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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1

“一项很好的晨间运动。”丹特里上校一边不冷不热地对哈格里维斯夫人说话,一边在进屋前把靴子上的泥跺掉,“鸟儿相当多。”与他同来的人也随后纷纷钻出自己的车,脸上挂着强装出来的快活,如同一支足球队试图表现得自得其乐,实则不堪忍受寒冷和泥泞。

“已备好酒水,”哈格里维斯夫人说,“请自便。十分钟后午餐。”

另一辆车正爬上山坡穿过庄园驶来,停在很远的地方。潮湿而凛冽的空气中传来响亮的笑声,接着有人嚷道:“巴菲终于来了。当然,正赶上午饭。”

“还有您出了名的肉排腰子布丁?”丹特里问,“久仰其名啊。”

“你是说我做的馅饼吧。你早上真玩得很痛快吗,上校?”她说话略带美国口音——这口音如同醇厚的昂贵香水,就来这么略微一点是最适宜的。

“野鸡不多,”丹特里说,“不过除此之外挺好。”

“哈里,”她越过他的肩头叫道,“迪基。”接着是,“杜杜在哪儿?不见了吗?”没有人叫过丹特里的名,因为没有人知道。他怀着一种孤独感看着姿态优雅、身材修长的女主人有些吃力地迈下石台阶去招呼哈里,并吻了吻他的两颊。丹特里独自走进餐厅,各色酒水正恭候在餐具柜上。

一个穿斜纹软呢衣服、面色红润且似曾相识的矮胖男人正在调制干马提尼[24]。他的银边眼镜闪烁着阳光。“也给我调一杯吧,”丹特里说,“如果你准备调得很干的话。”

“十兑一,”小个子男人说,“拔开苦艾瓶塞喷一下就够了是吗?我在自家一直是放在气雾喷口瓶里的。你是丹特里,对吧。你已把我忘了。我是珀西瓦尔,给你量过血压的。”

“哦,对了。珀西瓦尔医生。现在我们差不多可以说在同一部门了,是吗?”

“没错。专员想让我们不声不响地聚一聚——没必要在这里用什么荒唐的频扰器。我从来就没学会用我的那个,你会吗?不过我的麻烦是我不会打猎。只钓钓鱼。你第一次来这儿?”

“是的。你什么时候到的?”

“稍微早点。中午前后吧。我可是个玩捷豹[25]的疯子。一开起来时速就不下一百英里。”

丹特里看了一眼餐桌。每个位子前面都摆了一瓶啤酒。他不爱喝啤酒,但出于某种原因,啤酒似乎很适合在打猎归来时饮用。也许它与孩子气的氛围有关,就像在伯爵俱乐部里喝姜汁啤酒一样。丹特里没有孩子气。打猎对于他而言是一种严格的竞技性锻炼——他曾经得过国王杯赛的亚军。桌子中央放了些盛糖果的银制小碗,他看见碗里正是他送的“麦提莎”。前一天晚上,当他给哈格里维斯夫人拿来几乎一板条箱的巧克力时,他感到有点儿尴尬。显然她不知送来了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置。他觉得自己被那个叫卡瑟尔的故意捉弄了一回。他很高兴看到这些巧克力放在银碗里比装在塑料袋里显得有品位多了。

“你喜欢啤酒吗?”他问珀西瓦尔。

“我喜欢一切酒精饮料,”珀西瓦尔说,“除了费尔内—布兰卡[26]。”接着一干孩子气的人喧闹着冲进来——巴菲、杜杜、哈里、迪基以及其他所有人;觥筹交错之间充满着兴高采烈的气氛。丹特里很高兴有珀西瓦尔在这里,因为似乎大家也只知道珀西瓦尔的姓氏。

可不走运的是,他们在桌上被分开了。珀西瓦尔很快喝完了第一瓶啤酒,并打开了第二瓶。丹特里觉得被出卖了,因为珀西瓦尔看来很快就和邻座搭上了,轻松得就像单位里的熟人一般。他讲起了钓鱼的故事,使得那个叫迪基的人笑个不停。丹特里坐在那个他估计叫巴菲的人以及一位瘦削且年纪稍长、一副律师模样的男子之间。他曾做过自我介绍,他的家姓也很耳熟。他不是司法部长就是副司法部长,可丹特里记不清了。这些不确定的信息使得交谈无法进行。

巴菲突然发话道:“我的天,那些不会是‘麦提莎’吧!”

