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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乡关何处(12篇)

就算我执剑天涯,踏遍祖国的山山水水,内心深处最美的,永远是家乡。

情是故乡浓

(一)

端午将至,我的思乡之情日益猖獗,迩来几近达到我无法抑制的地步,脾气也异常地坏。想到暑假有司法考试当道,回家的希望渺茫,故我发誓,无论如何,我要回家几天。

从拿到火车票的那刻起,我的心情就没有飘落下来稍作休息。

回想起家乡黄昏时分的一缕炊烟,我恨不能长出翅膀御驾轻云,顿时置身清水河畔,踏上那崎岖小道,重温黄土地清晰的纹理与清幽的气息。

回首,亦是不无遗憾。

黄土地虽没将我从生到死的全过程悉数承揽,但它也很纯粹地负担了二十几个春秋。虽说现在回家犹如旅游,成长的摇篮幻化成驿站,但无论如何,今天的我依旧是蓝天下的风筝,纵然如大海孤舟般四野漂流,但根基一直都在父母所在的那个地方。可是,对这块黄土地,好像突然间就不熟悉了,突然间就充满了忘却。

忘却,可以像《魂断蓝桥》中的罗依忘却了玛拉的美貌一样,是因为疯狂的相思,但我的遗忘却是以为会永远地拥有。

当太熟悉的东西渐渐不再成为理所当然后,始明白,原来熟悉与陌生有时只是一步之遥。

如今混迹京郊数载,曾经报效桑梓的誓言,好似儿时过家家的热闹景象一般遥远。每个人都有像苏洵那般大器晚成的机会,可是,岁月如梭,青春几何?所以,凡事最好要趁早。

越想,思绪越不堪负重。于是,我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回家几天。

(二)

回家的旅途,无所谓一定要愉快。

陇海线横贯神州东西,从北京西站启程,经由一马平川向着黄土高原一路驰骋而去,翻山越岭将近十八个小时。

若是在西欧,将近十八个小时,可以穿越数十个国家,而我,仅走过大半个中国。从繁华到贫穷,从平川到高原,从炎热到清凉,神州大地真是兼容并蓄。常言国情复杂,由此可见,的确不简单。

回家的心情如此迫切,沉重而又轻扬。

此次西行轻装上阵,只带了一点简单的洗漱用品,和两本打算在车上消磨时间的书。

车窗外风景如画,青山绿水风驰电掣般离我远去。若是平时,我定会深怀遗憾,遗憾列车行驶的太快,以致无法让我仔细欣赏车窗外的良辰与美景,但此时,我宁愿火车再加速度,再加速度,最好以我心速度前进,转眼就到家门口。

突然间,想到我和家的距离再也不会是理所当然的那么近,想到还没有经过长久的告别,跟家却已然是相隔万里,不由得一阵悲伤。

选择在此时回家,可谓经过深思熟虑。

首先,是一种交代。

我将每个假期回家都当作是向双亲交代。此举令自己都很不满意,遑论在远方期盼着我满载归来的父母,但我打心底里觉得就是回去给他们一个交代的。不管怎样,因暑假司法考试在即,没有时间回家,加上前不久看了一本抒写乡情的书,倍添了我的思乡之情,故这次决意要回家。

且不说现在西行的交通尚还不是很拥挤,只就气温上来讲,现在回家总要比盛夏时分烈日炙烤要好一点。近来,冷空气拢来,全国大部分地区都要接受清冷的洗礼,但北京很是特立独行,依然那么炎热,丝毫不受影响。故在这个时候回家,交代的同时也算一次避暑之旅。

其次,是我要到力量的活水源头,寻找前进的动力。

奋战半年,虽然研究生考试最终如愿以偿,但其间充满了意想不到的艰难曲折,几个月下来,我深感自己已经精疲力竭,以致眼看司法考试即将到来,但就是没有将心安分下来好好准备的力气。

但每次回家,只要看一看双亲忙碌的背影,嗅一嗅黄土地的气息,然后,将学业放在责任的轮廓中思索一番,顿觉不管多么沉重,总有勇往直前的动力。回到学校,拿起书本便多了一份狂热。由是之故,我拖着精疲力竭的身躯,一定要去看看双亲的背影,触摸黄土地的温憨,感受清水河水潺潺不绝的吟唱,好让我有了坚持下去的力量啊。

最后,可以说也是最真实的原因,就是承受不了岁月的变迁,带走无尽红颜,只留容颜苍老。

四十年前的那个清晨,她走进他的家门,从此,两个苦命人风雨同舟、相濡以沫。多少春秋过去,花开花落,青春不再。无休止的劳作,几乎剥夺了两个人人生所有的绽放机会,如今的他们,能够拥有的,只有不在身边的我们。

适逢端午佳节,我要回家陪伴日夜盼望我们归来的父母。

列车继续飞奔。

生来就习惯性地晕车,后来,虽有所好转,但坐车之于我依然不是享受。若是旅途中有缘遇到志趣相投的人,谈笑之间到可以减轻痛苦。可此行车上几乎没有几个同龄人,遑论志趣相投。拿出随身携带的书籍,却全然没有看下去的心思,不一会儿,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火车到达天水火车站,在冷空气的吹拂下,终于清醒过来了。

时近十八个小时,跨过大半个中国,由炽热的夏天走进清冷的暮秋,由梦里故乡踏上真实的黄土地,也由此及彼,过上了另一种生活。

(三)

上了大学,像在家那样早看朝阳、夕赏晚霞的时光便渐渐离我而去。后来,随着学习、工作一天比一天忙碌,它们便彻底幻化成了对我昨天的斤斤计较。

不啻是我,每一个从农村来京的年轻人也许都感同身受。

记得有一次,校友邓师兄陪同他的博导阮齐林老师在昌平上课,下课,已是夕阳西下。他们开车返回学院路的途中,被暮秋时节傍晚的景象感动。

苍穹覆满霞晖,由西向东渐次泼去。楼层,在夕阳的余晖包围中暧昧且娇憨,切割打碎了一个十全十美的黄昏,像维纳斯的残臂留给人们无尽的想象。车窗外,空旷无比。

在京城,很少有顶天立地的感觉,往往是,天与地的关系被鳞次栉比的幢幢高楼大厦取代,人置身其间,总感觉自己就是一幢又一幢大楼的一个微不足道的部件。可邓师兄和阮老师在夕阳余晖的辉映下,风驰在八达岭高速上时,他们顿生天地一体的悲壮,有了顶天立地的豪迈。

阮老师激动不已,不知如何抒怀,最后只说:“夕阳,真美!”

邓师兄亦是激动不已,回校即发信息告诉我当时他内心的感受:“真有回到家乡的错觉!”

军都四载,我又何尝没有这种感觉。

人总是自然的,回到自然,才能找回天性,心也会平静好多。故生活在繁华都市,很容易让人产生不正常的生态饥渴。

记得一年,我满怀信心地走进玉渊潭,大有力补曾经错失良机的架势,然而,一天下来,却大失所望。

什么春到玉渊潭,到了才发现:原来,我迫切一睹芳姿的玉渊潭,不过尔尔。不论樱花多少株,种类多芜杂,色泽多艳亮,仅公园面积足见一切宣传皆是牵强。闹市之中,它也许特立独行,坚守自然本色,但事实是,它摆脱不掉喧嚣与凌乱,没有造化镌刻的半点灵秀之气。这有如宾主关系,宾就是宾,主就是主;在主面前,宾是陪衬,主的荣华富贵,将宾反衬得更加辛酸;而宾也不可成主调,它只能使主更雍容。玉渊潭本来可以“小而美,特而强”,但在四围高楼林立的市中心,却适得其反。不过,细看身周游客,我又觉得它很伟大,说到底,给极度的生态饥渴一点点滋润。

而我的家乡,从来都是夕阳无限,花红柳绿。

这次回家,适逢天气降温,早五晚七下点零星小雨。

最喜欢家乡新雨过后的清爽。麦苗泛青,油菜微黄;小草茵茵,鸟语花香。清风像婴儿的手拂面,撩动思绪缠绵延伸。远处的山淡淡的,山的后面还是山,山后的山更淡,沙画一般地演绎多娇江山。

一个人漫步阡陌之间,忘却人世芜杂和勾心斗角。天地良心跟蓝天白云一样纯粹,美与美的界限看得见,摸得着。旷野衬托得一个人很渺小,但又不失头顶青天、脚踏实地的厚重。

我曾经视这里穷山恶水,鄙视千沟万壑的奇形怪状,之所以这样想,是因我目睹了这里的人们有过怎样的艰辛岁月。而今,我却深深羡慕起来,羡慕这里人与造化和谐与共的场景。

什么玉渊潭公园,这里,到处都是公园。

岁月流转,每次回家多少有点物换星移的感觉,最明显的是,祖祖辈辈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一条羊肠小道,只消半年光景就被一阳光大道替代:挖掘机一过,山水改道。此行回家,多少掺杂了寻梦的意念,所以,一般我都选择步行羊肠小道。记得初中三年,早出晚归地往返在那条小路上,风雨无阻。当年风华,也令人怀念不已。

(四)

一切甜苦的回忆,都令人喜忧满怀。

一位英国作家用笔创造出了一个叫做“香格里拉”的地方,世人皆心向往之。如此神幻的灵幻境地,竟然在我们伟大的神州大地上找到了现实的原型。从此,香格里拉誉满神州:一个象征和平、宁静、永恒的名词,备受世人注目。

李安曾说“每一个心中都有一座断臂山”。同理,每一个心中都有一个香格里拉。那里有和平,有宁静,有永恒,更重的是,有浓情。

我的香格里拉,任何时候都赐我和平,给我宁静,让我感知到永恒,最重要的是,我所有情愫中最浓墨重彩的一抹,总是在它那里。

如此,我的香格里拉在天水。你的香格里拉,在哪里?

不安静的街亭

在小镇的镇中心,有一口很深的井,人们习惯称为其“关井”。“关井”的历史相当悠久,虽据说已经历好几个朝代,但几乎没人能说出它的具体开凿时间。

傍晚,混着夕阳朦胧的光线,从“关井”沿街向西走去,不百步有一座桥,人们将这座桥及其附近统称为“桥头”。

再向西,不远即路过一座庭院,一座很旧的庭院,典型的西北式的老院。庭院门面南朝街,站定定睛向里看去,常见一位白发老人坐在庭院正中的花园旁品茶。整个花园被葡萄枝叶笼罩着,也掩去了老人一半的身影。

这位老人便是小镇西关村人氏杨泰先生。杨泰先生在书法、绘画、篆刻等方面有很高的造诣,经常与日本著名篆刻家临山重夫交流篆刻经验、互赠作品。出于对小镇的热爱,杨泰先生号称自己为“街亭老人”。

这还是十多年前小镇生活的一角。

如今,“街亭老人”已然仙逝,成为一个符号留驻在人们的记忆中,宛若小镇上空一颗不灭的明珠般闪耀。

这位安静的艺术家生活其中的这座小镇,就是我们从《三国演义》里看到的充满血腥与杀戮的三国街亭古战场遗址所在地陇城镇。因为“街亭之战”对小镇的深远影响,以致“街亭”几乎成为今天小镇的代称;有时听别人说“街亭”,不联系上下语境,我们甚至无法确定他们到底指的是小镇还是小镇的一景。

街亭,一道历史遗迹,常与三国蜀相挥泪斩马谡联系在一起。这段悲壮的历史故事成为一个时代转折的开始,也成全了街亭在中国历史上的永恒地位。

真实的马谡,是一个难得的高级参谋和战略型人才。有人评论说,街亭之战,只是因为他被应用错位才造成我们众所周知的历史结局,无论如何,人各有其才,在“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方面,马谡的确是一个具有战略眼光的高参,却落得英年丧命的结局,实在是时代的悲剧。

马谡的千古败绩,诸葛亮的万世芳名,原来,均在一念之间。

其实,发生在街亭旁的故事,从老远就一路演绎过来,只是到了三国之时达到一个高峰而已。然而,我们现在对着视频,目睹一个个或激扬或悲壮的故事画面,顿时思泉如涌,评古论今,对故事中人、物、事浮想联翩,最后,思古及今,习惯性地将历史引跨数千年后扣在现实当中。实际上,一个真实的历史是存在于平素当中的。今天,当我们的脚步走进当年杀气腾腾的街亭,就会发现,原来,电视剧里只是狂澜劲起时的片断而已。原来,真正的街亭并不如此。原来,一切远近恩怨统统终会化作一方风土人情,静静地流淌在历史的长河中。

