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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晚上过去了,弗朗西丝的不安也消失了。早晨,那一对儿起床,一切如常,甚至还很开心。巴伯先生在洗脸池哼着小调刮胡子。星期六,他要上半天班,走之前,他跟夫人低声说了些什么,她回以笑声。

约莫一小时后,弗朗西丝也出门了,去花店取带到父亲墓地的花环。她和母亲吃完午餐便动身前往墓地。

一夜之间,天变得阴冷起来。她们的衣着既符合天气,也吻合今天的氛围:最庄重的外套和帽子。可毕竟已是五月,在去西诺伍德的路上,她们已经觉得热了,等爬上长长的山坡往父亲墓地的方向走时,感觉更热了。到了墓地,弗朗西丝在冒汗。她脱下手套,正想摘下帽子——已经取下帽子的别针了,突然发现母亲不悦地看着自己。

“我父亲不会介意的,对吧?您忘了,他自己也不喜欢天气太热的。”

“你父亲再热也知道什么时候不能脱帽子。”

弗朗西丝又插回别针,转过身,说:“我敢说他现在就热着呢。”

“你说什么?”

“我说‘我现在去弄些水来’。”

“哦,”母亲一脸狐疑,“是啊,去吧。”

她们拿出扫墓工具:小铲、小耙、刷子、瓶子、一条猴牌肥皂。母亲清理杂草和青苔,弗朗西丝去取水。她回到墓地,浸湿刷子,将刷子先在肥皂上刷了刷,便开始洗刷父亲的墓碑。

墓碑朴实、坚固、漂亮——还贵着呢,弗朗西丝每次来都会这么想,这么想着,她就生气。也难怪,父亲死后头几天,她和母亲都不知所措,葬礼就这么办完了。后来,她们才发现,他胡乱花钱到了惊人的地步。父亲墓碑上刻着:约翰·弗赖尔·雷,夫君、慈父,无限怀念。字是黑色的,大理石碑原本像石晶一样白亮白亮,但遭到南伦敦混有煤灰的细雨不断侵蚀,如今已变得黄里透黑了。

弗朗西丝画圈似的刷洗着变色的碑石,碑石上留下了一圈圈肥皂泡沫。这时,她想到了哥哥约翰·阿瑟的墓地,就在孔布勒[9]的北面。1919年,她和母亲还有他的未婚妻伊迪丝去扫过一次墓。她们是十二月去的,那可能是最不合适扫墓的时间。当时天气非常糟糕,放眼望去,千疮百孔,一片荒凉,与地狱无异。在阿瑟的墓地,她没有得到一丝宽慰,相反,想着阿瑟每天只能在那样的地方度日,徒添伤心。自那以后,她听人说起过公墓如何能给人带来慰藉。母亲的一个朋友绘声绘色地说,她在儿子的墓前会感到一种宁静降临心头,她听到了儿子的声音,清清楚楚,如同他在世时一般。儿子劝她不要悲痛,说悲痛只会伤人,世界需要向前走进光明,而悲痛只会让它永远黑暗。可在阿瑟的墓地前,弗朗西丝唯一听到的只是那个领她们去墓地的老农夫带痰的咳嗽声。对她而言,扫墓本身无甚意义,只会让她想到对哥哥所有的了解和爱竟然就那么终结于脚底下那条狭窄的土坑,她无法相信这一点。她后悔来扫墓。有时,她还会在梦中来到阿瑟的墓前,每次都是空洞的恐惧,她总是独自站在那黏湿的地面上,不断下沉。

弗朗西丝又想到了诺埃尔,诺埃尔连墓地都没有,这让她又有了一种别样的伤感。诺埃尔是战争最后一年在地中海失踪的。当时,他乘坐的船正离开埃及,遭到了鱼雷的攻击。他究竟是怎么死的,溺亡?还是在第一波鱼雷攻击时就已身亡?当时一片混乱,有人说看见诺埃尔脸朝下浮在海水里,也有人说看见诺埃尔被拉上一条皮划艇,他受了伤,但绝对还活着,可那条皮划艇却一直不见踪影,莫非是敌人俘虏了他?反正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那些日子经常听到这样的故事,说士兵被炮火震昏了,人们以为他们阵亡了,没想到他们在“死亡”几个月后,即战后第一年,竟神奇地回来了。弗朗西丝的母亲一直抱着这个希望,希望诺埃尔有一天会回家。好几次,她们听到敲门声,在街上看到长得和诺埃尔哪怕有一点点相似的年轻人,她们的心都怦怦跳个不停……想起来都觉得可怕。弗朗西丝想到那个时候,发起抖来。可怜啊可怜,诺埃尔,他可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呀。弗朗西丝每次想起他,脑海里浮现的不是他十九岁阵亡时的模样,而是那个穿着条纹睡衣的小男孩,粉红的双脚光溜溜的,鹅卵石一样圆滚滚的。她忘不了,有一次在伊斯特本海滩上,一个浪头打过他脑袋,他吓得大哭。当时她还笑他胆小如鼠。现在她真是后悔万分,当时不该那样讥笑他。

不想这些了,把这记忆赶走吧。再浸泡一次刷子,快点,快点,墓碑上还有一处没刷到。瞧,大理石墓碑又恢复原貌了!好多了……她离开墓碑,绕着隆起的墓冢细细查看,又取了几趟水。扫墓工作完毕。她和母亲站起来,她们商量好了,下次要带一个打理庭院用的筛子,把墓土的土渣筛一筛。不过这次她俩已将墓地清扫得够干净了。弗朗西丝收好扫墓工具,擦了擦手,对着坟墓说起话来。

“好了,父亲,今天是您的冥诞,我们把这里的一切都为您收拾干净整齐了。您本不该享用这些的,可是我们为您做了。”

“弗朗西丝。”母亲责备道。

“怎么了?他就是现在站在我面前,我也会这么说的,还有好多别的话哩。我想,他会假装没听见的,他能做的就是假装听不见别人的话。”

“别说了。”

她们又待了一会儿,母亲低头合眼默祷,弗朗西丝偷偷将羊毛衣领从热乎乎的颈脖向外扯了扯。她们穿过这片旧公墓,往大门走去。弗朗西丝至今都比较喜欢墓园的这部分,这里有上世纪的纪念碑,外观粗俗,有哭泣的天使,有已经熄灭的火炬,有扬帆的石船。弗朗西丝出声地念着墓碑上的名字,它们很像狄更斯小说里人物的名字。“博德……埃普斯……图利……韦瑟瓦克斯!一个时期有一个时期的名字,真是怪啊。难道名字也跟时尚一样,一时不同一时吗?”

