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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好公仆深夜诉苦

锼文人官司缠身

肖副市长轻车简从,只带沈萍一人来到南山金矿。以邱胖子为首的矿领导班子早就守候在度假村里,为市首长和女作家接风洗尘。看到满桌的山珍海味和名烟名酒,肖副市长脸上的笑容不见了,眼里露出不悦的目光:

“我是来搞调查研究的,不是来游山玩水的,更不是来享受的。你们这样搞--”他指了指餐桌上的美酒佳肴,“工人不骂娘吗?”

邱胖子慌了,赶忙站起来解释:“肖市长大老远的来了,吃顿便饭,也是我们的一点心意嘛。再说,肖市长工作很辛苦……”“辛苦谈不上。”肖副市长打断了邱胖子的话,“即便有点辛苦,那也是应该的嘛。谁让咱们干这份工作呢!”

“对对对,”邱胖子连忙接上话头,“人民公仆不辛苦,谁还辛苦呢?”

“话不能这样说,”肖副市长又打断了邱胖子的话,“我们再辛苦,还能辛苦过工人农民吗?还能辛苦过在矿井下劳动的民工吗?就我个人而言,只不过是做到问心无愧罢了。”

矿领导成员们的脸上一个个露出钦佩的神色。

“老邱啊,”肖副市长又点点餐桌,“这种东西,下不为例哟。”“下不为例!下不为例!”邱胖子鸡啄食般地连连点头。

“咱们要约法三章,”肖副市长的脸上又有了笑容,“第一,生活不能搞特殊化;第二,不搞形式主义,不搞前呼后拥。到基层去,不准提前打招呼。第三,我也想借此机会休息几天,安安静静地看看本子。你们该干啥干啥,没有事不要来,不耽误你们的工作。”

领导们静静地聆听着,邱胖子还拿出个小本儿记了下来。“这位女士--”肖副市长这才向矿领导介绍女作家,“就是轰动一时的长篇小说《野情》的作者沈萍同志……”

好奇的目光一齐投向女才子。邱胖子的邪光还在沈萍高耸的胸脯上停留了片刻,但随即意识到了什么,马上移开了。

“现在她又把小说改成了电视连续剧,”肖副市长继续介绍,“我这次来,其中一个目的就是想看看本子,准备抓一下电视剧的创作。咱们在这方面欠账太多喽。”

众领导点头。

“将来拍摄,”肖副市长望着邱胖子,“还要你们支持哟。”

邱胖子大声表态:“一定支持,一定支持。一切都听肖市长的。”

“那就动手吧,”肖副市长笑吟吟地拿起筷子,“既然你们已经摆上来了,那咱们就消灭它!”两杯茅台下肚,又补了一句:“否则也是一种浪费。”

第二天开始,肖副市长在邱总经理的陪同下,走马观花地到几个矿区做了“调研”,然后便关起门来,心无二用地审读剧本了。他整整地看了三天。在这三天里,他只是让人把饭送到屋子里,不会客,不见人,不接电话,不听汇报,甚至连沈萍也走不进他的房间。每天晚上灯都亮到半夜里,纸烟抽了一包又一包,眼睛熬得红红的,胡子长了也不知道刮一刮。他整天板着面孔,不言不笑,一会儿埋头阅读,一会儿闭目思索,一会儿又在剧本的天头上写些什么。沈萍几次想和他套点热乎,都被他的一张冷脸吓退了。女作家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不知肖副市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是整日精心打扮,一天三换衣,把自己收拾得更加赏心悦目,更加性感罢了。心里不由嘀咕道:莫非这是个阴阳人?

第四天晚上,肖副市长把女作家叫进自己的大套间,正式和她谈剧本。肖副市长点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又慢慢地吐了出来。接着又重重地吸了一口,徐徐地吐了出来。半天不说话。沈萍从烟雾缭绕中只看到一双闪烁的镜片。她惴惴地坐在那里,不知道手脚往哪里放了。

“这个本子,”气氛营造得差不多了,肖副市长开口说话,“你自己觉得怎么样?”

“不错呀,”女作家说,不安地看了肖副市长一眼。

肖副市长微微一笑:“这么好的本子,你从北京电影制片厂拿回来,不觉得可惜吗?”