“你知道‘麦提莎’?”丹特里问。

“那还是在什么猴年马月吃的哪。小时候总在看电影的时候去买。好吃得很。这一带肯定没电影院吧?”

“实际上是我从伦敦买来的。”

“你常去电影院?我有十年没去了。这么说他们还在卖‘麦提莎’?”

“商店里也买得到。”

“这我一直不知道。你在哪里找到的?”

“在一家ABC。”

“ABC?”

丹特里带着犹疑重复了卡瑟尔的解释:“充气面包公司。”

“真是不同凡响!什么是充气面包?”

“我不知道。”丹特里说。

“这些东西如今的确能做得出来。要是那些面包是用计算机烤出来的,我也不会感到奇怪,你觉得呢?”他探身拿了块“麦提莎”,像摆弄雪茄似的在耳边摩来擦去。

哈格里维斯夫人从餐桌那头叫道:“巴菲!等吃了肉排腰子馅饼再说。”

“抱歉,我亲爱的。抵挡不住诱惑啊。长大后还没尝过呢。”他对丹特里说,“计算机是了不起的东西。有一回我花了五镑让它给我找老婆。”

“你还没结婚?”丹特里看着巴菲的金戒指问道。

“没有。一直戴着这个当挡箭牌。我不是正经的人,你明白。喜欢尝试那些新玩意儿。填一张跟你胳膊一样长的表。资格证明、兴趣爱好、职业,有什么都得填。”他又拿了块“麦提莎”。“喜欢甜食,”他说,“过去天天都吃。”

“那有没有申请者来找你?”

“计算机大老远地送了个姑娘来。还姑娘哪!至少有三十五岁了。我还得给她招待午茶。我妈妈去世后我就没喝过茶。我说:‘我亲爱的,我们就喝点儿威士忌行吗?我认识这儿的服务生。他会偷偷塞给我们一瓶的!’她说她不喝酒。不喝酒!”

“计算机搞错了?”

“她有伦敦大学经济学学位。戴着大号眼镜。平胸。她说她厨艺很好。我说我总在怀特俱乐部[27]吃。”

“后来你又见过她吗?”

“应该算没有,只是有一回当我从俱乐部台阶走下来时,她从一辆公共汽车里向我招手。让我好尴尬!因为我是和迪基在一起的。圣詹姆斯街有了公交路线后这样的事就避免不了。谁也不安全。”

肉排腰子馅饼之后是甜点以及一大块斯蒂尔顿奶酪,约翰·哈格里维斯爵士把波尔图红酒传给众人倒了。餐桌上泛起一丝不安的气息,仿佛这假日过得太长了点。大家开始向窗外灰色的天空瞟去:日光再过几小时便要暗淡下去。他们负疚似的匆匆喝着波尔图——他们并非真来此休闲——除了心安理得的珀西瓦尔。他正在侃另一则垂钓趣闻,旁边有四个空啤酒瓶。

副检察长——抑或检察总长?——用厚重的声音说:“我们该动身了。太阳正下山呢。”他肯定不是来享受的,只为完成任务,丹特里对他的焦急很有同感。哈格里维斯真的应该表示点什么,可他差不多要睡着了。在殖民地事务局干了多年之后——他年轻时曾在当时叫“黄金海岸”[28]的地方做过地区专员——他找到了在最糟糕的情况下睡午觉的诀窍,即便身边全是吵吵嚷嚷的、比巴菲还啰唆的酋长,他也照睡不误。

