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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颠沛江湖

在唐代,青年学者不是到江西马祖大师处进学,就是到湖南石头禅师处为徒,来回参师,佛理相互补充,提高很快。从江西到湖南,从湖南到江西,来回千里行走,此即“走江湖”一语之来源。药神巴儿当了军医随川军参加淞沪抗战,从死人堆里爬出,很仗义地把邓团长的头颅从上海数千里背回齐岳山安葬,回家一路颠沛流离,吃尽了人间疾苦,可歌可泣。

9

话说那药神巴儿赵诚实离开龙洞沟后,还是天天围着齐岳山的几个集镇跑小江湖赶转转场,在街上摆地摊吆喝着卖药,治疑难杂症。他做的是个人不歇、手不空、肚不饿的小本生意,不歇业有饭吃,不生怪病不死人。他时常想着要再到龙洞沟去看看戌妹儿,看看她是不是已经给他生了个儿子或者姑娘,不管是男是女,只要是他的种他都非常高兴,他都要认。因为没有赚到多的钱觉得没有脸面再走进龙洞沟,一直没有成行。

药神巴儿在汪营请了徐文斋老师用一块白布给他写了“齐药劲道”四个字做招幡,由一根竹竿儿举着放在摊子背后,白底黑字,工工整整,分外醒目,赶场人老远就能瞧见。

地摊上整齐地摆着天麻、党参、贝母、白山七、黄连、头顶一颗珠、鸡血藤之类齐岳山产的各什药材。特别是那一对何首乌,酷肖两个黑皮肤小矮人,一公一母,手足鼻眼乳房等人的外表特征一应俱全,且性征特别明显。球茎有半尺来长,还带了一尺多长的藤蔓。他每天都用水喂着,放在摊位上始终是青枝绿叶的鲜活,所有从他摊位前走过的人,就是不买药也要驻足观看,“啧、啧”地赞叹一番。所以他的生意不管咋样,而摊前的人气却很兴旺。有好事者蹲下来摆弄这一对何首乌时,药神巴儿就会给人喋喋不休讲述:

“这是神药何首乌,又叫公母苕,只有齐岳山的老界上才生长,千载难逢。它要长就是一对,一公一母,从不单生,可见阴阳是万物之根本。何首乌可以解毒、消痈、润肠、通便。特别是对无发生发、有发变乌这个秃头病有奇效。”

他还对面前的的各什药物指指点点,把找药之难、药性之怪、治病之奇说得神乎其神,这样才会让人相信他的医术,才会找个好买家,也才能卖个好价钱。自古江湖郎中既是在卖药也是在卖嘴皮子,把一个个赶场人的脑壳忽悠得滴溜溜的兴奋。

他时常把三五尺长的鸡血藤的一头抹了点口水,从另一头吹气,口水就在那头冒气泡。这么长一截木棍子能通气,也是够神奇的了,这足以证明他卖的鸡血藤是真的,道地的。是真药就有好药效,有好药效就应该有个好收益,还可以求个好名声,行医的有了名望就会财源滚滚。

冬天一个烘笼火,夏天一把葵蒲扇,一张巧嘴说一天。街上摆摊山中采集,哪里黑哪里打住,一年四季年复一年没有个定数,不惊不乍,无忧无愁,逍逍遥遥的就这么过去了。

辛亥革命后,四川大大小小有几十个军阀。他们各自割据称雄一方,拥兵自重。或纵横捭阖翻云覆雨;或奢求无厌巧取豪夺。致使蜀地兵匪肆虐,战事频仍,经济凋敝,民无宁日。

刘湘是四川势力最大的军阀之一,时任南京国民政府四川善后督办兼二十一军军长,兵力强大。其防区包括川东南和鄂西一带几十个县。特别是控制着四川水陆交通的枢纽和进出口要津重庆,由此权高势重。

刘湘属下的邓国强邓营长,主要经管川东鄂西交界的各县。他经常带兵四处巡查,几百来号人,半兵半痞,老老少少,参差不齐。其巡查是假,搜刮民财是真,长期蜗居重庆的时候多。在军饷不足了,他就借巡查之名,找各县府和地方豪绅行敛财之实。

这个邓营长邓国强是苏马荡邓家大屋的老大。邓家祖上因为欠人家的债躲债上的谋道,守在这条蜀地进出的要津上,拦路打劫,干起这刀口子上舔血的营生。清末民初,社会动乱,川湘鄂武陵山区,山高地瘠,匪患上百年,在这改朝换代的年代里,羸弱的政府拿他们没办法,所以邓家一干这行就是几代人。他们在这里慢慢发迹,逐渐做大,传到邓国强的手里就有了近百条枪一两百号人了。

刘湘经营重庆后,招安各地土匪,邓国强带着他的那些半农半匪的油子,进重庆府收编被刘湘封了个营长的官衔。尽管他的队伍成了政府军,养军的军饷还得自筹。邓营长的部队靠江湖义气聚集,土匪习气未改,服装褴褛,脚踏草履,身上挂一只竹筒做的军用水壶,汉阳造步枪有的老得连来复线都没有了,瞄准射击时是指东打西。他们还大都身上跨一支长杆烟袋,和枪并排背着,一到营地屁股还才着地,就先开烟枪,个个面前是浓烟滚滚。有时候他们还一边行军一边把烟杆点着了,前后传递,你吸一口,我吸一口,吐出的叶子烟气前后熏着大家都能过把瘾。所以邓家军老百姓背地里叫他“双枪兵”,还有说得更难听的叫他们为“叫花子兵”。

邓营长的先头部队所谓的尖兵队十来个人是下午到的鱼泉口,尖刀兵打前站,为大部队安排衣食住行。尖兵班的丘八们在乡场街两边数着这些房屋,不由老百姓分说,就一个班一个排地顺着安排,还在大门上写上某排某班住此的序号,待部队到了后自己对号入住。营部安排到了离街百十米远的柳家大屋。在他们打理好部队的宿营地后,便三三两两地到鱼泉口的场上瞎转。

鱼泉口说起来是个场,就百十来户人家,实际上只是一个稍大一点的高山村落。一条南北相向的独街,三四米宽,还弯弯曲曲的,头上的屋檐挨得很近,在街上行走,向上望就是一线天。街面上大部分都还是茅草屋,他们半农半商,逢场做买卖交换什物,闭场下地做农活,只有几户生意做得稍大些的老板的屋面上是盖的布瓦,其他的商铺屋都是盖的茅草。进街只要看屋檐口就知道哪是有钱人家,哪是穷人。

那些被邓家兵号了的户主们知道是要驻兵了,情愿不情愿都得要主动为他们腾出房间来,只是把一些贵重物品进行收捡。有的还把家里的大姑娘送去亲戚家里躲一躲,以免发生意外。这叫做惹不起你躲得起。

队长向百年是个捣捣神(调皮鬼),他是在邓国强为匪时就跟着他干的,是邓国强的铁杆跟班。他邀着两个当兵的在街上溜达,远远地从赶场的人缝里就瞧见了那面白旗招幡“齐岳劲道”,便径直走到药神巴儿的药摊前凑热闹。

只见药神巴儿把半锅桐油架在火炉子上烤着,他面前坐着的一位赤身的老汉。不大一会儿,他再往锅里倾了些白酒,顿时桐油便沸腾开来,油花四溅,热气直往上冒。药神巴儿便迅即徒手伸到那翻开的油锅内,将热烘烘的桐油一把一把地往面前老汉那古铜色般的膀子上抹。他抹一把,那老汉的腰身耸一下,眼睛一眨,好像是被热油烫得厉害,又好像是受了惊骇,让周围的看客一个个惊诧不已,都觉得这位郎中的神力不小,人堆中还不断地发出“啧、啧”之声。

药神巴儿像在做奇异功能表演,围观的人越聚越多。捣捣神向百年挤到地摊前面问那老汉:

“大爷,您啥子病啰?要用开桐油烫。”

那老汉眯缝着眼睛有气无力地回捣捣神道:

“肩膀痛,手臂麻木,风湿。”

药神巴儿看问话的人是个当兵的,便朝他微笑点头示意。

捣捣神在一旁像看魔术般地蹲在药神巴儿旁边,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在药神巴儿把这一套理疗做完后,那老汉慢慢地站了起来,将被抹过桐油的手抬了抬,显得很轻松的样子。捣捣神又问那老汉:

“老伯,怎么样?”

