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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祝允明:万事遗来剩得狂

中国月亮照外国

祝允明的《关山月》是一首用乐府古题写作的诗,初读起来,好像面目陈旧,细细品味,却颇有新意。

明月度关山,中天照胡汉。十万良家子,嫖姚甲待旦。胡儿秋牧马,天子晓射雁。亦有王明君,独抱穹庐叹。

值得注意的是,这诗不像传统的边塞之作,完全站在单方的立场。它主要是写双方的军事对立,并通过王昭君这个历史人物,抒发对无穷尽战争的悲哀之情。诗的头两句,就有些异样,“明月度关山,中天照胡汉”,不管有意还是无意,都包含了这样的意思:在中国之外,别有一个广大的世界。另一首乐府古题诗《邯郸才人嫁为厮养卒妇》更明白地说“汉月亦胡没”,可为佐证。原来,在祝允明的诗歌世界中,月亮虽从中国升起,却在异国落下去。简而言之,是中国月亮照外国。

读者也许就要问:何来专属中国的月亮,知道月亮不仅照中国,也值得一提吗?这样反问是因为受了现代教育的关系。在重视“华夷之辨”、文化上持自我中心立场的古人看来,华夏以外的地方,都是没有文明的荒蛮之地,根本就不值得注意。所以,尽管他们不是不知道中国以外还有人群生活着,但在习用的语汇中,“天下”就是中国,中国的边缘,就是“天涯”了。至于月亮,在中国文学中有着浓厚的感情色彩,常常是客子与故乡、与思妇之间的媒介。李白“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杜甫“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是典型的中国诗歌情调。诗人们不会想象它会照耀异邦。再说月宫里住着嫦娥、吴刚,他们跑到外国的天空上干什么?传统的边塞诗常写到月亮,即月亮已经到了边陲,却仍然只属于中国和中国人。陈后主的《关山月》说“秋月上中天,回照关城前”,显然是不想出关的样子。至于唐人沈佺期“汉月生辽海”,翁绶“徘徊汉月满边州”,更是明确地贴上了专用标志。王昌龄的名句“秦时明月汉时关”,也隐隐有这样的意思。在这样的传统中,祝允明的诗显然有些异样。问题不在于是否知道月亮也照外国(这是前人也知道的),而是其中所透露出的某种世界意识。

这并非强拉硬扯。明以前的元朝,是个蒙古族统治的、疆域极其广大的政权,与外界的交往十分频繁。明永乐时,中外交往仍然很多,郑和七下西洋的壮举,距祝允明出生只有半个世纪。跟随郑和下西洋的费信著有《星槎胜览》,巩珍著有《西洋番国志》,马欢著有《瀛涯胜览》,这使国人对异域的知识,不再那么空洞疏漠。从祝允明个人来说,他所作《前闻记》,专门记载了关于郑和航海的某些史实,又曾为黄勉之《西洋朝贡典录》作序,均可证明他对外部世界的兴趣。

另外,祝允明与日本人也有个人交往。钱谦益《列朝诗集》引沈润卿《吏隐录》说,日本使者来华朝贡,经过苏州,其中有一位名叫左省(系“省佐”之误)的僧人,曾特意拜访祝氏而未遇,与沈氏兄弟相逢。这位日本僧人不会说汉语,但懂汉文,能作笔谈。笔谈中说到他十年前就到过祝允明家。省佐还当场为沈氏作诗一首:

二月天和乍雪睛,见君似见祝先生。醉中不觉虚檐滴,吟作灯前细雨声。

在祝允明的文集中,则保存着有关的诗二首。一首题为《和日本僧省佐咏其国中源氏园白樱花》,一首题为《答日本使》,下注“姓橘名省佐,相国寺僧”。诗如下:

日边来处几何时,闻说占申复到寅。遥仰北辰趋帝座,却经南甸驻行麾。诗名愧动鸡林客,禅谛欣参鹫岭师。回首山川浑渺邈,只有明月慰相思。

根据原注,第二句是指从日本航海来华,指南针在刻盘上方位的变化。第五句可以看出,当时祝允明在日本也很有名声。末句的写法,同“汉月亦胡没”亦有些相似。

以上的事实,大约可以证明祝氏确实是一个对外部世界颇为关切、有所了解的人,《关山月》与传统边塞诗的差异,也确实存在微妙的心理背景。至少,他并不认为中国以外的世界毫无价值和意义,也不会认为“天下”就是中国。

但是,深入探究,就可以发现,明朝统治者以及士大夫(包括祝允明)那种文化上的自我中心主义并未发生根本的改变。他们抛弃了对外界冷漠的态度,却只是停止在好奇,以及宣声威于海外、令诸国朝贡所带来的满足。至于怎样更广泛、更深刻地了解世界,以至引入异族的文化来改进自身的文化,却是完全谈不上。祝氏《西洋朝贡典录序》说到郑和下西洋的意义,是“飞星舶于天池,耀皇华于鳌极”,这代表了当时人们普遍的认识。从象征的意义上说,这恰是“中国月亮照外国”。

那么,中国以外的地方,又怎么样?祝允明所生活的十五世纪后半期至十六世纪初期,正是欧洲的文艺复兴时代。达·芬奇、马基雅维利、马丁·路德、哥白尼、哥伦布,都是跟祝允明年代相仿的人物。欧洲历史正在酝酿着深刻的变化,思想家们正有力地向中世纪的权威发起强有力的冲击,探险家乃至海盗集团正在政府的支持下拼命向海外扩张。但在中国,像祝允明这样的先行者仍然没有摆脱传统文化的束缚,处于焦虑和彷徨之中,民间从事国际贸易的商人受到政府无情的抑制。于是,就从这个时代起,中国开始落后于西方。这种差距经过清朝近三百年愚昧的统治(从总体上说是如此),越来越大。终于,有人说“外国月亮比中国圆”了。

人的卑琐与伟大

祝允明的《述行言情》组诗,共有五十首,作于三十岁。当时他已五次应乡试,都没有考上举人(三年后中举,但再也没考上进士),心情郁闷,便作了这一组诗自抒怀抱。第二十七首头四句是:

大仪靡停运,百生岂淹息。丽天星汉度,附地虫鸟疾。

“大仪”即太极,在中国古代哲学中,指产生并支配天地宇宙的一种不可见的内在之物。“百生”即世间一切运动之物。这四句写宇宙运转不止,万物生生不息,群星和银河在天穹上时刻移动(“丽”是附着的意思),虫儿、鸟儿在地面上迅急地飞舞。诗人从至大和至微两方面写出整个天地宇宙的运动,浑浑灏灏,景象极其壮观。然后,在此背景上,写出自己的活动:

把策诣有司,五往五见黜。

“把策”,握着马鞭。这两句,不过是说他五次应试,五次失败,怎么也不能算是惊天动地的事情吧?作者却把它放置在无比壮丽的宇宙背景上,实在是很不寻常的写法。

但是,如果知道祝允明对个人生命的看法,就不会对此感到奇怪了。《述行言情》是组诗,彼此之间可以相互参照。这一首头两句就是:“昔受皇灵命,结此轩奇姿。”意思说自己禀受了天地之灵气,生就不凡之材质。还有《大游赋》的头两句是:“允明以为宇宙之道,于我而止矣!”《和陶渊明饮酒》:“遐览天地间,何物如我贵?”都是把自我视为天地宇宙间最高贵、最伟大的存在。

在中国古代哲学中,本来有天、地、人为“三才”的说法(《周易·说卦》),并且认为人是“天地之心”(《礼记·礼运》),这比西洋古代哲学更重视人的地位。但是,在过去的历史上,“人”是被作为一个整体看待的,人的高贵与伟大,表现在“人伦”,即人类的文明准则上。至于具体的个人,只是依附于“人伦”而存在,反而是渺小不足道的。到了明代,哲学观念发生了重大的变化。所谓“人为天地之心”,被理解为每一个具体的个人都禀有宇宙间最高贵的品质,具有无限可能性。这就是祝允明所说的宇宙之道,于我而止;天地之间,以我为贵。

但是,“我”的高贵与伟大,毕竟只是一种内在品质或可能性,至于这种品质或可能性是否得到实现,却受到环境的约制。回顾“把策”两句,就是包含了双重意义:自我既是天地宇宙之灵,又是那么卑琐可笑,一次一次地考什么可怜的举人,还总是失败而归!