“大概没人会嫁给那个可怜的韦瑟瓦克斯先生。”

“只有您这么想哩,‘他的五个儿子深切缅怀’!他有那么多儿子,照这样算,这里应该住有很多姓韦瑟瓦克斯的人了。”

她们走回街上,疑虑地抬头望天。弗朗西丝父亲在世时喜欢达利奇公园里的花圃,她们本打算搭巴士去那儿,在餐厅喝茶,打发这个有些压抑的星期六下午。但此时天空非常阴沉,乌云压顶。“要打雷了。”雷夫人嘟囔道。自战争爆发到现在,雷雨天总令她心烦不安。她们决定取消计划,立刻回家。她们搭乘直达冠军山的巴士,刚离开站台,硕大的雨点便噼噼啪啪地落了下来,她们跑过最后一小段路,冲到了家门口——弗朗西丝抢在母亲前头,开门,让母亲进家。她们跌跌撞撞进了门厅,笑着,喘着气,脱下身上湿漉漉的衣服。

几乎在关门的一瞬间,她们就意识到楼上有人在说话,走动,咚咚咚的脚步声,哈哈哈的笑声,接着又是嗒嗒嗒轻快的脚步声。雷夫人边脱帽子边抬头往上看,眼神惊恐,“天哪!”

弗朗西丝心里一沉。“是巴伯夫妇,”她嘟哝道,“肯定是在招呼客人。”

就在她说话的工夫,脚步声到了楼梯口,几只黏糊糊的小手抓着上层楼梯的扶手,扶手嘎吱作响。紧接着,楼梯拐角处冒出两个小孩。一个是女孩,大约七八岁,另一个是男孩,更小些。男孩抢在前头,想顺着楼梯扶手滑下来,他皱眉,下定决心,但下滑不容易,滑不顺利。突然,他看见了弗朗西丝和她的母亲,吓得在半路上晃了一下,接着转过身,慌不择路地从女孩腿边蹭过,连滚带爬跑回楼上。女孩待在原地,迎着弗朗西丝的目光,咬着下唇,哈哈大笑。

“他还是个小屁孩哩。”她说。

弗朗西丝母亲拿着帽子,走上前来,眯着眼,担心地看着男孩跑走的背影。

“是呀,他这么小,怎么能让他在楼梯这样的地方玩呢?要是摔下来——回去,孩子!”

小男孩这会儿已经站在楼梯口,觉得很安全了,听到她担惊受怕,说话发颤,他好奇地从楼道口扶手的柱子间伸出脑袋,就在她的上面。雷夫人脸色唰一下白了。“走开!”她朝他摇手,“小孩子,退回去!哦,这扶手要是断了可怎么办呀!弗朗西丝——”

“知道了,好的。”弗朗西丝答应着,便到了母亲前头,开始上楼。

女孩见她往楼上走,咯咯笑着跑开了,男孩也赶紧收回脑袋,急急慌慌地跑走,这回是进了巴伯夫妇的起居室,女孩跟在他后面也冲了进去。男孩收回脑袋时准是给扶手柱子蹭疼了耳朵,弗朗西丝听见他一跑进起居室便号啕起来。这号啕声得到了回应,一个女人幸灾乐祸地开腔了:“哈,这回又做了什么!”声音清脆。同时,另一个女人从起居室门口探出头来,两人都不是巴伯夫人。探头张望的女人比巴伯夫人年纪要大些,大概和弗朗西丝差不多。她波浪形的头发抹了油,光滑油亮,唇上的口红涂得大胆,五官尖削。她看见弗朗西丝和她母亲上了楼,察觉到她们的戒备心理,便从门里走了出来,主动招呼道:“啊,你们找莉儿吧?她在后院哩。”

弗朗西丝还差一两级就到楼梯口了,听了这话,便停了下来,解释道,她们只是担心孩子们的安全,她担心她们吓着了那个小男孩。他是不是给楼梯扶手伤着耳朵了?

从巴伯夫人的起居室里传来弄疼耳朵的小男孩的哼哼声,除此以外,房间里没有其他声响。弗朗西丝觉得这样的静似乎不大正常。她觉得,起居室里有很多陌生人在悄悄听着她和这个女人的谈话,让她很不舒服。起居室的门没有全开,她看不见里面,于是问道:“巴伯先生在家吧?”

这个女人哼了一声,说:“莱尼?不在!他总是躲着我们。你要是找莉儿的话,她很快就上来了。”

“不,不是的,”弗朗西丝重复道,“我们只是想确认那个小男孩没什么事。”她又加了一句,这回语气有点儿生冷,“我是雷小姐,这位是我母亲雷夫人,我们是这房子的房主。”

弗朗西丝话音刚落,静静的起居室里又响起另一个女人的声音,这是啤酒花采摘女工特有的声音,快活、低沉、响亮,“是雷夫人吗?薇拉,是雷夫人吗?”

那个尖脸女人歪了歪脑袋,冷静地看看弗朗西丝,又看看她母亲,然后回头冲着起居室答道:“没错,还有雷小姐。”

“哎呀,我的天啊,还不快请两位女士进屋来。怎么能让两位可爱的女士站在楼梯口呢?这可是她们自己的家呀。”

那个女人耸耸肩,似笑非笑——像是不无好意地告诉弗朗西丝,好了,这下有你受的。她退回起居室,把门开得更大些,让雷母女进来。弗朗西丝瞅瞅母亲,她正手忙脚乱地用别针别好帽子。她俩爬上最后几级楼梯,走过楼梯口。

她们进到巴伯夫妇的起居室,扑鼻而来的是混杂着香水的烟草味,有些闷热——起居室里其实没有一大群人,只有三个女人坐在椅子上,围在没有生火的壁炉旁。弗朗西丝最先注意那几把椅子,其中一把是黑橡木椅子。它不是巴伯夫妇的家具,而是父亲在世时收集的詹姆斯一世风格的难看赝品,原本放在楼下厨房的过道里,放在这里,竟然和巴伯夫妇的洛可可装饰风格挺相配。坐在黑橡木椅子上的是一个矮小墩重的女人,约莫五十岁,褐色眼睛,又大又圆,脚踝肿得吓人,头发烫成波浪形,染成红褐色,看起来很不自然,就像蜡像头上没有光泽的假发。显然,刚才正是这个女人朝楼梯口叫唤。此时,弗朗西丝和母亲不太自在地进到起居室里,这个女人操一口伦敦东区腔跟她们说话,“哦,雷夫人,雷小姐,见到你们真是太好了!真的太高兴了!莉儿前头还说,你们一下午都会在外头,我们见不着你们哩。瞧,我们运气棒着哩!我是瓦伊尼夫人,恕我不能站起来握手,你们可能已经看到我这个样子喽。”瓦伊尼夫人指指自己肿得吓人的脚踝,“我这一坐下来呀,就得一直坐着,米恩,”她斜过身子,拍拍那个坐在沙发上满脸雀斑的女孩的手臂,“亲爱的,给雷夫人让个座。你这么瘦小,坐那个泡垫就成——她叫米恩,我最小的孩子。”她转头告诉弗朗西丝,似乎这话解释了一切,“这是林奇小姐,我想我该这么叫她的,在这样一栋大户人家的屋子里!这是罗林斯夫人和格赖斯夫人。哦,天哪,我这样说话是不是像个老太婆呀!当然,格赖斯夫人您已经见过了。”

弗朗西丝别无选择,只有小心避开地上乱七八糟的袋子、围巾、各种花哨的帽子,上前和她们一一握手。弗朗西丝母亲先前小声表示反对,说不必如此麻烦,还说即便进去也会马上离开的,这会儿一扭身,便转到沙发的空位子坐下,挨着尖脸的格赖斯夫人——也就是薇拉。那个叫米恩的女孩坐到一个红色皮质坐垫上,弗朗西丝坐了最后一张空着的椅子,在那个叫罗林斯夫人的女人旁边。