女作家一惊。好刁钻的一记射门!她强自镇定,做出一副委屈的样子,将“球”踢了回去:“牛老师非要这样做,我有什么办法?谁让我是古城的作家呢?”嘟起小小的红唇儿,反攻为守:“我把本子拿回来不好吗?如果肖市长不要,我还可以再送回去……”

“好,拿回来好。”肖副市长拍了拍沙发扶手,“古城的作家就应该热爱古城,我很欣赏你的这种态度。”随之话锋一转:“既然要古城拍,那咱们就得来点真格的--”

女作家一阵心跳。紧张地望着镜片后面那对深不可测的眼睛。

“优点我就不说了,牛人杰已经在信中说过了。缺点嘛--”肖副市长斟酌着词句,“艺术上……太粗糙了。”

好厉害!一点面子都不讲。

“结构杂乱……显然是急就章搞出来的,没有花费什么心血。”

女作家有点坐不住了。

“故事也不抓人。”肖副市长瞥了一眼面红耳赤的女作家,嘴角上掠过一丝笑,“一部电视连续剧,如果没有曲折生动感人的故事情节,谁还有兴趣看下去?恐怕你我也不会……”

女作家听出一身汗来。没有想到一个玩政治的人谈起剧本来,居然如此老到!难怪人们背地里叫他眼镜蛇。对于艺术的感觉和把握,比古城作协的那一帮老朽强多了。她竟有了肃然起敬的感觉。

随着肖副市长滔滔不绝的“挑刺”,女作家的心里打起鼓来:完了,完了,莫非不拍了?

“拍还是要拍的。”肖副市长最后说,“但要动大手术。要下工夫修改。”

女作家轻轻地吁了一口气,拿手绢擦去了额上渗出的汗珠儿。

谈完了意见,肖副市长显得轻松了,站起来舒展了几下腿脚,笑容可掬地说道:“回到古城后,我准备请几位戏剧界的专家,开个座谈会,把把脉,会诊一下,把问题找准了再改。你说呢?”

沈萍感激地点点头。

“公事”办完后,肖副市长兴犹未尽,让女作家和他坐到一条沙发上:“拉拉家常吧。从现在起,我不是什么领导了。咱们还没有聊过天呢。”

女作家坐到肖副市长的身边(她不敢靠得太近,中间隔开了一点距离),第一次如此切近地观察了一下古城文化教育思想宣传公安司法卫生体育等等一切上层建筑的“掌门人”。她意外地发现,当这位官员走下“神坛”,卸去面具之后,飞扬的神采,浑身的“杀气”突然消失了。他显得是那样的疲惫,甚至有点儿憔悴。而那张生动传神,极富表现力的面孔(在千人大会上作报告时,一分钟之内可以变幻出喜、怒、哀、乐、愁等等各种表情),此刻竟是如此的平庸,和普通老百姓没有什么两样了。

“他累了。”女作家心里想道。

“你在想什么?”肖副市长问道。

女作家抿嘴一笑:“我在想,肖市长平时好神气哟。”

“神气个球!”肖副市长说粗话了,“那都是不得已而为之的--身不由己啊!”

话匣子于是打开了:在一般人看来,我们这些人高高在上,风光得很。豪华宴会,高级宾馆,车接车送,夹道欢迎,剪彩仪式,电视镜头,等等等等,好像有多幸福似的。实际上呢,说句不客气的话,那是带着枷锁跳舞哩。整天提心吊胆,如牛负重,谨言慎行,小心翼翼,惟恐踏错一步。而且常常两面不讨好:上面嫌你不积极,下面嫌你太积极;领导嫌你动作慢,群众嫌你动作快;太软了政策上通不过,太硬了老百姓又骂娘。真是老鼠钻进风箱里,两头子受气。而且年复一年,从来没有礼拜天,就连一顿安稳饭都吃不上,不是有人找,就是有急事。每逢过年过节,别人都走亲戚,逛商场,合家团聚,含饴弄孙,说不尽的天伦之乐。而我们这些人呢,却要去什么工厂农村,慰问炼钢工人,慰问部队战士,给贫困户送温暖,给交通警察送锦旗,连个春节都过不上--这是不是太残酷了些?每天早晨一进办公室,看见桌子上堆积如山的文件,头“嗡”地一下就大了。真想痛痛快快地骂场娘,可是我敢骂吗?我骂谁?我只能骂自己,骂自己误入歧途。