以下就此加以发挥:

岩栖岂无尚,廛托病多役。钱刀坏心气,霜露损毛质。憔悴勿复言,流尘蒙白璧!

虽然也有隐居的念头,但托生于市廛,有多种需求,有家室之累,怎么就能够隐居呢?没有钱,使人心情变坏,各种各样的烦恼,把人折磨得衰老了(“损毛质”谓头发变白)。这样来看,人是多么卑琐可笑!

但一切的一切,归根结底,“流尘蒙白璧”才是最大的悲哀。“流尘”指岁月的痕迹,“白璧”譬喻人的内在品质。一个人所具有的高贵禀赋,不能在现实中得到实现,最终将化为乌有。特别是祝允明,自视甚高,确实也有出众的才华,他是无法忍受这一点的。

通常,中国文人在仕途不顺时,常表现出对世俗荣名鄙弃的高姿态。如西晋的左思,久在京都,无由闻达,就宣称要“振衣千仞岗,濯足万里流”(《咏史诗》)。本是为世所弃,偏说有意弃世,气魄果然很大,却难免有些矫情。这种自我安慰的办法,对祝允明就没什么用。他不是没有自己的人格理想以及自我认定的道德追求,却不肯以此否定世俗生活,否定对物质与荣名的向往,因为他知道这是自己内心真实的欲望,饰以虚辞,陷于可厌的“恶伪”,还不如承认自己的卑琐。

再说下去,人的内在品质之实现,在具体的社会中,就有具体的形态。在祝允明的时代,名利官位,都是一个文人自我肯定的条件。所以,这首诗中,他虽然空泛地承认了“岩栖”(隐居)是一种可取的生活方式,实际上是不愿如此的。《和陶渊明饮酒》诗说得更清楚:“士生之代后,于名本其情。”如果不做官,不能闻达于世,又怎么能够显示自己超群出众的“白璧”之质呢?这又是一个矛盾:追求名利使人显得卑琐,不追求名利又无法实现他的内在品质与可能性。这样来读,此诗又显得颇为有趣。

凝静之境

我们所面对的世界,根本上是令人费解的:一切有形之物,都是有生有灭,那么总该有一种不生不灭的永恒存在。否则这个世界怎么能够是如此万象森然、运转有序的呢?但如果有,它又在哪里?我们的生命根本上也是令人费解的:它从哪里来,又到何处去?人为什么似乎具有某种无所不能的禀赋而常常却是一无所能?在哪里可以找到最终的解脱?现代科学如此发达,也无法解答这些奇怪的问题,古人当然更费思索。在宗教中,“上帝”消除了一切疑惑。但中国的士大夫,大多不信奉类似上帝的人格神,而偏向于某种带神秘气息的哲学。其中最受他们重视的,便是老庄的学说。这种学说提出:万物与众生的本源都是“道”,它无形无质,虚静空漠,无所不在,却浑然一体,永不毁灭。显然,“道”的一切特征,均与世间有形之物相反,无疑这是逻辑推理的结果,是人们想象中的超越现象界的力量。

人们既无法证实,也无法否认所谓“道”的存在。只是,探求、体验这一永恒之物的努力,却给中国的文学艺术带来了特殊的美学效果。由于“道”是无形的,人们只能从有形的自然中去体认它,所以中国的山水诗、山水画很多并不是着眼于描摹具体的景物,而是要透过这些景物表现那种无形的神秘力量的存在,以幽寂旷远的情韵,引导人们做精神上的超越。不过这样的艺术表现,似乎还是隔了一层,难以充分呈示自然中内在之物——“道”的幽邃与神秘。因而,祝允明的两首梦游诗(据诗题,还是在梦中写成的),便另有一种情趣。他把梦中的幻觉与山水游览结合起来,在幻觉中直入“道”体,从而构成了更深一层的凝静之境。

其一是《己巳闰九月十三梦中为游山诗》:

春观入西岫,区名意自别。松岚结幽赏,虫鸟弄余悦。花气韵苍沉,树肤落翠雪。天行无尘染,丘卧白云洁。心在道不违,未觉万物裂。三爵已余酣,清心写泉月。

“己巳”是明武宗正德四年(1509)。题中写“闰九月”,诗中却说“春观”,倒很像梦话,不足为怪。这里是一个奇妙的世界:柔曼的岚气浮动于松梢,虫鸟吟唱着轻盈愉悦的歌,暮色中融入了花的香气与色泽,青翠的雪花从树林间纷纷飘落。天空格外的透明纯净,一尘不染,而诗人静卧于山丘,似乎摆脱了沉重的肉躯,与白云融为一体,洁净轻虚。这是一个没有任何负荷、不受任何骚扰的生命,再喝上三杯酒,精神更加虚淡,人心犹如泉中的月影,清澄而空明,就同“道”一般,既不是纯粹的“无”,也不是日常的“有”。

在这场梦游中体验到的特殊状态,是“心在道不违”,即人心与“道”的合一;是“未觉万物裂”,即把握了世界的完整性。在日常的世界中,万物是彼此区别和对立的,因而也就是相互分裂的。但透过万物表象上的分裂,世界的内在本质却是完整的。人们有限而纷乱的生命,总是在向往着这个永恒而完整的存在。

另一首《梦作月山独步歌》,意境略有不同。前一首诗偏重于世界本体的空明,这一首诗则偏重于它的无形却又强有力的运作。

不忿白日尘,宵赏有灵悦。山蹊任襟入,不必有昔辙。石淙写长韵,风林时落叶。冻狖僵石霜,跃鳞触潭月。山空夜深静,魈鬼时出灭。自非返冥极,谁能畏城阙?

这是一座从无人迹、幽深荒寂的山,又是深夜之游,因而更具有神秘感。开始所见的景象还算平常,愈深入愈觉得有一种森然逼人的气息。冻僵的猿猴(狖是猿的一种)默然不动,水潭中时有鱼儿跃起,撞碎月亮的投影,沉静的山林中,隐约有山鬼出没不停。这也是凝静的境界,但在这凝静中,似乎那巨大的黑暗正支配着冻狖、跃鳞、魈鬼乃至泉水与落叶的活动。于是,在惊恐之中,诗人似乎沉入了世界与生命的底处——所谓“冥极”。由于体味到这一超越生灭的永恒力量,反而觉得城市中日常的生活才是可畏的,因为那喧嚣的生活,令人远离生命的本源。

日常生活的虚幻性,很多人都能够体会到。比如一场繁华盛会之后,人去楼空,灯火阑珊,默然对此,岂能不生万事如幻的惆怅?祝允明又是一个放浪形骸的诗人,时或出入秦楼楚馆,时或召客痛饮歌呼,甚至不顾士大夫的体面,甘为优伶,粉墨登场,演唱戏曲,由刺激的生活,带来更为强烈的失落感。他因此常苦苦思索:如何才能超越喧嚣变幻的人生,追寻世界与生命的共同本源?到了沉酣的睡梦中,他就屡屡步入了那种凝静而神秘的境界。

但是,所谓生命的本源、世界的内在本质,恐怕是一个永远不能被人类真正把握的东西。人们只是永不停止地求索它,并且在文学中不断留下求索的痕迹。

雄峻胜佳丽

上客坐高堂,听仆歌太行。六岁从先公,骑马出晋阳。遥循厚士足,忽上天中央。但闻风雷声,不见日月光。狐兔绕马蹄,虎豹嗥树旁。衡跨十数州,四面殊封疆。童心多惊壮,慄气已飞扬。自来江南郡,佳丽称吾乡。邈哉雄豪观,寤寐不可忘。人生非太行,耳目空茫茫!