“约翰,”哈格里维斯夫人从餐桌那头发话了,“醒醒。”他睁开安详的蓝眼睛说:“打了个瞌睡。”据说他年轻时在阿散蒂[29]的某地没留神吃了人肉,不过他的消化功能并未因此而受损。当时他是这么跟总督讲述此事的:“我真的没法抱怨,先生。他们邀我去吃点家常菜,是大给面子啊。”

“嗯,丹特里,”他说,“我们现在可以谈谈早晨的屠杀了。”

他从桌旁伸展开身子,打了个哈欠。“你的肉排腰子馅饼真是太棒了,亲爱的。”

丹特里羡慕地望着他。首先他羡慕他的职位。他是军界以外被任命为专员的极少数人之一。处里的人谁都不明白为什么就挑中了他——对其背后深藏不露的势力大家众说纷纭——他仅有的情报工作经验来自战时的非洲。丹特里还羡慕他的妻子。她那么富有,那么会打扮,那么毫无瑕疵地具有美国风范。看来跟美国人的婚姻不能被归为涉外婚姻:与外国人成婚得获得特别准许,且通常都遭到拒绝,但跟美国人永结连理也许能够巩固一种特殊关系。尽管如此,他还是怀疑哈格里维斯夫人是否受到过MI5[30]的积极审查,以及得到FBI的通过。

“今晚,”哈格里维斯说,“我们要好好聊聊,丹特里,怎样?你和我,还有珀西瓦尔。等这伙人走了。”

2

约翰·哈格里维斯爵士跛着脚四处递雪茄,倒威士忌,还拨了拨火。“我自己不怎么爱摆弄猎枪,”他说,“在非洲时从没玩过枪,除了照相机,不过我内人倒很是喜欢所有那些英国的旧风气。她说如果你有土地,就应该有鸟儿。恐怕这儿没多少野鸡,丹特里。”

“总的来说,玩儿得挺愉快。”丹特里说。

“但愿你哪天能去钓钓鳟鱼。”珀西瓦尔医生说。

“哦,对了,垂钓是你爱玩儿的,是吧?嗯,可以这么说,我们现在就要来钓一条。”

他用拨火钳夹碎一段木头。“真没治了,”他说,“可我就爱看这火花飞舞的样子。六部出现了情报泄露。”

珀西瓦尔说:“在国内还是外边?”

“不能肯定,但我有个不祥的感觉,是在国内这儿。分管非洲的6A部。”

“我刚查了一遍六部,”丹特里说,“只是例行检查。也为了熟悉一下人。”

“是的,他们跟我说了。所以我才请你来。当然也很高兴你能来打猎。有收获吗?”

“安全保密工作有些松懈。但其他部也好不到哪儿去。比如,我大致检查了工作人员在午饭时间都把什么装在公文包里带出去了。没什么严重的情况,但还是有几个公文包令我有些意外……当然只是敲敲警钟而已。不过警钟或许会吓着神经紧张的人。我们没法真让他们把衣服脱了。”

“他们在钻石矿里就这样干的,不过我也赞同在这伦敦西区,脱衣检查还是显得有些出格。”

“真有人破了规矩吗?”珀西瓦尔问。“不算严重。6A的戴维斯包里装了一份报告,称自己是想在吃饭时再看看。我当然对他进行了警告,责令其将报告留在汤姆林森准将那里。我把工作报告也都翻了一遍。自从布莱克案案发后,审查工作还是行之有效的,但还是有个别人在那个倒霉的年头里被列为怀疑对象。有几个甚至可以追溯到伯吉斯和麦克莱恩[31]的时代。我们完全可以把他们再重新彻查一遍,可年代隔得久了,不容易。”

“有可能,当然,仅仅是有可能。”专员说,“也许他们是在海外泄密而让迹象显露在国内。他们想从内部瓦解我们,动摇我们的军心,利用美国人来伤害我们。若是公之于众的话,这比泄密本身更有杀伤力。”

“这也是我一直在想的,”珀西瓦尔说,“要在议会接受询问。所有的冷饭又要给炒一遍——瓦瑟尔、波特兰事件[32]、费尔比。可是一旦公开化,我们就没什么可以做的了。”