写街亭,也就是写它所处的这所小镇。

扫视一下街亭所在地陇城镇的历史,我们会慨叹于它的遥远和深沉。

陇城镇是甘肃省天水市秦安县的一个小镇,虽然小,但是它所孕育的历史渊源超过它的本身。

从有史料可供考究看,自周朝时陇城镇即属秦治,到汉武帝时,已有街泉县。人类命运的开始,传说也与此镇息息相关,譬如,女娲洞遗址在陇城凤凰山上就可寻到。关于女娲洞,自小就听过不少神奇传言。据说,曾经每有人欲穿越此洞,不到中途手电筒就自动灭了,更不用说火烛之类。后来,洞口被封了起来,穿越更是不被允许。除了女娲洞,小镇还建有女娲祠。女娲祠在陇城镇的南门处,每年农历正月十五或八月十五,在女娲祠门前都有大型庙会,场面蔚为壮观。正因为女娲洞和女娲祠等这些虚无缥缈却又依稀可见的人类始祖的痕迹,陇城镇一举成为远近闻名的“娲皇故里”。

今天,三国街亭古战场遗址、女娲洞、女娲祠、西番寺、古城遗址、明清古建筑一条街等一道构成了这座小镇的基础文化,一种让多少考古、历史学家、游人神驰的神秘文化。

如果再提及大地湾文化,我们会更叹为观止。

大地湾虽在行政区划上为陇城镇的邻镇五营镇所属,但它与陇城镇的文化之间存在着千丝万缕的渊源,并且,一道用自己的身体记述下了华夏民族最早的身影,时过境迁,这种联系是用线条割不断的。

说到这里,陇城这座小镇,不论是从战略要害上(黄土高原颇多千沟万壑,关里关外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何况,据说在三国时期,这里林木茂盛,流水泱泱,两山一川,造就了易守难攻、能关门打狗的地形),还是在人类渊源史上,是何等地位就不言自明了。

今天,女娲洞在街亭以东的一座南山上,西番寺在街亭以西另一座南山上,街亭则处于南北二山之间的川道中,它和女娲祠、以及开篇提到的“关井”、“桥头”都是陇城镇的代名词。这些陇城镇的文化因素和现处五营镇的大地湾文化一气呵成,合着处于南北二山之间、向西静静流去的清水河,一同养育了一方子民,形成了一地风土人情。

纵然在历史的长河中,在这条川道上有过太多的民族之间或是民族内的厮杀、战乱、抢夺,但是,同样也充满了平静、互助、进步。

现在,去街亭附近走走,这种感觉会很分明。比如,在人流滚滚的逢集日(农历的双日为小镇的逢集日),街亭四周沿街全是摊贩,人们的衣食住行无不从这里获得,买卖双方讨价还价的声音此起彼伏,男女老幼的身影芜杂。但到第二天,一切又归于平静,只街道两旁几堆人,正棋逢对手,争得脸红耳赤。

无论春夏秋冬,街亭见证了发生在这里世世代代的故事,记载了小镇的古与今。在这里,人类的脚步始终平静曲折地向前,不可阻挡。

耕读第

在老家天水沟壑交错、墚峁广布的黄土地上,错落有致地分布着一座座大同小异的村庄。村庄,或郁葱或苍茫。寂静中听得几声鸟鸣,农忙时隐约传来赶牲畜的吆喝声。

村落中,一座座庭院依地势星罗棋布。

庭院里面有“三宝”:鸡叫狗咬娃娃吵。庭院外面,或低矮的花草成茵,或高大的乔木成排。

北方的庭院,不似南方,或小门小户簇拥一起,或是独立的小楼亭阁,前面总是有一条狭窄的小路,总是小径幽静,总是幽幽静静的小桥流水。北方的庭院,天方地阔,郑重其事,院里院外都呈现出开朗透亮的气派。这种气派,从大门开始,便耀武扬威了,便显露无遗了。

这种庭院,直截了当,庄重明了,一如北方的人。

很多庭院的大门门额上,除偶然间会邂逅“诗书第”、“清平居”三个字外,绝大多数都如出一辙地刻有“耕读第”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

耕读第。

多么中国的三个字,每一个字都是饱含唯美的中国元素。无论是从左念到右,还是从右读到左,也无论是念对了还是读错了,对中国元素的感触是丝毫不会受到影响的。

儿时,我挥舞着鞭子,赶着羊群从自家和别人家门前走过,每当抬头看见“耕读第”三个大字时,心中便生出一种深深的敬意来。然后,一边赶羊群一边心里默念到:“第读耕”。可见,那时的我虽心有敬意,但并不能真正理解自己的敬意从何而来,甚至,连字的顺序都念反了。反了就反了吧,反了也不影响我的敬意。那种敬意是大义凛然的,是气壮山河的,也是中国西北一个小孩子心中气势磅礴的梦。

梦,虽磅礴,但并不清晰。依稀只觉的和“读”这个字有关。至于“耕”字嘛,农民不种田还能干什么。还有那个“第”字,上了中学,我都不懂它是什么意思,但总有一种高贵且神秘的感觉。

正因这个依稀的梦,上中学时,我心里依旧将它们默念成“第读耕”。至于,“一等人忠臣孝子,两件事读书耕田”以及“耕有余则读,学而优则仕”这样的道理,还是上了大学才明白的。

不论是“第读耕”还是“耕读第”,在天水人家的心中,和在孩子心中一样并不清晰。他们只晓得,那三个字是对“耕读传家”家风的心灵需求,是一种高尚的人生追逐,是辛勤稼穑和修身养性的文化传承。至于五谷会不会丰登,诗书能不能达知,都不管要紧了。

光阴斗转星移的舞步中,庭院也会与时俱进。于是,便有了老式庭院和新式庭院的区别。于是,便有了老式大门和新式大门的差异。于是,镶嵌在光阴中的“耕读第”三个字,也今昔迥然。

老式的庭院,泥墙青瓦,年代一久,就有些发黑。庭院的大门多是木质的。崭新的木质大门,木头用透明漆将染过,呈现出淡淡的黄。在大门檐下的门额上,“耕读第”三个字是浮雕凸起的,黝黑深邃,在晨曦或夕阳的照耀下,在高大的柳树或槐树的掩映下,熠熠生辉。

这种木质的大门,一般都是木匠做的,“耕读第”三个字也是由木匠刻上去的。

虽然甘、陕很多地区农村庭院的大门上多刻有“耕读第”三个字,但村村却有不同。

比如,我们王湾村中农户庭院门额上“耕读第”三个字,据说是由民国时期——我太爷爷的爷爷春秋盛年时期——坐镇老家的彭四老爷写的。那个时期的王湾村尚不叫王湾村,而叫“野战坡王家”。野战坡王家有个姓万的木匠,修寺葺苗,远近闻名。据说,万木匠跟彭四老爷关系不错,修建自家庭院时,找彭四老爷写下“耕读第”三个字。自此,“耕读第”三个字便出现在野战坡王家,直至今天的王湾村,沿用的“耕读第”三个字,都是从彭四老爷的笔迹处代代拓摹来的。

彭四老爷其人其事,我从未听闻,老爸也不甚明白。比如,当问及那三个字是否为彭四老爷原创时,他便不清楚了。

不过,老爸说:“无论如何,王湾村家家户户门上的‘耕读第’三个字,源自彭四老爷之笔迹,这一点,是不用质疑的。”

我老爸前半生是个木匠,现在,三爸和五爸庭院大门门额上的“耕读第”,还是镌刻上去的。

老爸说,每次,先用纸在别人家门额上拓出字的轮廓,再将纸置于用作门额的木板上,用铅笔描绘出字的轮廓,然后,用道具沿着轮廓镌刻出字形,最后,用墨染,染后用清漆覆盖起来,从右至左,“耕读第”三个字便落成了。

让老爸解释为何农户庭院的门额上要镌刻“耕读第”三个字,他说:“装饰作用是肯定的,耕读传家也是应有之义。”但让他接着解释“耕读传家”的应有之义,他便不甚明白了。老爸不明白,我们这代人更不明白。

就这样,时间倏忽而过,很多东西便于历史的长河中黯然陨落。

多想给自己的家族撰写一部家史呵。因为,一个古老家族的家史,便是一个村庄的村史,也是整个中国农耕时代的变迁史。

渐渐地,随着时光老去,大门也就跟着老了,颜色由起初鲜亮的油黄色,最后变成与黄土地不分伯仲的浅褐色。

大门老了,整座庭院也就老了。新院子已成老屋子,主人便想:“要攒钱修房了。”

尽管大门和庭院都老去了,但大门上“耕读第”三个字,却年轻如初。日出日落,花开花谢,云卷云舒,它始终如故,像一家人不老的传说,诉说着一家人、一座庭院,一个村庄未完待续的梦。

再修大门或庭院,木质大门就换成钢铁的了。

在黄土地之上,在草木映衬之下,在人来人往的脚步前,一切都焕然一新,好似一个耄耋之年的人,一夜间便返老还童,活泛起来了。新修的庭院,钢铁的大门,旧的物件统统被换掉,所有的,都要以全新的面貌示人才行,否则,就是买得起马却披不起鞍子了。然而,无论怎样沧海桑田,“耕读第”的字样却要保留下来,唯一不同发是,它们由原来木质大门上的墨黑色变成现在铁质大门上的鎏金色了。

其实,天水农村大门门额上有“耕读第”字样的人家,大多世代为农,一年四季几乎所有的光阴都在“耕”中前行,家里并没有多少人读书或读过多少书。但这丝毫不影响他们把“耕读第”的大字明目张胆地写在门额上,就像即令一字不识,也要百字悬堂一样,这并不是要附庸风雅,而是人们对文化自觉不自觉的崇敬罢了。

多可爱,多可敬。

老树,古宅,书画,八仙桌,“耕读第”的门匾,所有这些富有深厚文化底蕴的元素,都给农家平添了实在的文化氛围。正是这些文化氛围,让整座村庄散发出幽静清雅的书香气息,让这些村庄自古民风淳朴,村民知书达理、热情好客。

这就天水人了,这就是西北人了,这就是中国北方人了。“耕读第”和“第读耕”,不管对与不对,总有一种豪情和雅致隐藏心间。

他们面朝黄土背朝天地耕作,他们肚子里没有多少墨水,他们也不懂温言细语,但所有粗狂都阻止不了他们对诗书礼仪的向往与追逐的。所以,就是要把“耕读第”三个大字以张扬的姿态示人。张姓人家的门额上刻着,李姓人家的门额上刻着,王姓人家的门额上也刻着,还有赵姓、万姓、田姓……反正,不管姓什么,家里做什么,都是要刻上这三个字的。以前是墨黑的,现在是鎏金的,一次比一次张扬。

天水人,骨子里就是有这么一种爽快和干劲,所以,才在这干枯的黄土地上生生不息,一代又一代,走到现在。

在农村,一边种田,一边读书;一边心有小家,一边胸怀天下;一边用五谷填饱肚子,一边拿书籍修身养性。最终,中国的耕读文化中的儒家思想在这里演绎到淋漓尽致。

至于读书能不能及第,管它呢。

只要家有书香,只要将豪情和雅致隐藏心间,只要这种姿态。当然,能学而优则仕固然很好,否则,就晴耕雨读吧,就安安静静地、心照不宣地跑自己的光阴吧。

无论如何,耕读传家,一个都不偏颇,都要兼顾才行。

就这样,便很好。

春节回家,有意去了几座村庄,发现一些刻有“耕读第”三个字的人家的大门上,还写着有关对联,比如,“守本份耕读第一,尽人伦孝友俱先”、“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好善乐施应贲旌扬重典,急公奉上允称巾帼遗微”等。看后,令人欣慰不已。

从小,就是这三个字,潜移默化地引导着我一步一步从王湾村走到陇城镇,再到秦安县,最后,直到北京城。蓦然回首,庭院老了,时光老了。于老了的时光中,庭院却焕发出新颜来,唯有“耕读第”三个字,永葆青春。