以上这首诗是祝允明的《太行歌》。太行山绵延于山西、河北、河南三省交界处,范围广大,山势雄峻,是以艰险著称的一座名山。《尸子》说:“龙门,鱼之难也;太行,牛之难也。”曹操《苦寒行》一开头就惊呼:“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相比之下,江南却是沃野千里,山媚水软,遍地花树,可称人间温柔乡。明代中叶的苏州,更是全国最为富庶的城市,青楼朱阁,光彩耀目,丝竹歌舞,终日不绝。从环境的舒适宜人而论,两者不啻天壤之别,难以相提并论。

祝允明的祖父祝颢做过山西布政使司参政,因此他在山西出生,幼年曾随父亲穿越太行山,对此留下了深刻印象。以后回到家乡苏州,住了几十年。在《太行歌》中,诗人将太行山与江南做对照,其结果却是更向往于前者的雄峻阔大,对后者的佳丽风光,没有任何好评,似乎有些奇怪。

先从诗本身说起。这首诗语言浅易,好像写得很随便,其实颇为讲究。前四句交代清楚,然后以十句集中描叙太行山,作为全篇的主体部分。“遥循厚士足,忽上天中央”,说从山脚登上极顶,注重于山之高;“但闻风雷声,不见日月光”,注重于山中气候的恶劣;“狐兔绕马蹄,虎豹嗥树旁”,注重于深山中荒凉恐怖的气氛;“衡(横)跨十数州,四面殊封疆”,注重于山域的广大。然后,归结到“童心多惊壮,慄气已飞扬”——这样的景观,对于幼年的祝允明来说,当然是相当可怕的。但稍微想一下,就会意识到:穿越太行山,需几十天时间,岂能无一时风和日丽,无一处旖旎光景?诗只写太行山的险恶,当然是有意选择和构造的结果了。

从表面上看,前十四句并无只字称赞太行山。转入“自来江南郡,佳丽称吾乡”,前后形成对照。江南既称“佳丽”,又是“吾乡”,从常情来说,当然应该为归来庆幸。然而,出人意料,诗的下两句,却是对太行山寤寐难忘的思念。这一不合常情的转折,必须有一个合理的解释,于是有末两句的收结:“人生非太行,耳目空茫茫!”这才是全诗的主旨所在:如太行之行那样充满艰险困厄、不测风云的人生,才是有意义的人生;平庸安乐的境遇,却令人感到空洞无聊,白白浪费了生命!后六句三层,层层跳跃翻进,节奏急迫,使结句格外高亢惊人。

从诗歌的传统习惯来说,如果强调高山的险峻艰危,则诗人所表达的情绪以畏惧退却居多。曹操《苦寒行》作于汉献帝建安十一年(206)出征高干时,作为三军主帅、一代豪杰,本不会有面对太行山而畏怯的心理,但诗中却一再说:“我心何怫郁,思欲一东归。”“悲彼东山诗,悠悠使我哀。”李白的名篇《蜀道难》,多奇幻之思、惊诡之句,但也是一再感叹:“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像祝允明那样,既有意写山势的险恶,又特别表示对此险恶雄豪之境界日夜难忘的诗,属于例外,是什么因素引起这种变化呢?

在诗人笔下,险恶的山岭从来不仅是自然的存在,而且常常是压迫人生的外在力量的象征。李白《行路难》也写到太行山:“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表达了难以找到出路的悲哀。《苦寒行》、《蜀道难》多少也有这样的意味。确实,人总是难以与命运相抗,发出这样的哀叹原是自然的感情流露。但在明代出现了新的情况,那就是一部分文人对自我的重视、期待要远超过前人。不管实际地位和成就如何,在人生哲学中,他们绝不承认有任何高于自我的存在。祝允明的狂傲自负更是人所皆知。他的《大游赋》序,劈头一句,就是:“宇宙之道,于我而止矣!”这是把“我”视为所面对的世界的主宰者。狂者进取,个性自然向外拓张。尽管在现实世界里,他们仍然可能被外在力量压倒,但在精神世界里,以及反映自我精神的文学世界内,他们是不肯向任何力量退却的。这跟前人有很大区别。明人的这种性格,在清代常被批评为轻狂浮躁,但这恰恰表明清代文人进取精神的消退。

再回到《太行歌》。从美学的意义上说,西洋人把各种景观分成两大类:粗犷、雄壮、巨大的一类,称为“崇高”;秀丽、小巧、细洁的一类,称为“美”。祝允明将太行山的雄峻可怖与江南风光的佳丽可人相对比,很接近西洋人关于“崇高”与“美”的区分。他是取“崇高”而舍弃“美”的。这是诗人个性扩张、冲动,追求刺激而不甘于平静的表现。从象征的意义上说,他是一个渴求有所作为的人,在环境不允许的情况下,此种渴求更加强烈。虽说祝家世代官宦,他的生活绝不会太差,但由于仕途困顿,又无其他可以发挥的余地,便觉得内在的创造力受到压抑,而更为厌恶平庸的生活。因而,回想幼年穿越太行山的经历,尽管惊慄恐怖,却令人兴奋激动,便以此为象征,表现内心对壮丽人生的向往。

其实,对现代人来说,这种情绪是容易理解的。许多环境安逸、生活富足的人,偏偏喜欢冒生命危险去攀登杳无人烟的山峰,不正是为了克服人生的平庸吗?开首引《尸子》:“龙门,鱼之难也。”但跃过龙门,鱼即化龙,这传说的真正意味,恐怕也正在于此。

人生须有梦

梦,除了指生理上的睡梦以外,一般还指各种各样的幻境,以及一切超越现实限制的向往。人生若无梦,将是怎样的呢?那大概就不是人生了。深山里的穷汉,会梦想造几栋大楼房,娶个漂亮老婆,结果只造起三间草屋,娶了个粗手大脚的女人;他儿子会梦想当省长、总统,结果只当了乡长。梦,说起来很可笑,但倘若没有梦,他们什么也不会有。

人类群体又有共同的梦。天堂,桃源,乌托邦,无不是梦。凡是关于理想社会的预言,终了都被人发觉是不真实的梦,但那时它已经引导人们走了很长的路。

按照当代最著名的哲学家恩斯特·卡西尔的说法,人之所以区别于其他动物,就在于人能够超越“现实性”的规定,不断地向着“可能性”即理想世界前进。换句话说,人之为人,就因为人有梦。

但梦又是造成冲突的根源。皇帝只有一个,做皇帝梦的人,又何止一万个呢?所以,在人类的社会文化里,又专门有些道理,教人安分守己、规矩老实,少做梦或者不做梦。这种道理好像在中国最发达。

现在再来读祝允明的这首《春日醉卧戏效太白》诗:

春日入芳壶,吹出椒兰香。累酌无劝酬,颓然倚东床。仙人满瑶京,处处相迎将。携手观大鸿,高揖辞虞唐。人生若无梦,终世无鸿荒。

这是写独自饮酒的乐趣:在这个春日里,和暖的风吹进了酒壶,把酒香散布在四周的空间,造成迷人的氛围。一杯一杯地喝,虽没有朋友共饮,却也很有兴致,直到酩酊大醉,斜倒在床上。于是眼前出现幻景:仿佛身在仙界,有无数仙人环列四周。便拉着仙人的手,逍遥自得,从天界俯视人间(“大鸿”犹言大荒、大野),感受到超脱之乐。唐尧、虞舜是以禅让天下出名的古代贤君,这时若让给自己,一定高揖不受。比起梦境中的逍遥,帝位有什么味道?最后两句已经是醒来的话了:人生倘若没有梦,永远也不会感受到“鸿荒”的境界!“鸿荒”本来是指世界混沌未开的状态,用在这里,是指纯然放任、彻底自由、绝无规范的境界。这当然是现实世界里所不可能有的。

这首诗又怎么跟开头提出的问题联系起来呢?