那老汉回答:

“我开始手抬都抬不起来,做了两三次天油疗,才将儿感觉好多了。”他把手甩了甩,又抬着手继续说:“看,可以抬平了。老病,十多年了,累的。唉,年龄一大,什么毛病都出来了。”

药神巴儿在一旁附和:

“是哟,老病,只能是慢慢来啰。”

捣捣神在摊子中间瞅见了那一对何首乌,像模像样的一对小男女。他趴下伸手从摊子中间将其拿在手中把玩,把那雄乌的生殖器捏了又捏。嘻嘻地笑道:

“哈哈。巧了,巧了,世间哪有这等神物。这藤萝蔸蔸疙疙瘩瘩的,一对淘气的人娃儿,连鸡鸡都活灵活现呢。”

药神巴儿给他介绍道:

“这是何首乌,神药。世上都说黄金贵,它比黄金还贵三分呢。”

捣捣神皮笑肉不笑地忽悠道:

“高山出鹞子哟,嗨!你这郎中还真有几下子呀,不仅有神功,还有神药,算个角儿。来,兄弟和我这个川哥儿‘丘八’交个朋友,这何首乌就送了我作个信物,今后若有用得着老哥的时候,捎个口信儿,我定会两肋插刀。”

药神巴儿虽说没走出过齐岳山,但也算是个年轻的老江湖。他深知这些兵痞子的德行,一旦有什么被他们瞧中了抓在手里,他要,你不干也是白费心事,老鼠不与猫斗,百姓不与兵斗,何不做个顺手人情呢。药神巴儿是个提得起放得下的人,于是他便慷慨许诺:

“我是个做小本买卖敷衍生活的主儿,什么神不神的。能被兵哥儿瞧得起,就是高抬我了,算我三生有幸,不就是一宗药吗,只要你用得着,再贵也无所谓,随便拿就是了。”

其实捣捣神已经把那何首乌拽在手中没放,便宜拿人家的东西是习惯了。他得了宝贝,高兴不已,便马上与药神巴儿击掌喊兄弟,然后捂住何首乌转身匆匆地回营房去了。

且说那位邓营长头天晚上在靠长江的石柱县城里同几个青楼女子癫狂了一夜,有道是“色是刮骨的钢刀”,过度的纵性对身体的伤害很大。第二天长途行军近百里来到了高山上的鱼泉口场上的柳家大屋,他虽然是一路骑马,但骑在马上在小路间颠簸得也是叫他够受了。由于头天晚上没有休息好,再加上两地的温差太大,夏天里,他一路顶着烈日一路喝着山泉。这泉水清凉可口,解热祛暑,喝多了急了,体内暴热暴冷,很容易着风寒,所以他一到柳家大屋就躺下了。此时他浑身已是作寒作冷,大热的夜晚还添了两床被子盖在身上,依然是痉挛不止,胡话连天。

勤务兵看到邓营长病成这个样子,就急忙要捣捣神去找医生。捣捣神立马就想到了下午在街上结交的兄弟赵药神巴儿,他出去不多时就在街上打听到了药神巴儿的住处。由不得药神巴儿解释,一见面他就把药神巴儿生拉硬拽地邀走,在路上,他还口不停地给药神巴儿介绍邓营长的病情。

药神巴儿挎了个药袋子,跟着捣捣神向百年的后面,不大一会儿就到了柳家大屋的朝门口。两个哨兵见是向队长带了人进来,齐刷刷一个军礼。捣捣神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有气无力象征性地抬手给他们回了个军礼,就从他们面前大摇大摆地走了过去。药神巴儿见了此景,一时不知所措。他愣了愣,看着捣捣神径直走了,便马上回过神来,也急步尾随其后。这时药神巴儿的脑袋里打转儿猜着:这个捣捣神兄弟在部队里还是个小官儿呢。

捣捣神引药神巴儿走进房内邓营长的床前,邓营长由冷变热,现在正在发高烧。只听那个勤务兵在对邓营长说:

“郎中来了。”

邓营长病得稀里糊涂的,勤务兵的话,他没有任何反应。

由勤务兵提着马灯为药神巴儿照着,灯苗摇曳,几个影子黑魆魆地在四周的板壁上移动。药神巴儿用手指背掂了掂邓营长的额头,是烧得厉害。他便坐在床头上,将邓营长的手从被窝里抽出来,将两个指头搭在邓营长的手腕上,给邓营长把脉。在他把邓营长的手捏来捏去好大一会儿后,才喃喃地说:

“老总的脉相很乱,烧得厉害,脸上苍白,嗜睡昏迷,肠鸣腹泻。是伤寒,是重伤寒啦。”

捣捣神在一旁接话道:

“你找到了病因那就请你费个心给点上劲的药啦,病治好了,我们营长是不会亏待你的。”

于是,药神巴儿弯腰解开了他的药口袋,把里面的药一味一味地找出来放在地上,再用刀切成片,还在厨房里摸了一把锅底灰掺和在各味药中,配了一副叫做以黄连、黄苓为主的“黄黄”药膳,让勤务兵去厨房里用火煮沸。捣捣神掌灯,药神巴儿再将他的手心揩些桐油后,用桐油灯火将手心烤热,很有耐心地给病人的脚掌心、手掌心、胸口一把一把地印,这叫做“灯火印五心”。药汤煮好后,勤务兵给病人一汤匙一汤匙地喂,这样只怕折腾了个把时辰后,邓营长哼唧了两声,叹了一口气,他的病情好像有了些许缓解,随即呼呼地睡去了。药神巴儿把病人服侍到半夜才回到鱼泉口街上的住处。

邓营长经过一夜的打理和休息,第二天一早,他感觉到头脑清醒了许多,身体也活络多了。在勤务兵给他喂药时,他便问勤务兵道:

“昨晚你们请的是哪位郎中,给老子的,还有点儿板眼儿呢,一副药就把老子的病给整好了。”

勤务兵答道:

“就这鱼泉口摆药摊儿的一位年轻郎中。”

邓营长思忖道:人年轻,还是个没铺子的游医,还有点名儿堂。我帐下正缺一位懂医的,何不就请他加入到我们的部队中来当军医呢。中午,勤务兵再次给他喂药时,邓营长对他说道:

“你去叫向队长把那位药神巴儿请来,老子有话跟他讲。”

在捣捣神把药神巴儿叫来时,邓营长已经能够下床了。他坐在太师椅上,病恹恹地叫药神巴儿在对面坐下。虎死三天不倒威,邓营长虽是一个病者,那两只炯炯有神的眼睛,药神巴儿见了心里仍然有几分发怵。他不敢随便造次,站在一旁,瑟瑟缩缩地看着邓营长。邓营长对药神巴儿道:

“你给老子的坐撒!”

药神巴儿见邓营长的话中有几分硬气。便慢慢地靠近太师椅拘谨地与营长并排坐了下来。邓营长问他:

“你的医术不错呀,给老子的望、闻、问、切,推拿、针灸样样都还拿得起。一副药就把老子的病治好了个八成。”

药神巴儿答道:

“老总过奖了,我是祖传行医,几代人的郎中,祖上是这齐岳山远近有名的医生,我还只是继承了他的一点皮毛呢。”

“不错不错,我昨天是病得人事不知了,你一个晚上就让我能下床。难怪人家都叫你药神巴儿呢。”

“老总是伤寒,这个病很普遍,只是您要严重些。伤寒是由骤然感受风寒后,如果身体虚弱,或劳顿饥饿,或起居失常,或寒温不适,或房事不节,这些都可导致体内阳气虚亏,极易被邪气侵染成疾。您一定是在行军路上,多喝了凉水,再加上您是由石柱的燥热地区突然进入到高山鱼泉口的凉爽地带,气候不适才染上这个病的。”

邓营长听到药神巴儿讲到“房事不节”而易着伤寒时,他想到在石柱县城青楼里的那个川妹子的功夫,不禁独自“咕咕”地笑了起来。暗自骂道:

“个龟儿的药神巴儿,还真能够看准病根呢!”