这就是中国八千年的文明史和唯美的中国元素,在天水农村的落脚和传承,甚至,在整个陇山以西、渭河以北,都根深蒂固。

冬日,热炕记事

天水农村的冬天,屋外干燥而凛冽,屋内因有热炕和火炉,却是煦暖如春。

在火炉还没流行开来的年代,热炕便是村民们唯一的取暖途径。当家家户户有了火炉后,热炕,依然是取暖头牌。

总想起儿时那个清贫的年代,每到冬天,全家人围坐在热炕上,一边掐麦秆一边聊天的场景。

九十年代初,父亲兄弟五个终于分家,从此独门独院各自跑光阴。分家初的三年,我们家的经济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一家七口人只为填饱肚子而奔跑。可是,当时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系还没真正确立,农民只能依靠种地过日子,所以,不管我们如何奋力奔跑,光景还是过不前去。为了生存,老爸一年四季承接给别人修房、盘炕、做家具的活计,妈妈则和我们姐弟五个除了放羊就掐麦秆补贴家用。抑或是家里每个人都身负养家的重任,故除了年纪尚小的弟弟和我,其他人很少有闲下来的时间。印象最深的是冬天,一家人盘腿围坐在热炕上,麦秆在我们母女手上的有节奏地左右摆动,像支欢快的舞曲,跳跃在指尖;地上则撒满了老爸剪下来的麦秆头。睡觉前,用笤帚把麦杆头扫在一起,顺便填在炕里,然后,闭眼欢声笑语一觉到天明。翌日一睁眼,从脚底的被子下拿出贴炕焐得暖暖的棉衣穿上,新的一天的劳作就开始了。

那段光景,一切都是冷的,唯有心和炕是热的。

抑或是人类承受苦难的潜能果真无限,被我们家称作“三年困难期”的岁月,回首间,也就那么挺下来了。

如今回家,也会坐在炕上跟妈妈边聊天边掐麦秆,但相较曾经,现在所做的一切,充其量只是对往昔岁月的缅怀,对乡村生活的浪漫式体验:体验那方久违的水土,体验生活在那方水土之上的父老乡亲,也体验祖辈们走过的倥偬岁月……可不管我如何用心去体验,也只停留于浮华,每每来不及深入,就已踏上远去的旅途。于是,关于炕,关于麦秆,关于家乡的一切,在我心中成了一首未竟的歌,纵然使出浑身解数努力演绎,可是越用劲,它们则离我越远。

因为从小热炕于严寒中为我们送来温暖,兼之其上凝聚了太多有关亲情的记忆,所以,如今它和浆水面一道慢慢幻化成家乡的名片。携带着这个名片,就算我执剑天涯,踏遍祖国的山山水水,内心深处最美的,永远是家乡。

一个朋友听我说我家的炕如何如何好后,不无诧异道:“没想到你能矫情到这种地步!难道,一堆土会比席梦思还舒服?”

对于一个连炕也没见过的人,我很难向他描述炕之于我的感受。电光火石间,生出一个主意来。于是,我故作怨嗔地对那个朋友说:“热干面实在难吃!以后别再带我去了。”

朋友听后气得几近跳了起来,说我竟如此不识人间美味。

这时,轮到我笑了。笑完,我告诉朋友:“我说小汪,没想到你能矫情到这种地步!难道,一碗热干面比鱼火锅还好吃?”

朋友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是!”

我紧跟着也告诉他:“所以,你也该知道一堆土就是比席梦思舒服了吧。”

朋友听了不再声辩什么了。

去年底,这位曾经的朋友升格为现在的老公。2015年春节,他跟我回天水,晚上躺在热气腾腾的热炕上,第二天一大早就叫唤“受不了”。原是妈妈爱婿过头,把炕烧得跟火盆似的。如今提及我家的炕,小汪依然爱将不起,我虽有些失望,但也能理解。毕竟,他的骨子里是热干面和肉糕(湖北麻城的一种特产)而非炕和浆水面;而从我的血液中渗出来的每一滴血,都带有土炕的焦味和浆水的清凉。我跟他到底不是同一方水土养育出来的人。

在天水老家,炕是家家居家必备,就像肉糕之于过年时的麻城人一样。几乎每个人都生在炕上,最后也死在炕上,一生的沉浮离不开那一丈见方的黄土堆。无论是呱呱坠地还是溘然长逝,都是村里的大事,唯一不同的是,生更多地是女人家的事,而死则更像是男人们的事,男男女女或欢喜或悲伤,眼睛则无一例外地都看着土炕。

随着时代的变迁,农舍一年比一年洋气,破旧立新,花样百出,但不管如何推陈出新,一丈见许的土炕始终是家家户户屋内必须——发生变化的只是炕的外貌,而很少有人会以床替代,因为炕给人们的踏实感,是床永远也给不了的,用老爸的话说,就是睡在炕上能“接地气”:庄稼人只要身上有泥土的味道,心情和日子才会四平八稳。

老家的土炕能让睡在其上人滋生了一种特殊的情结。

每到隆冬时节,任凭窗外北风呼啸、大雪飞舞,一家人坐在烧得热气腾腾的炕上,不管是拉家常还是掐麦秆抑或织毛衣、绣鞋垫、做布鞋,总给人以岁月的祥和与充盈感。时间久了,这种感觉甚至能入骨入髓,像胎记一样伴随一个人的终生。听闻很多跟随儿女入住城里的父母,因睡不惯床执意要回农村。有些子女为了留住父母,竟然在居民楼里偷偷盘个土炕:外形酷似老家的炕,只是无法在里面烧火。奇怪的是,他们的父母却也睡得踏实,但究竟是无可奈何之下的将就,比不得老家能冒出暖意的热炕。

前天,二姐去看爸妈,给我发来几个视频。视频中,妈妈坐在靠近窗户的炕端正吃着二姐刚在火炉上热过的瓤皮;侄女王霄楚光着脚丫子疯了似地满炕奔跑,边跑边发出“咯咯”的笑声;老爸则坐在炕前的火炉旁一口一口地喝着罐罐茶……看着父母更加苍老的颜容和家里凌乱又熟悉的场景,我的思家情绪再次高涨,但唯一的希望只能寄托于即将到来的春节。

没有离开家乡的人很难体会到一个游子对家乡的感触。不过,游子也不尽相同:有些游子想家了还可以回去,比如三姐;而有些游子再怎么想家也只会渐行渐远,比如我。

三姐跟我一样,都是天生恋家——“恋家”的英文单词是“Homesickness”,可见,它是一种疾病呵——的人。

大我三岁的三姐,十六岁就离家踏上打工之路,但多年后,她还是选择回家成家立业。

一次,我问三姐为何不留在大城市,记得她说:“在外面不管遇到什么困难我都能挺过去的,可是,每到冬天就我异常想家,想到无法抑制的地步。城市的冷,让我在深夜总想着家乡的热炕。那时深刻地感到,家里的热炕不但温暖着我的身体,更温暖着我在外漂泊的心啊。一天,宿舍里其他人都睡着了,只有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想着妈妈放的热炕,一遍又一遍……”

于是,那个冬天还没过去,三姐就收拾铺盖回到了家。

三姐是幸福的,相比之下,远居京城的我,此生不管西北风如何狂妄不羁,再也没有多少机会躺在家乡的热坑上了。唯有在京城凛冽的寒风中,怀念昔日那温暖的感觉以及温馨的味道。

记忆中老家的正月十五

最后一次在天水老家过正月十五好像还是2010年。接下来的四年,别说正月十五,就连春节都没在家。今年终于赶在除夕之前抵达秦安县陇城老家,呆了八九天,算是在家过了个很奢侈很任性的年。

离家的前一天,镇里“上九”的戏已上台。

戏是我们陇城镇自己的秦腔班子搭台唱的,唱功和舞台设置都非常一般,但看见小镇有自己的戏剧班子时,我还是很兴奋。

据说,很早以前镇里就有自己的戏剧班子,只是我没注意到。

台上《二进宫》唱得正酣,台下我在四处乱窜,边听边审视戏台四周拔地而起崭新的商铺。穿行在铿锵有力的嘶声力竭中,真有大喊大叫的冲动:“我的亲人呀!我的家……”

三姐劝我最好站着别乱跑,让人看着笑话。可我还是站不住,气得老公说:“没想到你没出息到这种地步,就这种破戏,也犯得着你跟打了鸡血似的。”

一个混迹北京的湖北佬懂什么,连歌都唱不上三首,哪里能体会到戏剧鼻祖秦腔的神韵。就像我体会不到他作为一个球迷的幸福一样,他是体会不到我一个秦腔迷的幸福了。所以,随他怎么说,我才不跟他一般见识。

其实,镇里的“上九”根本算不上热闹,可是,之于我这种常年游荡在外的人来说,已是难得的恢弘壮观。其实,在我们陇城镇看戏,还得在农历正月十五、三月十九和八月十五等这些举办大型庙会的日子。

老家很少说“元宵节”,一般把这天都叫正月十五。记忆中这天,白天清水河流域南北二山几乎家家户户倾巢而出,百川入海般涌往陇城镇看戏、看“故事”、凑热闹。

戏在南门唱,一般请的都是著名剧团的著名秦腔艺术表演家。戏台对面是蔚为神圣的女娲祠,与色彩斑斓的戏台遥相呼应,成为陇城镇一大半庙宇最为高端的艺术至尊。秦腔是天水人生活的一部,不要说每逢大小庙会就请专业大小剧团登台演唱,就连寻常日子,老百姓也是隔三差五聚集一起吹拉弹唱各显风骚。

来北京之前我会很多青衣唱段,现在,嗓子坏了,戏词也遗忘殆尽。此次回家,姐弟一众K歌,他们个个吼得声情并茂,就我操着个破腔,戏不成调。回家后,甚至连只会一句“皮鞭打气的人满腔怒火”的老爸,也开始鄙视我,说我怎会将秦腔忘得如此彻底。

世事变迁,真是匪夷所思。

这天,与唱戏相提并论的还有“故事”。

所谓“故事”,也就是社火了,但我们陇城镇人都管它叫“故事”。“故事”团队有来自南北二山的,也有清水河川道的,一般都取材神话传说或历史典籍(是以谓之“故事”?)。或庄重严肃或嬉皮笑脸,无不活灵活现各显神通。

说起陇城镇正月十五的“故事”,关井的“亭子”堪称一绝,简直能与我们王湾村的“拐子”媲美。关井的“亭子”,不知打造它的艺术团队都是些什么人,既神又能,每每让人震撼感叹最好的艺术家原在民间。若是哪年正月十五关井没有“亭子”,整个“故事”演出就缺少仙气。对了,关井的“故事”最大的特点就是仙气十足,不管取材哪部神话传说,总给人不似人间的错觉。

天水的社火演出,作为秦州区十分重要的文化存在之一,近年来,发展苗头是一年比一年盛。

说起老家的社火,我就可怜起生活在大城市的娃娃,他们永远无法亲临像我们陇城镇正月十五庙会这种万众沸腾又不至于发生踩踏事件的宏大场面呀。

除看戏和社火演出,在这万人空巷、寒气渐退的喜庆日子里,亮点还有风流侧漏缠绵无天的情侣。就连垃圾蹁跹的清水河畔,河堤上到处都是勾肩搭背谈情说爱的年轻人,夹杂在水泄不通的人群中招摇过市的俊男靓女就别提有多耀眼。

春天就这样洒落人间。

我虽然在北京生活了十年多,但与那些情侣相比,竟然显得保守,跟不上小镇的时兴风尚。

以前读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时,每逢这种春意盎然的场合,我就梦想能从“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中,体验一次“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可是,等曲终人散之后,我才猛省又一次忘记正经事了呀,唯有空愁暮了。

晚上,吃过团圆饭——那时家乡尚未兴起吃元宵,晚饭一般吃瓜果之类的——大多是圆的,以表团圆之意——我便领着左邻右舍家的孩子,打着灯笼到处找“害虫”。

最大的“害虫”就是蚰蜒,但遇到“钱串子”会作揖放过。现在才知道,蚰蜒与“钱串子”是同一物种,而家里所谓的“蚰蜒”,根据描述该叫蜈蚣才对。不过,说蜈蚣是“害虫”可真是对蜈蚣的不公平,名列“五毒”之列的蜈蚣具有重要的药用价值,我自己就吃过有蜈蚣的中草药。

说远了,还是说打灯笼的事吧。

正月十五打灯笼是小孩子的一项非常盛大的娱乐活动,清辉遍洒的人间大地上,五颜六色奇形怪状的灯笼,与当空明月交相辉映,为深幽淡然的小镇村舍平添无限风流。打灯笼也是相当有讲究的,去什么地方,念唱什么语词,都是代代口口相传下来的,可惜现在忘得一干二净。这晚流行“捣灯笼”,新买的灯笼不是在十五的晚上嬉闹烧掉就要在十六的晚上烧掉,否则,不吉利。后来,开始时兴买电灯笼,不管怎么捣,除了断电定然是烧不起来,加上电灯笼又贵,往往今年打了明年还要打,关于“捣灯笼”这一惊心动魄的场景便随之式微。

我从小打灯笼,2010年都二十六岁,晚上依然领着一帮娃娃打着灯笼到处转悠。后来,本不想再打了,怕街坊看见笑话。但我爸妈却坚定不移,并极尽主观地说:“我的娃在我眼中永远是个碎娃娃!”

