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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对何定平来说,战争的事一开始就不算确切,需要老奤来提醒他,因为他一门心思都在与林萌萌通信这件事上了。可以说,林萌萌改变了他对战场的感觉,或者说,林萌萌让他避开了绝望。回老家阿索拉县的长途卧铺班车里,何定平读着林萌萌的信,愈觉得战争远去,让他有种乘船的微微晕眩和浮荡感。

他慢条斯理,一封信读完,装回信封,抹口水粘住封口,压一压,收入塑料袋,再读下一封。他略带伤感,公事公办地读,不时查查词典,煞有介事就像办啥手续一样。

十八个小时,班车进到阿索拉县城。阿索拉县城很小,两万来人集中在人字形交叉的两条街上。班车一进站门,就见停车场中央赫然停着一辆深蓝三菱越野车。这种车,何定平曾在某个大型动员会上见过。当时他像大多数新兵一样,无法想象能坐这种车的人级别高到何等程度。

而那天他在阿索拉县长途汽车站看到的三菱越野车,众所周知,乃是县委一把手马书记专用座驾。

它气势迫人,进出的车辆和行人,皆离它远远便得绕行。车旁站着三个仪表不凡的青年,其中一个极瘦而特精神的,一见长途班车进站,便急步跑来喝停。

他猛力拍打车门,口中大喊,何定平!何定平!

听清青年大喊自己的名字,何定平着实吃了一惊。他不仅没敢马上回应,差点还想,像妈妈那样躲起来先看看再说。

他的确看到了令他惊讶的事。

未及车门全开,那青年便硬挤上来,望着满厢精神委顿的乘客大声问,谁是何定平?

何定平只好支吾了一声。

青年闻声蹿来,站在卧铺底下,仰头说道,终于盼到你啦!

这句话感情充沛,居然用的普通话!

为掩饰吃惊和疑虑,何定平慢吞吞坐起,再慢吞吞转身。转身后先放下右腿,试探并踩牢梯子,再放下受伤的左腿,显然是故意磨蹭。这时青年伸手大力托住何定平的屁股,同时质问车里其他人,怎么安排的?居然叫他爬上铺!

被他瞅个正着的乘客,连连摆手说,我不晓得,别找我!

班车司机挤了过来,一脸要负责的表情。青年便瞪住他,厉声道,晓不晓得他是我们阿索拉的老山英雄,在前线受了伤,怎么敢叫他爬上铺!

一听同车的居然有个老山英雄,车里顿时一阵骚乱。班车司机满脸羞愧,连说过意不去,过意不去。边说边殷切伸出双手,帮忙托住何定平的屁股。

屁股被四只手同时托住,何定平下移受阻,只好先听他们说话。

司机说,我们完全不晓得他是老山英雄,完全不晓得。他独个儿,又不穿军装……

青年便问何定平,为啥不穿军装,老何?还没等何定平答呢,青年便点头表示不用何定平回答了,他已经懂了。便说,我明白,老何,谦虚精神。

何定平只好露出谦虚表情,说卫生员帮我洗了,叠得好好的,我等到家再穿。

青年说,马上穿。

何定平嗯了一声,很不好意思地问他,请问你是谁啊?

这里应该用敬称您,而不是你,指导员教过的。遗憾的是,何定平总改不过来。

青年松了手,司机也赶紧跟着松手。何定平臀部猛地下沉,差点跌下床架。他连忙稳住身体,翻出枕头下的绿色军用挎包。还没挎上呢,就被青年抢了过去。

青年抖着挎包,斥责司机,一看军挎就该晓得他是军人嘛!又有伤,还不明显?

司机连连点头,说得是,说得是,过意不去,过意不去啊。有时候真的很难一心二用啊!话音未落,也就一眨眼间,司机变机灵了,居然蹲下,从下铺床底下抓出一支拐杖,对青年说,瞧,还有拐杖呢。

青年不再理会司机,因为这时何定平已自行下到地上了。

他朝何定平伸出手,豪迈地说,我,刘文俊,我专门代表县委马书记前来迎接你的!

何定平赶紧伸手让他握住。

刘文俊使劲摇着伸过来的双手,用朗诵体普通话说,整个阿索拉都在迎接你!