药神巴儿继续说道: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暴病只能是慢养,再吃两副药就无大碍了。”

邓营长听药神巴儿讲病理讲养身句句在行,就更加想要药神巴儿给他当军医了。便从直说了出来:

“你这么好的医术,在江湖上流浪,真是给老子的鸟枪打蚊子——大材小用了。来给老子队伍里做医官,为军队效劳,这样有前途又有名声。”

药神巴儿听邓营长这么一说,他没有任何心理准备,急忙解释道:

“我一乡间土医,走村串户,只图混个口福,不求荣华富贵。军队医生这么重要的职位,我哪里奈得何,到时候误了您的军国大事,我可担当不起呀。”

“你给老子的莫多解释了,什么党国军国大事呀,没有你说的那么严重。又不是大姑娘,扭捏个啥子嘛。”邓营长一边这么说,一边对勤务兵说道:“快,东西拿来。”

勤务兵打开桌子上的一口皮箱,从里面取出用红纸裹着的两锭银元,他单手托着伸到药神巴儿面前。

药神巴儿站起双目凝视着两节包装成竹棍般的银元,身子只是往后退不敢出手接。

邓国强见药神巴儿推辞,便一下子从铺上坐了起来,怒目道:

“不干是不是?那就莫讲我不念旧情啦。”随即朝外屋嘶哑地叫道:“向队长,派几个兄弟去把这个龟儿的药摊子砸了。”

捣捣神立马从屋外跨进房内,瞅了一眼药神巴儿后笑着说道:

“兄弟,你有这么好的医术,能被邓大哥瞧起是你的运气。邓营长是个义气之人,说话从来都是有一无二。跟着大哥干,好日子在后头,别人想都想不到呢。”

其实赵诚实并不是不想干,只是事情来得太突然了,他有些顾虑。经向百年这么一劝说,凝神了一会儿就拘谨地走到邓团长面前,喃喃地说道:

“既然老总能如此地看重我,我就将此生托付给您了,今后在军中有不当地方,请您多指教。只是……只是这银元我不收,目前国家局势混乱,军费吃紧,我不能无功受禄,老总的心意我全领了。”

“爽快,给老子的爽快,还算一条汉子,我邓某人就喜欢这样一板斧砍得成两截的家伙。今后有老子吃的喝的,就有你们的份儿。”

从此,赵诚实药神巴儿便成了邓营长手下的一名军医。

10

邓国强搞巡检,对李继五这样的豪富他当然不会放过。

邓国强前一次到各县巡检,沿长江乘船上下,曾给李继五递信要他送一万块银元的城乡联防保护费到奉节县城。这一万块银元的确不是个小数,李继五知道邓国强就是谋道人的底细,却不太清楚他与后台刘湘绑得紧,没太把邓国强放到眼中,没给邓国强回话。邓国强气得七窍生烟,他在奉节县的委员长请他客的桌上,愤愤地骂李继五道:

“给老子的,李继五的皮子生得紧,是想挨揍了。龟儿你等着瞧,同老子扳手劲,我到时候把你倒提起来往龙桥河下丢,叫你有今生无来日!”

由于邓国强上次的准备不足,他当时没有去惊动李继五。只是放了句话在那儿。邓国强这次是专门来找李继五挑事要钱的。邓国强知道李继五不是个孬种,不动武,不给李继五一点厉害,他是不会轻易拿出钱来的。而且不把他整服行交联防费,其它县、乡的联防费也同样收不到。没有了联防费,他弟兄们的生活就无法过,他就无法在这种这滔滔的峡江两岸雄起,他就会毁弃了这一世英名。

邓国强住在鱼泉口,在他养病休整期间,他先派人送信给李继五,要李继五准备好两万块银元的城乡联防费,他马上要来拿。

这次的要价比上次多了一倍,这是邓国强有意给李继五设门槛出难题。李继五得信后,知道来者不善,感觉到邓国强这次是要动真格的了,他便遣散了魁山学堂的教学,打发走了院内的闲杂人员,竭力加强军事戒备,认真组织好团防,准备迎战。还四面派人去请求驻恩施的黔军、驻云阳的川军给予支援。邓家军和云阳川军都是刘湘的部队,虽然他们的主子相同,而这些地方势力都有各自的小九九,为了争地盘,大军阀有他们的对头,小头目有他们的纠葛,都是各自为阵。

三天后,邓国强将军队浩浩荡荡从鱼泉口开往龙口。李继五虽然奋力抵抗,终不是邓国强的敌手。一个时辰下来,李继五的联防队就退入到李氏宗祠,邓国强占领了那座有二十四个天井的李氏庄园。

有道是“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这些“双枪兵”大都是没路子了跟着邓国强混日月的,他们也很少见到过这么豪华漂亮的乐园。邓国强自己都是个好色成性好酒贪杯之人,他哪里能够带出个什么好的队伍来呢?所以这些兵油子们一进李氏庄园,就如同进了天堂,那快活劲儿一下子就蹦了出来。他们开仓放粮,杀猪宰羊,翻箱倒柜,几百人,把个好端端的李氏庄园糟蹋得一塌糊涂。

邓国强带兵的目的就是要这些弟兄们一有机会就去纵情享乐,以便在关键的时候能为他卖命,所以他任由这些丘八们撒野。他自己也是在同几个副官玩牌九,他从心底里就根本没有把李继五当回事。这些兵油子们吃好了喝足了后,除周围的几个哨兵外,其他的各自唱的唱戏,赌的赌博,尽找开心的事儿折腾,通宵达旦,闹得整个莫大的李氏庄园没有一个旮旯是消停的。

第二天中午,李继五从各处请的救兵到了。远远地听到枪响,李继五准备从李氏宗祠里面杀出去。还未来得及行动,邓国强的探子早早地就回来给他报信了。邓国强立马将部队从李氏庄园撤出,佯装着要退回他的老巢谋道。

这些救兵还未赶到,邓国强已经离开了,那些援兵没有费一枪一炮就进住了李氏庄园。这些救援兵,也是几百号人,旧时的部队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除个别的地方武装外,都是川军军阀队伍,都是些无业游民,基本上是跟着他们的长官混饭吃的。他们看到这么好的地方,一个个也同邓家军一样的心潮澎湃,不吃好喝好,不玩个心神颠倒他们不走路。李继五是赶走了豺狼请来了老虎,都没带什么善意。因为他们是李继五请来的,李继五还得亲自为他们设宴招待,还得陪他们笑脸,还得给他们辛苦钱。

李氏庄园三天时间两回折腾,让李继五心里叫苦不迭。

救援的走了,邓国强派侦探窥视得非常清楚。只过了一天,邓国强的部队又打了过来。李继五只得龟缩在李氏宗祠里面,日夜防守。

邓国强将部队驻进李氏庄园后,远远地围着宗祠转了一圈。整个宗祠周围高高的围墙厚实而坚固,四角炮楼耸峙,围墙上站满了持枪的兵,有如铜墙铁壁一般。邓国强感叹道:

“龟儿李继五,把城堡修得啷个儿坚固,真是狗咬刺猬无处下口呀!”

其实,这个城堡像一只缩头乌龟:后面椭圆,四角的炮楼像四只脚,三间主殿是乌龟壳,前面是直线,没有个头——狗子咬乌龟也的确是没处下口。

第一天邓国强采用强攻。他们做了十多架云梯,一个班一架,后面用火力掩护。这围墙上面是出了檐的,进攻的人强力爬到围墙边,再从围墙脚下想办法搭云梯上去。邓国强的副官在后面大声叫喊:

“弟兄们,往上冲,谁最先攻上去有重赏!”

城墙上李继五的联防兵太勇猛了,云梯一搭上就被他们掀开,爬在云梯上的士兵像倒排扇般的摔在地上,痛得直叫“哎哟”。这样反复多次都没有成功,还伤了些战士。强攻失败。

第二天邓国强用火攻。四角的炮楼内半边是木质的,整个宗祠的内部大殿全是木质的。邓国强采取了最原始的办法,把箭头裹上布,蘸上桐油,点着火了就往里面射。他们连夜砍楠竹赶制了上百把弓箭,做了成千上万枝箭。第二天上午,邓军万箭齐发,累了一上午,由于里面的人太多,火箭落在瓦上,很快被里面的人扑灭。火攻依然失败。

打李继五,邓国强不能围他三五个月,形成持久战,只能是速战速决,眼目下没有法子攻破城堡,邓国强心里发毛。

赵诚实药神巴儿给那几个受伤的兵疗伤,还好,都是从云梯上跌落下来的,皮外伤,有几个较重的也只是摔断了臂膀肱骨。封刀接骨、治外伤等外科是药神巴儿的拿手戏。他首先把断肱骨正位,再上竹夹子固定后吊在胸前。刀伤用在齐岳山中采集的还阳草敷衍消炎,效果非常好。这还阳草生命力特别强,就是干枯了,见一点水,它又可以马上成活,它是云南白药的主药,生长在齐岳山上的石崖之上,就是采集比较困难。

邓国强到病房来看望伤兵,伤员对药神巴儿的医术评价非常好,邓国强当然对药神巴儿的工作满意。邓国强拍着药神巴儿的肩膀说:

“给老子的有你龟儿在,老子打仗都大胆些。只要在打仗,就会有受伤的,就会死人。你要做好准备,和李继五可能是一场大仗硬仗啊,受伤的战士你要尽力抢救,这些都是我的好兄弟。”

药神巴儿回邓国强道:

“老总,其实您不必费那么大的劲,这个仗不打都可以赢。”

邓国强横看了药神巴儿一眼,不屑地对他说道:

“你个龟儿‘拣根灯草,说得轻巧’,怎么会不打都能够赢呢?”