首先,从诗的最后两句可以体味到一种自我辩护、向可能的批评者提出反驳的味道:为什么不能沉湎于酒醉的幻境?不在梦里,哪里找得到自己所向往的“鸿荒”之境?同时,可以注意到这诗是标明效仿李白的,最后两句其实也是反驳向来对李白的批评。

这首诗的意境在李白笔下经常可以看到。他爱喝酒,“一年三百六十日,一日须倾三百杯”;有酒就豪气倍增,“当筵意气凌九霄”;他也常常沉醉在虚幻的梦境里,“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这样的例子可以举出很多。

跟李白同时代,在诗史上同样有名的诗人是杜甫。李、杜优劣的问题,历来争论得很厉害。这样的争论,就像一位茶客与一位酒鬼争论茶与酒的味道哪一样更好,永远不会有结果。有意义的问题应该是:李、杜的根本区别在哪里?尊李或尊杜的原因是什么?这样,事情就清楚多了:李白是把个人的自由、尊严看得很高的,在现实的世界中有许多不如意,所以他的诗常以舒放的语言表现狂放的情绪与奇幻的想象;杜甫则注意个人对国家、对君主的道德义务,他所想的大都是实际问题,诗歌虽不乏激情,但很注意节制。本来在唐代,李白的地位明显高于杜甫,但到了宋代,杜甫被抬到“诗圣”的地位,又远远高于李白了。李白在宋代受到的批评也特别多。王安石说他十首诗有九首说酒和女人,罗大经说他只是任侠使气,沉醉于花月间,哪里比得上老杜满腔悲愤?这还不算是最大的问题,整整一代宋诗在尊杜的旗帜下,越来越崇尚知性与冷静的表现,甚至以“平淡”为诗的至境(梅尧臣诗句:“作诗无古今,惟造平淡难”),那才是对李白诗歌的幻想与热情特质的根本否定。

作为一种文化现象来看,宋代抑李扬杜,并不是一个评判两人诗歌优劣的问题,而是中国文化的一次大变。宋代的诗人真是不大做梦的。苏轼(东坡)算是有几分仙气,偶尔也会向着月亮说“我欲乘风归去”。但看他那么善于自我排解,逆来顺受,实在是跟唐人大不相同了。

祝允明是一位思致深湛的哲人,但他很重视感情的价值,厌恶因过于理性而变得僵死。在明代,他是最早明确提出反拨宋代文化、反对扬杜抑李的人物之一。《祝子罪知录》明白宣称:“称诗不可以杜甫为冠。”“李白应为唐诗之首。”同时还攻击宋人自以为独尊杜甫,其实也达不到杜甫的境界,弄得毛病百出,诗不成诗。

所以,这首《春日醉卧戏效太白》并不是简单地描述一场李白式的醉后梦境。诗人是在呼唤社会的热情,呼唤李白式的神奇的幻想,以及这幻想中所蕴藏的创造力。因为没有梦的社会、没有梦的人生,实在是太平板,令人难以忍受。

对儿子的期望

关于祝允明的为人,《明史·文苑传》、顾璘《国宝新编》、王世贞《艺苑卮言》、钱谦益《列朝诗集》、陆粲《陆子余集·祝先生墓志铭》等各种记载,都说到一个基本特点,就是“傲诞”“玩世自放,惮近礼法之儒”“出名教外”,总之是放任不羁,蔑视社会道德准则,看不起规矩死板、装腔作势的人。据钱谦益说,拿钱求他写字的人很多,他常推辞不见。但乘他上妓院玩乐时,让妓女缠着要他写,就没有不答应的。所以,在民间故事中,祝允明总是被描绘成一个浪荡滑稽、贪酒好色,而又有几分糊涂的角色。其实,他知识广博,思想深沉,在心中有很高的追求。他二十八岁所作《丁未年生日序》说:“思治远也,通八遐之表;愿处高也,立千仞之上。洗涤日月,披拂风云。一履独往,千折弗挠者矣。”只是与世寡合,场屋失利,对所谓礼教的实质又看得太清楚,所以就不甘为之束缚,以放浪为自适,且表示对旧传统的抗拒。

但是,当祝允明的儿子祝续于武宗正德六年(1511)进士及第,并授翰林庶吉士时,他的表现却一反往常。这倒不是指祝允明赞成儿子做官。本来他就不反对做官,而且自己也在屡试不售之后,于正德九年(1514,他时年五十五岁),以举人资格,委曲地就任广东兴宁知县。有趣之处是,祝允明因祝续入仕而作的好几首诗,完全是一派诚惶诚恐、谦卑恭敬的腔调,对儿子的期望,也只是成为忠谨尽职的臣子,没有一丝一毫的狂态。比如《儿子召试馆职》说:“黄纸书名已异恩,玉堂观艺复何论?持将宣室当前席,幸有丹表世世存。”这里对浩荡皇恩显出十分感动、十分忠心的样子。另一首《儿子召试后忝窃收录,蒙钦改庶吉士留学翰林》,更是纯正得惊人:

文帝弘谟远,明王懋举初。望应非曲学,功欲得真儒。给膳摅文思,休朝读秘书。养成台辅地,嗟尔意何如?

所谓“曲学”,本来是别人常常拿来攻讦祝允明的话;得一点恩宠便骨头发酥,也是祝允明平日最看不起的事情。这种话出于他的笔下,特别可笑。难道儿子做了官,就把老子彻底改变了吗?并非如此,祝允明的行径依然如旧。只是,这些诗都是写给儿子看的,带有勉励的意思,必须多说正经话。狂恣放荡,标榜异端,是自己的人生取向,对儿子的期望,却完全不是如此。

这样的事情很早就有,而且历来不绝。魏晋之际的阮籍,以任情放诞、蔑视礼法著称于史。相传他在家喝酒,常散发裸体,无所顾忌。有时在酒店喝醉了,便躺在老板娘身旁,弄得人家很疑心。但当儿子阮浑要学样时,他却阻止说:“卿不得尔。”(你不许如此!)魏晋时有一位嵇康,是阮籍的好友,不但疏懒傲诞,而且刚直激切、轻肆直言。但这位绝俗之士,在《家诫》中,却教给儿子许多圆滑透顶的处世方法,例如,见人争论不休,就要赶紧走开。因为坐观是非,难免要说话,一说话自会有所偏袒,于是就结下怨仇。再者,对别人的私事,知道得越少越好,以免招来忌恨。这些教导跟嵇康自己的日常行为往往相反。往下说,清代有郑燮(板桥),为人疏放不羁,却劝堂弟谨慎做人,努力科举,不要学自己的模样。这样的例子多得很。

其实,所谓狂诞之士,都是个性特异、难与常人同流的人物,因而也就容易遭受诋毁甚至陷害。中国人好同恶异,强求社会的一体性,对异端难以宽容。“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枪打出头鸟。”这些都是人们引以为戒的格言。那些狂诞的才士,虽不愿意改变自己,却深深懂得:最安全、最少烦恼的人生,就是平庸的人生。所以,他们教给子弟的东西,不是自己所信奉的人生准则,而是克己从众,和光同尘。

再者,狂诞也就是偏离社会的轨道,偏离社会的权力组织。即使从个人来说无足多虑,从整个家族来说,却绝不能走得太远。中国是以官为本位的社会,没有人做官,整个家族的利益就得不到保障。这种现象在明代特别严重,一个缙绅家庭下降为平民时,其财富常常很快就被权势者巧取豪夺,吞噬干净。谈修《避暑漫笔》记载,松江有一位老人,平生多次拆掉失势人家的坟给新贵筑屋,眼见兴衰倏忽,财产聚散无常。因个人偏离社会轨道而造成家族的衰落,狂士再狂,也不敢承担这样的责任。可以补救而又不必过于违逆个性的方法,只能是让子弟循规蹈矩,在社会的正道中猎取功名。以祝允明来说,祝家本是世代官宦,继承遗业,并发扬光大,乃是列祖列宗发自冥冥之中的命令。因此,尽管自己行为放肆,对儿子却管束很紧。在祝续中进士、点翰林之时,他当然激动不已,对皇帝感激涕零了。这一刻他完全改变了精神面貌,变得庸俗不堪。

父亲的品格影响儿子,那是极平常的事情。但历史上许多个性特异、卓立不群的狂诞之士,却少有把自身品格留传给子弟的。相反,他们的儿子大都很平庸,好像为了完成一种平衡。祝续官运亨通,但在父亲所精熟的文学、艺术、哲学等各方面,没有一项提得出的成就。

这里也有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所谓狂诞,其实并非只是行为的奇特,而是表现着对旧有规范的破坏,对新的人生价值的追求。自己追求的东西却不愿儿子去追求,而宁愿他们平庸无奇,社会又怎么能够改变呢?

