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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陨落

晚了!

俺们到得太晚了。

这儿子出去寻找药引子的当儿,他老爹已经走完了他一生的脚步,静静地躺在太平间里了。老爹的儿子追到太平间号啕大哭,哭得俺们都心如刀剜。这男人哭了一阵,把俺们往太平间窗台上一放,便疯疯癫癫地跑出去通知亲朋好友,丢下俺们哥儿俩,和这个被肝癌夺去生命的死者做伴。

俺老哥今个儿有点特别,他两眼一直死盯着那张停尸床。俺几次吆呼他“老哥”,他都像没听见似的,俺仔细一看,俺老哥还在吧嗒吧嗒地淌泪珠子哩!

“老哥,你这是咋的了?”俺对准他耳朵眼喊道。

“这个老头儿我认识!”

“他盖着白被单,你咋能认出他来呢?”俺好生不解。

“刚才他儿子掀开被单,端详老头儿的脸时,俺扫了一眼。”

“脸上有啥记号?”

“褶纹多得像风干了的丝瓜皮!”

“老人的脸都这样,你可别看错了人!”

“护士和儿子给老人来换装时,俺更确信就是俺认识的那个老头了。”俺老哥向俺解释着,“在战争年代,他的左胳膊被打掉了。”

俺也回忆起来,这死者确实少一只胳膊。便问:“你在哪儿认识的这位老人?”

“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吗,俺老家在城郊的凉水河。”俺老哥打开了话匣子,哇啦哇啦地对俺说,“这老头儿的家就修建在凉水河畔。那是一座普通的小四合院,门前垂杨,屋后豆架。俺出生的那块红高粱地,紧挨着他的院落。我记得很清楚,从我还是一棵小苗苗时,他就和社员来地里一块薅草,社员都叫他离休的‘独臂将军’!”

“将军不都住在高楼大厦吗?”俺非常诧异。

“他喜欢住城郊的平房。”

“有小汽车坐吗?”

“出门坐手摇轮椅车。”

“为啥?”俺更加纳闷了。

“最初,俺也觉着纳闷儿。俺想:他兴许是个犯了啥错误,发落到这地方来的吧。后来,俺看见他门口经常停放着各式各样的小汽车,才知道这老头儿是自愿到这儿来的,有摇轮椅车的癖好。”俺老哥打开话匣子,和俺拉呱起来,“他常对在高粱地里干活的社员们说:‘我是个东北高粱米籽喂大的干部,我不能忘记泥土,就在这儿搭了个窝!’”

“这神智,俺真爱听。”俺说。

“老兄弟,你别乐哈得太早,后来不知这老头儿被人遗忘了,还是他忘怀了人家,反正门口来的小汽车越来越少。有一次,他的肝病发作,是凉水河的后生,用一辆小平板车,把他拉到医院去的,刚把他抬上小平车时,老头儿可高声骂开了大街:‘□,我不伸手要这要那,是我的自觉;怎么我病了去医院,打电话就要不来一辆车子呢!干休所的车子都他娘的拉三姑、二姨逛景去了吧?真是肥的更肥,瘦的更瘦,把我当成孤魂野鬼了!’”

“竟有这等事情?”俺愤愤地说。

“老头儿骂大街归骂大街,在医院住了一段日子,回到凉水河畔以后,照旧摇着他那轮椅车出门。有一天,他老伴推着这挂车在河边溜达,可能是她走累了,坐在俺旁边的一把长椅上歇脚。她对老头儿说:‘你的肝病总不见好,是不是向干休所提提,要辆备用车吧!你的资历也够这个份了!’

“‘不要。’老头儿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那你发病那天,为什么要骂大街?’老伴反问老头儿。

“‘骂街归骂街,想当初我穿上“二尺半”,背上匣子枪,南征北战的,并不是想效仿李自成,而是想真正干革命。’老头儿对老伴说,‘当然啦,这给你带来许多不便,你不能像有些夫人那样,夫荣妻贵,坐着小汽车东串西游,老了还要陪我过冷清日子。’

“‘不要车就不要车吧!快别说了!’老伴儿用手抹掉老头儿肩上的柳叶,推着车走了。”

“后来呢?”俺听得入了迷。

“后来,咱这穗红高粱被掐了头去,碾成米送到粮库,后又辗转地被拉到杏花村酒厂造酒,就碰上了老兄弟你。至于,这老头儿咋就转成肝癌的,咱也无法知道。”