药神巴儿很认真地对邓国强说:

“我给您出个主意,不打都会赢。”

邓国强正是无计可施的时候,有人要给他献计那是求之不得了。于是他把药神巴儿领到了他的房间:

“你个龟儿的,坐,有什么妙计,给老子的讲出来,我看可用不可用,可用我胜利了给你龟儿十个大洋奖励。”

药神巴儿不慌不忙地对邓国强说道:

“我原来经常到李家祠堂去给里面的人看病,李家祠堂的旮旮旯旯我都熟悉。您别看这个城堡坚固,它有个最大的缺陷,就是缺水。外面把它的水源一断,里面无水吃,不愁三天他李五老爷就会主动缴械投降了。”

邓国强一听完药神巴儿的妙计,陡然醒悟,一拍大腿,马上站了起来,高兴地拍着药神巴儿的肩膀:

“妙,妙哉。此计可行,此计可行呢。给老子的就这么去做!”

邓国强立即安排副官,去派兵把整个祠堂团团围住,只围不打,不允许有人进出,特别是见到有挑水的人必须收拾无遗。

宗祠的坎下有一口水井,在宗祠外不到五十米。捣捣神向百年带他的那个班专门守住那口井。一见有人要去取水就是一枪,打着没打着,那取水的人都会吓出尿来。所以在被围堵的这几天再也没有人敢去水井挑水了。

李继五在修建这座城堡的时候,在其他方面他都考虑得非常周全,像一个独立王国。四周有高高的城墙包围,墙上的兵道宽敞,上面还建立炮楼,可以说是固若金汤,易守难攻。里面的粮食及其他的生活用品两三百人可以用半年。水井也就在西边的城墙脚下,下坎就到,取水也非常容易。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他怎么也没有料到,邓国强把城堡团团围住后,特别是把水井看得紧,城堡内几天里几乎是滴水不得进。里面的联防团加李氏家族一两百号人,只两天他们就把厨房缸里的储水用完了。中殿过道上的两口消防池是接的天井屋檐水,时间一长变成了污水。里面的摆脑壳虫(孑孓)一摆一摆的,又脏又臭。为了生存,他们不得不食用消防池中的水,洗漱根本没法考虑。吃消防池中的水,一下肚就有不少人在拉痢疾。过惯了贵族日子的那些小姐太太们,他们没有干净水喝,更不能洗漱,在这种既拥挤又龌龊的环境中,他们实在是没办法,只一天他们就有点儿坚持不住了。殿内殿外到处都是人在不停地呻吟,到处都有人在骂邓国强不是个东西,也有人在埋怨李继五李老爷没有必要把钱看得那么重来跟这些“双枪兵”较量。

水就在墙脚下,就是得不到,那臭水也只坚持了两天。李继五也想过再次去请援兵,他又想到那些援兵也不是些善崽,请他们来又是在请鬼看病。在邓国强将祠堂围困三天后,李继五实在是没有办法坚持下去了,他搞得焦头烂额,便安排一位联防战士从东面的炮楼上升出了一面白旗——向邓国强投降了。

捣捣神在下面喊话:

“要投降叫李继五亲自出来。”

李继五带着他的勤务兵从祠堂的承恩门举着双手走向李氏庄园,邓国强在会客厅的太师椅上坐着静候。李继五走进会客厅,瞥见邓国强坐在那里,一副取胜后的傲慢相,便急步躬身上前很郁闷地对他说道:

“邓营长,对不起,我李某人失礼了。”

邓国强讪笑着说:

“李继五,你个龟儿要跟老子扳手劲,看你是不是有三头六臂,能讨到什么好果子吃。”

李继五回辩道:

“联防费我应该缴,您邓营长把码子也发得太大了些。”

“两万块银元在你五老爷手里又算个啥子嘛,无非就是把你屋里装钱的箱子角角扫一扫。”

“您是说得这么轻巧,龙口乡一个穷乡僻壤,老百姓都是些奔犁挖土的人,哪里有多少钱呢。”

“你给老子的莫啰嗦,你放盐引、种鸦片坐在家里收钱,一股银水往家里流,只顾自家发财,从不考虑国家,骗内行啊!我们玩枪的人没有你的绊绊经多,你是给钱啦还是跟我走人。”

“给钱,给钱,只是您得开恩少个价。”

“你说多少嘛。”

“五千块。”

“只给个零头,偏你说得出口,你这么做我怎么去给刘湘总司令交代呢。”

……

两位不断地讨价还价,几个回合的斗嘴,最后以李继五出八千块大洋,三十条汉阳造步枪了结。

谈定后邓国强哈哈大笑:

“五老爷你个龟孙子,早有这么爽快,哪里会干这一仗呢。狗日的你真是拿钱买罪受,自找苦头。”

邓国强说完便安排他的部队撤回休整。

李继五也是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兄弟是不打不成交。‘人在江湖漂,哪有不挨刀。’你我都是在江湖上混的,都莫往心里去。今晚我犒劳你的弟兄们,赔不是,行吧。”

李继五说完,便安排他的伙房在李家大院准备酒菜,招待这些邓家军。

在他俩各自都把自己的事情安排完毕后,两个人又和好得像一对老朋友一般,双双相邀走进了李氏祠堂。他们穿过承恩门,邓国强扫视了一眼望华门,便在魁山堂的太师椅上坐了下来。邓国强喃喃地对李继五说道:

“胡林翼老伯曾经说过:‘行政,要有菩萨心肠,要有屠夫手段。’你龟儿这边办学,那边杀人,真还算是一个有见识的政客呢。”

李继五答道:

“一个小小乡政府,人家骂地头蛇,兴民智,保平安,是吏治本分。你邓总才是干大事的人啰,我哪能与你比?”

邓国强笑道:

“哈、哈,我邓某是个粗人,没有你的谋心重。一生只玩两样东西,一个是枪,一个是女人。玩枪是不想被人欺辱,玩女人是自得其乐。人生一世,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邓国强对这个祠堂里里外外观看了个遍后,无不对这栋建筑的整体设计、内部结构和厅堂布局感到惊叹。特别是对他的外部防守,作为一个军人更是钦佩。他拍着李继五的肩膀说道:

“继五兄,龟儿你把围墙向下延伸点,把这口水井也包进来。你这城堡里如果有粮有水,我邓国强有飞天的本事,半年六个月也攻不破你这堡垒呀。”

邓国强一语中的,李继五心悦诚服地回道:

“还是邓营长有眼光。金、木、水、火、土,人处‘五行’水居中,此殿无水,这是我的这座祠堂修建的败笔了。哈——哈——哈。”

“哈——哈——哈。”

二人大笑不止。

11

邓军打了胜仗,这些丘八们一个个喜不自胜,晚餐又有李继五的犒劳大宴,下午大家尽找自己喜欢的作乐。有推牌九的,有下打三棋的,有上山去打鸟打野兔的,有围在一块儿摆龙门阵的,还有倒在烟榻上学着老爷抽大烟的。这些穷丘八,还从来没有尝试过鸦片是个什么味道,很好奇地相互抢着你扒一口我扒一口,争得一塌糊涂……他们无拘无束,尽情地享乐,把个李氏庄园闹翻了天。

庄园厨房里杀猪宰羊,置酒办菜,那些下人们忙得不可开交,饭厅里摆桌子拉板凳,更是热火朝天。李继五强开着笑脸,安排这指派那,心里却在绞痛,阵阵滴血。

李氏家人们次第从祠堂内走出来,老老少少都病恹恹的。他们在祠堂里喝了几天的臭水,又没有洗漱,大热天人又多,关在里面又没地方行走,日子比坐监还难受。这些过惯了优裕生活的李家小姐太太、公子哥儿哪经得住这般折磨。进庄园看见这些穿黄皮皮的川军耀武扬威地走进走出,流里流气地大声闹腾,卧室里更是一片狼藉,这一切都不是原来离开的样子,令他们透心凉,恨恨地想不出这到底是个什么世道。

魁山学堂遣散,徐文斋提前就递信要周围的百姓把自家的孩子们接走了。他领着覃蔓子还没来得急离开,邓国强的部队就占领了李氏庄园。他俩在祠堂内混杂在李氏家人堆里,也同样吃了几天苦头。