罗林斯夫人坐在巴伯夫妇那张粉红色长毛绒安乐椅上,一副非她莫属的神态,有点像傲人自得的圣母玛利亚。那个小男孩把脸埋在她大腿上,睫毛长长的双眼仍有泪水,不过他已经忘记自己哭过,只是无聊地啃着她的大腿,一边抬头瞪着弗朗西丝。弗朗西丝又表达了她和母亲的担忧,说他刚才把头伸进楼梯扶手的柱子中间,耳朵会不会伤着了。罗林斯夫人微微一笑——弗朗西丝发现,结了婚的女人常这样笑她们,笑中有怜悯,有不以为然,表达着对老姑娘的担心。罗林斯夫人说,哦,这个年纪的孩子呀,耳朵结实得跟印度橡胶一样。为了证明自己讲得没错,她伸手将小男孩一只已经蹭红的耳朵上下捏在一起,一松手,让它弹回原状。客人们哈哈大笑——那个女孩笑得最响,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尖锐刺耳。小男孩拍着自己的脑袋,不知道是该得意,还是该害臊,得意的是自己逗笑了屋里的人,害臊的是屋里的人在取笑他。瓦伊尼夫人一边咯咯笑,一边说:“可怜的小莫里斯啊,我们不该笑的,可谁叫你们这些小男孩把脑袋钻到人家的楼梯扶手中间呀,别人不笑你们才怪哩。”话虽这么说,她的语气越来越疼爱了。她向小男孩伸过手去,“哦,到外婆这里来吧!”

到外婆这里来……瓦伊尼夫人逗着男孩玩的当儿,几个年轻一些的女人在旁观,这时,弗朗西丝看出了这些人在相貌上的相似。罗林斯夫人——屋里其他人叫她内塔——就是主妇版的米恩。薇拉和瓦伊尼夫人两人的眼睛都是又大又圆,只不过薇拉的眼神稍显冷淡。那个男孩和那个女孩长得像一家人,女孩身板结实,双腿强健,男孩头发颜色较浅,但这种浅色很快会变深的。两人的嘴巴就是一个模子出来的:粉红、厚实,有弹性,不像是小孩子的嘴巴——就是巴伯夫人的嘴形。弗朗西丝解开了这个谜,她如释重负,又诧异不已。正在这时,巴伯夫人气喘吁吁地走了进来。

她先是与弗朗西丝目光相遇。“雷小姐,真是抱歉!啊,雷夫人,您好。”她的笑有些僵硬,声音有些发颤,“这么说,你们见过我母亲和我的姐妹了?”

“嗨,都成老朋友了。”瓦伊尼夫人安然地说道,“莉儿,你先前说什么来着,说这两位女士一天都会在外头,是吧?”

“她就是不想你们见到我们,”薇拉冲弗朗西丝说,“她觉得我们会给她丢脸的。”

“别胡说。”巴伯夫人红着脸说。

可她母亲也乐得嚷道:“没错,薇拉说得对!”说话当中,她的老式胸衣发出一阵噼啪的爆裂声,“不过呀,雷小姐,我们粗是粗了些,可我们能带来乐子呀。啊,对了,我觉得这房子还是让人挺舒适的,真的。”

弗朗西丝的母亲脸涨得通红,眼睛眨巴着,不过,她很快调整过来,说道:“谢谢您。您讲得没错,这栋房子当年还真是给我们一家人带来快乐的,只不过现在就女儿和我,打理起来就显得大了点,其他倒没什么。”

“啊,您千万别这么说,这哪叫麻烦啊?不是麻烦,再说了,有这么大一栋房子,就是麻烦也值哩。我倒是觉得呀,房子要是空着才最让人不开心咧。这回好了,您这里有伴了,我想呀,您会开心哩。啊,您后面的院子真是漂亮啊。”

“哦,这么说,您看过院子了?”

“是的,莉儿领我们看过了。”

“就匆匆看了一眼。”巴伯夫人插嘴道。

“您这才是真正的田园风光哩,哎,您都不知道自己有邻居哩!天天心情好得跟过节一样,高兴了还可以请过路人进来喝杯茶。唉,哪像我们哪,住的地方又小又旧——我丈夫开了个店铺,就在沃尔沃思路上,我、薇拉、米恩就住在店铺后头。日子就跟过去一样,要是有您这么好的地方……”

她环视起居室,一脸羡慕——弗朗西丝上回在外面瞥过一眼这个起居室,现在它更显五彩斑斓:壁炉围栏的架子上插着一束纸做的罂粟花,沙发罩布像是绳绒织的台布,边上有一圈小绒球,壁炉台上摆满了明信片和工艺品:乌木大象,铜猴子,瓷佛像,西班牙风格的扇子。那面小鼓也摆在壁炉台上,小鼓上的带子飘落下来。“您进来前,我还跟这些女孩说来着,”瓦伊尼夫人又热切地继续道,“想想以前住在这儿的女士们,穿的裙子多漂亮,戴的帽子多漂亮,想想都觉得美哩。那么长的裙子是吧?得用多少料子呀!那时候街上多脏啊,您都搞不懂她们是怎么走路的,怎么爬楼梯的。还有,要是去一些小地方——”

“妈!”她的女儿们齐声抗议,其中巴伯夫人的声音最大。

瓦伊尼夫人睁大纽扣似的眼睛,“怎么啦?哦,雷夫人知道,我这不是让大家开心嘛。雷小姐肯定也是这么想的哩。再说了,这屋子里不全都是女士吗?”

听这话,那小女孩不乐意了,反驳说,不全是女士,还有男孩子。瓦伊尼夫人不听她的抗议,依然开心地说道:“好了好了,您懂我的意思。”

可是,小女孩不依不饶,不,她不懂她的意思,莫里斯不是女士,西迪不是女士,西迪那么小,连男孩都还不是——

“够了,小姐。”薇拉厉声道。弗朗西丝糊涂了,心想,西迪是谁?小女孩噘起那张像大人的嘴,欲言又止。瓦伊尼夫人又说话了,是的,这栋房子真的不错。“莉儿和莱恩运气真不错哩!瞧,莉儿把房间收拾得多漂亮啊。在这个家里,她最有艺术品位——我没说错吧,莉儿,你以前就是这样子嘛!”她朝弗朗西丝挤挤眼,“瞧,我这话弄得她脸红了哩。”

薇拉以一向干巴巴的口气说:“这就是她的艺术家气质呗。”

“嗯,我不知道她遗传了谁的艺术家气质,肯定不是我这边的!至于她那亲爱的父亲,愿上帝使他安息,哈,他连在钉子上挂正一幅画都挂不来,更别说画画啰——”

突然,一阵奇异的声响打断了她的话,呼哧呼哧,咯咯咯,像是动物在怪叫。弗朗西丝和母亲着实吓了一跳,巴伯夫人和她的姐妹们倒很平静。薇拉瞥了一眼沙发扶手旁的一个大草编袋——弗朗西丝一直以为那个袋子是用来装杂物的,没想到原来是婴儿背篮。篮子突然静了下来,女士们开始交头接耳,睡了?睡着了?他前面睡着了吗?突然,呼哧呼哧声又响了起来,几乎一眨眼工夫,呼哧声迸发成一阵哭号。

“哦,天哪!”