“我估计上面会任命一个皇家委员会来收拾局面,”哈格里维斯说,“不过我们还是暂且假设他们要的是情报而不是丑闻。六部似乎是最没有情报价值的单位。非洲毫无核秘密可言:游击队、部族战争、唯利是图的官员、小独裁者、农业歉收、基建丑闻、黄金矿床,没有什么非常隐秘的东西。所以我才怀疑他们的动机或许不过是制造丑闻,以证明他们又一次渗透进了英国秘密情报部门。”

“泄露严重吗,专员?”珀西瓦尔问。

“可以说掉下了一滴水而已,主要是经济方面的,但引人注意的是除经济之外还与中国人有关。俄国人在非洲还是新手,他们想利用我们的情报机构来窥探中国人,有这种可能吧?”

“他们从我们这儿可学不到什么。”珀西瓦尔说。

“可你知道每家的情报枢纽都一个样。一件谁都无法容忍的事情就是自己手里只捏了张空白的牌。”

“我们何不干脆把送给美国人的东西用复写纸再给他们搞一份,附上我们的致意?想必会呈现‘国际缓和’,不是吗?省却了大家那么多麻烦。”珀西瓦尔从衣袋里掏出个小针管对着眼镜喷了喷,然后用一块干净的白手帕擦起来。

“请自己倒威士忌吧,”专员说,“这场要命的打猎让我动弹不得了。有什么想法吗,丹特里?”

“六部里多数人都是布莱克事件之后来的。如果他们的来历也有问题的话,那么就没人靠得住了。”

“不管怎样,泄露来源似乎就在六部——而且很可能在6A。要么在国内,要么在海外。”

“六部的头儿沃森相对而言是新来的,”丹特里说,“通过了彻底的审核。接下来是卡瑟尔——他在我们这儿有不少年头了,七年前我们把他从比勒陀利亚调回来,因为6A需要他,也有个人原因——那个他想娶的姑娘遭遇了些麻烦。当然,他是从审查松懈的时期过来的,但我得说他应该没问题。性格有点沉闷,但肯定还是很优秀的,档案齐全——通常那些才华横溢又野心十足的人才是危险的。卡瑟尔的婚姻很安全,是续弦,他的前妻过世了。有一个孩子,一座贷款买的房子。人寿保险——一直按时缴费。生活很朴素。他连车都不买。我相信他是每天骑车去车站的。在基督教堂学院的成绩是三等。谨小慎微。财政部的罗杰·卡瑟尔是他表兄。”

“这么说你认为他是清白的?”

“他有古怪的地方,但都不是什么危险的因素。比如是他提议我买那些‘麦提莎’送给哈格里维斯夫人的。”

“‘麦提莎’?”

“说来话长。现在就不拿这种事烦扰你们了。接下来是戴维斯。对于戴维斯,我就不知道该不该乐观了,尽管以前的审查记录没问题。”

“再给我来一杯威士忌,好吗,珀西瓦尔,你真是个好伙计。每年我都说这是最后一次打猎了。”

“不过尊夫人做的肉排腰子馅饼真是美味啊。我可不愿错过。”珀西瓦尔说。

“我想咱们可以另找个借口吃。”

“你不妨在那条溪里放些鳟鱼。”

丹特里又体验到一阵羡慕,他再次感到自己成了局外人。在情报安全事务圈子以外,他与同事在生活上毫无共通之处。即便是打猎,他也觉得是职业需要。珀西瓦尔据说喜欢藏画,而专员呢?他富有的美国妻子为他开启了整个社交生活。肉排腰子馅饼是丹特里在工作时间之外可以与他们分享的唯一东西——第一次,大概也是最后一次。

“和我谈谈戴维斯。”专员说。

“他是雷丁大学的。学数学和物理。在奥尔德马斯顿[33]服过役。从未支持过示威人群,不管怎样没有公开支持过。属于工党,当然。”

“和咱们人口的百分之四十五没什么两样。”专员说。

“是的,是的,那是自然,可说到底……他是个单身汉。一个人住。花钱挺随便。爱喝波尔图。赌马。当然,那是解释一个人花钱大手大脚的经典解释,他买得起……”

“他买得起什么,除了波尔图?”