覃蔓子在这里读了四年书,认得了不少的字,也懂得了不少的道理。再加上徐文斋对他特别器重,所以他在这些学生中是进步最快的,就是在祠堂被围了喝消防水的日子里,他还在坚持读书: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他每天由徐先生指导写一篇作文,字,王体习得工整。他平常还很注重礼节。在这里,他虽然是老李家的后代,这只是一种亲戚关系,而且他知道了当年婆婆是李家的小老婆所生,到覃家是逃婚出走的,原来这亲戚就从来没有行走过。所以在这李家大院的孩子们中间,他实际上还算是个外人,还不能与他们平起平坐,受委屈了还只能是自个儿打落牙齿和血吞。他很发奋,在这种憋屈环境中,他还能认真读书,李家的那些长辈们看了都无不称赞他是棵好苗。在喝过消防水的第二天,他拉肚子了,病得厉害,睡在魁山学堂教室的角落里,眉眼不展,李继五家舅婆婆来看过他几回,祠堂里病的人多,没有医生也没有药,只能是问候一下。主要还是徐先生在照看他。

三天之后李继五向邓国强投降,祠堂解围,李氏家人都急急忙忙收拾行李回李氏庄园。徐文斋便匆匆去找药神巴儿赵诚实进祠给蔓子儿看病。因为从祠堂出去拉肚子的人多,徐文斋叫他时,药神巴儿正忙得手脚不空,他突然反身看见是曾帮他题写“齐岳劲道”的徐先生在叫他,一种久违的心情涌入脸面:

“啊——是您啦,徐先生!多久不见了,您咋到这里来了呢?”

“等会儿再给你说,我有个学生在祠堂里病得厉害,请你快去帮忙瞧瞧。”

徐文斋是药神巴儿最尊敬的人,药神巴儿看见徐文斋有急事,他把其他人都推脱了不由分说提着药箱就跟着徐文斋就往祠堂里走。

在教室里,药神巴儿看见覃蔓子睡在地铺上,瘦长的个儿,十四五岁,眼睛微闭,脸无血色。他躬身用手指背掂了掂蔓子儿的额头,有些发烧,又用筷子把蔓子儿的口撬开看了看舌苔,舌根动脉颜色略有变异。

徐文斋在一旁对药神巴儿说:

“是痢疾,他这几天一天拉几次。我的肠胃同样不舒服。”

药神巴儿笑着回徐文斋:

“您说得对,从祠堂出去找我看病的人都是一样的拉肚子,是水出的问题。我已经配制了一副‘白头翁汤头’,厨房正在熬制,到时候拉肚子的都去喝,一天三顿。”

药神巴儿从药箱里找了几颗大黄、马齿苋给徐先生,要他切细了给病人用温水吞服。因为他药箱里这两味药不多,这是药神巴儿对蔓子儿的特别开恩。

在药神巴儿正要与徐先生扯点儿家常时,几个人从大院里过来崔药神巴儿快过去,那边的病人多,有的肚子痛得厉害,急着要他去治疗。药神巴儿只得有些不舍地与徐先生告别,离开魁山学堂向李氏庄园走去。一路上他非常诧异,觉得受病的这孩子有点面熟,似曾相识,又回忆不起是在哪里见过。

徐文斋目送着药神巴儿的背影离开,瞧着他一身戎装挎着个药箱在祠堂的回廊里行走,暗自想:

“他比当年的那个赶转转场的土郎中要神气多了。”

蔓子儿吞服了徐先生给他切碎的大黄、马齿笕,喝了徐先生从庄园的厨房里端来的“白头翁”药汤,到天黑腹泻就止住了。年轻人身体恢复得快,第二天就有了精神就能从地铺上爬起来了。

邓军要撤走,药神巴儿来与徐先生告别,顺便来瞧瞧那个似曾相识的徐先生的学生覃蔓子的病情,冥冥中他总有点对这个孩子放心不下。进魁山学堂就看见覃蔓子同徐先生站在那儿,与昨天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精神多了。这孩子病好了,他很高兴。

徐先生对药神巴儿说:

“难为你了,赵郎中。那几天覃清江病重,祠堂被你们围困得水泄不通,我们不能出去,又无水喝,无药治。我这个学生特聪慧、勤奋,我最喜欢他,真急死我啦。”

药神巴儿懂得,称赞对方的所爱是他最容易接受的。于是他走到覃蔓子面前,摸着覃蔓子的手很亲切地对他说:

“徐先生是我们齐岳山远近有名的有学问的人,你从小能有这样好的老师栽培,是你一生的福气呀。今后还得继续努力才不会辜负先生的希望。不然,‘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覃蔓子顺势有点小有顽皮地接药神巴儿的话道:

“‘想君小时,必当了了。’”

徐先生立即抿笑着制止覃蔓子道:

“清江,不得无礼。赵郎中从小就是个勤奋人,他能把他的祖业完全继承下来,还发扬光大,这是最难能可贵的,这也是他今天能做一名好军医的本钱。”

药神巴儿见徐先生在批评蔓子儿,便为蔓子儿打圆场:

“他是在帮我讲完三国孔融随父亲拜司隶校尉李元礼的故事,后生可畏。我们小时候没有‘了了’,大也‘未必佳’,现在只是在混世面。只愿您的学生今后大有前途,‘小也了了,大也了了。’他出息了,才是我们做长辈的荣耀。”

药神巴儿说着,一股正经地打量着覃蔓子,心里想到:好熟的脸面,我们是在哪儿见过,怎样硬是回忆不起来了?恍若在梦中。好大一会,药神巴儿才又继续说:

“徐先生,谢谢您当年为我写的‘齐岳劲道’招幡给我带来的好运。十多年了,我永远记得。覃蔓子还得吃几顿药,让病断根,注意身体要紧……”

药神巴儿正想问一问覃蔓子家住何方、姓甚名谁时,庄园里的集合号已经吹响:

“嘀、嘀、嘀——嗒——!嘀、嘀、嘀——嗒——!”

药神巴儿听到院子里的集结号响了,便急忙打开挎着的药箱,从里面取出昨天晚上邓营长给他的用纸封好了的十个银元,不由分说地揣到徐文斋的手里,这是邓国强攻破祠堂后对他献计的奖励。药神巴儿一边递钱一边托付:

“拜托您回汪营后,代劳把这点钱交给封皮上的人。”

药神巴儿说完转身就急急忙忙地往外跑,一边跑一边想着:这娃儿的面相好熟悉,他是谁家的儿子呢?

徐文斋师生俩远远地尾随,目送药神巴儿了出祠堂的承恩门。他俩看不见药神巴儿的背影后才转身,在往回走的路上,徐文斋看着银元封皮上的字,随意念出:

“龙洞沟覃遵戌收。”

覃蔓子很诧异地接话道:

“这是我妈。”

徐文斋大声笑道:

“他不知道,要是知道覃遵戌就是你妈,直接交给你带回不就省事多了。”

覃蔓子接过钱,沉沉的。心里想着:他是我家的什么亲戚,把这么多的钱?

李继五从李氏庄园退缩进祠堂时,家眷先撤进去,只留了几个做杂役活的下人料理李氏庄园。松妹儿十七八岁的年纪,怕这些川军们起歹心,便女扮男装留在厨房里守家业。她是随父亲从云阳逃荒到的龙口,李继五用十吊钱买了她在厨房里做帮工。捣捣神向百年白天攻打祠堂很累,晚上瘫软地坐在房里叫人给他送茶水。松妹儿提着茶壶进屋给捣捣神的杯子里冲开水的时候,不小心烫着了手,大意叫了声:

“哎哟——”

皮塌嘴歪的捣捣神听出来是个妹娃儿的声音,睁眼看了看面前这个穿男便服的小青年的脸上细皮嫩肉的,便一下子来了精神,伸手就去摸她的脸。松妹儿转脸正要逃走,她此时如同老虎嘴边的一块小鲜肉,哪里还有脱身的机会?于是一下子就被捣捣神拽进了怀里。这时的捣捣神口也不渴了,精神也有了,一股劲把松妹儿抱到床上,由不得她挣扎,竭实地温存了一番。