就拿人们最痛恨的公款吃喝,八方吃请来说,实际上已经成了一种很重的负担。一年四季的宴会,请了你必须到场,不到就把人得罪了。有时一天之内要赶四五个酒场,连歇口气的工夫都没有。吃的呢,就是那么些东西,无非鸡鸭鱼肉,海参燕窝,千篇一律,寡淡无味,有什么吃头?早就烦了!还不如回家吃顿面条,喝碗糊糊来得爽快。但是就连这样一点小小的要求,也都是做不到的。真是身不由己啊!我们这些人算是把自己卖给公家了。

我很羡慕你们这些作家。随心所欲,一身轻松,自由自在,放浪不羁。入则一笔在握,嬉笑怒骂,皆成文章,有名有利,四海钦仰;出则纵横八万里,饱览名山大川,结识天下高人,优哉游哉,好不快活。无须奴颜婢膝,攀高结贵;无须终日劳作,汗流浃背;无须四处奔波,为五斗米折腰;更无须担心夜半敲门,警车鸣响。真个是天马行空,独来独往。就是搞点出轨出格的事情,人们也容易谅解,“文人嘛!”一句话就轻轻地放过去了。

“有时候真想卸去这身盔甲,学学你们,做一个哪怕是不入流的文人,过几天无忧无虑的神仙日子啊!”

肖副市长带着羡慕兼忧伤的语调,结束了他的长篇剖析。“如此说来,”女作家颇感同情地说,“你们当领导的,活得也是很累的哟。”

肖副市长苦笑一声:“这还只不过是一种身累,还有心累呢。”

沈萍用不解的目光望着肖副市长。

“或者说是家累。”肖副市长说,“累得很啊。”

“肖市长家里还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吗?”

“咳!这就更是马尾子穿豆腐--提不起来了。”

女作家用一只手托起下巴,静静地听肖副市长讲下去。

“说起来谁都不会相信,一个堂堂市长居然有着非常不幸的家庭生活。可这都是千真万确的事情。咳,不说了,不说了,说这些干什么?”

“说说嘛!说说嘛!”女作家撒起娇来。

“这可没有你们的小说好看。你要不嫌烦心,我就说一说……”

这也许就是命。命啊!我这样一个心地善良毫无城府的人,却遇上了一个刻薄多疑、妒悍成性的女人。夫妻多年,从她嘴里听到的只有一种声音:唠叨,无休无止的唠叨。整天忙忙碌碌,精疲力竭,回到家里,见到的却是一张冷脸!浑身的热气都跑光了。有时在外面遇到不顺心的事,满指望能得到一些家庭温暖,谁知一进家门,听到的却是恶声丧气的抱怨!就像一盆冷水劈头夹脸地浇了下来,五脏六腑都凉透了。在外面高高兴兴,春风得意,在家里心灰意懒,度日如年。离婚吧,她死乞白赖不分手;吵架吧,你根本不是她的对手,你说一句,她说十句,而且恶语相加,什么难听的都能说出口。我们这些人,总不能和一个泼妇当街对骂吧?那就热闹了,有些人才高兴哩。所以只能忍着,让这个婆娘在嘴上占点便宜。

这还都罢了。最要命的是她还要干涉我的行动自由。你知道,在我这个位置上,接触的女同志自然多一些。特别是文艺界的女演员,为了演出,为了得奖,为了评职称,少不了要来找我。当然,咱也得承认,这些女孩子大都比较浅薄,文化水平不高嘛!来了自然要浓妆艳抹,打扮得俏一些,为了让领导高兴嘛!也免不了柔声嫩气,撒点娇,装点痴,套套近乎什么的。但这能算是问题吗?可就是这种很正常的工作关系,她居然会醋意大发!她不但盯梢而且跟踪,只要见到我和哪个演员稍微亲热一点,就大吵大闹,满地撒泼,经常弄得人下不了台。真是没意思透了。当然,凭着手里这点小小的权力,我完全可以让法院单方面判决离婚。但我能那样做吗?我得考虑影响呀!到了我们这种地位,第一考虑的就是影响。如果为这事闹得沸沸扬扬,群情大哗,你的前程就算是完了。只有白痴才会为这种事情大动干戈。不能因小失大。