“哦,他有一辆捷豹。”

“我也有,”珀西瓦尔说,“我琢磨着我们不该问你泄露是怎么发现的了?”

“如果我没法告诉你们,就不会把你们领这儿来了。沃森知道,但此外六部没人知道。情报来源很不一般——一个还在职的苏联叛变者。”

“泄露会来自六部海外办事处吗?”丹特里问。

“有可能,但我表示怀疑。的确他们拿到的其中一份情报好像是直接从马普托来的。照第69300号抄的。简直就是原稿的影印件,如果不是有几处删改,我们真要以为泄露就是从那儿来的了。改动的地方确有误差,只有在这里把文档拿出来对照报告才能发现。”

“会不会是秘书干的?”珀西瓦尔假设道。

“丹特里是从她们那里查起的,是吧?她们的审查比其他人都要严格。这就剩下沃森、卡瑟尔和戴维斯了。”

“让我担心的一个情况是,”丹特里说,“将一份报告带出办公室的正是戴维斯。报告是从比勒陀利亚来的。没有明显的重要机密,但提到了中国。他说他想在吃午饭时再看一遍。晚些时候他和卡瑟尔得去找沃森谈这份报告。我和沃森核实过了。”

“你建议我们该做什么?”专员问道。

“我们可以在五处和特别行动小组的协助下进行最高级别的安全检查。监视六处的所有人。信件、电话,在房间安装窃听器、跟踪等等。”

“如果事情就这么简单,丹特里,我也不会惊动你大驾了。这里的狩猎场地只是二流的,而且我明白野鸡肯定让你失望了。”

哈格里维斯用两只手抬起自己那条坏腿,使之离火堆更近些。“假设我们真的证明罪犯是戴维斯——或者是卡瑟尔或沃森。那该怎么办?”

“那肯定就要上法庭了。”丹特里说。

“报纸的头版头条。另一场秘密审判。外界没人会知道泄露其实是多么微不足道。不管是谁干的,都不会像布莱克那样给定四十年的罪。也许他得服十年刑,要是监狱安全可靠的话。”

“那肯定不用我们操心了。”

“是的,丹特里,可我一点儿都不喜欢上法庭这个想法。我们以后还指望怎么跟美国人合作?还有就是我们的线人。我说过,他还在职。只要他还能派上用场,我们就不能不管他。”

“在某种意义上,”珀西瓦尔说,“更好的做法是像个乐于顺从的丈夫那样睁只眼闭只眼算了。不管是谁,把他调到某个无利害关系的部门,然后忘掉这些事。”

“纵容犯罪吗?”丹特里抗议道。

“哦,犯罪,”珀西瓦尔像对待同谋者一样对专员微笑着,“我们一直在某些地方犯着罪,不是吗?这是我们的工作。”

“麻烦在于,”专员说,“现在的情形的确有点儿像一桩摇摇欲坠的婚姻。在婚姻中,如果情人开始厌烦起那个乐于顺从的丈夫,他总能有办法煽动流言蜚语。他占据了制高点。他可以自行选择时机。我可不希望有任何流言蜚语被煽动出来。”

丹特里讨厌这种有一搭没一搭的闲扯。闲扯就像一本书里他还没掌握的密码。他有权读被标为“机密”的电报和报告,可这样的闲扯是如此讳莫如深,他想去弄懂却没有线索。他说:“如果事发,我个人倾向于辞职而不是掩盖。”他把盛威士忌的杯子重重地放下,以致把水晶玻璃都碰碎了。又是哈格里维斯夫人,他想,一定是她坚持要用水晶器皿。他说:“我很抱歉。”

“当然你是对的,丹特里,”哈格里维斯说,“别在意杯子。千万不要认为我请你远道而来是要说服你弃事态于不顾,如果我们有足够证据的话……不过庭审并非一定为上策。俄国人通常不在法庭上处置自己的人。对潘科夫斯基[34]的审判使我们所有的人都信心倍增,他们甚至对他的重要性夸大其词,就像CIA那样。我现在还纳闷他们为什么要开庭审理。但愿我是个棋手。你下棋吗,丹特里?”