云雨过后的松妹儿受了委屈后睡在床上只是很伤心地嘤嘤抽泣。捣捣神在煤油灯的微光下看着松妹儿那雪白的胴体,那小小的圆锥形的乳房和那梨花带雨的粉嫩的脸蛋儿,再枭雄的男人在这种美女面前此时都有几分爱怜之心。捣捣神没有心烦松妹儿的难缠,相反他又走心地躬身抱着松妹儿在她的脸上胸脯上深情地亲了一回。松妹儿被捣捣神竭力地亲昵后相反却没有了开先的那种被欺负了的难受心情,她倒是内心里感受到了她以前从未有过的激动和让她难以言表的幸福体验。松妹儿在心情平静后穿好衣服,什么都没有说,就没事般地走出了房间,留在床上的捣捣神看着松妹儿的背影,空裸着全身倒有一种强烈的内心的愧疚和失落感。

第二天捣捣神在祠堂周围指挥部队攻打祠堂,不时地分神想着昨天晚上那美妙的一刻,想着松妹儿那仙女般的肌肤,特别是那从她两胯间长出来的那一撮黑色卷曲的绒毛……想着想着他体内一阵阵的发愣。

白天,松妹儿依然穿着她的男便服,劈柴、打扫、收拾厨房,只是不说话,尽量不看那些川军丘八,尽量躲避着他们的目光,以免再发生意外。对昨晚上那个小军官的所作所为她心里是恨爱兼有。

晚上捣捣神又叫松妹儿给他送水。松妹儿一进屋,捣捣神就把门给关上了,他们继续重复着昨天晚上的故事。在一连几天围打李氏祠堂的时间里,夜夜如此。他俩由生拉硬扯到自觉自愿,由被动接受到缠绵悱恻,由性爱到情爱,真是“日”久生情,相互都有些难舍难分了。邓国强与李继五讲和后的那天晚上,捣捣神抱着松妹儿对她真心地说:

“跟我走吧,松妹儿,我已经喜欢上你了。”

松妹儿顿时眼泪流到了面颊,伤心地回捣捣神道:

“我是卖给老爷的,我离开大李家,是要钱赎的,我哪有这多钱呀。”

捣捣神用手轻轻拭去松妹儿脸颊上的泪水后安慰她道:

“只要你愿意跟我走,老爷那边的事你就不用管了。”

松妹儿听捣捣神这么一说,想到能走出李氏庄园,能有这样一个男人做依靠,能安个家,顿时心里高兴,便一个鲤鱼打挺竖起身子紧紧地抱住了捣捣神的颈项,任由捣捣神在她的身上轻狂。

那天邓军大获全胜要撤离,一早,捣捣神把要带松妹儿走的事报告给了邓营长。邓国强瞪着双眼感到非常突然地骂他道:

“你个龟儿背着我尽干坏事。好,我给李五老爷商量,他同意你就带那娘妹儿走,他不同意你就吃不完兜着走,他生气了我就让你脱掉一层皮。”

在李氏庄园的院坝里,队伍正在集合,李继五为邓国强的离开送行。邓国强给李继五说了他下面的一个副官看上了李继五厨房里面的一个丫环,要带她走。李继五笑着慷慨拍胸道:

“哈哈,我李氏庄园内只要有你邓营长属下瞧得起的,要人要物就尽管说是了。”

邓国强大笑道:

“哈——真够朋友。我的这些兄弟只要两样东西:钱和女人。哈——哈——”

捣捣神在一旁听了很高兴,问李继五道:

“那赎金呢?”

李继五回捣捣神:

“哈——哈,你们邓长官给我送了那么大的人情,赎金算个吊,免了。”

邓国强接话道:

“你五老爷知道我的兄弟穷,要也只能是意思意思。”又转身对捣捣神道:“还不快谢了李老爷,去领你的媳妇儿上路?”

捣捣神连忙双手合十躬身说了句:

“多谢李老爷了。”

邓军撤离,捣捣神依然打前站。松妹儿由捣捣神护住坐在马前,一路上捣捣神对松妹儿亲昵不断,二人喜不自胜。松妹儿是第一次骑马,有些胆怯,捣捣神更是把她抱得紧。

往前面走二十里地是高潮村,捣捣神计划部队行军在高潮吃午饭。没走多远,捣捣神就问松妹儿:

“高潮到了吗?”

松妹儿回答:

“没有,还要翻前面的那架山呢。”

没走多远,捣捣神又问:

“高潮到了吗?”

捣捣神问了松妹儿几次,松妹儿不停地回答他,她心里觉得有些烦了,便重重地说了一句:

“老是问个么子嘛,到‘高潮’了,我是要喊的。”

捣捣神听了松妹儿的答话,两个人都觉得好笑。

一行翻过山梁,捣捣神向山下望去,在一片深绿色的松柏林间住着几户人家。旁边一条溪流从几十丈的岩壁上腾空而下,瀑布落到溪间的一块巨石板上,水花四溅,白雾缥缈,并发出噼里啪啦清脆的响声。这就是闻名遐迩的高潮水,这个村子的名字也叫高潮。

后来有一位诗人从这里经过,他听人说了松妹儿坐在捣捣神马上所发生的笑话,看着“高潮”奇观,便触景生情地写道:

到了高潮

有如少女般的美妙

一种从心底里产生的快感

我幸福,所以我要嚎叫

邓国强走后,李继五接受了他的建议。将原来在祠堂外城墙脚下的水井,按城墙的型制用一块块巨型的条石垒砌,把水井深深地围入祠堂之内,其工程非常浩大。砌成后的水井,高墙内一汪碧潭印着簸箕大个蓝天,几十步陡下陡上的之字拐狭长石梯,显得幽深而漫长,去井中取水像进天坑一般,一个人下去,略有几分恐怖,让人不寒而栗。

工程完工后,李继五有着了却了他一桩特大心愿的惬意。他豪情满怀,便在水井上面高大的外墙上兴笔写下了“大水井”三个特大行体,一公里外都能清晰地辨认出来。

从此,龙口这个地名就变成“大水井”了。

其实城堡再坚固,功能再完备,设施再周全,都难以守护住那份充裕的家业,更难以保护好人脆弱的生命。李氏庄园和宗祠在后来的一场大革命中,那些革命者没会一枪一炮就走进了他的堡垒,李氏族人都被那些土地改革工作队赶出了这座繁华的庄园,房屋全部分给了周围的那些贫穷农民,一户几小间。把个完美的古建筑,分割得七零八落,全没有了早年的气象。宗祠成为了政府的办公用地。李继五也没有逃脱被土改民兵枪毙在这座他自己建起来的宗祠里的宿命,最后像死狗一样,他被抬出望华门,弃尸于龙桥下面那阴暗的峡谷之中,走上了与他多次判决的死刑犯相同的道路。

今天的庄园和宗祠已经作为一桩重点文物摆在世人面前。人们在参观这些宏大的建筑时,犹如在听一位老人在诉说他当年的繁华,同时它也在告诉人们它曾经的良苦用心和磨难历程。

正是:“万里长城今犹在,哪里还见秦始皇。”

12

清江西邻川东,东连荆楚,在历史的统属关系上,一时为荆,一时为蜀。所以四川的荣辱沉浮与恩施息息相关。

四川是个非常有趣的地方。因为是“天府之国”,又有长江黄金水道,所以自古都是兵家必争之地。

东周时期,四川分为巴、蜀两个国家。公元前316年,蜀王讨伐其弟苴侯,苴侯逃往巴国,蜀即伐巴,巴王告急便向秦国求救。秦惠王遂派张仪、司马错俩大将率兵讨伐蜀国,强大的秦国军队很快就把蜀国灭了,遂建蜀郡,后为益州郡。当时张仪将军看见巴国也是一片富庶之地,遂生歹心,乘势把巴国国王也捉了。司马错又顺江而下,收复了楚国西边的一部分土地,遂建巴郡,后为黔中郡,设郡都于江州,即今重庆,巴国遂亡,巴文明从此就这样销声匿迹了。

尔后,早年的巴国属地清江流域便归属于黔中郡。

巴、蜀两国本来是兄弟,阡陌相连,山水相依,情同手足。最后兄弟之间意气用事,发生械斗被秦国所灭,正应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句老话。巴国求秦国支援灭蜀,这纯粹是在请鬼看病,最后连自己也一同被秦所灭,遂成了千古笑话。

在秦国统一了巴、蜀后,于秦昭王51年(公元前256年),昭王任命李冰为蜀地郡守。李冰父子看见成都平原沃地千里,由于岷江水患,灾害连连,于是他们便组织民工治理岷江。在李冰父子的领导下,在岷江的出山口用火烧等方法凿开了玉垒山,又在距离宝瓶口前不远的江心修筑了一道分水堰,把玉垒山前岷江水分成两股。一股顺江而下,进长江;一股流进人工开凿的水渠,灌溉着成都平原万顷良田。为了防止水坝里的淤泥沉积,李冰父子又总结出了“深淘滩,低作堰”的调节水流方法,使都江堰很好地发挥了分洪、溢洪、引水灌溉的多重作用,从此成都平原的农田既得到了很好的灌溉又减少了水患,年年丰收,遂成“天府之国”。有“天府熟,天下足”一说。

三国时刘备在益州郡建蜀国,统一了中国西南地区的大部分领土,带进了中原地区新的文明,使四川有了进一步的发展,才有了一千多年蜀地人民的小康生活。

然而有两次大的劫难令人触目惊心。第一次是南宋时抗击蒙古族的入侵,第二次是明末清初的张献忠屠川。

公元1223年,蒙古发起了消灭南宋的战争,到1279年南宋灭亡的57年间,蒙古人在四川遭遇了空前的顽强抵抗,这个以屠城闻名,令欧洲人闻风丧胆的马上帝国曾经三次攻下成都。1231年,拖雷引兵攻掠四川,大肆屠杀四川居民,人口由1300万减少到不足百万。千年古城成都只落得民无噍类,城中遗骸达140万具的惊人惨象!