亲爱的林萌萌同学,咱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是这样。

何定平被护送进了越野车,又被要求立刻换上军装。随后,越野车风驰电掣,开往县委大院。县委大院门口有鞭炮迎接。在鞭炮声中进了院子,见里面有几百人,但不乱。中间一条直通主席台的通道,两边是手拿小三角旗乱晃的小学生,小学生身后则是本县数百名机关企事业单位的干部职工。主席台上,县上各位重要领导排得整整齐齐,个头和位置都严格按规矩来,丝毫不差。正中间的马书记见越野车驶近,带头鼓掌,群众齐声欢呼。越野车得体地鸣笛响应,匀速驶到台前。

你不得不佩服,一切像计划很久、演习多次那样,分秒不差。这是刘文俊一辈子都很得意的事。至于何定平,咱们想,他被控制得很好。

序幕之后,是正戏。看何定平上台站稳了,马书记取过司仪托上的大红花,亲手帮他戴上。大红花比何定平胸脯还大,颤巍巍地系在红面金边的绶带上。县团级,马书记相当于团长,何定平意识到,立刻向马书记敬礼。马书记微笑,拉住他手,请他上前对着麦克风讲几句。何定平眼睁睁看着被书记松开的手,都是汗。

何定平对麦克风说的话,总共不到二十个字。他说不来话是一回事,另一回事是大家忙鼓掌,其实用不着他说啥话。马书记礼贤下士拉他到麦克风前这一举止,便赢得了热烈而持久的掌声。长时间的掌声之后,他刚开口说“感谢”二字,便又是一片掌声。他再说“感谢……”还是掌声。他认为不能再说“感谢”了,改说“我给大家敬个礼吧”,便敬了一个很带劲的军礼。

掌声,叫好声。

马书记走回何定平身边,再次握住他汗淋淋的手,对他说,战士同志,辛苦了。再转向听众说,阿索拉儿女,是淳朴儿女,是行动的巨人,不是口才的巨人,还是由我来代表阿索拉淳朴儿女简单说几句吧。

驻守边关,英勇抗敌,保卫我们后方安心生产和斗争的何定平,光荣负伤的何定平,就是我们阿索拉迈向新时代所需要的英雄。

新时代的阿索拉,为啥需要一个英雄?他问,口气变得严厉。然后,他回答,包产到户了,第三产业了,人民对物质财富干劲足了,可我们千万不能放松精神文明建设。物质文明,精神文明,两手抓才是社会主义。近来,有人投机倒把,有人学城里不良分子跳贴面舞。从青木街到研华街,我们纯洁的小城居然能听到靡靡之音了啊!阿索拉需要一个英雄,来重整我们艰苦奋斗的革命作风。

书记说得真好,欢声雷动。

马书记第三次拉住何定平的手,拉他一同走下主席台。官员显然有一种威势,更是群众自动配合的效果。随马书记行进节奏,人群看起来颇为优雅流畅地分开,现出前头一匹披红挂彩的枣红马。

丽江马!何定平大为惊喜。在横断山区,丽江马最为有名,可用作战马。从前咱小和平不敢吹牛骑过丽江马,现在敢吹了。从前他只骑过毛驴、水牛、猪、山羊和狗。

两人在马前站定,马书记要亲自扶何定平上马。他伸手卡住何定平的腰,咬牙憋劲,竟想将何定平一下举起来。何定平没料到本县一把手突发孩儿心性,吓一跳,又很高兴,真心要配合他。即便如此,这期间仍有小小考验。他左脚受伤,今天恰巧非得用左脚踩马镫,虽有马书记大力相助,左膝处的刺痛还是将他激出了一身汗。好在无人觉察,动作没丝毫闪失,整个过程流畅而坚定。

巨大的掌声响起。

马背上的何定平,见刘文俊拿着照相机朝他大喊,敬个礼!敬个礼!何定平便向他敬礼,让他拍了。再保持同样姿势左转,再右转,给在场所有人都敬了礼。

转动时,他瞅见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排年轻姑娘组成的腰鼓队。领头是一个彝族美女叫阿果,后来何定平和她很熟。

553,553,3552……跳彝族经典快乐的哆嗦舞的阿果。一九九四年,人们发现她是金沙江里面的一具浮尸。她天真可爱,没人知道害死她的男人是谁。

腰鼓队轰然一响,何定平吓一跳。他赶紧抓牢马鞍,马儿却没反应,才发觉马耳朵里塞着棉絮团。密切观察一切并控制全局的刘文俊注意到何定平的惊异,朝他大喊,放心,没有任何纰漏。我刘文俊是细节主义者,绝不忽略任何细节!说完他猛拍马臀一掌,马儿前纵,迈开四蹄。

真是匹呱呱叫的好马,腰身柔韧有力又有节奏,像坐船一样让人美滋滋的。

刘文俊兴奋道,英雄配宝马,是古风,是文化,对吧!