“不,我玩的是桥牌。”

“俄国人不打桥牌,就我所知。”

“这很重要吗?”

“我们都在玩游戏,丹特里,游戏,我们都在玩。重要的是别把游戏太当真,不然就可能输掉。我们得时时变通,不过要保证在玩同一个游戏,这自然也很重要。”

“很抱歉,爵士,”丹特里说,“可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他意识到自己喝了太多的威士忌,也意识到专员和珀西瓦尔正刻意地回避彼此的目光——他们不想羞辱他。他们长着石头脑袋,他想,石头做的。

“我们再喝一杯威士忌吧,”专员说,“或许不喝也行。真是阴雨绵绵的一天。珀西瓦尔……?”

丹特里说:“我想再来一杯。”

珀西瓦尔倒了酒。丹特里说:“我很抱歉这样难缠,可我很想上床前把事情弄得有些眉目,否则我睡不着。”

“其实很简单,”专员说,“如果你愿意,就进行最高级别的安全检查好了。不用费多少工夫就会把这鸟儿惊起来。他很快就会明白出了什么事——就是说,如果他有问题的话。你可以想点什么测试手段——‘钞票记号手段’[35]是屡试不爽的。等我们十分肯定他是我们要查找的人,那么我觉得只要将其清除即可。没有审判,不用公开。如果我们能捷足先登,得到关于他联系人的情报,那最好不过,但我们不能冒险,使得他公开叛逃,再到莫斯科去开记者招待会。逮捕也显然不合适。假设他在六部,那他所提供的情报的危害根本不可能像法庭庭审这种丑闻大。”

“清除?您是说……”

“我知道清除对于我们而言还比较新鲜。在KGB或CIA那儿使用得多些。所以我才要珀西瓦尔在此和你会面。我们也许会需要他那边搞科研的小伙子们的帮忙。绝不会有什么大场面。只有医生的一纸证明。如果能避免也不需验尸。弄一起自杀太容易了,但自杀总意味着验尸,这样又可能引起议会的疑问。现在大家都明白了‘外交部的一个处’是什么意思。‘会牵涉到安全问题吗?’你知道这样的问题准有下院议员要问的。而且谁也不相信官方的回答。美国人肯定不信。”

“是的,”珀西瓦尔说,“我非常能够理解。他将安静、平和地死去,没有痛苦,可怜的家伙。痛苦有时会挂在脸上,可能还要考虑到其亲戚的情绪。自然死亡……”

“我明白用那些新型抗生素都有点难,”专员说,“现在假定就是戴维斯,他刚过四十,正值壮年。”

“我同意。也许可能安排成心脏病突发。除非……有谁知道他喝酒多吗?”

“你说过波尔图什么的,没错吧,丹特里?”

“我没有说他有罪。”丹特里说。

“我们谁也没说他有罪,”专员说,“只是拿戴维斯做个可能的示例……以便我们探讨问题。”

“我想看看他的病史,”珀西瓦尔说,“还得找个借口认识他一下。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算我的病人,不是吗?就是说如果……”

“你和丹特里可以一块儿看怎么安排一下。不用太着急。我们得很肯定他是我们要找的人。而眼下——漫长的一天呀——野兔太多,野鸡太少——好好睡觉吧。早饭会用托盘送来。鸡蛋培根?香肠?茶还是咖啡?”

珀西瓦尔说:“来个全套,咖啡、培根、鸡蛋和香肠,如果行的话。”

“九点?”

“九点。”

“你呢,丹特里?”