南宋时期,中国的经济文化重心开始由西部向东南转移,而四川,经此一击,千年的繁华与古老的文明形态几乎荡然无存。一个农耕与商业高度发达的地区,第一个以纸币(交子)代替硬通货的成都,刹那间回到了半游牧社会。

尽管古蜀文明有着极强的再生复原能力,但在整个明朝近300年的历史上,四川仿佛冬眠了一般,悄悄地躲在大国版图的角落舔舐着自己的伤口。四川人的意气风发、才华横溢已成典籍中的追忆,而大国的目光也似乎从未认真停留于此。四川人独有的思维、观念、形象,从未以汉唐时代的姿态再次走上历史舞台,而是越来越模糊不清、无足轻重了。

张献忠屠川更是雪上加霜。

四川在明末的人口数由原来的几十万增加到600万人左右。清初在平定吴三桂的叛乱后统计,整个四川有史可查的仅有10万人,而且大部分都集中在嘉定的洪雅和偏僻的石柱土司夫人秦良玉白杆兵保护下的石柱县。50万人口的成都市只有6万人。这都是张献忠在四川自立为大顺皇帝期间的任意屠杀和清初的统一战争所致。

川中自从遭到张献忠的杀戮,城内杂树成拱,野兽肆虐,野狗吃起人肉像虎豹那样的凶猛,在路上咀嚼死去的人,不吃干净就走了。百姓逃到深山中,穿着草编的衣服,遍体生着长毛,如野人一般。锦绣蓉城顿成旷野,无人居住,一片荒凉景象。凡城镇村庄房屋皆被张献忠的兵弁纵火焚毁,而仓廪山林同遭毁灭,四乡无人迹,皆成荒芜。

人口锐减,十室九空,田园荒芜,城市倾毁,寺庙消亡,经济萧条,文化没落,蜀地元气大伤。为了恢复四川经济,清初鼓励全国各地向四川移民,于是便有了长达100余年的“湖广填四川”的人口大迁徙。

清江流域此时大都为江州管辖,“湖广填四川”也填了恩施,所以清江人口的大幅增长自此始,且大都来自于洞庭湖地区。

所以今天的真正老四川人其数量亦是非常少了。

张献忠为什么要将四川人肆虐杀戮?有个荒诞不羁的说法是因为当时的四川人过于奢靡淫逸,因而上天降怒,便叫张献忠来杀尽四川人民。当时蜀中妇女的裙子,都是在白罗上用红丝碧线绣成风流的艳丽诗句,然后飘若惊魂地在市井间盈盈而过,路上行人都注视着绣裙上的文字而生淫心。在蜀地女子中还流行穿一种高底绣鞋,底厚约三四寸。鞋跟用檀木雕琢而成,里面藏着檀香雕的雏花,并放进香末,高底鞋跟下开个小孔,每走一步足底下就会漏出一朵雏花状的香末。自从张献忠的肆虐后,四川女子或许美艳的还有,但再也没有以前的那种诗意盎然的风流韵致了。

实际上蒙古人和张献忠为什么要遍杀四川人,其根本原因还是四川人反抗得厉害,不服他们的统治。四川人好斗心强,好胜心强。在四川人的社会心理中,只要一有机会,就要当个老大。

军阀割据是中国近代史上的一大特点,号称“天府之国”的四川,更是军阀混战的鏖战阵地。在辛亥革命后的20多年的时间里,四川军阀之间发生了大大小小数百次战争,刘文辉与刘湘叔侄之间发生的一场战争则是四川军阀混战的高潮。后来刘湘依靠蒋介石的支持,战胜了他的叔叔刘文辉,结束了四川的混乱割据局面,统一了四川全境,当上了省主席。

1937年“七七卢沟桥事变”爆发后的第二天,刘湘以四川省主席的身份电呈蒋介石,同时通电全国,吁请全国总动员,一致抗日。8月7日,刘湘飞赴南京参加国防会议。在会上,他慷慨呈辞近两个小时:

“……和平果已绝望,除全民抗战外,别无自存之道,要求当局早决大计,甫澄(刘湘字)愿率川军供驱遣抗敌。过去我们四川打了多年内战,脸面上不甚光彩,今天为国效命,如何可以在后方苟安?……”

“抗战,四川马上可出兵30万,供给壮丁500万,供给粮食若干万石!”

于是他带领30万川军出三峡,英勇激昂地走向了抗日前线,从此结束了几十年的川军内讧。

淞沪抗战期间,国民政府的南京形势危急,拟迁都重庆。刘湘立即发电:

“谨率七千万人,翘首欢迎!”

这个外号叫“巴壁虎”,又名“刘莽子”年仅48岁的汉子刘湘,此时,他已经是病入膏肓了。年底,他在上海战场上突然口吐鲜血,紧急运往武汉万国医院抢救无效。在他临终前留有遗嘱,语不及私,全是激勉川军将士抗战的话:

“……抗战到底,始终不渝,即敌军一日不退出国境,川军则一日不还乡。”

死后国民政府给刘湘以国葬,举国悲哀。

在整个八年抗战期间,川军有300多万人参加战斗,伤亡达64万。当时全国总征壮丁1405万,川军占整个抗日军队的五分之一强,有“无川不成兵”之说。有位诗人低吟道:

天府之国,

一个来了就不愿意走的地方,

那一年,

那些衣衫褴褛的川军们,

他们走了就没有回来。

诗人的沉吟何其悲壮!

淞沪会战,川军上战场的20万人,只有5万人撤回南京。四川人自明朝后数百年第一次铁骨铮铮的豪迈之气让世人震惊。

1937年8月13日,日寇对上海突然发起进攻,淞沪抗战正式打响。

邓国强听从刘湘的召唤,捣捣神、赵药神巴儿陪着邓国强,第一次走出了大山。

捣捣神向百年临出发前,父亲向他面谕道:

“早年张献忠入川,我们石柱土司夫人覃良玉率领我们土家兵对他进行了坚强的抵抗,把他们撵出了我们土司地界,才保住了我们四川人的人种。今天日本人侵略中国,好男儿当英勇向前!”

并双手颤微微地给他送上一面用土布缝制的白色旗子,旗面上正中写着一个大大的“死”字,右边写着:

我不留你在我身前尽孝,只愿你在民族份上尽忠。

左边写着:

赐旗一面,时刻随身。伤时拭血,死后裹身。勇往直前,勿忘本分!

父送子走上淞沪抗战前线,壮行何其凛然!