文豪做小官之苦

文豪当然才气过人,但也常常是傲气过人。古时,文人的正经出路是做官,所以文豪都想做大官。岂知文才官才本非一事,甚至多了文才却妨碍了官才,所以他们在宦途上倒是不顺利者居多。有些则干脆不做官,认为无非是老天无眼,而自己则是怀才不遇。最苦的是不尴不尬地只落得个县令之位,才叫倒霉。性情疏懒而事务繁杂,脾气傲诞却要逢迎上司,非搅得一塌糊涂不算数。中国文豪中有这等经历的颇多。陶渊明做过江西彭泽县令,才八十天,终于不肯“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挂印回家了。杜甫做过华州司功参军,是个管文化事务的佐职,被杂务缠得心烦,光火地说:“束带发狂欲大叫,簿书何急来相仍!”高适做封丘县尉,写诗说:“拜迎长官心欲碎,鞭挞黎庶令人悲。”前者有伤自尊,后者有伤良心,只好辞职而去。还有一位袁宏道(中郎),比祝允明晚生几十年,做过吴县令。他在《与丘长孺书》中,将小县令的苦处描摹得极生动:

弟作令备极苦态,不可名状。大约遇上官则奴,候过客则妓,治钱谷则仓老人,谕百姓则保山婆。一日之间,百暖百寒,乍阴乍阳。人间恶趣,今一身尝尽矣。苦哉!毒哉!

正德九年(1514),祝允明第七次会试失败,已经是五十五岁,且儿子三年前已中了进士,再考下去实在无味,决定罢手。明朝制度,举人不愿参加会试,可由朝廷分配做官。只是出身低,弄不到肥缺。不知道祝允明是觉得人生总该过一次官瘾,还是想积点银钱应付余生,就走了这条路,远远跑到广东兴宁去做知县。他一向狂傲透顶,做知县便难受得要死,于是写了许多诗发牢骚,《戏作口号》是其中之一。“口号”是随口吟成、不复琢磨的诗,虽然率意,却易见性情。

道惠何曾惠,言宁又不宁。一春眼里过,三日水中行。坡老荔犹涩,陶公酒未成。哥哥浑不顾,枉费千万群。

兴宁属惠州。头两句用双关语,就自己的官职起笔,埋怨来此惠州兴宁,既不“惠”又不“宁”。祝允明同时所作《县斋早起》,有“拙谋果是因微禄,奸傍吴田晏起耕”两句,表明做官是为了积钱,为退隐之计。但明代官员的正式俸禄很低,其主要收入,来之赋税中按规定可以报损耗的部分。这是合法的、有一定比例的“揩油”,即“陋规”,赋税收入越高的地方,官员所得越多。兴宁在当时仍属穷乡僻壤,当然是不“惠”了。但越是僻远的县份,国家配置的公务人员也越少,什么事都得知县亲自管,所以又是不“宁”。不仅如此,知县最重要的公务是按时向乡民催交钱粮,而老百姓总是设法拖欠,催交钱粮要靠皮鞭木棍。祝允明是一个饱学风流之士,终日冥想天地宇宙之精微,哪能干得好这种虎狼之差?完不成任务,不但自己的收入无来处,还得受上司的指斥,甚至被停发有限的俸禄。据祝允明在广州所作《归兴》诗,他到兴宁的第二年就被罚俸,那更是不惠不宁了。

三、四句写眼前之事。当时祝允明只带了老妻照顾起居,儿女远隔万里,又无酒朋诗侣相伴,恐怕在吴中的风流行径,在这里也难以重演。如此寂寞,不免辜负了大好春光,白白地看它从眼前流过。现下乘舟行水,连绵三日,尤其觉得无聊。不知道这次出行是为了什么缘故,就诗中看,大约是执行公务。中国文人在困顿之际,常会找出些理由自我排解。苏轼曾贬官惠州,作《食荔枝》诗安慰自己:“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陶渊明做彭泽令,也说:“公田之利,足以为酒。”五、六句中,祝允明却反用典故,怨怪荔枝还涩,不能吃;酒也未熟,喝不成。当然,荔枝和酒都会熟,祝允明只是发脾气,想不出在这鬼地方有任何好处。

结句原有小注,说明吟诗时子规(杜鹃鸟)正飞过,遂有了最后两句。中国历来有一种说法,认为子规的叫声是唤“哥哥”莫要远行。这两句后悔自己来此做倒霉的小县令,有归去之意。

后来祝允明升迁为应天府通判,官署在南京,地位比原来高了一些,繁华都市的环境,也比原来舒适得多,照理该满意了吧?然而他还是心烦。通判终究只是个掌管农田水利及粮运之类杂务的佐僚,没什么实权,又乏味得很。而且,南京是明朝的陪都,有全套不管实事的中央机构,大小官员麇集于此,钩心斗角的丑态,远过于偏远小县。他终于辞去官职,回家赋闲。此前作有《危机》一诗:

世途开步即危机,鱼解深潜鸟解飞。欲免虞罗唯一字,灵方千首不如归。

这诗跟前一首诗,都是触兴而发,写出在宦途中难以适应的处境与心态。祝允明从年轻时就很想做官,觉得借此可以显示自己的超群之才。但一旦入仕,却浑身难受。固然小官不好做,大官也得从小官做起,平步青云总是少的。说来说去,是书读得太多,道理想得太透,皮不厚,心不黑,手不狠。文豪做官,往往如此,只是在低卑的职位上转了一圈,仍回到老地方,还白白惹一肚子气。

沉闷的人生

祝允明五十多岁到广东兴宁做知县,寂寞枯索,心绪恶劣。在一个阴沉的天气中,他写下了这首《短长行》。首先是从天气说起:

昨日之日短,今日之日长。昨日虽短霁而喧,今日虽永阴复凉。

接连的两天,本无日长日短之分。只是晴日风光宜人,情绪开张愉快,便觉其短;阴日寒湿渗肤,举目无娱,苦苦捱延,遂觉其长。这是就眼前光景发端,却已经有了象征意义。接着便顺势展开:

胡不雨雪为岁祥?胡不稍暖开初阳?徒为蔽天氛噎日黭黮,人物惨懔无精光!

干脆就下一场大雪(“雨”作动词用),要不就云开日出,为什么这么阴沉昏暗,人也好,物也好,都在这阴森之气的笼罩下,显得灰暗失色,无法放出自身的鲜丽光彩!字面上还是写天气,而且写得很真实,但一个象征的主题,已经被巧妙地表达出来了,这就是沉闷的社会环境对人性的压抑。

对于个人来说,最可怕的事情不是生命的短暂,也不是追求的失败。项羽叱咤风云,横行天下,三十岁时自刎于乌江之畔,谁敢说他不是一个令人追慕的英雄?人以其自由创造的能力区别于一切生灵,而且每个人就其本性而言都具有这一种宇宙间最宝贵的品质。成功也好,失败也好,许多机缘并不是人能够把握的,但总要发扬个性,努力创造自我,放出独有的光彩,这才是人生。

同样,一个社会最令人感到厌恶和可怕的,不是贫困,甚至不是暴虐,而是对人性的压抑。汉唐盛世,常牵惹后人的怀古之情,这不仅是因为国力强盛,疆域拓张,而且因为许多英雄才士得以骋其智能,各著风流。自宋代以后,却是用压迫人性的手段求得社会的稳定。在理学的教条中,世界的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个人的义务,只是崇仰圣人,忠诚于国家和君主,消除自我的欲望,便完成了一生。于是,人渐渐变得萎靡,像受了阉割似的;变得虚伪,失去了真实的自我;变得猥琐可笑,看不到一点飞扬跋扈的豪气。当历史发生变化,个性精神开始复苏时,先觉之士最直觉的感受,便是那一种难以忍受的沉闷。

因此,这一首短诗的前半部分,实际是一声新时代的呼喊:宁可要短暂而美好的生命,也不要漫长而阴沉的岁月;要求打破社会的沉闷,使各人所具有的一段“精光”闪耀光彩。这一思想渐渐成为新的社会思潮,最有代表性的就是晚明的李贽。李贽是福建泉州人,有人讥讽地问他是否认识福建的一个海盗头目,他回答说:那位海盗头目,横行海上几十年,攻城略地,朝廷也奈何不得,如果没有过人的才智,岂能如此?一班“大头巾”(明代人对酸腐儒生、假道学的蔑称)只会打躬作揖,跟在别人屁股后面转,怎么敢同他相比!所以,清代《四库总目提要》站在正统立场上指责说,祝允明实际是李贽的前导。

即使到新思潮最为盛行的晚明,旧势力仍很强大,李贽就是被陷害至死的。何况祝允明比李贽还早近半个世纪,更是孤单无助。他不由得发出叹息:

物情望有常,造化诚叵量。淑美气候少,君子道难昌。阴阳长短不可问,古来万事都茫茫!