看着他们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神,我感觉自己真的只是个小孩子了,便又中气十足地打起了灯笼。不管电灯笼怎么好看,我自己从来都是只买纸灯笼打的。所以,每次都能见证那惊心动魄的场景。

随着城乡一体化,据说近年来家里像正月十五这样的节日也渐次与城市接轨,跟我印象中的截然不同了。叫“正月十五”感觉老土,改口“元宵节”的人越来越多,家家吃元宵;白天的社火一年不比一年,晚上看戏的人稀稀落落,女人连团圆饭都顾不上吃地大跳广场舞。

我问妈妈小孩还打灯笼不,她说:“现在孩子打的少了,晚上跟着大人去镇里或梁头看璀璨烟火去了。你在家的时候,正月十五晚上那叫一个热闹,现在,清冷地很……”

城乡一体化,陇城,这个历史文化古镇脱掉原有面纱,旧貌换新颜,步伐走得不比哪里慢。

虽然,小镇走在时代发展的前沿,摒弃了很多过去的“糟粕”,比如,去庙里和祖坟烧香也开始偷工减料,能少跪就不跪,能少去就不去。我并不觉得这样的变化有何不好——有发展总是好的——但传统节日神州上下清一色的姿态,一个历史文化古镇,正月十五除了吃元宵就是遥望他人烟花,剩下就是看晚会、吼KTV、猜灯谜。如此这般,在北京和在天水,正月十五再无不同,城乡一体终见成效,但三国街亭古战场、娲皇故里、西番寺、古城遗址,等等,所有历史的车轮辗过这里留给陇城镇的深蕴去哪里找回?

秦腔,一个未完待续的梦

前段时间,老乡孟姐告知近期在长安大戏院有秦腔演出,问我想不想去看。

哈,有秦腔,哪有不想去!怎能不想去的!我不假思索回应:“去呀去呀,一定要去的呀,怎么能不想去呢。”

那一刻,对于秦腔的钟爱,让我无比激动,好像一下子失去了理性思索的能力,一切言行举止仅仅出于本能,丝毫不存在任何矜持和客套。

反正,就是要听秦腔!

我爱秦腔,很爱很爱。这种爱,是自然而然的,也是入骨入髓的。从角色到唱词,再到唱腔;从题材到伴奏,再到脸谱;从宏大的舞台到精美的服饰,再到台下如痴似醉的观众。总之,与秦腔有关的,我都一概喜欢。

秦腔就像是我的一个故人,无论时空几许,要么相见,要么怀念,但总在归来之中。

我很小的时候,村里通电不久,二爸从陇南市买回一台录音机和很多很多盒磁带。磁带一半是流行歌曲,一半是秦腔。

那时,我太爷爷还活着。每次,流行歌曲响起来,他就大喊:“额(我)把你们一群哈怂,天天放着X你妈的靡靡之音,关球了、关球了。”

于是,他的孙子们就关了。

关了,他又会不停地嘀咕:“哎,关了租(做)啥哩嘛,把个机子放着不用,买它着租啥哩嘛。”太爷爷的话意味深长,没在那个家里生活过的人断然是听不懂的。

于是,他的孙子们只好把录音机再次打开。不过,这必须放上《金沙滩》、《下河东》、《辕门斩子》、《张连卖布》或《三娘教子》这样的秦腔磁带才行。其实,太爷爷最喜欢听的是《安安送米》。可是,他没听几次,家人就告诉他:“那个磁带寻不见了呀。”但我看得清楚,是三爸把那盒磁带给藏起来了,就藏在厦房里装麦的麻袋后面。

因为太爷爷喜欢听秦腔,我也就天天跟他一起哼唧。

一个七十多的老爷爷和一个四五岁的碎娃娃,在秦腔面前,瞬间都成了半生不熟的少年。虽然很多戏词我根本听明白,听懂的也不晓得其中蕴含着怎样的悲欢离合,但听着听着,总以为自己已经很明白了。听得兴致来了,太爷爷唱一句,我就跟着哼一句,两人手指不停地敲打着各自的大腿。一晃眼,已是日薄西山。

不过,若是《安安送米》唱起来,我就跳出大门跑了。

不知为何,太爷爷一听那部戏,便泪流满面。有一次,他竟然嚎啕大哭,弄得一家子上下将近二十口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后来,大家才晓得,那部戏总让太爷爷想起过去的悲情岁月,想起自己历经的艰辛平生,以致伤心落泪。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太爷爷总是入戏太深。

不过,太爷爷的哭相跟笑似的,我看着乐得不行。可我到底不敢笑,于是,索性就跑了。

家人知道了这个缘由,《安安送米》的磁带,在太爷爷有生之年,便再也“没有”找到过。

因为那台录音机,因为太爷爷,经过日复一日地耳闻目染,一大家子人便都喜欢上了秦腔。我们姐妹——太爷爷的曾孙女——四个,简直就是秦腔迷,闲暇时围坐在炕上,就一起演绎《藏舟》、《柜中缘》等耳熟能详的剧目。

分家时,录音机跟随太爷爷留在了五爸家,我听的也少了。

三年后,家里买了彩电,接着又买了一台VCD机和很多张秦腔碟子。这下,就能看到词文并茂、有声有形的秦腔了。看了,直让大字刚识几个的我惊呼:“天哪,原来秦腔的戏词这么惊艳,动作这样优美!”

每次家人都出去了,我就放上碟子,一面对着戏词跟唱,一面摆手弄姿地模仿动作。一天,我一个人在家,电视上他人唱得正欢,电视前我一边跟着唱,一边入情入境地模仿动作,不想被妈妈迎门撞见,羞得我好几天后看见妈妈还会脸红。

到陇城镇读初中,无论是南门的戏场还是骡马会场的戏场,离学校都很近,可谓近水楼台呀,似乎只要那里唱戏,我都可以去看的。可惜,学校严禁学生翘课,而我,又是个循规蹈矩的毛头小孩。虽然,班主任蔡艾生先生钟爱秦腔比我还甚,但他才不会给我法外开恩,让我不好好学习而去看什么秦腔呢。

初中三年,每次我都坐在教室里,听着从外面传来的隐隐约约的唱戏声,干着急。

到秦安一中读高中,我的数学老师不但是个秦腔迷,还拉得一手好二胡。好几次,下课了,王老师便叫我去他们办公室,他拉我唱,其他老师当观众。

一中附近有个戏台,常有秦腔演出。但学校也不允许学生逛戏场,尤其是晚上,耽误了学习事小,学坏了事可就大了。每次有秦腔上演,班主任潘老师和王老师就轮流训诫我们:“谁要是去戏场瞎逛,被我看见了,哼哼……”

他们的话真有意思。他们不是应该在教室监督我们学习么,我们去瞎逛,他们怎么看见?

听明白了他们的话,每逢演出,我便明目张胆地去看了。

好多次,我看得正欢的时候,耳边传来熟悉的喝彩声,转眼,发现王老师或潘老师就在不远处,还时不时鼓掌喝彩,口里不停叫“好好好”。站在老师的角度,足以把我看得分明。不过,老师也不批评我,我也不惧怕他;师生一起,心照不宣,直到戏散场。

为了听秦腔,我哄我爸妈说要买台随身听以便学习英语之用,他们很爽快地就答应了我的请求。随身听刚买回来,我就去音响店。《哑女告状》、《火焰驹》、《铡美案》、《花亭相会》、《窦娥冤》、《西湖遗恨》、《劈山救母》、《王宝钏》、《三滴血》、《放饭》、《玉蝉泪》……凡是能看到的秦腔磁带,我统统买了下来,尤其是窦凤琴、马友仙、商芳会、肖玉玲、郭明霞、李爱琴等名家的唱段。两个纸箱子装得满满的,除了六七盒英语听力磁带,剩下的全是秦腔。那时,最喜欢的秦腔表演艺术家是李梅,她的声音即纯又粹,好似来自深谷幽泉的叮咚声,却有着裂帛震撼的高亢,听得人心潮澎湃,仰慕不已。

自从有了随身听,我想去哪里听就去哪里听。那时,我的良辰美景不是考出好成绩,也不是谈对象,而是在葫芦河畔的万倾桃园中,嗅着人间四月天的桃花香,听着秦腔看书。

上大学前,我虽没看过几本小说,但编故事却很有一套,那点能耐可谓全拜秦腔所赐。那时,戏词背下了不少,对很多戏甚至“全本”通熟。那些戏词,不但教会了我讲故事的技巧,而且,在它诗意语言的熏陶下,文字也华丽起来,以致语文老师经常问我:“这个词,不会又是你造的吧?”

来北京上学时,我带了那台随身听。可到京后才发现,这里流行的是MP3呀。秦腔磁带是肯定买不到的了。把自己带来的磁带放进去听,舍友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件从远古遗落下来的古董。于是,一学期后,我索性把随身听拿回家送给弟弟了。

没有随身听更好了。电脑上不但可以放秦腔光盘,还可以下载好多秦腔音频,然后,装在MP3里,连磁带钱都省了。

毕竟,京城是国粹京剧的天下,不是秦腔花开枝蔓的土壤。走在路上,抑或在同学或同事面前哼几句秦腔,便引来侧目无数,大家像观摩新新人类一样瞅着我,心想这女人是不是有问题。渐渐地,跟秦腔的关系并没有那么亲密了,十天半个月不听,也并不遗憾;半年数载不唱,也并不觉得失去什么。

一天,一个人在家,百无聊赖中唱起了久违的秦腔。时而激越、悲壮、深沉、高亢,悲愤、痛恨、怀念、凄凉得不行;时而欢快、明朗、刚健,又喜悦、愉快得按捺不住。一遍遍,亲切得直令人悲喜交加。原来,放弃一件事,并非一念之间,也需要山高路远,天长日久,甚至,不可能。

如今,在我生活荒芜的旷野里,秦腔成了我一个放不下又拿不起来的梦——毕竟,这里不是它的土壤——但又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将这个梦继续下去。

从来没有一件事让我如此牵肠挂肚,每次想起来,总觉得没有像写文字一样去坚持,是我整个人生的惨败。

有人问我:“你坚持了,又会怎么?”

是的,就算我坚持下来,好像真的不能怎样。我不能像写文章一样见缝插针就能干起来,也不能放弃法律工作开始一种全新且未知生活的勇气——至少现在——更无法回到它赖以生存的那片故土上去。

也有朋友说:“只要有心,在哪里都会开花结果。”

理论上,可以这样去做,但试问京城的浆水面能吃出天水的味么?更何况,秦腔是有声艺术,在有湖北佬的家里大吼几声,看看他的反应如何?非骂死你不可,更别说在大街上唱了。不像在西北老家,不管男女老少,也无论有无文化,你吼,他也吼,大家一起饱餐精神食粮,都美死了,谁还会说谁呢。

尽管如此,我还是念念不忘。它在我心中如青溪一曲盘桓,让我魂牵梦绕,让我不得安省。

尤其是,每回一趟老家,看见到处张灯结彩唱秦腔,乡人朝拜一样从四山涌向戏场,回京后,想起那场面,就中邪似地翻出手机里存的段子听。走路时听,吃饭时听,干活时听,甚至,连做梦时也在听,几近走火入魔。听到兴致高昂处,便要吼几嗓子。管他湖北佬骂骂咧咧,管他路人侧目不已,只要自己赏心了,只要不辜负此生此梦就好。这么一想,索性真就吼起来了,唱“西湖山水还依旧”,唱“老娘不必泪纷纷”,唱“秋风吹月儿高湖水浩荡”,唱“许翠莲来好羞惭”,唱“手托孙女好悲伤”,唱“枯木逢春还在发,人无两度再少年”……这一唱,便不可收拾了。

倘若遇到会唱秦腔的老乡,就一起演绎《花亭相会》吧,一起演绎《二进宫》吧,或者来一折《斩秦英》吧。只要是秦腔,唱什么都好。

原来,秦腔已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镌刻在我每一寸肌肤上,浸透于我每一个细胞中,曾以为它离我远去,其实,从未离开我半步。

现在,手机里存了不少唱段,想家时,点开一首,单曲循环大半天;忧伤时,点开一首,一听就是一整天;高兴了,更要点开一首,听上好几天才肯罢休呢。

只有秦腔,能做到“两三语唱出千古事,四五步走过万里云”。只有秦腔,能将“浑厚悠远,婉转澄澈”表达到淋漓尽致。只有秦腔,最接近我们西北人的秉性,把对生活的爱恨情仇酣畅描绘,有大家闺蜜的婉约,也有犷悍男子的豪迈。

有人说,对于秦腔的热爱,是因乡情所困。诚然,秦腔是家乡烙在我身上的一枚印记,但我对我它的钦慕,比它在我身上的烙印更深。

不疯魔,怎成佛?