所以我只能忍着。至于夫妻间的那种关系,早就结束了。我和她分居已经多年,我们已经名存实亡。我这辈子只能独守空床了。

随着肖副市长哀哀怨怨的倾诉,夜渐渐地深了。稀稀落落的灯光熄灭了,服务员也都休息了,楼道里阒无声息。整个度假村安静下来了。

女作家已经听得泪水盈眶,唏嘘不已,一双充满了怜惜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显得孤独而又无助的肖副市长。

“不过这样也好,”肖副市长凄然一笑,“我可以把精力全部用在工作上了。”

然后便长久地凝视着窗外黑沉沉的夜空。

“我陪你!”一阵冲动,女作家脱口而出。

肖副市长抬起眼睛,吃惊地望着沈萍:“你说什么?”

“我陪你!”

“这怎么可能?”肖副市长悲苦地摇摇头,“我已经是老头子了。”

“我陪你!”女作家一头扎进肖副市长的怀里。

肖副市长轻轻地嗅着沈萍秀发上的香味,嘴唇慢慢地移向她的脖颈。他的动作是那样的“雅”,似乎没有动手的意思。

女作家伸手关掉了电灯,并且替肖副市长解开了上衣的钮扣。“来吧,来吧,”她喃喃地邀请着。

黑暗中,她感到一只饿虎扑到了自己的身上……

连续大战三个回合后,肖副市长才从沈萍的身上爬了下来。他心满意足地舒了一口气:

“我总算是活了一回人。”

女作家吃吃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我笑你们这些人,平日里板着一张面孔,严肃的不得了,一副标准革命家的样儿,还以为真是不食人间烟火,像你们嘴上说的那样光荣伟大正确哩。”

肖副市长莞尔笑道:“小妹妹,你真是个傻瓜!我们也是人呀,我们又不是神仙,咋能不食人间烟火,没有七情六欲呢?”

“如此说来,”女作家挖了肖副市长一眼,“你们的那些话都是哄老百姓的了?”

肖副市长也不回答,只是捧起沈萍的脸蛋,狠命地用嘴在上面咬。

“伪君子!”女作家嗲声叫道。

“伪君子咋了?伪君子才能当官哩。”复又爬到沈萍身上。一阵疯狂,一阵浪笑,二人紧紧地搂在一起,嘴对着嘴,说话更无顾忌了。

“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像刚才表白的那样,独守空床呢?”

“什么意思?”

“你肯定有很多女人!”

肖副市长并不正面回答,而是迁反击:“外面传说,你的书是胡然帮助写成的,这是真的吗?”

女作家的脸红了。她感到自己的面颊一阵阵发烧,好在黑暗中肖副市长看不清楚。

“胡说!”女作家断然而又轻蔑地说,“就他那点水平?一边儿去吧!”

“这人怎么样?”

“他呀,傻B一个!”

说完又吃吃地笑了起来。

十天以后,“调研”结束,肖副市长在矿党委扩大会议上作了总结讲话:南山金矿是古城工业战线上的一面旗帜,探索出了新时期如何办矿的好经验,闯开了一条改革开放的新路子,值得表扬,值得推广……

晚饭后,肖副市长把邱胖子叫到房间里,脸上堆满了笑,和他商量关于电视连续剧《野情》的事。不等他把拍摄的重大意义和美好前景说完,邱胖子便表了态:

“肖市长你说:要多少钱?我听你的。”

“二百万怎么样?”肖副市长试探地问。

“可以!”邱胖子一口答应。又补了一句:“不够还可以再要。”

“够了。”肖副市长见好就收。又想起了什么:“下个月,市上要组团到美国去考察工业生产,你有时间参加吗?”

“有,有。”连声答应。

“好,那我就把你报上了。”一锤定音。

却说胡然先生呲牙咧嘴丧魂落魄从双林沟回来之后不久,便好了伤疤忘了疼。随着身上的“留念”渐次消退,心里的“痛”就日益沉重了。他越来越觉着不是味儿。名动高原的西部作家,居然无缘无故地被几个小小治安员--派出所的下属--没头没脑一顿饱打,外加戏弄嘲骂,人格何在?尊严何在?屈辱啊!

他感到自己特委屈,特别扭,特不是人。他的肚子里时时翻江倒海,就像打破了八味瓶,酸、涩、苦、咸、辛外加麻、辣、烫,堵在嗓子眼里硬是吐不出去。他要发泄,他要报复,他要出一口恶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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