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初次访问以后,过了不多几个礼拜,就听说老法官经过了三天的沉思之后,派人去请了一位写状人来,立了遗嘱了。据说他的病从两条腿上升到了肚子,他自知寿终在即,表示要见见他所有的儿孙,不要漏了一个。我舅父接到传见的通知,就带领着我再度登门造访,去接受我祖父临终的祝福。我舅父一路上再三说道:“哈哈,我们总算让这条破旧的船壳子抛了锚了。你瞧着吧,你瞧着吧,我警告他的那番话一定有了效验了。”我们走进了他的卧房,屋里挤满了他的儿孙。我们一直挤到床边一看,他正在垂死的痛苦中挣扎呢。床上一边坐着一个孙女儿,搀扶着他,哭得和泪人儿似的,一面把他嘴角边淌出来的唾沫抹掉,不时还去亲他的嘴唇,装模作样地表示她们的悲恸和孝忱。我舅父对他说道:“怎么?他还没有起锚开船哪!—老先生,你好啊?你好啊?上帝可怜你这罪恶的灵魂!”说到这里,那垂危的老人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望着我们。包凌先生接着说道:“罗利看你来了,趁你没死,求你给他祝福呢。喂,拿出个人样儿来!不要泄气!你造的孽,的确不小,可是这又算什么?天上的法官是公平讲理的,不是吗?—我是条海豚鱼站在这儿,他也照样认不出我是谁。他快不中用了,快不中用了。我看得出来,他快叫旱螃蟹夹住了。[24]他果然已经起了锚啦!”他这一番不太考究的、安慰老法官的话,大家一听,觉得简直要不得;牧师听了,更其觉得这俨然是侵犯了他的权限。我们一看情形不妙,只得退入邻室。过了不多几分钟,只听祖父寝室里小姐们嚎啕大哭,声调凄厉,我们猜想祖父一定已经去世了。我们立刻赶进屋子。祖父的继承人方才走进里面套间,假意说要进去痛哭一场,这时又走了出来,满脸湿泪纵横,直问人他祖父可是当真死了。我舅父望望死尸说道:“是啊、是啊!死了、死了!我担保;他已经跟一条断了气的青鱼一样啦。上帝的鱼!今天我可该把我作的一个梦说给大伙儿听听了。我梦见我站在前甲板上,看见一群吃肉的老鸦对船旁边漂着的一条死沙鱼直扑。魔鬼扮了一只蓝色的狗熊落在一根横桅杆上,他又从这根横桅杆一跳,跳下了船,落在沙鱼的尸首上,抓住沙鱼沉到海底去了。”牧师听了,大声喊道:“给我滚出去,你这业障,滚出去,你这侮辱神明的恶棍!你以为法官阁下的灵魂让魔鬼摄去了吗?”大家立刻吵嚷开了,把我舅父从屋子这头推搡到那头,可怜他要保卫自己,不得不用力挣扎;赌咒说,谁也撵不走他,他先要看看谁有资格叫他漂出去。他说:“别在我作客的人身上耍你们的花招,也许老家伙把产业留给我这儿这位外甥了呢。果其如此的话,他死后的灵魂就不至于那么倒霉了。我假头发上头的上帝作证,这是我最欢迎的消息[25]了。我担保一定宣布他是条付过税的船。”在场有一位执行我祖父遗嘱的人,他怕再滋生事端,就对包凌先生保证说,他外甥一定会受到最公平的待遇;等到出了殡,就可以择定日期,当着全体亲属,把死人的文书拿出来检查一遍;在此以前,宅子里的书桌橱柜,一律贴上封条,打上印,不准启开;等到启封的时候,欢迎我舅父亲自前来观礼,一定要把这件事办得叫他满意。当下,传出话来,令全体亲属一律服孝,我也包括在内。但是我舅父不准我戴孝,他说先要弄清楚,到目前为止,究竟有没有理由要我戴孝尽礼。在这期间,大家对老头子的遗嘱纷纷猜测。人人都知道他有地产,每年收入七百镑,除此而外他还有六七千镑现款放出去生利。有些人就猜想老头子的房地产生前颇有扩充,一定归给那位一向看作是他继承人的孙少爷;至于现款呢,一定由我的堂姊妹(一共五名)和我平分。还有些人则认为,这些孙女都早已分得了产业,所以至多不过每人再分上二三百镑,其余的款子一定全部归我,补偿他亏待了我父亲的过失。紧要的时刻终于到来,当众把遗嘱取了出来,大家的盼望心情都在眉宇举动之间毕露无遗;局外人如果冷眼旁观一下这一伙人的神情,倒是极其有趣的。这时律师大声宣布说,老法官的孙少爷是唯一的继承人,无论是动产或不动产,一律由他继承。大家的惊讶失望是读者万难想象到的。我的舅父吸吮着打狗棒的一头,集中注意倾听律师宣布遗嘱;他一听律师的话,马上两眼一瞪,“嗬唷”一声,全场的人都吃了一惊。和我竞争的堂姊妹之中,年岁最长的一位,最没有规矩,在祖父生前,饮食寒暖方面,她最会献殷勤,她一听律师的话,脸色变得和橘子一样黄,带着哆里哆嗦的声音问起可有什么钱财衣物留下送人没有,律师回答说:“一概没有。”她一听,立刻晕厥过去。其他的人,也许他们不象她那样热衷厚望,倒还镇定,经得起失望的打击,不过脸上究竟也还是很明显地挂着愤慨的神情,而他们的悲痛心情至少也和老法官临终时一样真诚。我舅父拿脚跟在木头套壁上踢上半晌,开口说道:“哈,朋友,钱财衣物什么都没有,是不是?他可真算得是敲骨吸髓的老妖精了。不定哪个死鬼的魂灵在喊痛呢!该死!”