对啊,何定平应道,完全像做梦。

腰鼓队在前面开路,阿索拉的领导、机关人员、小学生簇拥着骑马的小和平,从县委县政府大院启程,途经小学、中学、邮局、新华书店、文化馆、师范学校、供销社、卫生学校、木材加工厂。每个单位门口都站满了挥手呼喊的人,等何定平站定他们跟前,等何定平朝他们敬了那后来成为传说的漂亮军礼,便点燃鞭炮扔在地上。

走完青木街,转到研华街。研华街是商业街,个体户自由散漫,欢迎活动便不如青木街组织得好了。不过街尾是阿索拉最大的企业蔗糖厂,本县支柱企业,是必须去到的。

那蔗糖厂很阔气地备了十卷万响鞭炮,在马儿眼前燃响。长时间的噪响,刺鼻的火药味,马儿便烦躁了。何定平被马儿的烦躁感染,皮肤一跳一跳地痒,针尖般跳出一粒粒冷汗。冷不防地,战场的感觉突然降临。身上便臭烘烘的,那是指导员内脏的气味。何定平顿时肌肉发紧,俯身抱住马脖子。

乖马儿。宝贝马儿。

马儿有股暖洋洋的好闻的膻味,滑腻腻皮毛下裹一个灵巧而紧张的灵魂。灵魂,何定平居然用到这个词,真是个奇迹啊指导员!

天啊!他听到一声惊叫。奇异的是何定平没搞明白惊叫是别人发出的还是自己发出的。

那马儿受惊了,而何定平却要与它一同跳跃。

王顺喜叉开两腿,死死挽住缰绳。刘文俊亦飞扑而至,两手、两腿都用上地抱住一条马腿。没想到他这文弱书生还有这股劲儿呢,何定平顿时对他大有好感。

好在丽江马并非高头大马,只是以紧凑敦实见长、有耐力的山地马,爆发力不足,四个人齐心协力便将其控制了。何定平却有些失落,又为自己的失落感觉异样。

真让人恍惚啊。四个人姿势各异紧紧依附在马身上,心急如焚等十万响鞭炮慢慢炸完,而何定平心情尴尬的骑在马背上。

好不容易等鞭炮炸完,蔗糖厂书记请何定平进厂走一圈。说这年雨水太多,甘蔗含糖量低,农民得不到好价钱很不安定团结,何英雄进厂走一圈帮忙镇镇邪气。

因此何定平骑着马进厂走了一圈,在巨大的压蔗机前和其他人照了一张合影。

回县委大院,何定平与马儿都累出周身大汗。他恋恋不舍地看王喜顺牵走丽江马,随服务员去招待所,住进了本县最具神秘色彩的独栋小砖楼。

小楼里,何定平印象最深,所有家具看起来都像上海资本家家里那种。咱们说的是一部叫“上海的屋檐下”的老电影里面的资本家用的家具,红木家具都包着皮和铜。在此豪华气派的房间里,何定平扛着编织袋,很煞风景地傻走傻站。小楼专用服务员,二十出头的女孩子,看起来像一只猫,眨眨眼就明白何定平是个乡巴佬。她以不可思议的灵敏动作将何定平的编织袋拿下,藏入衣柜,之后她本人也迅速消失了。

剩何定平一人,背着军用挎包,披着红色镶金边绶带,胸前堆着大红花,站在比人还高的穿衣镜前面,滑稽而恍惚。好在他从镜中看见阳台门开着,便逃也似的疾步去了那里。

时间有时会静止,让人孤独而出汗。这种汗令他嗅到指导员,将他困在难言的尴尬中。

刘文俊急匆匆跑来,脚步声奇响。他从一楼跑到二楼,大声呼喊何定平的名字。没回应。他疑疑惑惑地在二楼卧室各处走走,拍拍床垫,打开衣柜门看看,甚至沙发底下也忍不住要查查。很明显,奢华严肃的房间同样令刘俊文乱了分寸。后来他看阳台门开着,猛冲出去。果然,他看见何定平背靠墙壁,半蹲半坐,对院墙外远处的层层山峦发呆。

刘文俊大声喊他,老何。

何定平直愣愣转头看他。

刘文俊又喊一声,老何。

何定平懂了,刘文俊是非要自己发声不可,便很不情愿地哎了一声。

刘文俊说,进屋来,外面热死了。

何定平进了屋,刘文俊问他,饿不饿?