“乖,乖!”

“不哭不哭!”

“宝贝起来了!”

薇拉伸手到篮子里,抱出一个身穿手织黄色外衣、小脚乱蹬的婴儿。哦,这应该就是西迪了。薇拉将婴儿递给在壁炉前地毯那头的内塔,内塔将婴儿放在大腿上,他的小脚仍在乱蹬,脖子细得像草茎,紫红色的脑袋大大的,不停地晃动。

“笑一个给女士们看看?”内塔对婴儿提出要求,“不笑?雷夫人、雷小姐可是专门上楼来看你的,还不笑一个?哦,小脸多难看呀!”

婴儿还在使劲哭,瓦伊尼夫人于是提醒道:“他八成是饿了吧。”

“他从来就没饱过,这孩子,这一点特别像他爸。”

“看看尿布。”

内塔拍拍婴儿的屁股,“尿布干着哩,他是想和我们一起玩呢,是不是呀?是不是呀?”

她让婴儿在膝盖上上下弹跳,婴儿的脑袋晃得更快,哭声倒是变弱了。

弗朗西丝的母亲喜欢婴儿,她探过身来,想看得更清楚些,“就是个小皇帝嘛,是不是呀?”她笑道。

“可不是吗?”瓦伊尼夫人露出了宽宽的牙缝,附和道,“起码他喊起来像是当王的哩,噢,瞧瞧他,像根大萝卜吧?他以后该不会只长脑袋吧?他的大哥哥刚好相反。内塔,你还记得吧?他以前脑袋多小啊,小得都能套进你的袜子哩!”她笑得眼泪直流。她擦去泪水问:“雷夫人,您还有别的孩子吗?我这么问,您肯定不会介意吧?”

“哪能介意呢。”弗朗西丝母亲答道,目光也从在内塔膝盖上晃晃悠悠立着的婴儿收回来,“我一共有三个孩子,两个儿子都在战争中牺牲了。”

瓦伊尼夫人原本欢快的表情不见了,她说:“哦,真是遗憾啊,哦,真替您难过。我兄弟的两个儿子也是一样的——还有一个儿子活着回来了,可两只眼睛没了。我们也失去了薇拉的丈夫阿瑟。薇儿呀,是这样吧?跟您说吧,雷夫人,我年轻时好想生一堆男孩呢,怀是怀上了,可是不知道什么原因,都没保住,两次流产,一次死胎。接产的医生告诉我,都是男孩。最后怀的那个男孩,跟西迪一样,也是好可爱的小家伙哩。”

“什么叫死胎?”旁边的小女孩问。

女人们没搭理她。米恩说:“想起来了。我记得爸爸为这事还哭来着,他跟我说眼睛进辣椒了。”

“你父亲哪,还真是个好男人哩,”瓦伊尼夫人笑着说,“雷夫人,他是爱尔兰人。爱尔兰男人嘛,个个都容易动感情。唉,失去最后那个男孩后,我俩的心跟刀割似的。不过,现在不怕跟您说,他是个死胎也好,真生出来了,长大了,还不得跟他堂表兄弟一样,迟早是要死在战场上的。”

她叹口气,摇头,表情又凝重起来,原来通红的脸色不见了,露出本来的样子:脸颊又黄又瘪,断断续续布满了蜘蛛网似的血管,那双纽扣般的眼睛一下子变得无遮无挡。弗朗西丝心想,仿佛生活将她无情摧残,连睫毛都给拔光了。

那个女孩还在问:“什么是死胎呀?”

薇拉终于回答她了:“就是我巴不得你是的那个东西。”

弗朗西丝的母亲一脸吃惊,巴伯夫人尴尬地低下头,客人们却没心没肺地大笑起来。瓦伊尼夫人从袖口摸出一块手帕,擦去笑得又流出来的眼泪。那婴儿严肃地盯着乐不可支的大人们,接着,像是听懂了这个笑话,突然咯咯地笑起来,这让大家又哈哈笑起来。内塔双手夹着他不停地摇晃,想逗他笑得更开心些。他的脑袋左摇右晃,嘴边、下巴上全是口水,兴奋得很,两只小脚不停地踹内塔的肚子。

笑声让这次聚会的气氛明显起了一点变化。薇拉在手袋里摸来摸去,摸出烟卷,递给大家。弗朗西丝的母亲又是诧异不已,摇摇头,弗朗西丝也只得跟着摇摇头。那些年轻的女士可不管这些,她们用火柴点着烟,找来烟灰缸,接着又聊开了。弗朗西丝注意到,她们提到了什么“大人”啦,“陛下”啦。“哼,你猜得到他要说什么!”“我才不理他呢!”这些话不时招来瓦伊尼夫人一番无效的责备:“哦,好啦,别这么没良心!你们那可怜的继父没有什么恶意呢!”这一家子像一个钟表,因为雷夫人、雷小姐的到来而暂时卡住,现在克服了这点小小的障碍,回到了原本的正常运转。弗朗西丝看看这个姐姐,又看看那个妹妹,现在她很清楚每个人争取来的角色——更准确地说,是这架机器根据需要分配给她们的角色——薇拉尖酸刻薄,内塔聪明能干,一脸雀斑的米恩天真无知。

当然,还有巴伯夫人,又名莉莲、莉莉、莉儿。她一直小心翼翼,不参与姐妹们的聊天。她一会儿靠着壁炉台,一会儿靠在沙发旁边,时不时不安地望望弗朗西丝和她母亲。她身穿紫红色长礼服,面料柔软,礼服胸口和短袖的袖口处有几处钩编的图案,与礼服搭配的是橄榄色袜子、土耳其式拖鞋和一串木珠项链,轻轻一动便发出算盘似的响声。弗朗西丝想起巴伯夫人的母亲夸她的一句话:“在这个家里,她最有艺术品位哩。”这话说得在理。巴伯夫人和姐妹们的装束几乎完全不同,她们像合唱队的女孩子,穿着仿绸衣服、镂空长袜、高跟鞋,戴着手链和脚链。她们的口音跟巴伯夫人刻意修饰的口音也不尽相同。她离开那圈椅子,她的外甥走到她跟前,悄悄请求什么。她牵起他的手,领他走过乱七八糟的地毯,到了房间另一头,替他将餐桌上剩下的面包、饼干等美味收拢起来,放到盘子里,递给他,男孩接过盘子,小心地端在胸前。盘子里的东西眼看就要滑落,巴伯夫人在身后固定住礼服下摆,蹲下身,帮他稳住盘子。她动作自如,灵巧连贯。她的脚跟抬起,离开了拖鞋,透过光滑的长袜,白皙、浑圆的小腿清晰可见。小男孩咬着饼干,碎屑散落到她胸口的钩编图案上。

巴伯夫人没有注意落在自己胸口的饼干屑,而是噘起两片已经十分丰满的嘴唇,在男孩浅色的脑袋上随意但用力地亲了一口。完后,她抬起头,见弗朗西丝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便不自在地垂下目光。弗朗西丝仍笑着,继续盯着她看,她再次抬起头,有些犹豫地回以微笑。

