鉴,这些都是君妃从嫁妆里挑出来的。”
李雅一凛,睁大眼瞪了福旺一眼。嫁妆嫁妆,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果然一提嫁妆,魏蔑的脸一黑,不再言语。他走过寝宫内,想着还没寻音找到人,怎么不藏在犄角旮旯里呢。几乎是最偏僻的角落,任采撷一边弹琴,一边冥思。
她的周围有未制作完成的绢花,阿纯和暖玥正在凝神编织。这是一种江南特有的绢花,用特定的带有金丝的云锦,一簇一簇卷出花瓣,再用剪刀剪出细丝,单个或者几个成堆,煞是热闹好看。
江南暖和,花开不败。看惯了繁花似锦的金陵楼台,最近莫名思乡的任采撷会忍不住制作捐花。这是任采撷唯一喜欢的女红,比刺绣要简单得多。刺绣费眼睛又费时间,当初她拿绣花针对着魏蔑那条天青绢帕良久,决定放弃。
一旁的阿纯和暖玥学习了几个月,已经可以和南国皇家绣庄相媲美。任采撷决定在过年之前,给每个人做一朵绢花头饰佩戴。北巍君苛刻,她总不能一点年味儿也不给下人准备。
“等你们将来出宫去,做些绢花去卖钱也不错。”当时任采撷打趣,要求她们二人多多学习。
“君妃容颜倾城,带这朵牡丹最合适了。”阿纯拿起一朵粉底红花瓣镶着金丝边的牡丹,在任采撷发丝上比了比。
“太抢本宫的风头了。”任采撷闲闲地瞥一眼,向旁边的鹅黄鸢尾努努嘴,“牡丹风头太盛,本宫是人比花娇的主儿,自然得选娇滴滴的鸢尾来衬托。”
阿纯拿起鸢尾再比一比,发现君妃的眼光果然独到。鹅黄色衬得她红润的脸颊泛起珠光,本身娇艳的红唇竟潋滟微光,秀色可餐。
她把鹅黄鸢尾斜插入君妃盘起的贵妃髻,刚准备开口称赞,余光突然发现一袭墨蓝烫金龙袍映入眼底。她连忙跪下:“给君上请安。”
一声“君上”喊得任采撷一愣,茫然回头,正对上一身寒气的魏蔑,冷得她一抽气,头上的娇花颤颤巍巍晃动,我见犹怜。
“退下吧。”魏蔑负手站立,冷峻的气场让周围暖和的温度骤降几分。
李雅和她们二人应声退开,关上房门,任采撷才找回自己的主场。魏蔑居然主动来找她?南国开仓放粮了?
“拜见君上。”任采撷规规矩矩地行个大礼,跪在地上。魏蔑虚扶一下,转身寻个地方坐过去。
任采撷就只能继续跪着,有点摸不准北巍君的意思。
“君上冷么?妾身给您憩壶茶去。”说着她就想站起来。
“不用了。”魏蔑的声音低沉如玉,带着一路走来的寒气略显疏离。“前面的宫殿是你弄的?”
“正是。”说起前面的丝路花海,任采撷两眼放光。“就像置身在花雨中漫步,诗意盎然!”
“浮夸。”魏蔑并不喜欢这样靓丽的环境,眼神落在她头上的鸢尾花上。
任采撷顺着他的目光,抬手把绢花摘下来,“臣妾闲来无事做着玩的,好看不好看!”
不得不说,这个花确实精致,也衬得住她。江南小国的玩意儿就是精致,不若北方粗犷豪放,透着随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