何定平点头。

刘文俊说,我就知道你饿,赶紧来安排。

他趴上窗台,朝院里高喊送碗面来,又回头对何定平说,两点过了,你当然饿。然后,他语气异常热烈地说,好一场盛大的巡游啊!老何,如何?

是啊,何定平说,吓我一跳。

刘文俊得意扬扬地说,人的潜能无穷!我也第一次干,第一次出手!书记都说了,小刘,不得了哇,英雄配宝马这一招简直绝了。丽江人该给我们发面锦旗,明天一见报,为他们宣传土特产了。

他越说越激动,在何定平跟前走来走去。宝马配英雄,绝!只要有机会被激发,人的潜能一定无穷。我被激发了。老何,接下来我要激发你了。你可能不清楚我会怎么激发你。你绝对想不到!老何,你找对人了!

话音未落,他突然转身,给何定平露了一个正面全身照,何定平连忙朝他瞪眼。

刘文俊说,接下来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就多了。有的时候你可能要理解一下我,我是相当疯狂的一个人。我,是一个诗人。

何定平目瞪口呆,但刘文俊并不想停下来解释,不想耽搁接下来要说的话。他文思如涌泉,非接着说个痛快不可。

我,一个渺小的人,可也是个大写的人。我甚至专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保罗·约瑟夫·戈培尔开动了他的宣传机器,阿道夫·希特勒才得以战无不胜。我可以相当肯定地对你说,只有偏执狂才能生存。我本是一个卑微的供销社售货员,一无亲戚作靠山,二无金钱活动关系。我靠什么?靠就靠卓尔不凡、天生自信。我相信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上帝死了,取代它的是超人意志。可能你不了解诗人。诗人是一切人中直觉最好的一种。直觉来自生命,来自强大蛮横的生命意志,看问题一针见血,做事直截了当。老何,最直接的事便是最有创意的事。英雄,就让他配宝马嘛,简单直接,不用花里胡哨的想法!你也看到了,书记扶英雄上马,群众尾随英雄骑马游行,又贴切又上镜。一切水到渠成!绝!

刘文俊相当激动,但这还不是他最激动的时候。

亲爱的林萌萌同学,想起来很有意思,刘文俊最激动的时候是他说普通话的时候。

刘文俊这一口气说到服务员送来面条尚且未能打住。服务员不懂事,小女孩儿般天真吆喝,面条,面条!一见刘文俊脸色,吐吐舌头,放下面条便跑了。

刘文俊被突然打岔,走来走去,却发不出声音,脸上立刻涨出青筋和油汗。何定平不敢再看,连忙低头捞面条吃。是鸡面,还放了朝天椒。又辣又鲜,何定平胡噜一大口,大呼过瘾。他尝到好,更是五指用力卡牢面碗,走到一边,好像怕被人抢走那样埋头大吃。而刘文俊被逼得仰脸看天,再长吐一口气,郁闷地盯着何定平的后脑勺,脸都青了。

然后呢?何定平感觉自己汗晶晶的后脑勺被刘文俊审视着,回头去看,只见刘文俊一脸忧郁,便忐忑了,担心刘文俊给自己后脑勺来一掌。

没习惯刘文俊那种闷闷不乐的脸色之前,何定平总担心会出事。不过他很快就懂了,也许咱们都是疯子,但刘文俊一定是最厉害的一个疯子。

刘文俊经常没来由地想忧郁一会儿,因为他那张脸就是这样长的。他一定呕心沥血花了很多功夫让脸长成那样。

忧郁一阵,点一支烟,脸皮抽紧,危险的忧郁转为咄咄逼人的思考。思考,是的,他死死盯着何定平,好像何定平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问题一样。何定平吃面条为什么要非要蹲着?他一定在想这个。

不用说,老何就是饿的。刘文俊突然呵呵笑了。

刚才书记叫我去,有个交代你要牢记。现在你是个英雄了,别再乱说话。我怕你肚子饿跑街上吃饭,跟人乱说话,赶紧来把着。你现在绝对不能乱说话。你要说的话我都会帮你写好,写在纸上给你揣着。你当然不能拿纸出来照着念,你要预先记熟了,背出来。

何定平问他,我要说的所有话都写在纸上?