男孩的表姐,就是那个小女孩,也发现了这些好吃的东西,她在乱七八糟的地毯上小心择路,走了过来,开口要自己那份饼干。见此情形,瓦伊尼夫人担心,这么下去,饼干就不够大家吃了——弗朗西丝看看母亲,母亲微微点头——她们站起身来,开口告辞。瓦伊尼夫人极力挽留,弗朗西丝和母亲再三婉拒,这样来回又过了好几分钟,母女俩这才脱身,出到楼梯口。

巴伯夫人坚持送她们到楼梯口。弗朗西丝的母亲已往楼下走,她叫住弗朗西丝,轻声道歉。

“雷小姐,那张椅子,我实在抱歉。我知道,您注意到了那张椅子,也请转告您母亲,我真的很抱歉,您千万别以为我们随便乱用您家的东西,只是我母亲的后背和腿不好,要坐硬的扶手椅,莱恩和我又没有那样的椅子。”

“不要紧的。”弗朗西丝答道。

“要紧的,您这么说,真是好心。谢谢你们来看我们,我们一家人吵得很。不过,他们不会待太久的,原本只打算待个把小时,可外面下雨了,我想,”说到这儿,她朝弗朗西丝的一身素装点头示意,“您和您母亲今天是不是去了一个很庄重的地方?”

弗朗西丝解释说去给父亲上了坟。

巴伯夫人一脸惶恐,“哦,你们回来却撞见我们一家子这么吵闹,真是难为情!”

她一只手摸向脑袋,弄乱了发卷。她礼服的饰缝里还沾有饼干屑。弗朗西丝突然萌生了一种家庭主妇——照她的情形,应该叫家庭老姑娘——常有的冲动,她很想掸去这些饼干屑,但她没有这么做,而是向楼梯走去。

“巴伯夫人,您家人想在这儿待多久就待多久,不会打搅我们的,真的。”

然而,弗朗西丝下楼后,还能清楚地听见楼上那些女人笑成一团,听到孩子们擂鼓般的脚步声。弗朗西丝关上客厅的门,天花板的横梁嘎吱嘎吱地响个不停——连墙壁似乎也在嘎吱作响——如同一个巨人双手握住这栋房子,用劲挤压它,不停摇晃它,就像刚才内塔双手夹着摇晃那个咯咯笑的婴儿。

弗朗西丝的母亲已经坐定在落地窗前的椅子里,神情疲惫。

“天哪!”她说,“真没想到巴伯夫人的家人会是这个样子!其实,我的意思是,真没想到这种家庭怎么会培养出巴伯夫人这样的人呀。我有印象,她父亲应该是个做什么生意的,她以前跟我们说过吧?她说她有个兄弟在海军?”

弗朗西丝斜靠沙发,“有个兄弟在?哦,妈,您别老糊涂呀,那全是我瞎猜的,您不记得了吗?”

“那她父亲是不是商人?”

“她父亲去世了,瓦伊尼夫人守了一段时间寡,后来又结了婚,嫁给了一个店主,她的那些女儿都瞧不起他。那家炸鱼店旁边的布店估计就是那个人开的。”母亲一脸茫然地看着她,“您想想,沃尔沃思路上还有第二家布店吗?”

母亲听懂了她的话,问:“沃尔沃思路?弗朗西丝,好像没有吧?”

“您没注意听吗?”

“唉,刚才你真的没法集中注意力,巴伯夫人的那些装饰品——我真的搞不懂!她的那个起居室看起来像是阿里巴巴传说里的魔屋!说它像‘红磨坊’里的房间也没错!和泰姬陵也差不多了!她怎么就不能选用跟这里田园风格相配的装饰啊,这就是所谓的现代装饰?要是你亲爱的父亲——你该注意到他的椅子了吧?”

“巴伯夫人刚才跟我解释了,她很过意不去,她母亲的后背有问题。”

“嗯,她生了这些孩子,真是不可思议!瞧瞧她们,长得那么魁梧强壮,再瞧瞧瓦伊尼夫人,都不到四英尺高!”

“不管怎么说,”弗朗西丝笑着说,“我倒是喜欢她,难道您不喜欢她?我看她人挺好的。”

“喜欢倒也喜欢,”母亲承认道,“不过,她那种好心——弗朗西丝,讲真心话吧——多了可就让人受不了啦。我真不明白,她们那个阶层的人怎么什么都藏不住呢?我们要是在上面再留久一点,估计她都会撩起裙子给我们看她那小腿的静脉曲张啦。”她担心地看了看房间临街的窗户,“瓦伊尼夫人上这儿来,也不知道道森家的人看见没有。唉,我这样讲话不够礼貌,可我还是真心希望,她不要惦记着隔三岔五上这儿来才好。”

“嘿嘿,我倒希望她常来呢,”弗朗西丝调侃道,“她可让我开心哪,和她聊天,就像去逛了一趟豪华酒吧。”

她母亲无奈地苦笑。这时,楼上又是一阵震耳欲聋的狂欢,她哆嗦了一下,抬头往上看,担忧道:“噢,我就是不愿意她们隔三岔五上这儿来,我可从没听到过这样的狂笑!有时笑得太欠教养了,怪不得巴伯先生要躲开她们,可怜的人呀。哦,弗朗西丝,我真没想到巴伯夫人会有这样的家人,当初要是知道——噢,天哪,我忍不住要想,她会——唉——”

“您想说什么呀?”弗朗西丝朝厨房走去,一边笑问道,“是不是她骗了我们?要是这样,我倒觉得她更有意思了。注意她那双绿色长筒袜了吗?那可是非常用心的。”

孩子们又打闹了半个小时,起居室仍旧时不时爆发出一阵阵女人的笑声,然后,脚步声响成一片,天花板横梁嘎吱作响,肯定是巴伯夫人的姐妹们站起身来,移动椅子,整理起居室,忙个不停。弗朗西丝和母亲在楼下喝茶。楼上,巴伯夫人的家人点燃了煤气,在洗涤池里丁零哐啷地清洗锅碗杯碟。楼梯上鞋跟踢踏作响,女人们开始一个接一个下楼上卫生间,还拽上很不情愿的小孩子。终于,瓦伊尼夫人缓缓下楼,她们在门厅里高声大气的道别声没完没了。那个女孩看见了饭锣,敲了一下,被扇了一巴掌。

在这片喧哗中,弗朗西丝的母亲取来针线盒,坐下来开始缝缝补补,她似乎下定决心,决不退缩。弗朗西丝腿上放着一本打开的书,可心神不定,来来回回只读那两页。她听到前门关上,巴伯夫人上了楼,弗朗西丝忍不住立刻将书搁到一旁,蹑手蹑脚走到客厅窗边,望着巴伯夫人的家人往坎伯韦尔方向走去。她们的衣服艳得刺眼,帽子花样复杂。走在最前面的是内塔,她将婴儿扛在一边肩上,似乎在展示着20世纪母亲育婴的巨大进步。瓦伊尼夫人走在后面,由薇拉和米恩左右搀扶,胸前紧扣一个仿皮包袋,她步态既缓且柔,颇像维多利亚晚期的女士。两个孩子手里挥舞着在弗朗西丝家前院的花盆里扯下的几株薰衣草,前院的地上还散落了一些折断的薰衣草。

“你还不嫌烦呀。”在客厅另一头的母亲说话了。

弗朗西丝头也不回地答道:“不烦。只是确认一下她们全都走了,一、二、三、四、五、六——加上那个婴儿,一共是七个,没错吧?一小时前哪有这么多人呀。”

“或许就在我们家这会儿工夫,她们又生了一个呢。”

“可怜的瓦伊尼夫人,瞧她那两个脚踝!像裤腿里塞了把雨伞似的。”

“我们是不是得有个人去厨房看看汤勺少了没有。”

“妈!好像她们对我们那些旧勺子挺感兴趣似的,她们倒可能在门厅桌子上给我们留下几先令呢。您知道,她们悄悄留下钱,不声张,免得我们不好意思——”

这时,楼上又传来咚咚声,弗朗西丝转过身来。

她母亲实在忍不住了,“哦,真是过分。巴伯夫人现在还要做什么呀?”