教区牧师是遗嘱执行人之一,又是老法官临终的神父,一听我舅父的话,立刻大声喊道:“开步走!你这血口喷人的异教徒!开步走!你不让法官先生的灵魂得到安息吗?”但是这一回,这位热心的牧师没有得到小姐们的支持;她们和我舅父联合起来反对他,骂他多管闲事,一定在爷爷面前搬弄是非,说她们的坏话来着,不然爷爷怎么会这么不近人情,把她们忘得一干二净!孙少爷见此情景,觉得很是有趣,低声对我舅父说,当初他若没把他的狗害死,今天他一定叫它们好好乐一场,叫它们去追捕一头黑毛獾子(他指的是那位牧师)。上尉这时本来无心欣赏这种玩笑,粗声大气地回答说:“你跟你的狗都是该死的坯子。你若要找它们,我看你上地狱那一带地方去找吧,它们跟你的老爸爸在一块儿呢。—走吧,罗利!孩子,掉转船头;我瞧我们得换个方向开了。”说着,我们就走了。
第五节
老师待我野蛮—我制定报复计划,并得舅父帮助—我离开本村—靠舅父的慷慨,我进了大学堂。
在我们回村子的路上,我舅父足足有一个钟点,一语不发,只管狠命吹口哨,吹的调子是《我们何必为钱财争吵?》。一路上他一直是横眉怒目,脸色委实令人害怕。他愈走愈快,后来竟使我落在后面一大段路,于是停下来等我。我快要赶到他跟前了,他粗声粗气地喊道:“该死的东西,帮帮忙吧!难道你要我走一步停一停等你这条懒狗吗?”他说着,便一把揪住我的臂膊,拖着我就走。但是他到底是个心肠极好的人,一阵脾气过去,恢复了理智,就对我说:“得了,孩子,不用愁眉苦脸的了,老混蛋已经进了地狱;总算令人满意。孩子,你跟我去航海吧。轻松的心儿,薄薄的裤儿,小伙子们,游遍天下。你听过这支歌儿么?”我舅父这项建议,对我的性情说来,很不合适,但是我不敢透露出反对的意思,因我举目无亲,只有他一个是我的朋友,决不能惹得他不喜欢。况且他一辈子当海员,作梦也想不到我会反对他的计划,因此也就不考虑征求征求我的同意。但是后来因为我学堂里的助教先生提了一个意见,便中途打消了他的计划。这位助教对我舅父说,我有天才,如果抑制了我的天才,那是万分可惜的;他敢担保,只要对我妥加培养,有一天我一定会靠我的才能在陆地上发财致富。我舅父秉性慷慨,听了这话决定叫我进大学堂去受教育。虽然这笔负担对他颇为困难,但是他说到作到,拿出了一笔费用来供给我住宿和其他开支;过了不久,就送我到几哩外的一座城市去,因为那里有许多有名的学院。但是在我们出发的前一天,我学堂里的那位老师,眼看没有了我祖父,毫无忌惮,竟丝毫不顾体面地放肆起来;由于他满腹怨恨,他便用最粗野的话骂我是坏人,浪子,笨蛋,叫化子,恶棍;他完全是为了作好事才肯教我读书的。不但如此,他还怨气冲天地骂那已经去世的老法官,(要知道没有老法官他如何能谋得这样一个教席?)毫不含糊地暗示说,老法官没有付我的学费,太不公道,所以他的灵魂早入了地狱,永劫不复了。他这种野蛮的行为,再加上我以前在他手里吃过的苦头,使我想起,若要在这个无礼的冬烘头上报仇,正是其时了。我就和我的党羽商议,他们都坚决答应支持我。我们就制定了下面这个计划:在我出发去进大学堂的前一天下午,在四点钟的时候,那位助教先生照例要到大门外去小解的,我们就趁此机会把大门关闭,让他不能进来帮他上司的忙。然后我们就开始进攻,我先上去,对准老师的脸啐他一口唾沫。我的助手是学堂里两个最有气力的学童,他们对我最忠心。他们的任务是帮助我把那土皇帝拖上一条板凳,把他翻倒在板凳上,然后我们打算在和他挣扎的时候从他手里夺过他的鞭子,剥掉他的裤子,用他自己的鞭子在他屁股上狠狠抽他一顿。假如我们发现我们三个都敌不过他一个人,我们再叫别人来帮忙。很有人想抢着干我们干的活儿呢。我们事前和他们约好,叫他们准备好支援我们,并且看到有什么声援老师的动静也必须前去阻挡。我的两个主要助手,一个叫耶利米·葛奇,[26]是附近一位阔乡绅的儿子,也是他的继承人;还有一个叫休·斯特拉普,[27]他家里世世代代都作本村的鞋匠,他就是这鞋匠人家的小儿子。有一次葛奇险些淹死,我一头扎进河里,把他拖上了岸,救了他的性命。他为人十分傲慢无礼,令人不能忍受,因此常常引起别人的愤恨,别人一怒,他又消受不了;我也时常从这些人手里把他救出来。在学堂里我也常常替他作功课,挽救了他的名誉,也挽救了他的臀部。因此,他自然对我特别尊重,并且特别尊重我的利益。斯特拉普对我的感情就完全出于他的自愿,出于他那种不计个人得失的天性。他在这方面的表现是很多的,他有一次冒着自己生命危险救了我的生命,就象我去搭救葛奇一样;他时常把我犯的过错揽到自己头上,因而受到严重处分;他宁愿这样,却不愿看我受到我应该受到的重罚。这两位战士都愿意这次和我共举大事,再者,他们跟我一样,第二天也要离开学堂了,因此更加情愿。葛奇是奉了他父亲的命令要回乡去,斯特拉普要到附近镇上去跟一位理发师做学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