刘文俊不高兴地说,当然不是。他话锋一转,问,老何,你没立过功吧?

何定平自然是满脸羞愧。

刘文俊十分不解,你咋会没立功呢?我对你可是调研很仔细的。你十六岁当兵,强化训练三个月就上战场。你参加了两个高地的进攻和防卫,大小战斗二十多次,战友都快死光光了,可见都是惨烈的战斗。你还上过报,和成都女大学生通信的事,很有影响。还受了伤。按理说,杂七杂八加起来起码也有个三等功吧?

何定平说,咱们有个集体二等功。

刘文俊说,集体的不算,我说的是你个人的问题,因为现在你个人的问题变成县委宣传部的问题了。虽说眼下问题移交到我和马书记这里来了,你也不能不操心吧?

何定平憨憨笑着,不知如何接口。

刘文俊说,无论怎么说你也应该有个功劳才对啊。我在想,老何你别介意。你应该是跟领导关系没处好。

何定平摇头道,处得挺好的。不过咱们连长、指导员都死了,没人帮兄弟们操心,大家都散了。

刘文俊愣了愣,说,你咋说得跟黑社会似的?

黑社会?何定平不明白。

刘文俊说,按你说的,可不就是黑社会。

何定平说,黑社会我不晓得,反正老奤说的,连长、指导员一死,就没人帮兄弟们争功劳了。

好吧,咱们不争这个了。刘文俊说,老弟,有些话你得听我说。我虽说没打过仗,但我写诗。文学就是人学。对于人性,我可是明察秋毫。有些人性格比较单纯,应付不了复杂的人际关系,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何定平心想刘文俊说的“有些人”便是指自己了,笑了笑。

刘文俊说,无论怎样,退伍回地方了,怎么说也有领导了。县委书记就是你的领导。我呢,呵呵,不谦虚地说,算你半个领导。领导说你是个英雄,你就是英雄。而且你还得加把劲,别让领导失望。

何定平说,地方上的事我不懂,听你的。

刘文俊说,我会严厉,老何。

何定平表示没关系。

刘文俊说,不过,你今天表现不错。你敬礼敬得好,以后要多敬礼。老实说,像个战场真正拼过命的。你看你一敬礼,大家多羡慕啊。以后你要多敬礼,少说话。

之后,刘文俊又交代了拐杖的事。就是说啊,拐杖还得用上,没立功,受过伤便尤其重要。像你今天的上马动作,就不能打十分。带伤上马,当然不能上不去,但也不能轻轻松松就上去了。轻松就上去了,我在底下为你拿着拐杖就没意义了。你要咬紧牙关,先试一下,哎呀,很疼,但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无比的革命意志支持着,用力一挣,上去了。这就是革命拼搏精神。上马的动作一定要有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腿伤很重,考验巨大;第二个阶段是努力拼搏,胜利完成任务。你今天上马上得简单化了。归根到底是你忽略了受伤的重要性。以后你得拄着拐杖瘸着腿走路,吃完面条我们练练。

所以,等何定平吃完面条,服务员收走碗筷,刘文俊就将门反锁,指导何定平对着穿衣镜练习拄着拐杖瘸腿走路。

瘸腿走路,何定平几个月前还会。走了几个月才慢慢练好的,现在得练回去。但不仅仅是练回去那么简单,因为刘文俊要求更多,比如精神面貌啥的,比如拄着拐杖瘸着腿也要昂首挺胸啥的。

快到下午四点时,服务员来请两人去会餐。何定平和刘文俊来到食堂前空地上,那儿已快活地摆了十来张大圆桌,跟结婚办喜事一样。

见何定平过来,马书记率众起身鼓掌,掌声之后,秘书引何定平去马书记左手边坐定。

先上的是比较简单的混时间的火锅。烫着各种野味,说着热烈的话,慢慢喝着酒。等屠宰场的人跑来报告说要打牛了,大家便跟去看打牛。

一头黑色肉牛,拴在县委大院角落里的苦楝树上,四蹄被绑,曲腿跪卧。这种牛本地不产,说是珍贵美国肉牛,专门引来做育种试验的。育种场的人说育种不成功,这种牛我们阿索拉没法培养。我们阿索拉只养勤劳能干的水牛,还有做牛肉干的黄牛,什么资本主义的肉牛啊,修正主义的奶牛啊,我们不需要,于是便杀来招待英雄。