这里提出了一个深刻的怀疑:历史是有理性、有规则的吗?为什么尽管人们希望事物的运行能够遵循常道,而事实上支配万物的“造化”却不可探测?为什么在生活中美好的时光总是很少,君子之道总是难以昌明?顾望千古,真是茫茫不可知!在兴宁时期,祝允明常常为这样的迷惑所困扰。如《悲秋三首》之一:“日似宝珠容易掷,道如沧海等闲求。爱憎衮衮风千变,今古茫茫貉一丘。”《秋宵不能寐》:“官街彻夜鼓声悲,万古浑无至静期!”这也是明代文人的普遍苦闷。他们不满于现实,却总是找不到出路,不知道怎样才能令社会发生根本的改变。

独怜穷海客卧者,魂绕江南烟水航。

这是全诗的结尾两句。百索无解,无可奈何,只能回到眼前的实际,转为对家乡的怀念。收结显然是弱了一些。

从明中叶到晚期,要求舒张个性、发扬个人创造精神的思想潮流,曾经对社会的统治思想形成冲击,但最终仍告失败。清人入关后,更将专制统治发展到极点,所以后来的先进思想家仍旧重复着祝允明所感受到的沉闷。龚自珍的《己亥杂诗》所说“万马齐喑究可哀”,等于《短长行》的“人物惨懔无精光”。而且,晚清的沉闷,比明代更甚。用龚自珍的尖刻批评,是朝廷无才宦,军队无才将,甚至市井无才匠,山林无才盗,一切人才,都被摧毁干净。直到鲁迅的时代,仍然感叹社会像是一间密封的铁屋子,人人还是沉睡不醒。

吴乡小景

以乡村生活为题材的田园诗,从陶渊明开始,成为中国古典诗歌一个比较重要的流派。早期的田园诗,大致以表现诗人自身的隐居生活为主,并借此抒发清高脱俗的情怀。所以虽是写乡村,跟真正的农人却并无多少关系。比如陶诗中出现的人物,虽然“相逢无杂言,但道桑麻长”,实际是些隐士。到南宋范成大作《四时田园杂兴》,明显地转向以乡村自然景色和农人的日常生活为主,形成一种改变。举一首为例:

新筑场泥镜面平,家家打稻趁霜晴。笑歌声里轻雷动,一夜连枷响到明。

这种变化,大约与范成大的生活环境有重要关系。他作这一组诗时,已经从宰相的高位上退休,闲居在石湖(范成大号“石湖居士”,即由此而来)。包括石湖在内的苏州西部乡村,是十分美丽的地方,即使比不上杭州风光的俏丽,也别有一种温媚闲淡。这里濒临太湖,大大小小的湖泊、河道交错密布,青翠的小山或断或续,丰饶的田野便舒展于山水之间。得天之利,农、蚕、茶、渔诸业兴旺,农人的生活,自然较别地富裕些。他们固然勤劳辛苦,却也不乏自足的快乐。这种环境,使诗人感受到特别的情趣,便以自己的眼光,去看待农人的生活,写出新的作品来。虽然《四时田园杂兴》也写到官府对乡村的压榨,但更多的是反映田园的美好与令人愉悦的一面。

祝允明居住在苏州城内,也常出城游玩。他写的关于乡村生活的诗为数并不多,却有自己的特点。下面是一首《首夏山中行吟》:

梅子青,梅子黄,菜肥麦熟养蚕忙。山僧过岭看茶老,村女当垆煮酒香。

诗读起来像一支小曲,轻快而闲淡,语言似乎未经任何修饰。这种语言风格同诗的情调相适应。诗歌语言的书面程度愈高,读者与诗境的距离愈远,从而造成诗学理论上所说的“陌生化”效果,使人将诗境作为特殊的审美对象来审视。相反,平易的语言,令人觉得这只是寻常的生活景象,很容易投入到诗歌的气氛中。这正是作者所冀求的。从画面的构置来看,与《四时田园杂兴》有明显不同。后者大多是一事一景,本篇则写得更分散。这同样是不经意地写出了生活的原貌,但作者毕竟是有意识的。他散淡的文笔,令人感觉到诗中的一切是如此轻松闲逸,而忘记生活的紧张,得到情绪上的舒缓。尤其是末句,令人想象在村头简朴的小酒店中,从村女手中接过一碗米酒,是何等惬意。

另一首是《暮春山行》:

山艇出横塘,西山晓气苍。水车辛苦妇,山轿冶游郎。麦响家家碓,茶提处处筐。吴中好风景,最好是农桑。

这是一首五律。按照一般习惯,律诗是最讲究语言锤炼的,古人有“五律如四十尊菩萨,着一俗汉不得”的说法。但祝允明却不管这些道理。颔联与颈联的对仗,为格律所规定,但力求自然,避免警诡,尾联用口语,更越出律诗的常规。这样,就显得散淡。图景也是平常的,不加以强调。“辛苦妇”与“冶游郎”有对照意思,但“辛苦”未至于令人怜悯,“冶游”亦未至于令人厌恶,无非是一些生活的场景。农人勤苦劳作,与世无争,从中也享受到生活的乐趣。

西洋有一种称之为“牧歌”(eclogue)的田园诗,多表现作者对大自然和乡村的宁静与美景的喜爱。这种牧歌与中国的田园诗并不很相似,但两者有一种共通的意识,就是把上层社会的文明以及整个城市文明,其中人与人之间复杂的关系,看作堕落的表现,认为乡村的淳朴生活更符合理想的人性,更美好、自由。

由此看来,中国的田园诗从以隐士为主体转化到以农人为主体,其实并非出于对农人的关切。就隐士与整个社会的联系来说,并不能真正脱离上层社会的文明。与其把自己打扮成农民的样子,还不如直接描写农民。吴中乡村优美丰饶的环境,便为这种转化提供了条件。但这种描写,不管怎样努力抹去痕迹,终究是经过诗人的刻意构造,反映着他们生活理想的某个方面。祝允明的日常生活,可以说非常紧张,紧张倒不在事务上,而在思想和情绪上。探究天地宇宙的精微、人生的本原和归宿,追求功名事业的成就,乃至个性与社会的冲突,都令他焦虑不安。作为实际生活的反面,他所写的乡村景象,就出乎寻常的散淡。其实,农人又何尝没有自己的烦恼?他们对城市生活的向往,恐怕更强烈。

心的遨游

祝允明以放浪不羁著称于世,他竭力要打破扭曲人性的理学桎梏,追求真实的自我,在精神上达到自由无碍、光明纯洁的境界。因此,同他的放浪外貌相为表里的,是好学深思的习惯。陆粲在为他写的墓志铭中说:“在众若无能者,然默而好深湛之思。时独居著书,解衣盘礴,游心玄间,宾客来者,叩户呼之,若弗闻也。”(《陆子余集》卷三)《口号三首》集中表现了他这种外放内潜的个性,描绘出他所追求的精神境界。《口号》是随口吟成的诗,虽然不很精细,却有直达本心、毫无假饰的特点,从中可以看到活生生的诗人自我形象。以下是《口号》的第一首:

枝山老子鬓苍浪,万事遗来剩得狂。从此日和先友对,十年汉晋十年唐。

“枝山”是祝允明的号。他因右手多生一指(俗称“六指”),取此号戏谑自嘲。自称“枝山老子”,一种兀傲不可一世的神态跃然纸上。鬓发苍苍,阅事已多,但人间的所谓毁誉宠辱,成败得失,都不放在心上,都可以扔在一旁,只剩一个“狂”字不可改。这就是说,外在世界的任何东西都不能诱惑他、改变他。但反过来说,一个狂傲的人,在现实中也难免处处碰壁,往往只能反躬自求,从内在的精神生活中寻求满足。其途径之一,是博览群籍,与古人为友。读书,不可狭隘地理解为仅是一种求知行为。个人的生命活动,在时间和空间上都极其有限,而凭借书籍,却可以使人的精神在广大的时空上开展,探求历史与人生真理,而不为产生于一时一地的规范所限制。祝允明把读书说成与“先友”相对,就是采取积极参与、体验、砥砺的态度,而不是被动接受。末句“十年汉晋十年唐”,也不是随意说的。在他看来,汉、晋、唐是中国历史上富有生气的时代,自宋代理学兴起,民族的生气遭到了扼杀。他激烈地指斥:“学坏于宋”“诗死于宋”,这种极端的态度,不能说是对宋代文化的正确评价。但它的意义,在于通过追踪汉、晋、唐,恢复中国文化在宋代失去的生机。这种意识,与西洋文艺复兴运动追寻古希腊文明有相似之处。

不裳不袂不梳头,百遍回廊独步游。步到中庭仰头卧,便如鱼子转瀛洲。

第二首渗透着禅学气息。禅宗认为,人们在世界的幻想中迷失了本性,而通过内向自省、摒虑静思式的修炼,可以发现真性,解脱烦恼,达到人与宇宙本质的同一。“禅”的境界,信徒们说是可以意会不可言传的。祝允明通过形象的描绘,至少能够引起别人的某种感受。首句写自己衣衫随便,头发散乱,这是同外界疏离的表现。衣饰的严整,反映出拘谨、严肃的态度,所以人们越是在重要的礼节场合,越是注意衣饰。“不裳不袂不梳头”,便显出萧散无拘,忘怀人世。这样,在自家庭院的回廊中一遍又一遍地独自漫步,渐渐排除一切有意识的思维活动,进入无意识的沉冥状态,最后达到清静之境,这就是入禅。据说,进入禅定的人,能摆脱一切尘世欲望与烦苦,只留下未经人世污染的生命所具有的内在的、纯净的、自然的乐趣。这种带有神秘性的内省经验,很难用文字传达。祝允明用了一个比喻,就是仰卧中庭、物我俱忘之际,只有自由之心活泼泼充满生机,如鱼儿在水洲间回转自如,毫无阻碍。不过,对俗人来说,此种境界,还是只能作隔膜的揣测而已。

蓬头赤脚勘书忙,顶不笼巾腿不裳。日日饮醇聊弄妇,登床步入大槐乡。

第三首写了作者在求知和情欲两方面的沉溺。在一般人的认识中,这两者通常是对立的:前者是理性的活动,是冷静的思考;后者是感官的满足,是迷狂的状态。而且,如韩愈《进学解》所说“业精于勤,荒于嬉”,沉湎酒色总是被看作是学术事业的大敌。祝允明偏偏将两者合在一起来写,而且都写得兴致勃勃,显然是与前人作对。这种诗,不能理解为对享乐生活的描摹,内中同样包含了对人生的深思。首先,“勘书”(这里是比照推究的意思,不是一般的文字校勘)被写成充满热情、非常快乐的活动,而不是正襟危坐、枯索无味。也就是说,求知、研究学术完全是出于自我的需要,绝不是为了外在的目的(如获得声誉、受人赞赏)来折磨自己。其次,求知与情欲,都是人的自然本性所要求的东西,并没有高下之分、善恶之别。由此揭示:理学家以求知否定情欲,也是“恶伪”的表现,承认人的生活具有多方面内容,在多方面都合理,这才是“真善”。从而,亦可以看到明代人对学术事业不同于前人的理解。

祝允明生活的年代,正是社会的变化刚刚显露兆头,而思想界总的还相当沉闷的时期。他的兀傲,其实不仅是自适自放,而且带有与社会势力对抗的意味。因而,他无疑也是孤独的。在这三首诗中,无论写日对先友,独步回廊,还是写纵情酒色,都是孤独无侣的形象。所以,他只好尽量向内心沉潜,在个人的精神世界中遨游。但是,这样的自由能够使人得到真正的满足吗?读者不妨细细品味,在兀傲的情绪中,可有交杂着不易察觉的悲凉?

面对女性的困惑

明代中叶以后,随着社会思想的变化,文学作品中关于女性和男女之情的内容大量增加了。由于男性始终是社会的主宰力量,故这些作品的观点大体都是从他们的立场出发的。男性在文学中表现出来的对待女性的态度,说来有很多奇怪的地方。有时,女性被描绘得纯洁而高尚,男子在她们面前显出懦弱而污浊的样子;有时,女性又被看作一种美丽可爱的玩赏对象,好像她们完全是为了男子的快乐而存在的;甚至,有些关于男女性爱的描写,由于过于放肆而呈现污秽的面貌,令人觉得难受。与此同时,与统治者强化道德控制的措施相适应,各种歌颂所谓烈女节妇的诗文也空前增多。几乎翻开每一部明人文集,都散发出这样的酸腐之气。当然,各种不同的态度,在过去也可以看到,但从来不曾像明代这样,各趋极端,反差强烈,矛盾混杂。而且,同一个作家,常常写出完全不同的作品。令人感到,在那个新旧思潮并存的时代,男性面对女性时,也有许多困惑。

祝允明是个思想深湛的哲人,也是纵诞放任的狂士。他贪酒、好色、嗜赌,曾招致许多正人君子的不满。在他的文集中,专写男女之情或女子风姿的小诗,数量极多。这里先选录一首《咏美人手》:

秋荑附夏藕,春玉剪圆锥。欢时持郎体,愁来支泪颐。那能握花绒,绾作同心丝。

前两句用比喻。“荑”是茅草的嫩芽,形容美人手的洁白柔嫩,这比喻出于《诗经·硕人》“手如柔荑”。藕也是白嫩的,这里形容手臂,与手相衬。第二句换一个比喻,写另一种感觉。玉是晶莹光洁之物,前面配以“春”字,透出温暖气息。“圆锥”则是说手指丰满而细长。专写女子身体的一部分,难免要用切近的眼光、细致的笔触。这两句,不重在手的形状、线条,而突出柔嫩、洁白、温润、丰满诸种感觉,更带有情欲上的刺激性。按照正统的标准,这已经有伤大雅了。

接着,“欢时持郎体”,把情欲的倾向更加推进。不过,“持”是平静的动作,又是有所收敛。往下再转出一笔,不向危险处走。但这两句,总的是写女子令人动情的一面,带有撩人的意味。最后说,这样的手,岂能去编织同心结一类的东西?暗示那种通常表示爱情的举动实在平淡无味。虽不是直接说明,仍是大胆强调感官快乐的重要,强化了前四句的效果。

这诗并不特别出格,比起明代许多风情小调,算是很收敛了,更不用说《金瓶梅》这一类小说。不过,它的情调,同样是由玩赏女性而得到的欢愉,对女性有一种狎昵态度。

另一首《秋夜曲》有所不同:

明月深穿辘轳井,蕉梧成削藏石影。房帷萤火入还出,绡被轻围明玉冷。

这诗也写到女子的身体,甚至透过“绡被”写到女子晶莹如玉的裸体,但并无情欲和官能刺激的意味。诗中的气氛极为冷静,拉开了读者与诗中人物的距离。月光穿入深井,洒在澄清的水面;秋日已然凋零的芭蕉、梧桐,半掩于山石之后,在月色中只见依稀的影子;幽幽闪烁微光的萤火虫出入于房帷内外,悄然无声。——整个是一幅幽冷、清静,甚至是肃穆的景象,一层一层滤去读者心绪中躁动的成分,最后才写出那睡下的女子。这里也用了玉做比喻,但不同前一首的“春玉”,而是“明玉冷”。“冷”压住诗尾,又经过前三句的渲染,自有凛然不可侵犯之感。