但秦腔更像是我的一个梦,在追逐它的道路上,我深深沦陷。它是最美的戏曲,能让人将爱恨情仇一泻千里。它是诗,是歌,也是生命,更是生于陕甘的人身上能和浆水面相提并论的胎记之一,我们人走到哪里,它就跟在哪里。所以,那晚,在长安大戏院上演的新编历史秦剧《大秦文公》的舞台下,座无虚席,除了60后、70后,还有很多80后和90后。其中的每一个人,跟我一样,来此,都是为了在异地他乡演绎一个跟家乡有关的未完待续的梦。

我的这个梦,从太爷爷那里开始的,生死相伴。

秋天,遗落清水河畔的记忆

来京整整十年了。对它的秋天,印象还是很淡,全是抽象、笼统的存在,没有更加细节的记忆。大凡存在记忆中的细节,全跟清水河畔那个叫王家湾村——我的家乡——这个地方有关。

关于家乡的秋天,最深的印象就是种小麦了。

我们村在清水河以北,属于向阳地带,小麦种的比较晚,一般在秋分左右,而清水河以南,白露前就开始下种,第二年收割却比我们北山晚大半个月。

近些年,农业机械化开始在老家流行,五爸开上他的旋耕机,一天就能种近十亩地,这在十年前是无法想象的!2005年我来京之前,老家播种不是“二牛抬扛”,就是全靠人力“吭哧吭哧”一镢头一镢头,慢慢地挖。

我们家族比较大,父亲兄弟五个,除二爸定居徽县外,其他四个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每年耕种几乎都在一起互帮互助。那时,爷爷长年在小陇山林场工作,作为长子的大大,是我们家名副其实的头号劳力。秋种时,他起的特别早,前天晚上就备好一切,第二天凌晨五六点,叫起三爸和五爸,摸黑将农具、化肥、种子等用牛拉到地里,扬完粪和化肥,撒上种子,就开始一扛一扛地耕。

家族中的女人虽然也会去田地里帮忙,但更多的则是在家备干粮。

我除了上学,每逢假期或周末,若非放羊就是早起帮姐姐做饭,然后把干粮提到田地,看着大大和两个爸爸大快朵颐。

从小目睹父辈耕种,有些场景令人毕生难忘,比如起早贪黑,比如大滴大滴汗水沿着大大的额头、脸颊、脖子倾流而下,比如父母手脚上厚厚的老茧……尤其是大大的汗水,铭心到刻骨。农忙季节,每次回到家,他的擦汗毛巾总能拧出水来。现在,家里虽不种小麦,也没多少农活,但父亲的汗水还是那么多,好似惯性,一年大半时间都在流。每每想起这些,我就心疼不已,总以为大大此生缺一条擦汗的毛巾。于是,我经常去商场买大小、花色、质感不一的毛巾,然后打包寄回家,让大大从此不再缺擦汗的毛巾。

当然,最近的印象非掰玉米莫属了。

至今,我们家都种有一亩多的玉米。除播种时缺席,放苗、除草、掰玉米棒、扯玉米皮,最后到装到袋子中,我几乎都能参与。自工作后,每年距离国庆还有好多天,我就警告大大,让他别去掰什么玉米了,拜托他给我和姐姐留一点乐子——其实,主要不是乐子的问题,而是不想让腿疼的大大再去干那么重的农活。大大半推半就也就答应了。

于是,到家休息一晚上,第二天我就下地干活。

我和二姐、三姐,一个个像极了女中豪杰,手持镰刀,左突右冲,攻城略地,转眼间,一个个玉米棒子像一颗颗敌人的头颅,被我们砍下一堆又一堆。然后,赶在天黑之前再把它们用摩托车拉到庭院门口。第二天,吃过早饭,举家出动撕扯玉米皮。到晚上,一袋袋黄灿灿的玉米棒就整整齐齐地堆码在庭院中了。

扯玉米皮的过程,最亢奋的当属我的侄女王霄楚。她抱着金黄的玉米,不停地啃,最后,一粒也吃不到嘴里,急得哇哇大哭。

收完玉米之后就要挖洋芋了。

记忆中,挖洋芋跟掰玉米的感觉差不多:辛苦的是大人,兴奋的却是孩子。我家还是在我很小的时候种过洋芋,所以,之于还是孩子的我——至今,每次回家,我依然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印象中只有兴奋、没有艰辛。

当洋芋安放到窖里,庄稼人忙碌一年硬说可以闲下来了。

前些天给妈妈打电话,她说刚帮五娘家压完洋芋粉条,接着就要跟大大着手准备腌咸菜了。咦,就算没有大的农活,家里人就这样,总要整点事出来干,仿佛闲不住是他们对生活的永远追求。

除了农活,关于老家的秋天,还有很多纯属童趣的记忆。

记得小时候,秋风一起,秋叶满地。最多的是柳树和槐树的叶子,其次是杏树和椿树的。当然,数梧桐树的落叶最大,还有很多想不起名来的乔木,被北风横扫在犄角旮旯里。这时,叫上玩伴,提上竹笼,不一会儿就将它们一扫而光。最后,保证每个玩伴家里的炕眼门前枯叶堆积如山。傍晚时分,妈妈用这些树叶填炕,晚上就躺在热腾腾的火炕上静听北风呼啸,感受寒夜如春。

在老家的秋天,还有一大乐趣就是采蘑菇。在小树林里,在小麦、油菜和苜蓿地里,甚至在有草木丛生的沟沟畔畔中,都能发现野生蘑菇。

我是个野孩子,总是闲不住,秋雨过后,约上三两伙伴,踏遍湾里的每个角落,四处去寻找蘑菇。那时,颇为不解的是,平时随处可见悄然张开的伞盖以及散发的浓郁清香,可当专程采摘时,每每发现少得可怜。往往寻上一天,小小的食品袋里往往不过二十朵。可是,就算颗粒无收,大家心里也是乐的。尤其是冷不防被潜伏在枯枝败叶中的癞蛤蟆或毛毛虫惊吓得大叫大跳起来的场景最为有趣。伙伴中我是最怕那坨软乎乎的东西了,无意中脚踩到或手碰到,我就哭,逗得大家开怀大笑,鼻涕流到嘴里去他们都感知不到了。最后,恸哭的我又被他们的模样逗乐了。

回到家,姐姐把我采来的蘑菇挑拣后,清洗干净,从大门外的花园中割点韭菜,加上几个鸡蛋,在锅里用铁铲扒拉扒拉翻腾几下,便是一盘美味佳肴。当然过,一家七口人,那点韭菜炒蘑菇,也勉强只够塞塞牙缝了。

扫树叶和采蘑菇的日子里,用脚步一遍又一遍丈量着王家湾每一寸土地,直到今天,王湾村的哪块地归属谁家的,我都了然于心,甚至连大沟里有些年月的树木,能清楚地记得它们的模样。不像在京城,一个人显得太过渺小,淹没在人海中,将近十年也不知道它究竟有多大。只知道,到秋天,香山的红叶,颐和园的垂柳,潭拓寺的钟声,陶然亭的芦花,八达岭的松柏……都是京城游玩的好去处——可我几乎不曾去过。唯一印象深刻的是凉水河畔的银杏,一树金黄,赫然醒目,像极了秋季老家的槐树颜色。

如果不扫树叶,不采蘑菇,若是午后光阳和煦,我就拿本书去田地,然后找个视野开阔的地埂,静静地坐上几个小时,走入书的世界,天冷点也不怕,即便天黑也不知回家。有时,也会跟父亲去放羊。经常地,把羊群赶到目的地,父亲便再也看不见我的身影了,但他也不生气,他知道他的这个娃有个野游的怪毛病。

不管是看书还是放羊,站在梯形的田垄上,放眼望去,小镇的天空深邃湛蓝,草木一边斑驳一边飘零,田地的麦苗和油菜青嫩娇脆,野草丛林,将时光晕染得明净、纯澈,以致天地万物简直一目了然。

暮秋时节,到晚上天气渐冷,举家围坐在炕上,笑声朗朗。这样的场景,让人丝毫感觉不到秋的悲凉,反而是忙碌大半年后的温暖回归,好似人生本该如此:辛勤和欢乐相间,更能彰显出生命的真谛,就像草木的盛开与回落同在。

现在好啦,身居京城,农活干不成了,树叶扫不成了,蘑菇也没个地方去采,就连寻个旷野或山头一个人静静地看书也无法做到,放羊更是无稽之谈。秋忙、秋趣、秋声、秋色,这些在老家俯拾即是的景象,在这里变得比金钱还奢侈、昂贵。不过,奢侈也有奢侈的好处,那就是得空外出一次,或坐在上下班的大巴上,若逢灿若黄金的草木,或万里无云的碧空,在对视觉的猛烈冲击下,一草一木、一树一叶,也滋生出不少好心情来,抑或引发诸多遐想——比如,想起家乡的旖旎秋景——然后,一边珍惜,一边失落,一边挖空心思地拾起遗落在清水河的那些关于秋天的记忆……

只是,如此是喜?是忧?

到西番寺处去追寻

一切似乎都没有停下来的可能。

顺着历史的踪迹回溯八千年,站在文明的起点尝试着去遐想八千年后或者更远时空里的存在,就像在今天或者今后更远的时空里,遥想八千年前的景象一样,文明的痕迹近似于传说。

踏着夕阳的余晖,沿着古镇陇城,细数人类的印迹,似乎在这里可以发现宿命影子。

三国古战场,街亭一战,诸葛亮挥泪斩马谡,一代军事奇才幼常因此命断黄泉,蜀汉伐魏大业自此渐趋式微,三国鼎力之局面也自此重蹈“分久必合”的历史魔咒。而引发这个魔咒的导火线(即街亭失守)无疑给后人留下无限的遐想与思忖。

难道这真的是历史发展的宿命吗!

沿着古城向东前进,女娲祠巍巍屹立于凤凰山下。

在这里,娲皇故里的深邃与沉重却能给苦苦追寻的人们一个最直接的交代,那就是,它可以是上溯到传说。由是不禁令人惊叹,人类历史的长度到底有多长?