马书记发言完毕,大家鼓掌。然后,屠夫举起大木槌,狠砸牛脑门。第一槌就下了死手,够黑牛晕好一阵。趁黑牛头晕,屠夫再接再厉一通猛砸。七八槌后,黑牛脖子一软,脑袋搁地上了。

屠夫表演得得意,忍不住拿了刀过来请何定平动手,还梁山好汉那样抱拳说,英雄在此,在下不敢班门弄斧。

马书记不满他自作聪明之举,冷哼一声。

屠夫吃了一吓,赶紧溜回黑牛身边,跪在地上将牛脖子搬来搬去摸找位置。找到位置,拿刀尖戳准。口里“嘿”的一声,两尺长柳叶尖刀便从牛腮帮后面将牛脖子刺了个对穿。牛身上毛皮一颤,似要蹿起。屠夫赶紧捡起木槌,狠砸刀背。牛嗓管“咔”的一响,被切断了。此时黑牛才想挣扎,一切都晚了。

屠夫颇有成就感地招呼大家退后一步,看黑牛挣命。大家兴趣十足,看黑牛四蹄乱动,到底要在地上刨个多深的坑。

真的很深啊,坑里都是血。

看杀了牛,大家兴高采烈回到饭桌,继续喝酒。因看杀牛的刺激,酒喝得更豪兴了。酒干得既快,话也不分高低地乱说起来。都是阿索拉本地嗓音,团结话、彝族话,在何定平耳中嗡儿嗡儿乱响。都是亲切愉快的家乡话,每一句都他想接嘴。偶尔,吓人一跳的,便是那刘文俊独有的、高亢锐利的普通话。

每当刘文俊有一句话憋成普通话,就说明这句话里面感情非常非常强烈,意思非常非常高明。但在乱糟糟的酒桌上,他的普通话只会引发哄笑。

真越来越乱了,越来越没规矩了。便有人叫马书记为马大哥了。马大哥,马大哥。等马书记笑眯眯答应后,那人说,马大哥,我们要没大没小喽。马书记呵呵笑道,无所谓,大家都是屙尿人。于是呢,那人说了,书记姓马,是汉族,也是彝族。唯有马书记这种半汉半彝、两边都懂的人,才管得住阿索拉。像今天这种一举将县委、县政府招待饭变成全城狂欢的做法,就是少数民族风格。并非所有的官员都像报上看到的那么死板,可不,马书记就有特殊魅力、特殊风格,像个毛主席。他敢把事情做尽兴。还有谁?糖厂书记说了,马大哥喜欢率领弟兄们喝酒,咱们造糖没啥意思,改酿酒吧。咱们用甘蔗酿啤酒,这可是一门新技术,顺便把我派出去参观学习一下。马书记摇头表示反对,说阿索拉不欢迎啤酒,啤酒是婆娘酒,阿索拉要的是白酒。最好是土法酿造苞谷酒!那才地道!还符合生态食品!糖厂书记说,对头。只要马大哥开口,我敢砸了榨糖机全改土酒窖!他豪饮一杯,朝马书记亮了杯口。马大哥,喝了这杯,咱们就爽性干它一下?马书记说,干它一杯是可以的,干它一下可不行。高兴归高兴,我老马还得听党中央的。小节可以不拘,原则是不能坏的。胡说八道是可以的,关于甘蔗定价太低农户不满的问题,你还得拿出个主意。于是,大家鼓掌,说归根到底马书记是有原则的。而几杯酒下去便有些张狂的蔗糖厂书记兼厂长,被税务局局长趁机讽刺了几句,低下头,不再说话了。

人越来越多。秘书跑来说一头牛不够,所以他安排屠宰场又宰了一头,还加了两头猪,是不是超额了?没关系,今天吃不完明天再吃,不过你要记住,只准庆功会有关人员吃,其他人偷吃算贪污。在场的就胡吃海喝吧,这笔账记英雄头上,书记呵呵笑着说,还在何定平肩膀上亲热地摸了一把。

再晚些时候,鱼贯而来一群彝族姑娘,皆穿彩色大摆裙。每个姑娘头顶一个大漆盆,盆里装满大块大块的牛肉、猪肉。原来正式晚会这才开始了。书记一声令下,大家一起动手,将酒桌往边上移,腾出块空地。又来了一串彝族姑娘,怀抱干柴,跑到空地中间将干柴架成堆。马书记的司机提来一桶汽油,泼在柴上,再点燃稻草扔上柴堆。篝火引燃,大家欢呼,高兴得脸都变了形。