半截子故事,听得俺心痒。俺要再逼俺老哥说下去,就等于逼着他瞎编。入夜,太平间里的电灯亮了,俺望着那盏贼亮贼亮的灯泡,像牛嚼草料一样反复地嚼着这半截子故事,深感这好老头儿死得太早了;可是俺这乡巴佬也有没听清的地方,比如俺老哥说那老头儿曾吐出个“李自成”的名儿来,俺大字识不了一斗,真不知道这个人物是谁,老头儿为啥说不仿效这个“李自成”。众位看官,您们早就知道了俺有刨根问底的毛病,此时俺这毛病又犯了,便想歪头去问俺老哥,可是没找好时辰,俺老哥不知啥时候已经睡着了。他轻轻地打着呼噜,顺着嘴角流下来一串串的口水,俺只好作罢。俺好像也受了他的传染,不一会儿就打开了哈欠;接着,眼皮子开始打架——俺也睡着了。

许是由于俺看那盏灯时间太长了的缘故,俺在梦里先是出现了一片眨着眼睛的星星;后来这些星星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个飞舞着的萤火虫儿。这不是山沟里的那个墓地吗?俺还是一棵山沟沟的红高粱时,夜里常常看见冒着蓝光的小火亮儿在那坟场绕来绕去。难道俺这酒魂又还原成一棵红高粱了?

一个老头儿的身影,朝俺走过来了。别怕,这老头儿的长相,不像是牛头、马面,眉眼倒挺慈祥的。他在离我三四米远的地方停下脚来,像在雾里对我说话,尽管话音很低,却引起了山环里的沙沙共鸣:

“你好,酒魂!”

“你是……”

“我从‘方城门’里来!”

“方城门?”俺觉得奇怪,“城门洞都是椭圆形的,哪有方城门?”

“那是另一个世界的大门。”

“……”俺有些慌神了,“……是做梦吧!”

“只有在梦里,你才会见到我。”他说。

“你是谁?”

没有回答。

但俺影影绰绰看见一辆手摇轮椅车。

“是您?”

“是我。”

“找俺干啥?”

“谢谢你和你的老哥,杏花村酒厂给你们植入酒魂时,里边配搭上了砂仁、当归、栀子和竹叶……”老头儿微微地笑着说,“你们的母酒是汾酒,但是配上这几味中草药之后,就成了竹叶青了。”

“俺知道这些配方。”

“但你们不知道自个儿的价值!”

“价值?”

“好酒只能醉心,竹叶青可以醒世。”他说。

“您抬举俺们了,谢谢您。”俺向老人点点头。

“用不着为我难过。就是俺那孩子把你们哥俩当药引子配到‘五毒’里,我喝下去,也难救我的命了。俺的癌瘤已经到了晚期,是不治之症。我谢谢你们的一片热心!”

“您就为告诉俺这个?”

“刚才你心里不是有个人名吗?”

“对了,俺不懂你说的那个人名。”

“那是明末农民大军的统帅,旗号‘闯王’。”

我既明白又不明白,问道:“他死了几百年了,您为什么要提起他?”

他刚要解除我的“?”,远山一声鸡叫,俺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

天亮了。

俺和俺老哥连窝儿也没动,肩靠肩地睡在窗台上。

随着日头爬上天空,太平间失去了太平。首先俺看见人们送来了一个个纸幡——俺老哥告诉俺:那叫花圈。接着一群男女走进太平间,有人手里举着电灯,有人肩上扛着大号的照相机——俺老哥又纠正俺这土老憨:那叫摄像机,摄像是为了在电视屏幕上映出的。俺老哥还小声告诉俺:这儿将被当成灵堂,生者对死者在这儿举行祭悼。

果不其然,一辆辆小汽车如流水般从铁栅栏门外开了进来。

有红色的。

有黑色的。

有绿色的。

有黄色的。

有紫色的。

唯独没有一辆手摇轮椅车。

从车里走出来的有男人,女人;胖人,瘦人;但都是全须全尾,没有一个缺胳膊少腿的人。人们在这个场合、这个时刻似乎才想起被小平车推送到医院里的“独臂将军”。

哀乐响起来了,声声催人泪下。俺们看见缓缓走进灵堂的人们,脸色都沉重得像天上的乌云。脱帽,鞠躬,和死者家属握手,然后,各自上了自己的小汽车。晌午时分,太平间又回复了刚才的太平。

比轮椅车轮和小汽车车轮型号要大得多的灵柩车轮,滚进了广场。死者家属和几个干部模样的人,悲泣着把“独臂将军”抬上灵柩车。

灵车驶出了医院,去了火葬场。

俺们哥儿俩被遗忘在太平间的窗台上。

“唉!”俺老哥的叹息声响得如同火车拉笛。

“唉!”俺也长长地吐出一口胸中闷气,“谁将把俺们提出太平间,做俺们的新主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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