“就只要咖啡和吐司。要是您不介意的话,八点。我从来睡不成懒觉,再说还有许多工作等着呢。”

“你得多休息休息。”专员说。

3

丹特里上校有剃须强迫症。晚饭前他已刮过一遍,现在他的“雷明顿”[36]又贴上了下巴。接着他又把一点碎屑掸到脸盆里,用手指触摸脸颊,感觉到再次动手是说得过去的。之后他打开了电动牙刷。低沉的嗡鸣足以淹没敲门声,因而当他在镜子里看见门被打开,珀西瓦尔医生有些踌躇地走进来时不免觉得惊讶。

“对不起打扰你了,丹特里。”

“请进,没事。忘记带什么了?能借给你什么?”

“不,不。我只是想上床前再说几句话。真是讨人喜欢的小玩意儿,你的那个。也很时髦。我估摸着确实比一般牙刷好用?”

“水能冲洗牙缝,”丹特里说,“是我的牙医推荐的。”

“我总带着一根牙签。”珀西瓦尔说。他从口袋里掏出个红色的卡地亚盒子。“很漂亮是吧?十八克拉。本来是我父亲用的。”

“我想这更卫生。”丹特里说。

“哦,我可不能肯定。这很容易清洗。我以前做过普科健康顾问,你知道,在哈利街[37]以及其他很多地方。之后我才跑到这个地界来。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要我——也许是为了签署死亡证明吧。”他在房间里快步地打着转儿,饶有兴趣地看着每件物品。“我希望你别信那些关于氟化物的扯淡。”他在一张装在梳妆台上的折叠盒里的照片前站住了,“是你太太?”

“不。我女儿。”

“漂亮姑娘。”

“我太太和我分居了。”

“我自己从没结过婚,”珀西瓦尔说,“说实话吧,我对女人从没多大兴趣。别误会啊——对男人也没有。现在要是有一条鳟鱼溪……知道奥博河吗?”

“不知道。”

“一条很小的溪,却有大鱼。”

“我说不上来对钓鱼有多大兴趣。”丹特里边说边开始收拾他的电动牙具。

“瞧我扯到哪儿去了,是吧?”帕西瓦尔说,“我总是没法直入主题。这又像钓鱼了。有时候你得白费力气抛上百次线,才能把蝇饵放对位置。”

“我不是鱼,”丹特里说,“而且现在已过午夜了。”

“我亲爱的伙伴,我真的很抱歉。我保证再打扰你不超过一分钟。我只是不想让你心烦意乱地上床。”

“我心烦意乱吗?”

“我觉得你对专员的办事态度有些震惊——我是说对事情的总体处理。”

“是的,也许是这样。”

“你跟我们在一起时间还不长,是吗,否则你就会知道我们全都生活在箱子里——你知道——箱子。”

“我还是不明白。”

“是的,你以前说过的,不是吗?干我们这行当,不是非要弄明白不可的。我知道他们把你安排在了这间‘本·尼科尔森[38]’室。”

“我不……”

“我住在‘米罗’室。很出色的版画,是吧?实际上是我出的点子——这些装饰。哈格里维斯夫人想要有运动主题的画。去打野鸡什么的。”

“我不懂现代绘画。”丹特里说。

“瞧瞧这幅尼科尔森的吧。多么巧妙的平衡。那么多有差异的色块。而且又能相安无事。没有冲突。这人有双慧眼呢。只变动其中一块颜色——哪怕就改一改色块的大小,效果就全没了。”珀西瓦尔指向一块黄色,“那就是你的六部。从今以后这就是你管的块儿了。你不用操心蓝色和红色。你只负责查出此人并告诉我。你不必为在蓝色块或红色块里发生的事承担责任,甚至在黄色块里出的事你也不用负责任。你只管报告。不用良心上说不过去。别有负疚感。”

“一个行动与其后果没有关系。这是你想告诉我的吗?”

“后果是在别处决定的,丹特里。你可别把今晚的谈话太当真。专员喜欢把想出的点子往空中一掷,看看它们怎么落下。他喜欢耸人听闻。你知道那个吃人肉的故事。据我所知,罪犯——如果有这么个罪犯的话——将以相当保守的方式递解给警方。该没什么让你睡不好觉的了。就好好地琢磨这幅画吧,特别是黄色块。如果你眼里只有它,今晚就能睡个好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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