借着熊熊火光,马书记带何定平一桌一桌敬酒,随之而来的,则是一桌桌的人端着酒杯排队敬回来。何定平被敬了几十杯白酒,有些下了肚,有些倒在了衣领里。一轮下来,便醉翻了,被人扶去趴在一张安静的桌子上动弹不得。再有人过来拍他脑袋喊,英雄,干杯,他便翻起沾满酒渍的脸向着那人,给那人敬一个很不规范的军礼。

天旋地转,星星向西南倾斜。直到嘹亮、急速的笛声响起,阿果带一队姑娘再次出场,跳起彩色彝族大摆裙翻舞,跳起俏皮可爱的哆嗦舞。这“快乐的哆嗦”,就是两臂紧贴身体两侧,仅将手掌前后摆动,双足急跳,好像一队扔在火炭上的小姑娘。很多人在电视机里都看过的吧?那时候凉山州歌舞团表演这舞蹈非常有名。这舞蹈,没啥含义,跳着就是好玩,就是快乐。

哆嗦舞之后,有人抱来一捆大麻,扔到火里。爆炸一般,整个大院激出火辣辣异香。此时,笛子变调,阿果的姑娘们手拉手成为一个长队,沿篝火弹腿游走,邀其他人入场,结成圆圈,哆嗦舞变成锅庄舞。那可是伟大的集体舞,马书记认为全县人民都该入场,举办一场民族大团结的奥运会。何定平不知被谁猛地拽了进去,东歪西倒,莽撞如牛。

词典上叫大麻,阿索拉本地俗称火麻。独自食用大麻,会产生扬扬自得的短暂快乐,随后松弛嗜睡;群体吸食大麻,则会形成愚蠢性欢乐歌唱的海洋。何定平所知道的是,大麻香味很能召来山上的精怪。想起这事,他赶紧溜回桌边,独坐发呆。

整夜,何定平、刘文俊身上冒着大麻味。

刘文俊恳切道,兄弟,咱俩谈心。

他从床沿滑落到地,从怀里掏出小本子。咱们谈谈死亡与光荣。咱们谈谈苦难与骄傲──闲话少说,他要何定平讲一些英雄事迹。

因今天看了杀牛,何定平便讲了一件与牛有关的事。这件事是听别人讲的,他一直忘不掉,总想有一天等写信技术过硬了写给林萌萌知道。

那时咱们连续攻占越南人几个重镇,完成战略,胜利撤军,随军支援的老乡从越南村子牵出很多水牛要带回家。很多,恐怕有两百多头。体积庞大、行动迟缓的水牛堵住公路,让部队寸步难行。上级决定击杀水牛。他们强行赶走群众,再对那些水牛用机枪扫射,扔手榴弹,用迫击炮轰。几百头水牛尸体堆满狭窄坳口,再用坦克去推,去压。那个地方,牛肉有一尺厚,满山群众号啕大哭。

好多牛。开始我还数来着,后来变成了肉泥,就没法数了,何定平说。

你在数?刘文俊怔怔地问,你不说是老兵讲的故事吗?

哦,何定平也发怔了,是老兵讲的事。

刘文俊说,你刚才说你在数。

是,何定平犹犹豫豫地说,我在数,数着数着就没法数了。

刘文俊问,咋回事?

何定平便大叫起来,天啊,天啊,咋回事!

可能因为醉了,加上几年没痛快说团结话了,忍不住多说,便说了些莫名其妙的。

刘文俊评价道,这个故事不好。

何定平点头承认,是不好。

刘文俊要他讲个好的。何定平便说有一个故事很好,咱们常讲来开心。说的是二连几个人,夜里接到指令,去某片丛林埋伏。第二天早晨起来,吓了一跳,挤成一堆睡觉的人中间,有两个越南兵。还好就是,早晨刚醒来那阵吧,人都还迷迷糊糊的,想不起是在打仗。于是咱们朝越南人吼了两句越南话,越南人朝咱们吼了两句中国话,便嘻嘻哈哈各走各的。没想到两方人马在丛林里转啊转啊,结果又遇到了。讲到这里,何定平便笑了起来。

见刘文俊没听明白,何定平忍住笑说,后来咱们又遇到了。

刘文俊有些傻乎乎地问,后来呢?