斜阳无限,暮霭苍苍。

耸耸肩,抖落身上的尘土与疲惫,沿着古城西南方向继续行进,让一颗无法承受太多历史讯音的心灵在此稍作休息,给自己一点可以接近本真的间隙来感受返璞归真后的灵空与彻悟。暂时将都市的嘈杂及浮华从心灵中拂去,把自己全部交给纯粹的静谧与感悟,所有素日无法得到的自然,在这里将全部得以弥补。这里,便是陇城古镇的著名景点之一:西番寺。

西番寺与女娲祠、街亭古战场一道,组成悠悠古城的文脉。读懂了它们,也就读懂了华夏最初的历史。

西番寺,以前叫无忧寺。

据说公元前221年秦始皇统一了六国,平定了割据陇城的番王阿育王后,认为天下统一太平了,“吾无忧矣!”为纪念这一壮举,便在陇城麦积崖——即今天的西番寺所在地——凿陷洞、建庙宇,取名“无忧寺”。到唐代佛教适逢大兴,由尉迟敬德奉旨重建“无忧寺”,且更名“西番寺”(缘何以西番命名之,对于生活在这里的人也是个谜,地方志记载也阙如),沿用至今。

历经无数次历史变更,随着朝代更迭,今天的西番寺,其命运也几经沉浮后而成为镌刻、适存下来的历史名片。

现今的西番寺,钟灵毓秀、气势恢宏、刻画细腻、错落有致,崖洞拔地而起,庙宇依山傍水。走近它,使人油然产生与世相隔的错觉,同时,又不致令人沉湎于过去而淡忘即时即刻的现世安逸。

记得小时候听父亲讲过很多关于西番寺的传说。其中有一段现在看来依然很无厘头的插叙,但足以给它带来其本身应固有的神秘色彩。

据说那个时候,西番寺本不在麦积崖。一天早晨,人们突然发现标志西番寺的旗帜不见了,引得人心惶惶,深恐获罪于神明,故派人到处寻找旗帜的下落。后来,有人在麦积崖上发现了旗帜,传言说是一只狐狸深夜将旗帜衔至此地的。大家都知道,狐狸有通灵的天性。于是,人们以为是上天的旨意要将西番寺落置于此。兼之,麦积崖本身松柏葱郁,盘龙树四季常青,山顶常现紫光仙气,更适合修建庙宇。这个传说可能今天无法直面历史记载,但沿着麦积崖攀山而上,从山麓至山顶,便会发现,原来名副其实,更是不枉传说。

据看寺老人讲,鼎盛时期的西番寺,依山而建,随地三台。第一台建有土地庙、魁星庙和磨针洞。第二台地有灵官殿和戏楼。第三台地是全寺的建筑核心,正中部是无量殿,左边是子孙宫和考察殿,右边是药王庙、弥勒佛、寿星庙。再向上,则是规模更加宏大,居一山之最的地藏王洞。最高处为玉皇阁,阁分三层,高十余米,呈棱锥形,腾然崛起,巍峨轩昂。

可惜的是,历史好像总喜欢给后人腾出些许凭吊的空间。鼎盛时期的西番寺已然成为过去,尤其是第三台地近代破坏几近殆尽,现虽不舍修葺,但依然无法回到当初。好在今天的寺院,同样气度不减当年。没有了戏楼,没有了药王殿和弥勒佛,但新增的幽冥宫和园通宫颇具特色。记得参观园通宫时,洞门两侧刻有一副对联:“若不回头谁替你救苦救难,如能转念何须我大慈大悲。”可见,这园通宫非观音菩萨莫属了。

在无量殿右下角处,悬挂一口大钟。微风袭来,窸窸窣窣,宛若深山禅音,自然而发。

站在大钟旁边向山下望去,整个古城尽收眼底。

袅袅炊烟夹杂着日薄西山的余晖笼罩了的清水河畔两岸。而这时候的清水河犹如盘古手中的利斧一样从南北二山间力劈而下,继而马不停蹄地朝西奔去。有谁会想到,陇城,这座西北历史古镇,在表面的清爽洒脱之中竟然包容着数千年的人类印迹,在看似平静的现实生活背后,曾经狼烟四起、烽火连天?

这个时候的西番寺是静谧的,好像一个与世无争归隐林间的隐士。而它,也应该是这样的,只有一天是例外的,即每年的农历三月十九日。

农历三月十九日是古城一年中两大庙会之一(另一是农历正月十五于女娲祠举行的庙会)。

每逢这个时节,古城已然春暖花开,麦积崖龙柏花竞相开放,野丁香漫山遍野,紫光普照。寺院里最著名的盘龙树也枝繁叶茂、虬劲有力,给寺院平添无限神圣与奥妙。山上幡旗飘舞、钟罄齐鸣,各种色泽的纸或塑料折成的鲜花景致,让游人眼花缭乱。远近的人们从夜间零时就开始上山朝拜,按当地的习俗谁家进了头香则会一年大吉大利。

农历三月十九日已不仅是当地公众性的文化娱乐活动,更是人们对幸福生活的一种祈祷,甚至,有从陕西等省远道而来的香客及游览者四方云集,共同见证这一天西番寺的另一个侧面。

我想,这不啻是遐迩闻名的西番寺的古朴典雅、气势恢宏成就了三月十九日这一天的热闹非凡,主要的还在于它厚重的历史文化气息:这里是人类始祖伏羲女娲生活过的地方,这里是千军万马厮杀过的街亭古战场,且与大地湾遗址隔山相望。地处这样文明浩荡、气韵悠长的清水河畔,西番寺承载了远远超过麦积崖所能承载的底蕴,也许承载着秦州先民的精神嘱托,也许更承载了整个华夏历史最纯朴的文脉。

赶年集

说年集,千万别提城市的了。

跟农村相比,城市的年集简直弱爆了,且城市规模越大,临近春节越是荒凉。像北京,每到春节几乎都是座空城。人都没了,还谈什么集市。当然,这种体会只有在农村生活过的人才能切身感知,若给从小在城市长大的人去说农村的年集多好多好,保不住会受对方一番奚落,嫌弃农村的年集“太闹”。

“太闹”这个词,经城里人这么一说,顿时灵动鲜活起来了,拿来形容农村的年集再恰当不过,只是此闹非彼闹而已。

窃以为,泱泱神州,年味是农村浓厚,年集是农村热闹。而老家清水河流域的年集,则是最热闹不过的了。

清水河是家乡的母亲河,其河水源头出自陇山,流经张家川县及秦安县辖区的陇城、五营和莲花等乡镇。因陇城、五营和莲花同水同源,且历史一脉相承,故陇城人口中所说的“清水河流域”,一般指陇城、五营和莲花三个乡镇。

虽同水同源,但这三个乡镇的逢集日各不相同。

东边的陇城镇每逢农历双日开集,西边的莲花镇每逢农历单日开集,地处中间的五营乡则每日都有集。这就好了,陇城开集时忘记买东西了,第二天可以去五营买;五营的集市毕竟小了点,十万火急的话,去趟莲花即可。这种安排,寻常日子如此,逢年过节亦是岿然不动,但只有年集,才是一年中最有赶头的。

赶年集,家家户户必买的年货当属年画、对联和爆竹了。倘若家族中有亲人去世未过三年的,门神和对联是不用了,但灶神和爆竹无论如何都得买。

在天水人心中,敬天地、畏鬼神是大事。敬天地以信泱泱正气,畏鬼神乃避无德之事。天地和鬼神的事,往往要比活人的还重大,这倒并非是愚昧,而是文化传承,是内心笃信,是德行约束。既然要敬天地、要畏鬼神,怎么能或缺年画、对联和爆竹呢?

进入腊月,每逢开集日,街道两旁就摆满了年画、对联和爆竹,和悬在头顶的大红灯笼以及近在眼前的中国结相映成趣,远远望去,干枯的小镇好似开出一大片又一大片鲜嫩的红花来了。走近些,才分得清原来是门神,是灶神,是对联,是字画,还有灯笼和爆竹。

门神和灶神都属于年画,乍一看,清一色的花花绿绿,好似没什么不同,其实里面大有文章。

先说门神。门神分上房门的,厨房门的,厦房门的,大门的,商铺门的,牲口门的……区分开了门,还要考虑屋子的朝向,里面住的人、放置的东西等。除此之外,其他的便可任凭个人喜欢选择了。

再说灶神。首先,要根据厨房朝向确定买东灶、西灶、南灶、北灶还是东南灶、西北灶等。然后,依据大门的朝向确定画面中的狗和鸡面部的朝向(狗须面朝大门方向,鸡则要背对大门才对)。分不清厨房、狗与鸡的朝向,就算买回灶神来,万万是不能张贴上去的,情急之下只好找村里写得一手好书法的人提笔写一张才行。

对联跟门神一样,除了要区分拟张贴的是什么门,还要看看内容是否够喜庆、够大气、够有深蕴,用流行点的话说,就是是否够“走心”。说起走心,窃以为印刷再好的对联,跟手写的相较总显得呆滞、刻板又千篇一律。所以,若老爸让我去买这些东西,除门神、灶神找不到手工的外,对联和字画我只捡手写的买;若是有现场书写的就再好不过了。最惊艳的是一些名不见经传的老爷爷、大叔们,果真是地地道道隐于山野的书法高手,他们饱蘸浓墨一挥而就,只见龙飞凤舞间走笔或舒朗雍容,或含蓄蕴籍,或明洁疏旷,或浑厚端庄,令人瞠目结舌。抑或是置身民间书法高手中时间长了点,抑或是我附庸风雅太像,以致旁边的人看我的眼神也极尽崇拜之意象,甚至,有人猜测我定然也是年少有成,也能写得一手好书法,这令我好生得意。

年画中除了门神、灶神外,近几年其他种类的就比较少见了,除胖娃娃、戏婴图、合家欢等寓意人丁兴旺、阖家和睦的外,以前常见的春耕图啊,梅兰竹菊等花鸟图啊,福禄寿三仙啊,已经很少见了,但也不是没有。

一般卖年画和对联的摊子镇中心多见,但烟花爆竹的摊子就比较偏僻一些了。尤其是卖爆竹的,时不时就“砰”地一声炸将开来,若不留神,耳朵半天就听不见声音了。我是不敢靠近放爆竹的摊子的,但老爸买回去的鞭炮,基本都是我放,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近几年家里上庙、上坟、磕头、烧点的事,绝大多数时候我不得不替老爸承担。

除了年画、对联和爆竹,赶年集买得最多的当属吃的了。

以前,年货多为农民自产、自制、自销,质量有保证,且味道鲜美至极。鸡在前院觅食后院下蛋,猪在圈里养了至少半年,大葱和萝卜都是秋天时窖藏下来的,五谷无一不是自家五六亩地里长出来的,炸油饼的胡麻油也是自家种的,苹果和梨也是自家果园的……现在,随着社会分工越来越细,大多的则是卖蔬菜的不养鸡,卖羊肉的家里没有猪,卖油圈圈的不做粉条,还有,卖的佐料全是进来的货,就连面粉大多都来自华北、东北……偶有挑着两竹笼自家种的蔬菜来集市卖的乡民,或站立,或佝偻着腰,或就地蹲着,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也不吆喝,显得极其生硬又可爱。总之,虽然种地的人越来越少,但日子却也愈加充裕。腊月一到,外出打工的年轻人渐次回家,他们带回大把大把的钞票,就算家里不务庄稼,年却能过得异常丰盛。

不务农还过年?这事要是让我太爷爷知道了,肯定会气的活过来。简直太不可思议了,二十年前他去世的时候,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面朝黄土背朝天不停地耕作,过年能吃上三天白面馒头就很不错了,现在的人竟然如此铺张浪费,一箱烟花爆竹就花去两三百,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感谢市场经济的春风,吹到农村短短几年,小镇的年集果真大不一样。

如果家里有小孩,买新衣服也是必不可少的。三姐小时候因为过年只有新上衣而没有新裤子足足哭了一整天,现到我侄女、外甥这代人,新衣服只有他们喜不喜欢的问题,缺上衣少下衣的事,根本不会发生。像我二侄女王霄楚那样贪得无厌的小魔女,若是她也跟着去赶年集,到商场看见碎娃娃的衣服抱在怀里就跑了。这一跑多半是夺不下来的,如此,一圈没逛完,已给她买下三四套新衣是大有可能。

孩子辞旧迎新要穿新衣服,大人也要穿,只是,新衣服之于大人不是必不可少的罢了。

小镇的年集,数年货最多就是用的、吃的、穿的。除年货外,普通货物也十分走俏,比如吃的,就算不过年,人总是要吃饭的。这时,外出打工的人陆续到家,尤其是腊月二十之后,一夜之间集市上就能多出成百上千人来,不但使小镇拥挤不堪、热闹非凡,吃饭的人排起长队来啦。说也奇怪,在城里吃街边小吃总觉得不大干净,可一回家,坐在露天的小吃桌边,要一碗麻辣粉,或羊肉泡馍,或活络面,或手擀面,或荞麦疙瘩,或炒凉粉等,浇足油泼辣子就埋头吃起来。大冷的天,也能吃个满头大汗出来。有时,西北风刮起来,风过后,从北山上吹来的黄土就落入碗里,人们看得清楚,却依然照吃不误,好似碗里多了道下饭菜一般。

除了在露天小摊上吃饭,镇里还有几十家餐馆,可以要十几块钱一碗的炒面,也可以和家人来一顿三四百的火锅,甚至还可以驱车去趟农家乐,几口吃下千元大餐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唯有在露天小摊,才能吃出新春将至的滋味来。看不尽的光怪陆离,听不完的秦声秦韵,数不清的攒动人头……此时此刻,面对这片黄土地,怎能不生出满腔的炽爱和无限的眷恋呢?