咚咚声依然没有停,这一次是从楼梯口传来的,不一会儿,楼梯也嘎吱嘎吱响起来,还有木头撞击楼梯扶手的梆梆声……

弗朗西丝朝客厅外走去,“她在往楼下搬我们家那张椅子,她会把墙纸刮掉的!巴伯夫人,没事吧?”她边走进门厅边喊道,出了客厅,随手带上门。

巴伯夫人气喘吁吁地答道:“没事的!”弗朗西丝上楼,发现巴伯夫人正吃力地挪动那张椅子。椅子很重,椅子腿卡在了楼梯扶手中间。两人将椅子腿挪出来,不断调整角度,慢慢将椅子转过楼梯拐角,然后稳稳当当地抬到门厅。

弗朗西丝将椅子丝毫不差地摆回原地,拍了拍它,戏谑道:“你就待在这儿吧,冒牌货,你可是小小冒了一次险。您知道,我看以前还没人坐过它呢。”

巴伯夫人依然觉得不好意思,说:“我真不该把这椅子搬上楼的,都是我那些姐妹硬要我这么做,她们总是使唤我,总是这样的。这张椅子挺有历史的吧?”

“嗯,我父亲当然是这么认为的。啊,您的姐妹是对的,你们觉得这张椅子能派上用场,我挺高兴。”

“您总是那么好,谢谢。”

巴伯夫人这时已往楼梯走去。她和她丈夫太不一样了!要是他,肯定会赖着不走,碍手碍脚。弗朗西丝见巴伯夫人离去,突然有一种不舍的感觉。巴伯夫人蹲在外甥身边,绿色袜子包裹的脚跟露在绣花拖鞋外边,这一情景又浮现在她面前。弗朗西丝无法解释,可就是被那样的情景迷住了。巴伯夫人胸口的饼干屑到底是抖掉了,不过,她被弄乱的卷发还是原样。弗朗西丝这时又萌生一种家庭主妇才有的冲动:想轻轻拍一下,把那绺乱发弄整齐。

可她说出的话却是:“巴伯夫人,您看起来很累呀。”

巴伯夫人摸摸脸颊,说:“是吗?”

“和我再坐一会儿怎么样?不是坐在这怪物上边,我们,”她朝后指指,“去厨房坐坐怎么样?就坐一会儿?”

巴伯夫人还在犹豫,“啊,我真不想耽搁您的。”

“不耽搁的,就算耽搁,也不过是想想还要做什么家务,时间有的是……就答应吧。以前就想请您的,我们都住在一起了,可还没说上几句话呢,多遗憾呀,您说是不是?”

弗朗西丝语气真诚,巴伯夫人听了,表情改变,笑道:“可不是嘛!好的,那一起坐坐。”

她俩很快到了厨房,弗朗西丝搬来一张椅子。

待巴伯夫人坐定,她问道:“要不要喝点茶?”

“哦,不用了,这一下午都在喝茶哩。”

“那就来一小块面包?”

“面包也一直在吃呢!别管我,您自己吃吧。”

巴伯夫人最后那句话倒是让弗朗西丝思量了一番,说:“说实话,我现在最想的是——”她走到厨房门口,探出头查看了一番过道,又听听客厅那边的动静,见没什么异常,这才退回来,轻轻关上门,伸手到挂在门背后的围裙口袋里,掏出了烟丝、烟纸和火柴。“我母亲,”她压低声音说,“不喜欢我抽烟,刚才见您的姐姐抽,我都快憋不住了。喂,要是我母亲发现了,我可说是因为您哦。撒谎我可厉害了,您要有心理准备哦。”她走到餐桌旁,挨着巴伯夫人坐下,递过一包烟纸,“来一支?”

巴伯夫人拨浪鼓似的摇头,“我一点都不懂怎么卷烟。”

“哦,我替您卷一支,可以吗?”

巴伯夫人听弗朗西丝这么说,咬着丰满的嘴唇,犹豫了一会儿。“哦,好啊,”她露出调皮的神色,“那就帮我卷一支吧。”

卷烟这事似乎引起了巴伯夫人的兴趣,她着迷似的观察弗朗西丝铺开烟纸,从罐子里撮出烟丝。第一支卷烟快成形时,巴伯夫人裸露的小臂撑在桌面上,俯身看个仔细。她戴着红色木质手镯,跟她的项链很般配。弗朗西丝发现她没戴耳环,手指上只有一枚细细的结婚戒指,边上镶有细细的半圈钻石。第一支卷烟成形后,弗朗西丝用舌尖舔了一道涂有胶水的纸边。“真利索。”巴伯夫人佩服地赞道。两支烟卷好后,她又夸道:“很雅致哦,都不忍心抽呢。”弗朗西丝擦燃一根火柴,巴伯夫人还是凑过头去点着了烟卷。就在借火当儿,巴伯夫人像是为了稳住身子,将手搭在弗朗西丝的手上。虽只是一瞬间,但弗朗西丝真真切切感受到那手指和手心传出的温暖和活力。

巴伯夫人抽着烟,多少有些改变,身上的少女气质少了许多。她吐出第一口烟,仰靠在椅背上,老练、轻松地拈去沾在唇边的一根烟丝,说:“莱恩真该看看我们现在这个样子。雷小姐,他跟您母亲一样,也不太喜欢我抽烟。您注意到没有?男人从来不想女人去做她们自己想做的事。”

巴伯夫人说的不过是平常内容。弗朗西丝找了一下可以当烟灰缸的东西,最后拉过一个杯托。她借题发挥,问道:“您指的是选举之类的事吗?还是当议员这样的事?是的,我以前根本没注意到这些。我们想想,还有别的什么?管理工厂?婚后上班?诉讼离婚?嫌我啰唆的话,打住我。”

巴伯夫人笑了,笑声和飘出的烟雾混合,一起从她那圆润丰满的嘴里飘出来。这笑声似乎变得有形了,它如此温暖,如此真实,如此不同于她平常礼节性的浅笑。弗朗西丝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得意:是她赋予了巴伯夫人的笑生命的活力。

巴伯夫人笑声消退,两人无语静坐,打破这静寂的只有厨房里的声响:时钟的嘀嗒声,炉中煤火的躁动声,洗涤池里隐约的水滴声,如乐音一般。她们目光相遇,弗朗西丝说:“今天见到您的家人,我很开心。”

巴伯夫人将信将疑地望着她,说:“谢谢您这么说。”

“我可不是客气才这么说的,我向来实话实说。”

“我还担心你们和她们见面呢,我是说给您和您母亲。”

“是吗?为什么这么想?”