哦,何定平说,其实这个故事讲的就是,转一圈,又遇到了,再转一圈,还是遇到了。只要听讲的人没笑,咱们就一直转圈遇到,转圈遇到。总有一圈会笑。因为咱们想要笑啊,不笑咋办呢?

刘文俊严肃地说,我就不笑。

何定平只好说,总有一圈你会笑。

刘文俊摇摇头。

何定平说,你和张磊挺像,他也憋得住。不过他不如你深沉,他是故意和人唱对台戏。他说故事应该有个结尾,结尾是这样的:咱们转了一圈又一圈,每一圈都要遇上,于是火了,开打了。既然注定要遇上,只能认对头,于是战争爆发了。咱们干死了越南人,我军大获全胜。你觉得好不好?

刘文俊说,不好。

何定平叹气说,那只好用老奤的说法喽。他说第二次遇到,咱们就将越南人杀了。杀掉两个刚才还挤一堆睡觉的人,刚才还对咱笑的人,毕竟是不舒服的。

刘文俊止住他,叹了口气,说,老何,看来你不明白我说的好故事是什么。好故事首先要思想积极向上,我军将士光辉灿烂,越南鬼子胆小怕死。他开导说,你想想看,有没有干过特别得劲儿的事,比如冒着枪林弹雨将红旗插上敌人碉堡啊啥的?

何定平连连摇头,那可不敢。红颜色太抢眼,咱们连红五星、红领章都要去掉的。老兵说开始咱们都戴着,精精神神上战场,结果被越南人老远便瞄准干掉了。

如果说连插红旗都没有,未免太不出彩了,刘文俊深思熟虑,觉得红旗非插不可。想好一阵后,他与何定平商量,你看这样好不好?战争是残酷的,所以红五星、红领章都要去掉,但是你把红旗掖在怀里,一旦冲上山头,就取出来,高高举过头顶,迎风招展,极大鼓舞了我军士气。

何定平有点拿不准他的意思,迟迟疑疑地问,一定要这样?

刘文俊说一定,之后埋头将刚才说的话龙飞凤舞地写在了本子上,再抬头问,除了舞红旗,还有啥?

何定平说,没了,我在山头高高挥舞红旗的时候,被越南人一枪干死了。

刘文俊“哈”了一声,说想不到你还挺幽默,猛然又大声地“哈”了一声,把何定平吓了一跳。

绝了,他说,你的腿便是在你高高挥舞红旗时受伤的。

总算有了一点眉目,刘文俊满意了,合上本子说,事实证明,由我来开发你的潜能是正确的。我研究过英雄。英雄文化,我研究得多。要不然为啥马书记请我主刀?我写的歌颂老山英雄的诗还得过奖。

既然说到自己的成名作,他忍不住拿出一支烟点上,望着烟头红光沉思起来。大约十秒钟后,他告诉何定平,《我要将钢水浇入我的血管》,这首诗发表在省级的《星星诗刊》,就是我写的。之后他站起身,昂首挺胸将那首诗朗诵了一遍,用的是普通话。

何定平当时异常羞愧,因为听不明白,也不知如何奉承。尴尬了一小会儿,他猛然醒悟。一骨碌翻身下床,跑到衣柜边拉出编织袋,从中掏出一个口子扎死的塑料袋。

这便是他的宝贝,林萌萌的信。何定平想请刘文俊给看看,给评评。他挑出咱们突击队这群人沿山坡站成四排所拍的合影。何定平指出自己,说林萌萌就是看了这个才给咱写信的。

他语气变得小心翼翼的,问刘文俊,文俊兄,你说林萌萌同学为啥唯独写信给我呢?

刘文俊愣了愣,但很快口气很重地说,你明天不能再用编织袋了,我给你重新找个袋子,这种编织袋是投机倒把分子用的。

哦哦,何定平随口应承着,只顾叮嘱他,你有文化,记着帮我看林萌萌的信。

把信交给刘文俊这文化人后,何定平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颇为满意地倒上床等瞌睡。还醉着呢,但他还能知道睡的是席梦思。那是他第一次睡席梦思,里面有弹簧。他翻起床单,看到这个东西挂着标签。标签上写着:长城牌席梦思,成都长城床垫厂荣誉出品。于是,何定平想到成都,很多房子,很多人。

林萌萌,他想。这个名字犹如一声咒语,让他真心实意地睡着了。他梦见林萌萌,丽江马。快乐的梦,根本不想醒来。睡得很香,这之前从未有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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