我去赶年集,大可不必专门坐下来吃碗饭的。

一到镇里,就买个麻麸馍吃了。过一会,再吃几串烧烤。擦完嘴不到一小时,再要一碗莜麦酒醅子,一口气连喝带吃下肚。要么,就跟在妈妈屁股后面,她买干果,我伸手先尝几颗;她买水果,我也要吃掉一个;她买糖果、买馍,但凡在妈妈讨价还价时能吃一点的,我绝不放过。

小时候这样,大了也如此。

妈妈并不觉得我给她丢人了,反而感觉她的娃还没长大;没长大,自然就不会嫁人离她远去。老爸就表示抗议了,说他前面东西还没买,后面女儿和孙女一起已吃了人家不少,就算最后不得不买了人家的东西,人家也会说话的。所以,每次我拖着侄女的手跟在老爸后面,他都要多给卖主几毛钱。

说是赶年集,理应是购置年货,可镇子里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真正来购置年货的也许不到一半呢。

多一半,或形单影只地东张张西望望;或牵着爱人或情侣的手招摇过市,生怕别人看不见自己的爱情;或男女聚集一堆,你推我搡,像爱情更像友情。在四面八方此起彼伏的秦腔声中,或锣鼓声中,或流行歌声中,或讨价还价声中,小镇的每一个犄角旮旯都散发着费洛蒙或荷尔蒙的浓烈气息。

看着年轻人打情骂俏、高调示爱,老年人一边絮絮叨叨说着什么“世风日下”、“不害臊”之类的话,一边回想着自己年轻的时候怎么样怎么样了,想着想着就笑,边笑边往袋子里装年货,间或,哼几句秦腔或不知名的小调。

每次去赶集,出门前,老爸都要再三嘱咐我:“你是个读书人,在镇里千万要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别让父老乡亲看着轻浮、鲁莽、不懂礼貌。晓得吗?”

在满目花花绿绿、纸醉金迷中,到处可见高歌艳舞,浸泡得青春岁月如花绽放,我怎能安抚住自己心的躁动呢?

刚开始,我还装得矜持,笑是含蓄地笑,说话是轻声细语地说,跑起来也是平稳内敛的。但当与一对对俊男靓女擦肩而过时,我再也忍不住也要跟他们一起放纵一回青春了。至于老爸的话,嗬,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就这样吧,就这样让我也年轻起来吧,管它是否是读书人呢。

也许我的爱情本不在清水河,所以,无论我如何婉转啁啾、奋力展翅,除了给小镇平添些新年将至的喜庆外,终归一无所获。这个令我失望极了的结果,老爸倒是再满意不过了。

从早上八九点,一直到下午三四点,东西买的差不多了,人也看得差不多了。这时,男人把年货往摩托车上一绑,看妻儿在摩托车后座上坐好了,踩动油门,一溜烟,便消失在沟壑纵横交错的墚峁或川道中去了。

一天的年集,这就算赶完,下个集市,接着。

然而,回家的路上,路过清水河畔的时候,才发现冬日的湿地公园原来也能春光正好,色泽鲜亮,言辞温柔,面目可怜,比年集更值得赶一赶。

对对,下个集市,接着赶,不过,要先来清水河畔。

又是目送

旅游就是艳遇

掐指算了下,自正月十三离家到现在才一个半月的时间,本不该这时候回去的,但近来心情实在纠结。一来,因时令变更身染疾病,一段时间后,状况依然令人丧气。二来,得知家母摔倒以致骨折,伤势究竟如何远途无法知晓。因此,就算来去耗费时日且花销不菲,但考虑到健康、亲情无价,最后,还是订下了车票。

夜渐渐拉开序幕,华灯初上,星星点点地散落在空旷的京郊大地上,仿佛点缀在暮霭笼罩下、北国沧桑厚重肤色上的颗颗朱砂痣,使得这时候的静穆看上去有种翩跹的冲动。

渐渐地,随着列车加速西行,车窗外除车道两旁的杨树和远近欲盖弥彰的夜灯外,就再也揣摩不出那些影影绰绰的轮廓的具象了。车厢里乘客跟春运时相比少了很多,也安静了许多。

夜色,愈显深沉。无边的漆黑吞噬了一切,车厢内,一片静谧,行人沿着夜的轨迹依稀入梦。列车以每小时160公里的速度飞驰在华北平原,每到一站,感觉黄土的馥郁气息就会加重。

六年的时间,让我对陇海线充满了期待,每次踏上就有种莫名的归属感,无论西去还是北返。

拿起随身携带的书翻看了一会,感觉很不入流,旁边的人用“仰慕”的目光审视我,故赶紧拾掇起来。也是,就凭《约翰·克里斯朵夫》的厚度,足以引人注目,更何况置身疲惫不堪的乘客中的自己,看起书来或喜形于色,或忍俊不禁,实属另类。

德国作家黑塞说过,旅游就是艳遇。

乘坐火车,虽谈不上旅游,但生活只要抱着艳遇的心态,一切都是新鲜的。

陌生的人,在疲惫中寻求些许乐趣消磨时间,就算比不上于美景衬托之下显现的浪漫情调,但也不乏奇幻迷离、意犹未尽的邂逅,或者两眼相对时一个怦然心动的瞬间。

列车翌日上午时分到达天水站,鉴于姐姐当时不在市里,便坐上开往秦安县城的依维柯转往陇城小镇。

夕阳的余晖拥抱了整个小镇,西番寺像镀金的太岁,等待着即将到来的节日。

每年农历三月十九,是陇城镇唯一可与正月十五元宵节相媲美的盛大庙会,不同的是前者在西番寺,后者在女娲祠,两者都是小镇历史的积淀。小时候,对于这样的日子朝思暮想掐指而算,还很早呢晚上就睡不着觉。如今连一个完整的春节也阙如,遑论庙会。姐弟年幼时留下的回忆,在夕阳下历历在目。

人生是一场无法回转的旅行,前进的马车是人所无法驾驭。

依维柯到达小镇后已然是傍晚时分,打算在回家之前去西番寺、女娲祠、街亭等处走走,故晚上在镇上找了家旅店休息了一夜。第二天,上午三姐说要骑摩托车来接,便赶早又看了看清晨的小镇。

那天适逢背集日,街上人迹稀少,小镇安静而有序,除一些勤劳且一如往常的小贩外,其他的就是乘客和司机。

近年来,人们生活盈实起来,出游的人渐渐增加,听说当天平凉市庄浪县有庙会,故坐车的人比平时更加多起来。不过,无论春夏秋冬,行走于秦安县莲花、五营、陇城三镇和张家川县龙山镇的人从不会少。

等姐姐来镇里接我期间,看见了小时候经常走街串巷的货郎。十几年前,他从四处打游击的货郎改当固定铺面生意的老板,零售、批发各种生活日用品,生意相当红火的。据说前年,他还在镇里租了房子,三十年的租期,算下来跟购买差不了多少。

看着昔日的货郎忙碌的身影,心中不免欢喜:这,难道不是一种艳遇?

夜·北山上

在家的将近半个月里,白天和三姐伺候妈妈,帮老爸干点粗活,晚上,若是晴天便去北山赏月——因家在清水河以北,人们习惯称这里为“北山”。

黄土高原特有的梁峁地形,很容易找到赏月的好去处。

我们骑车大概五六分钟时间就到北山顶上,然后,坐下来,一边喝饮料吃干果,一边回忆往昔姊妹共同的经历。

那些夜晚,我们仰视满天星斗,见证由朔走向望的上玄之月。混沌厚重的黄土气息夹杂着馥郁清香的野草味道,被阵阵春风卷入我们的鼻孔中,想躲也躲不掉的春天,充斥着苍穹底下的旷野。

很久没有感受过这样纯粹的自然了。

莫不是忽然间不禁的冷颤,才让人想到正值仲春时节,温煦的表面背后毕竟还有料峭的寒风,否则,之于我这个刚从高楼大厦鳞次栉比的帝都走出来,踏入久违的黄土地上的人,还以为隆冬依旧呢。

就是在这样春风拂面的夜晚,我和三姐两个人促膝而坐,在月光下互相审视着对方迷离的脸。

三姐说这样的时刻永远值得怀念。

听了她的话,我长舒了一口气,不觉眼泪哗哗地流下来了,直逗得三姐哈哈大笑。过了一会儿,于朦胧的月色下,我看见她也擦了擦眼角,原来,她也哭了。

无论如何,那些属于我们的夜晚,都是令人庆幸的。多少个日夜之后,离开喧闹的城市,终于全身心地投入了大自然,做回了真正的自己。

逃之夭夭,灼灼其华

自从上大学以来,每次回家都想看看城郊的桃花,可惜一直没有机会。

去年农历四月底回了趟家,估计应该可以赶上,无奈深居闹事远离自然,时令感太差,看到的除枝繁叶茂外,连凋零的花瓣也没发现。

这次回家正好是三月上旬,无论如何要等待花期的到来。遗憾的是下火车后发现天水的寒意远比北京更浓。坐上开往秦安县城的依维柯,沿途没有发现任何花开的迹象,看来只好在返京之前碰碰运气了。可喜在家的半个月时间里,天气回暖很快,决意北返时已是春意盎然。

庭院前面的松树林四周的杏树花期正旺,遑论桃花。

问了一下三姐,我的火车票是晚上十一点的,所以,大概计划了一下时间,准备当天一早从家出发,尽可能上午时分赶到葫芦河畔去。

秦安县城四郊几乎全是些桃园,是有名的万亩无公害蜜桃生产基地。2006年8月,家乡秦安的桃子参加了迎奥运北京园林绿化成果展示会,被评为奥运会推荐果品一等奖,同时荣获“中华名果”称号,秦安也成为了全国名果基地。其实,早在2006年之前,秦安已被中国经济林协会命名为“中国桃之乡”,确立认了它中国蜜桃原产地的地位。

每年三四月(农历)间,整个县城便淹没在桃花的海洋,漫山遍野一片粉色。

从我读高中时开办的每年一届的桃花会,如已经非常红火。此次,因时间比较充裕,故一个人沿着成纪大道向西漫步,不到半小时就到葫芦河畔了。

放眼望去,从葫芦河两岸冲积而成的土丘到远处的黄土高坡上,全是盛开的桃花。南北纵横的310国道两旁的狭长川道,与葫芦河顺势开去,渐渐地淹没于粉色之中,一泻千里。这时的秦安县,不仅原本贫瘠的濯濯童山因花的覆盖而生机盎然,就连汩汩流淌葫芦河也因为桃花的浸透而愈显华贵。

在这花团锦簇的画卷里,偶然间有修剪枝桠的果农出没。走上前去搭讪,得知一片不足八分的桃园每年收入却可观,难怪看他们触摸桃树的样子像宠溺心爱的孩子。

其实,在秦安,真正让人流连忘返的还是夏季。随意走进任何一处桃园,热情好客的秦安果农定会挑最大最好看、品种上乘的蜜桃让你尝鲜。

高中在县城读书时,清晨或黄昏经常拿本书来葫芦河畔,渴了就顺手摘颗桃子。桃子丰腴得表面几乎没有细绒,不用洗就能入口,咬上一口,那白细的桃肉汁水四溢、满口生香、通身凉爽。这种行为,虽然不道德,但每每给人带来狂喜。

曾经沧海难为水。自上大学以来,还没发现哪里的桃子能与家乡的相媲美——京郊平谷的桃子可谓名誉京城,但离家乡蜜桃鲜美还有一定的距离。

又是目送

本来打算在家过完三月十九再回京的,但想到老妈无法下床走动,在这举家出动的日子,不免令人伤心,且回家已近二十天,必须回校处理实习的事情。故农历三月十六那天,就拜别父母走出家门。

前些年读龙应台女士的《目送》,里面几句话感触颇深:“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何止亲情,整个人生也不是一次目送么?

前天,发信息给一位离别已久的闺蜜:“亲爱的,我们交流的黄金时光已经到了尽头,怀念我们那些指点江山、谈情说爱的日子。现打开尚未蒙尘的记忆仓库,翻找出我们思想划过的痕迹,点点滴滴,倍感亲切。生命啊,真是一段难以复制的过程,就这样我们走向它的尽头,最后不留任何痕迹地悄然离去:一个凄凉的跳跃,只剩一把灰尘,然后干干净净落幕。想一想,如果不趁着生命尚在、青春犹存,在这滚滚红尘中闹腾一番,人一辈子实在没有意义可言。”

诚然,生命果真是一段难以复制的过程,我们都是在一次次的目送中走过。现在,坐在电脑前来敲下以上文字,难道不是目送此次回家的时光么?