这诗也是写女性的美,但美不在形体,也不在女性给予男性的快乐,而是女性的纯洁,以及由此唤起的一种虔诚的感情。贾宝玉说:“女儿是水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就是这意思。诗中的写景之笔,呈现为一个无比纯洁、宁静的世界,正是宝玉所谓“清爽”之感。以这种笔调写女子的裸体,也是中国古诗中不多见的。

最后再说《董烈妇行》。这诗太长,艺术趣味不高,不录于此。诗中写一名叫王桂芳的女子,十七岁嫁入董家,嫁后董郎卧病一年而死。王女年方十八,拒斥母亲、伯父之命,决不再嫁,一再自杀,最后悬梁而死。这样一桩可悲的事情,作者叙述完毕,竟热烈歌颂:“青天增高地增厚”“英风烈烈满宇宙”!中国旧文人在道德问题上,常显出可笑的夸张,明智如祝允明亦不能免。读这种诗,令人怀疑:世界难道吊在女人的裤带上?结束两句尤其可笑:“呜呼天下多美人,人百其身倘可赎!”意思是:即使让天下所有的美人每人死一百次去换董烈妇的生命,也是值得的。但这并不是真正惋惜那女子的死——不死她也成不了“烈妇”——只是说美人算不了什么,烈妇的节操才是最可贵的。换言之,比起“节操”来,无论董烈妇的生命,还是天下美人的生命,全都微不足道。这种对生命的蔑视,丑恶得令人愤怒。人们不禁要问祝才子:既然如此崇仰女子的节操,自己为何好色无拘检?又写什么美人手、美人体?真可惜他早死了,不会回答这样的问题。

如上的矛盾,不仅见于祝氏一人,而是相当普遍的现象。对祝允明这一类人来说,如果社会规范束缚了自己,是要反抗的,所以他们嘲笑禁欲的观念,鼓吹好色是人之常情;如果受束缚的是另一群人,则可以视而不见,甚至加以赞扬和维护。至于男子可以好色,女子应该贞节,其间的矛盾怎么办,也不必考虑。这显示出道德观的不彻底,而没有彻底的道德、始终如一的信仰,社会是很难改变的。中国近数百年的历史发展缓慢,与此大有关系。

历史的深处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这是汉高祖刘邦所写的《大风歌》。公元前196年,刘邦平定了淮南王英布的叛乱,还师途中,经过家乡沛(今江苏沛县),召集家乡父老饮酒作乐,醉中取筑(一种乐器)自击,信口唱出这首豪壮的歌。他唱歌的这个地方,便成为有名的古迹,叫作“歌风台”。

刘邦实在是个富有传奇色彩的人物。按照《史记》的记载,他原只是个乡村无赖,平时好吃懒做,爱说大话,贪酒好色,常借钱不还。但当秦末大乱之际,刘邦奋起草莽,提三尺剑取天下,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个起于社会下层的皇帝。他使骁勇无敌的西楚霸王项羽最终败在他的手里,韩信、彭越、英布等一代英杰,先是为其驱使,效命战场,功成之后,兔死狗烹,又一一丧命于其刀下。这一段历史令人产生许多感慨,祝允明也在近一千八百年后写下这首《歌风台》:

掉臂长安市,遥从日边来。因遇芒砀下,步上歌风台。

长安是西汉的都城;芒山、砀山在河南与安徽交界处,距沛县约有一百公里,刘邦起兵前曾躲藏在芒砀之间。长安、芒砀、歌风台三个地点,实际是刘邦一生经历的概括。这四句同时也写出了诗人自身的形象:他挥着手臂离开长安,顺便经过芒砀,随意地登上歌风台。这样广阔的空间,他似乎很轻松就跨过了,显得非常豪爽潇洒,不大把那位汉高祖放在眼里。当然,若不是很豪爽很潇洒,怎么能任意议论刘邦呢?要批评一个大人物,必须自居甚高。

沛公善任使,猛士亡其骸。帝业袖手成,慷慨襟抱开。大风飞云亦壮哉!韩彭英卢相继死,寄命寺人髀股间,未央志气拉飒摧。

刘邦是以善于用人著称于史的。他初登帝座,对群臣自述得天下的原因,说自己论计谋不及张良,论管理国家不及萧何,论用兵不及韩信,但对这三个当世豪杰能悉心任用,所以就获得成功。但刘邦用人的奥妙,不仅是善于发挥一个人的长处,而且是善于利用一个人的短处来控制他;当一个人对自己不再有用,却形成威胁时,还要抓住适当机会把他除掉。为刘邦立下绝大功劳的韩信、彭越被诬为造反,英布被逼得造反,结果有的砍了头,有的剁成肉酱,连家族都杀个干净。《大风歌》的末句是“安得猛士兮守四方”,那么“猛士”都到哪里去了呢?“猛士亡其骸”,全给杀了!这句顶着“沛公善任使”一句,显得极其尖锐。然后是两幅对照的画面:一边是刘邦凭借手下良将谋士的努力,成就帝业,慷慨高歌;一边是曾为刘邦效命沙场的韩信、彭越、英布、卢绾相继而死,特别是韩信,被吕后骗入未央宫,英雄豪气,摧为灰土。

祝允明说这些干什么呢?为古人悲悼吗?不是。

相望千余年,安能为之哀?

但是他又说:

明朝放舟淮浦去,项王韩侯祠下亦徘徊。

尽管那些已经死去一千八百年的豪杰无法引起诗人的悲哀,但那一段历史却是令人感伤、发人深思的。诗人想象,在离开歌风台,经过项羽的都城徐州和韩信的家乡淮阴时,自己仍会在他们的祠庙前久久徘徊。

早在司马迁的《史记》中,就用了挖苦的语调描述汉王朝这位开国皇帝的种种无赖行径,而用充满同情的笔墨刻画了失败者项羽直率勇悍、富于感情气质的形象。鸿门宴、霸王别姬、乌江自刎,一系列戏剧性的、诗意的场面,至今还感动着千千万万的读者。还有那位韩信,刘邦的天下差不多有一半是他打下来的,在完全可以脱离刘邦自立的时候,他因为顾念刘邦对自己的重用,拒绝了谋士蒯彻提出与刘、项鼎足而三的建议。对韩信最终无辜而死,司马迁也是充满同情的。

那么,历史的结果,还能说总是合于正义的吗?事实是,在历史上获得成功的,往往是那些坚忍狡诈、蔑视一切道德法则的人,他们更能够捕捉住机会。至于那些信奉固定的行为规范、多少有些浪漫情调的人,却是失败居多。这绝不是个别的现象,用祝允明的另一首诗中的句子来说,是“万古茫茫貉一丘”。甚至,在日常生活里,也经常看到善良正直的人走投无路,不顾信义、惯于取巧的人左右逢源。难怪会有这样的谚语:“善良是无能的别名。”也难怪有诗人会这样写:“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但是,若拿这样的话去指责刘邦,只会引起一阵耻笑。成功就是合理的证明,其余都是废话。何况,杀戮功臣,确确实实是汉初稳定政权的必要措施,既然是必要的,当然也就是合理的。历史难以用日常的道义原则加以解释。

祝允明是一个自负而渴望获得社会成功的人,也是一个追求真诚的道德生活的人——行为上的任诞纵放,只是表示对伪道德的排拒。他登临的歌风台,他徘徊流连的项羽和韩信祠庙,提供了成功与失败的重大范例。他不能不思考,在历史的深处,到底隐藏着什么样的奇怪法则?在追求成功和追求道德完善之间显然存在冲突的情况下,人应当做什么样的选择?这些在诗中虽然没有明白说出,却是可以体会的。“相望千余年,安能为之哀”说明自己并不只是为前人悲哀,也是为了指导别人对诗歌的正确理解。

还有一点难以确认的问题:在中国历代帝王中,明太祖朱元璋与刘邦最为相像。他也是出身于社会底层,在元末的大动乱中力克群雄,建立帝业,并在开国后以残酷的手段杀戮了一大批功臣。祝允明这首诗,是否有影射当代史实的意思?这固然无法证实,但他至少曾经想起这一种历史的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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