“呃……莱恩说,你们会认为她们俗气。”

弗朗西丝想起先前在客厅窗边盯着她家人离开时的情景,感到有些愧疚,对巴伯先生,她是另外一种感觉,一种阴暗的感觉。弗朗西丝往杯托里弹掉烟灰,不容置疑地说:“我很高兴她们来这儿,我尤其喜欢您母亲——咦,您干吗这副表情?”

巴伯夫人有点垂头丧气,“唉,正是因为人家喜欢她,才让我难受。实际上,她是为了迎合人家才装成这样的。我母亲这个人哪,大概一辈子都在人前演戏。您听听她今天下午说的那些话!真不知道雷夫人会怎么想。她现在有钱了,可以买更好的衣服,但还会穿那些不值钱的破旧衣服。”她弹掉烟灰,一脸愧疚,“我这么说也太没良心了,是吧?不管怎样,她以前挺苦的。跟您说吧,我小时候,我父亲去世后一段时间,母亲还没有跟现在这个瓦伊尼先生结婚,家里很穷,我都不好意思说有多穷。我母亲干活太累了。您注意到她两条腿了吗?”

弗朗西丝皱皱眉,问:“难道就没法治了吗?”

“唉,她不愿听大夫的。再说了,瓦伊尼先生绝不会让她休息的,她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得为他干活。我想,他要是看见女人闲坐着,就认为那是一把要生锈的刀。”钟响了,她转过头,“都到五点了?莱恩随时会回来的。他今天一直在他父母那儿,我该上楼去收拾房间了,他妈总是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

她说话时轻轻打了个哈欠,人仍坐在椅子上,显然很享受抽烟的感觉,显然很喜欢自由自在聊天的感觉。以前,只要遇到弗朗西丝,她总是力争表现得最为得体。此刻,她几乎完全放松了,手肘撑住桌面,上半身前倾,手托下巴,手臂肌肉圆润、光滑、结实。弗朗西丝不无嫉妒地端详:她面色红润,身段柔美,曲线迷人,无棱无角,宛如往一副完美的坯模里倾倒甜美的糖浆,将这坯模填得满满当当。

巴伯夫人微笑着,惬意于此时的宁静,“这里太棒了,太安静了。我以前都不知道还有这样安静的房子,尤其像您家这样安静的房子。这儿安静像丝绒一般。谢维尼大街——就是莱恩父母家住的地方——也有安静的时候,可是那种安静简直想让我尖叫。您瞧,他家和我家一点都不一样。”

“是吗?”

“是的!和我们的父亲一样,我和我的姐妹是在天主教环境里长大的。倒不是说我们还去参加弥撒之类的仪式,不过,教义多少是根深蒂固的。莱恩的父母认为我们是异教徒,他们是信基督教的。他的表兄在‘黑棕部队’[10]做事。莱恩倒不像他们。”她注意到弗朗西丝的表情,赶忙补充道,“可他的父母,他的兄弟——唉,根本就不懂什么是艺术,什么是生活,什么都不懂。你在他们面前打开一本书,他们都会说你故作高雅。在这里,你的心可以静下来,这房子似乎也喜欢安静。你在这里做什么,左邻右舍都不会来打搅!哪像我以前住的那些房子,住在那种地方,哪家搅一下杯子里的茶水,隔壁都知道。哦,雷小姐,我们住的地方真是不好,我们以前住的房子还闹过鬼哩。”

弗朗西丝以为她在说笑,“闹过鬼?什么鬼呀?怎么闹的?”

“是一个很老很老的老人,留着长长的白胡子,和书里那种飘飘忽忽的鬼不同,他跟人一样,真真切切的。我都见过他两次,当时他正从楼梯上下来。薇拉和我都见着了。”

她这可不是在讲笑话。弗朗西丝皱起眉头,“您吓坏了吧?”

“可不是。不过他从不伤人。我们从邻居那里才知道,很多年前他住在那房子里,他夫人去世后,他忘不了她,日思夜想,人慢慢就垮了。邻居说,每天晚上,他上楼下楼,到处找她。有时我在想,那个鬼说不定还在那房子里呢。如果真是,那可真让人心酸,因为他只想和他夫人在一起,是吧?”

弗朗西丝的烟卷灭了,她重新点燃。对巴伯夫人的问题,她没有回答。倒是巴伯夫人的坦诚、单纯和满不在乎令她惊讶——不管是其中哪种性格,都使她敢于以如此真诚的态度讲出这个鬼故事。弗朗西丝知道,换成自己的话,会很难跟一个陌生人讲自己见过鬼,也难承认自己相信鬼灵精怪。

正因为如此,她意识到,自己一辈子都别指望见到鬼了。

她突然感觉有些失落,这种感觉令她奇怪。她把弄着火柴盒,将它一会儿倚着这条边立起来,一会儿倚着那条边立起来。她抬起头,发现巴伯夫人皱着眉,关切地望着她。

“雷小姐,我准是说了什么让您不开心了。”

弗朗西丝摇摇头,笑道:“没有啊。”

“我真是没脑子,不该挑今天这样的日子跟您讲鬼怪这种不开心的事情。”

“今天这样的日子?”弗朗西丝一时没回过神来,但很快明白过来了,“您是说,因为我父亲?啊,不,不,您可别这么想。您要是说因为我兄弟,那倒是对的,我没有哪天不想念他们。至于我父亲,”她扔下手里的火柴盒,“巴伯夫人,我父亲在世时没让我们省过心,死的时候也没让我们省过心,就是到现在他也没让我们省过心。”

巴伯夫人诧异道:“哦,真……真不好意思。”

她俩又陷入一阵沉默。这时,弗朗西丝想到门厅那一边不爱多说话的母亲。又一次,这种安静不时插入厨房特有的声响,炉子里煤块滚塌的声音,洗涤池的滴水声。巴伯夫人无拘无束地聊天……弗朗西丝突然有一种冲动:自己为什么不能像巴伯夫人那样坦诚呢?也说说自己的心里话,于是,她深深地吸了口烟,压低声音。