光阴

春节前给妈妈打电话,没等我开口,她就自顾自地说:“还有五天,我的娃就回来了。”

我也有过掐指算数熬日子的经历,比如等待录取通知书下来,等待与心爱的人相见,等待和久别的亲人重逢,等待与故友相约把酒言欢,等待一个假期,等待一次旅行,等等。可是,没有一次等待,像妈妈一样从七个月前就开始掰着指头计算:还有七个月,还有五个月,还有两个月,还有二十天,还有十天,还有五天半……

光阴,在有些人面前,如此令人惆怅。

那是去年,端午节回了趟家,离家返京前与妈妈挥手说再见,她欲笑,泪却抢先一步泫然而下,半晌语噎。终于,在我转身的时候发出了声:“碎娃,还有七个月,你才能回家……”

她的话我虽听得分明,可还是置若罔闻,没有回头看她一眼,在摩托车后座上还没坐稳妥,就催促老爸“快点,快点走”。摩托车带起一溜黄土的尘烟,我的泪水,任凭耳边的疾风擦过,悄无声息地一滴滴抛洒在家乡的黄土地上。

倘若揪心和痛楚可以落地生根发芽,至今,我十年的播种足以让这块墚茆纵横的大地枝繁叶茂;而妈妈耕耘的那片田野,更是硕果如群山万壑,绵延千里而不绝。

其实,当妈妈说“还有七个月,你才能回家”时,我多么想告诉她——我亲爱的妈妈——春节,我万一回不去呢!回不去,无论对她还是对我,都是何等的残忍呵!

可是,现在却不得不回去了。

2015年,整整一年,妈妈的身体就不太好,成为一家人的心病。每天给她打电话,第一句话不是以往“妈妈,你干嘛呢”,而是“妈妈,你今天身体感觉如何”。问完,最不想听到的就是她说“好着呢”三个字时,或颤抖或沙哑或无力的音质。

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妈妈的身体怎么会像一架已经破损了的机器,短短几年,便让我们慌乱不堪却又无能为力呢?曾经的她不是跟我们姐妹一道踢毽子、丢沙包、跳皮筋么?走路不是比我们还铿锵有力么?怎么突然之间会成为我们最大的不甘心呢?到底是什么让过去成为现在?多少个午夜,我从梦中突醒,想起妈妈又头疼了、又胳膊疼了、又肩周炎复发了、又心率失调了,一坐便到天明。想到最后,除了想到光阴流转的宿命,依然没有更好的解释。于是,很早,我便决定春节回家陪伴家人。

回家前一天,上午得到通知,下午三点半才能下班。

这时,单位真的没什么人了。回老家的已经坐上出京的列车,外出旅游的也已登机,回国的正在候机大厅,偌大的办公区,剩下寥寥无几的三两人,是最后的守卫员,就这样静静地守在工位,并没什么事可做。或者说,你想与不想,做与不做,都那么静等下班时间的到来。

无形的光阴,在某些时候,的确能触摸到它的血肉,看见它形单影只的足迹,听到它一步一步前行的滴答声。静静地坐在从玻璃窗外穿进来的阳光无法碰触到的黯淡中,守候着丝缕交织、姽婳且又虚无的时空画卷,心里却潜伏着一种执念,如此焦灼,如此难耐,有万马奔腾、排山倒海之势,令人慌然。

一天,给老爸打电话。当时,他正在清水河畔的北山顶上,羊群在他眼前啃着干枯的草叶,野鸡或野兔,不时从蒿草堆里疯也似的在眼前闪过,慌乱中不乏烟视媚行,寒风轻淡地吹过,空气里充满黄土的芬芳。他放眼南望,群山绵延四散开来,正等待着一个春暖花开。坐在格子间不见天日的我,对那样的场景羡慕至极却又无可奈何。我让老爸即兴抒怀,说说那一刻他的心情,是否跟我设想的一样明朗轻省。可几分钟过去,他叽里咕噜说了些什么,一句也没听清,只听到“皮鞭打气的人满腔怒火,七品官在公堂,我无法奈何”唱的如雷贯耳。

我说:“老爸,你自己来一段吧。”

他说:“不会。”

我说:“那就请关掉音响跟我说话吧。”

他就关了。

他关掉后,我更加感知到,什么大都市,什么白领,什么法律工作者,统统输给了昔日站在北山顶大唱秦腔的光阴呵。

下班回家的路上,和一位素未谋面的老乡聊天,他问我是否心情不好,我说:“也没有什么不好,就是年底习惯性地感慨罢了。”

老乡听了很不满意,说我不信任他。

老乡是一位写得一手磅礴之气的字、画得一手意境辽阔的画的文化人——我对文化人一向心怀敬畏,言行举止谨小慎微,断不敢造次——却也不乏小情怀,时不时给我留言,指出我文章中哪一句话写得好,晒出的照片哪一张彰显精气神,发出的说说到底隐含的是喜是悲。每次,当我言辞间透亮豁达,他就简单回一个“好”字,当我说出诸如“万里凌霜”的话,他便一下子显得好似跟我很熟络——俨然多年未见的故友——安慰、劝解、鼓舞的句子,汩汩显现于手机屏幕。老乡说他要送“福”给我,正在不解间,他发过来一个小视频:一笔一划,横竖间,“福”字便成。

一个“福”,出现在年关将近,原来这般撕扯人心。

回到家,将回家的行装收拾妥当,第二天,便踏上归家的旅程。

可当我站在小镇中央,发现它其实并不是很美。集市过后,街道还没有打扫干净,街面洒满塑料袋、烂掉的果蔬和炮竹碎末。天气回暖,空气中充满新年已至的松散和烟尘。乡亲从我身边走过,认识的、不认识的,无不定睛看我一眼便默不作声地走了。虽然自己乡音未改,但很多面孔都不认识,很多事都没听过,兼之小镇面目一新,连街道两旁的四合院也多被阁楼替换。

突然间,在自己的家乡,感觉自己落得更像个陌路人。

因弟弟和老爸去奶奶的坟上接纸未回,我只好站在“娲皇故里”的牌楼下等他们接完纸后来接我回家。

阳光暖暖的,照得人心熨帖,一切都是平的,一切都是似曾相识的,一切又都是崭新的。突然间,四面八方的鞭炮声疯了似地响起,一片接着一片,以异常张扬的姿态辞旧迎新。

我移步到街泉亭旁,等待家人来接。

那一刻,我的内心无比平静。踏着细碎的步伐,在街泉亭旁来来回回走动,顺着光线,细数光阴的脚步也一丝一缕走过。

记得2005年,大学录取通知书下来后,我因终于有了走出秦安这个小县城的机会而雀跃不已。看着那张纸,我几近变态地兴奋。我想,我给父母一个意料之中的惊喜,让那个曾受过重创的家有了活力;给自己人生的一个阶段也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更给下一阶段一个腾飞的起点。总之,没有什么比那张通知书更让一家人振奋。当然,更重要的是,从此,我要高飞,要远行,要实现人生预设的所有抱负。

可是,当我高飞、远行了十年,始发现,所有的路还是来时路,所有的光阴都在来时的道路处,并没有过上当时设想的鲜衣怒马的生活,反而增添了诸多的无奈和忧伤,唯有回到小镇,才会获得犹如孩子般的平静和欢悦。

这时,终于明白:动荡不安的光阴,或明或灭,或强或弱,一直都笼罩着来时的道路。这段路,走出去是多么容易,但要走回来却是这么艰难。我现在不停地追,它却在慢条斯理地跑,可在它面前,我永远是找不到回程车的旅人,就像妈妈掰指头那样,总是还有那么几天,我才可能回家。

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光阴所蕴含的力量。

回不去的故乡

9月23一大早,在长沙工作的初中同学张晓亮给我发来几张照片,上面赫然是老家的模样!看来,他已经回到家了。

其中一张照片,天空铅云低沉,像快忧思的画布遮掩着黄绿相间的墚峁大地。电线悠然自得划过天际,青砖红瓦的民舍在绿茵丛中、在金黄色的玉米秆中升起缕缕炊烟。放眼望去,黄土高原的淳厚和质朴尽收眼底,近处线条洗练,远处如淡墨渲染,一直连接到天的尽头。而天的尽头便是我亲爱的父母居住的王家湾村。

我的家乡陇城镇,在看到张晓亮发来照片的那一刻,对我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

那天下午时分,新疆工作的王生喜老哥发信息说他已在兰州向秦安县城进发的路上,说他一抵达陇城镇就给我拍很多很多家乡的山山水水和父老乡亲的颜容,一解我的思乡之苦。

翌日清晨,王生喜老哥已经发来一组,底色是湛蓝的天空,上面一团一团棉白的云朵悠然自得,苍穹的明亮,衬托得大地黄中带绿、绿中泛黑。因前一天漂泊大雨下了一整天,第二天放晴,天空出现这么透亮的蓝是大自然顺理成章的杰作,没有一点矫饰的成分。

转眼看向窗外,中度雾霾把视线缩至百米之内,绝望顿时将我淹没。我想,如果隔三差五雾霾遮天蔽日的北京对我来说只是我执我念的风月场的话,天水老家则是我心中永远放不下的纯净哲思启迪之旅:一抔黄土,几多离愁。

早在半个月前,妈妈说:“托弟,我的娃,国庆回家来吧。”她的声音满是无奈,话已出口就已经带着浓烈的自我否定意味,听得我心颤抖不已。

我暗自长叹一声,然后故作轻薄地说:“我没钱么。”

妈妈听了当真以为我回不了家是钱的事,便赶紧承诺给我报销车费,说飞机票也可以。

哎,我可爱的老妈啊,她何尝不知,我虽很爱钱,但较之亲情,从来都是站在爱与被爱的城堡中央,未曾离开半步。

正跟妈妈聊天,侄女王霄楚嚷腾着从妈妈手中拿过电话,大喊:“姑姑,想了。姑姑,想了。姑姑,想了……”没完没了。

小孩的声音穿透力极强,娇脆、清晰,台词单一,表达欲望却强烈得令人心烦意乱。我每每对王霄楚的热情失却招架之力,于是,不得不用万分慈祥的口吻告诉她:“好好,姑姑知道啦,把手机给你奶奶吧。”

她不给,依然大喊:“姑姑,想了……”逗得我跟妈妈大笑不止。

淘气的侄女把爸妈每一天都折腾至精疲力竭,但这种“累并快乐”的天伦场景倒让我十分的欢喜。

记得父母身边没有孙子的日子里,每逢节日打电话过去,妈妈总哭得稀里哗啦。对儿女的思念,让她在自己寂静、孤独的旷野里,无限忧伤,继而一发不可收拾。听她泣不成声、悲伤成河,我们做儿女的也左右为难,不知如何劝慰。

现在好了,只消王霄楚一个,爸妈便忙得不可开交,甚至没时间想念儿女。想到尽管今年国庆节回不了家,他们也不至于像以前那样难过,我的心便宽慰了很多。

然而,当看到张晓亮和老哥发来的照片后,我本已宽慰的心又起伏不平起来。色彩鲜明的景致,惊喜过后反而像一张张没有颜色的影片,家乡的模样和亲人的面孔从我面前一一走过,而我却永远无法触及。

亲朋看完我最近写的文字,说太荒凉、太落寞、太居无定所,劝我要学会落地生根,不要让灵魂继续飘荡,让我相信“此心安处是吾乡”。

可是,可是对亲人的思念一直埋藏在心,只要在某些特定的时刻便如毒药般将我侵蚀到支离破碎,我也是无能为力。每次承受不了,就给爸妈、姐弟逐一打电话,然后含泪告诉他们“我很好”。

何止是我,其实每个客居他乡的孩子,每逢佳节,有谁会不思亲。

嫁到新疆的表妹红丽说:“过节对我来说就是沉重的心情;不能跟爸妈一起团聚永远都是我心里最大的牵挂:从十六岁开始没有一次中秋团聚在一起,以致现在都想不起团聚是什么感觉。现在问自己,远嫁外地是为了什么?想念父母的心没人理解,只有自己懂……”

在中秋、春节之外的寻常日子里,我也是豁达地安然于天伦之乐的女子。我有爱我的爸妈,有关心我的姐弟,侄女、外甥加起来有十几个。这样的人生,让我感觉自己的生命中只有团圆。在天水,是团圆;在北京,也是团圆。只有,只有在中秋、春节,我对亲情的野蛮诉求才会空前膨胀,以致让很多人感觉很不成熟。

一位朋友说:“亲情只能是缘分,它贵于财富。缘分是修来的,而财富是挣来的。修行需要几生几世,而挣抑或一蹴而就。”我听了满心欢喜,心也安稳了很多,开始说服自己进行这场一辈子的修行。

无论如何,甘肃、天水、秦安、陇城、王家湾,之于我似乎真的开始远去,甚至遥不可及。

家乡,从此变故乡。

抑或是第一次国庆节无法回家,所以,思亲情绪才这般漫延,真真是“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惟愿,我的亲人永远幸福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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