“没别的,就因为我父亲和我——我们一直合不来,他总是用老眼光看女人,看女儿。我是他的一大烦恼,估计您也想得到。我和他没有哪件事不吵,我那可怜的母亲只好在一旁做裁判。我们俩吵的事情多半跟那场战争有关,他认为那场战争是一次伟大的冒险,而我——哦,我从一开始就憎恶那场战争。我哥哥约翰·阿瑟可是天底下最温和的人呀,差不多是给父亲逼着参军的,我到死都不会原谅他。我弟弟诺埃尔参军的时候还只是个学生呢。他阵亡的消息传来,父亲是什么反应呢?犯了一连串‘心脏病’——其实,就是成天坐在扶手椅里,什么事都不做,我和母亲还傻傻地忙前忙后照料他呢。《停战协定》签订前几个月,他就死了,不是什么心脏病,而是因为中风,中风又是因为他在《泰晤士报》上读了不合意的东西,给气的。他死了以后,”她变得怨恨起来,“哼,巴伯夫人,您和您丈夫肯定也看到了,母亲和我本来可以生活得不错的,可并非如此,就是因为我父亲拿着家里的钱胡乱投资,死后留下一大堆债,到现在我们都还没还清,还有——哦,”她掐灭烟卷,心情难以平静,“瞧,您真不该让我说起他!我这么说他不够公平,他人倒也不坏,就是外强中干,不过,我们每个人都有胆小的时候。我恨他都成了习惯了,我知道这个习惯很可怕。说真的,父亲最让我恨的,就是他去世了。我——您知道,在他活着的时候我是有计划的,很棒的计划——”

她停顿了一下,或者说犹豫了一下,她挺了挺身子,继续道:“嗯,父亲总是说,我那些计划一个都实现不了。但是,我敢说,他要是现在能看见我,看见我还住在这房子里,还住在冠军山,他会笑的,就像您讲的那个鬼!”

说到这儿,她自己笑了,可巴伯夫人没笑,她眼神庄重深邃,充满善意,“雷小姐,您都有些什么计划呢?”

“哎,我也说不上来了,改变世界!匡扶正义!还有——我都忘了。”

“真忘了?”

“那时跟现在不同。那是一个认真的时代,一个充满激情的时代。不过我现在看来呀,那也是一个单纯的时代,那时你相信……改变。那时我们往前看,相信战争结束后,一切都会改变。现在,一切的确都变了对吧?可是变得太让人失望。说实话,我当时还——当时有人——提议——”

说到这儿,她看到了巴伯夫人的戒指——那个结婚戒指,那个小小的半环钻戒。她说:“请原谅,巴伯夫人,我真不是故弄玄虚,也不是多愁善感。我想说的只是,目前这种生活,我的这种生活,不是——不是我打算要过的生活,不是我想要过的生活!我也没想到会过上这种生活。”她打住了。

她自己都觉得刚才差不多是在胡言乱语,她无意间犯了傻,把自己暴露无遗,就像一不留神让别人看到了自己裸露的后背。可巴伯夫人点点头,温柔地垂下目光。虽不可思议,但她似乎明白一切。她终于开口,说的竟是:“莱恩和我现在住在这儿,想必您和您母亲觉得很可笑吧。”

“哦,说什么啊,”弗朗西丝说,“我可不是这个意思。”

“是的,我知道您没这个意思,可终归还是可笑的。我太喜欢这房子了,我第一眼见到这房子就想住进来。不过对您来说,我和莱恩住在这儿,您看着肯定很不习惯,就像我们随随便便穿了您的衣服,怎么都不会合适的。

巴伯夫人说着,伸手拿杯托,她变得局促起来,下巴回收,那串木质项链上的一颗颗珠子轻轻地相互挤压。弗朗西丝望着她的头顶,突然发现指尖大小的一小块头皮,在柔顺的黑亮发丝的掩衬下,很显润白。

“巴伯夫人,您真的心肠很好。”她说道。

巴伯夫人抬起头,惊讶地笑笑,缩了缩身子,“哦,可别这么说啊。”

“为什么不呢?”

“唉,总有一天您肯定会发现夸错了,到时您会对我非常失望的。”

弗朗西丝摇摇头,“怎么会呢?反正现在我很喜欢您,我们交个朋友如何?”

巴伯夫人笑了,“好呀,我也这么想呢。”

事情就这么简单。她俩隔桌相视微笑,两人之间的关系发生了某种变化,一种活力的复苏,一种情绪的勃发。弗朗西丝只能想到用烹饪来比喻这种变化:像蛋清在热水里变得白嫩,像牛奶在烧锅里变得黏稠,迅疾、有味、微妙,很真实。巴伯夫人感觉到这种变化吗?她不会感知不到的。她的笑容凝固了,虽然只是一刹那,但一丝怀疑走进了她的眼神,不过,她很快眉舒目展,低下头,又笑了。

就在这时,前厅那边有动静:咔啦咔啦打开前门的声音。她俩同时意识到,是巴伯先生,他从佩卡姆回来了。她们于是改变坐姿,弗朗西丝的身体稍稍离开桌子,巴伯夫人则一只手臂横在身前,手腕托着另一只手肘,抽着烟卷。弗朗西丝见巴伯家的姐妹们抽烟也是这种姿势,脑袋也像她现在侧着。巴伯夫人说话时,声音总是很低。有意思的是,她的姐妹说话时,也像在说悄悄话。

“听听他走路怎么偷偷摸摸的吧!”巴伯先生正轻手轻脚地穿过前厅,“他肯定在踮着脚尖走路,担心我家人还没走哩。”

弗朗西丝同样低声问道:“他真的不喜欢你的家人吗?”

“哦,不懂他心里到底怎么想,不是吧,我想,他就是装作不喜欢我的家人。他觉得这种假装更有意思。”

她俩坐在已经暗下来的厨房里,静静地听巴伯先生上楼,两人竟产生了莫名的亲昵感。巴伯夫人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说道:“我还是上楼去吧。”

弗朗西丝看着她起身,问道:“现在?”

“谢谢你的烟。”

“你还没有抽完呢。”

“我要是还待在这儿,他肯定会来找我的,他会笑话的。真的很开心,还有——不说了,我还是上楼去吧。”

弗朗西丝也站起身来,“好吧。”

话虽这么说,她心里却是不舍。就在一分钟前,她俩之间的关系开始了升华,这让她回味。这么多年来,她跟不少人说过话,但哪像今天这样?她今天向巴伯夫人袒露心扉,或者说几乎袒露心扉,这也让她回味。

她走到厨房门口,伸手拉开门,接着转过身来。

“巴伯夫人,我有个主意,我俩找个时间一起出去玩玩,怎么样?比如,我也说不准,散散步之类的,我的意思是就在附近走走。下个星期找个下午?星期二?慢,星期二不行,星期三?星期三,我母亲要出去的。有个人陪就好了,怎么样?”

弗朗西丝这个想法也是一时兴起罢了,她马上踌躇起来,这合适吗?像她这样的女人可以跟巴伯夫人这样的女人提议这样的事吗?这会不会让巴伯夫人觉得她很怪异,很孤独,缠着别人不放呢?

巴伯夫人看上去有些惊讶,不过更像是喜出望外,这弗朗西丝倒没有料到。巴伯夫人赧然答道:“雷小姐,你真好。好呀,我来陪你,谢谢。”

“真的?”

“是的,当然。星期三下午?”她眨眨眼,想想这个时间,接着扬起下巴,先前的赧颜渐消,语气愈加坚定,“就星期三下午,我来陪你,一定来。”

她俩又相视一笑——不过这次没有了先前触电的魔力。弗朗西丝敞开厨房门,巴伯夫人点点头,走了出去。很快,前厅和楼梯响起巴伯夫人一连串拖鞋的嗒嗒声,接着,二楼楼梯口传来巴伯先生的声音,两人互致问候。弗朗西丝站在一楼厨房门口,毫无顾忌地听着,但楼上的声音已经变成了喃喃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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