捣捣神与家人离别,松妹儿正身怀六甲。她腆起肚子随父母从向家沟送捣捣神十多里路到谋道街口,与捣捣神挥泪告别:

“娃儿生了,起名向光辉。如果是双生子,男叫向光,女叫向辉。一定要送他们读书,长大当兵,立志报国。”

松妹儿紧紧抱住捣捣神的肩膀放声痛哭,街边的人都为之拭泪,最后由婆婆扶住松妹儿与捣捣神告别,踉踉跄跄地走回了家。

自从赵药神巴儿给邓国强出计谋断李氏宗祠的水,取得了围剿李继五的重大胜利后,邓国强觉得这位军医不仅医术高,而且还有军事谋略,便对赵药神巴儿非常器重。当即在龙口就给药神巴儿兑现了十个银元的奖励。

药神巴儿从来没有得到这么多钱,十个银元是他赶转转场卖江湖药几年都无法得到的收入,他非常高兴。他当军医生活稳定,人又贵气,收入又高,就死心塌地地跟定了这个主儿。他不仅仅是把军医的事情做好,还充当了邓国强的内侍,他对邓国强的衣食起居都照顾得有条有理。他对邓国强越好,以心换心,都是江湖中人,邓国强对他则是更加倚重。就几个月时间,在川东的东奔西突中,邓国强封药神巴儿为他的副官,军饷提高了一倍。

当了官,又有了钱,药神巴儿想好了只要部队再到了谋道一带,他是要抽时间去龙洞沟看望戌妹儿的。就在这节骨眼儿上,部队要开往上海远行了,做好了的心里计划却落了空。他不知这一去什么时候回来,更不知还回不回得来。虽然他把邓营长奖给他的十个银元给戌妹儿带了去,心里觉得还是欠戌妹儿的人情太重,始终内疚不已。

要出川了,赵副官在医药方面做了充分的准备,特别是他把那治五痨七伤的齐岳山还阳草托人采了,碾成粉剂,制好,一包一包地发给每一个战士,作为战场上受伤后止血之类的备用药。

9月5日,重庆朝天门公园内人山人海、战旗飘扬。重庆各界在这里联合举办盛大的抗日集会,热烈欢送出川的抗敌将士。邓国强跳上台子抢过麦克风神情激昂:

“龟儿倭寇杀戮中国人,我们此行决心为国雪耻,为民族争光,不成功,便成仁,中国失地不复,给老子我们誓不回川!”

最后他振臂高呼出一句壮怀激越的口号:

“中国不亡,有我!”

朝天门码头,一片震怒。

奔赴上海的大战场,每一个战士都情绪激昂。邓国强从万县码头上船,坐在出峡江的船上,看着两岸的绝壁风驰电掣而过,滔滔江水汹涌奔流,不禁随口吟咏道:

男儿立志出夔关,

不灭倭奴誓不还,

埋骨何须桑梓地,

人生处处有青山!

他读书不多,在有激情时,有心也能做出好诗来。这一去,这位齐岳山响当当的硬汉子却没有活着走回来。

川军出川时已是秋天,士兵大都穿着单裤,脚蹬草履,服装不统一,有的还戴着旧军阀时代的大檐帽,有的穿着家里的土布衣服,头上扣着瓜皮帽。军队的普遍装备是20年代的老汉阳造步枪,大部分是老套筒,威力只能打打兔子山鸡。有的枪栓松动了,用一截棕绳系着。单兵装备的重武器是土造的麻花手榴弹,因为刺刀质量不好,士兵们还背着一把大刀以备白刃战。没有钢盔,只有一顶遮雨的斗笠。他们基本上没有什么炮兵,一个连只有一挺轻机枪,子弹还常不够用。这些丘八旧的坏习气不改,爱赌博,抽大烟,逛窑子。他们依然还背着一根长杆烟袋,烟杆上还镌刻着抗战誓言:“中华男儿,上战场,打日寇。”实实在在的一群“叫花子兵”。

就这样一支破破烂烂的军队,他们揣着一颗强烈的抗日决心,士兵们跟着他们的长官,长官听从刘湘的呼唤,浑浑蒙蒙地来到了淞沪抗日的前线。

然而正是这样一支烂部队,他们却打出了中国的军威,打出了中国军魂,更是严重的打击了不可一世的日军武士道精神。川军没有精良的武器,没有严明的纪律,没有充足的补给,但他们有一条条敢于自杀式进攻的鲜活生命,他们有一颗颗滚烫的爱国之心。川军这种视死如归的精神在许多时都令具有武士道精神的日本人望而生畏。川军可以说自8.13淞沪会战后,几乎参加了所有对日的大型战役,他们真正的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在抵挡着日军的现代化武器。

他们一出川,蒋介石为防川军形成地方势力坐大,就全部将其军制撤散,从师级以上就分属另外不同的集团军。他们时常是在战争结束后找不到自己的指挥部在哪里。这时他们不去找上级,而是去找哪里有日本人,碰上了又开打。

邓国强的川军被编为703团1营,从重庆乘轮船到武汉再换火车到上海黄浦,紧随702团之后。这时的天气已进入初冬。上海市区已经被日军占领,日军正在向西挺进。上海西郊大埔场、朱家行是日军进取南京的重要阵地,中日双方交战炙热,川军一下火车就走上前线投入了战斗。

山里人走进平原,视野显得极其开阔,但也有一种不知方位的盲目感。也正是这种四顾茫然,他们才没有什么牵挂,才没有什么顾忌,才这么英勇顽强,才这么把自己的生命看得清淡。只要见到的是日本军队他们就开打,见到的是日本人他们就开杀,听到长官一呼他们就向前冲。至于打不打得赢,打不打得了,冲不冲得上去,他们没有太多的思考,更没有顾及过。反正就赤条条一个人,脑壳砍了碗大个疤,是死是活都听天由命。

到达淞沪战场,刘湘已经病逝,他的遗嘱鼓舞着每一个出川的军人。他们每天早晨集合,首先就是高声呼颂刘湘的遗嘱:

“抗战到底,始终不渝,即敌军一日不退出国境,川军则一日不还乡!”

在赶到上海战场的第二天,师部就命令邓国强部队去夺回朱家行阵地。

朱家行是中央军丢掉的,在堵截日军西进的战斗中朱家行的军事位置特别重要。

朱家行是一个村庄,初冬时节,此地一派荒凉景象。村庄周围的柏杨树上,稀稀落落地挂着巴掌大的金黄色的树叶,没有一点生气。百十来户人家的泥巴墙内,从各个角落里都有子弹往外射出,密密匝匝的,在这些戴着篾斗笠的川军头上飞过,不停地发出“唧儿、唧儿”的尖叫声。

在703团到达之前,702团已经先行到达了两天。团长林相侯率部打阻击,与日寇白川大将指挥的第九师团和禁卫师团的部分将士展开激战。日军凭借飞机、大炮的优势和他们的武士道精神,不顾一切地往朱家行冲锋。林相侯亲临第一线指挥作战,屡挫日军,他们以血肉之躯,艰难地保住了阵地。就在这天下午,日军发起了又一轮攻势,日本士兵潮水般涌来,终究是寡不敌众。阵地眼看就要保不住了,林相侯冲出战壕,率领全体战士,吼声震天,拼杀间,头部中弹倒下。他以这样一种姿势站在阵地上:怒目圆睁,手指前方……团长林相侯壮烈殉国,最终阵地丢失。

702团几乎是全军覆没,团长、营长都牺牲了,朱家行依然还在日本人手里,阵前尸横遍野。

日本飞机从天空隆隆划过,丢下来的炸弹掀起的尘土覆盖了战壕里所有的川军。师部命令邓国强所在的703团接替了702团的阻击任务,继续向敌人出击,不能退缩。天色已是黄昏,邓营长命令捣捣神从侧翼前进。

向百年已经晋升为连长了,他带着一百多人,压着702团的尸体匍匐前进。日本人的火力很猛,正面战场各个连的机枪集中掩护,战士们往朱家行冲,一拨一拨地倒下,惨象环生。药神巴儿与他的助手给抬进战壕的伤员们包扎伤口,弄得手忙脚乱。

捣捣神趁黑夜从侧翼突然包抄进了朱家行的村落,给日本人一个措手不及。正面战场再次发起猛攻,邓国强带领他的营冲在最前面。日本人腹背受敌,一场惨烈的肉搏之后,川军人多,日军不敌,朱家行终于被邓营长拿了下来。

邓国强在淞沪战场一进入阵地就取得了胜利了,也是他们这支部队在淞沪战场上的第一次胜利。邓国强在这场战斗中表现突出,军衔由少校提为中校,他还接收了702团所剩无几的士兵,为保留702团的番号,他带着自己的士兵,由703团调往702团,当上了702团的团副。捣捣神向百年接替了邓国强营长的位置。战地升级,战士们倍感荣耀。

战斗胜利了,邓国强升官了,全团战士都高兴。这些从齐岳山起家的川军们,有的在日本人的尸体身上搜索着他们的武器,这些玩意儿他们从来没有见过,拿在手里推拉得“嘎嘣”直响,比他们自己的汉阳造强多了;有的坐在院落里,点着了土烟,烟杆嘴儿一个个地传着往口内扒,然后吐出了浓浓的烟气过把瘾,口内不断地说着:

“烟是和气草,吃了又去找。”

在一栋泥巴民房里,药神巴儿站在邓国强的背后,为他一把一把地搓揉着颈上、肩上、背上的筋骨,松弛肌肉,减轻疲劳。这些天来邓国强又是急行军,又是战场阻击,确实非常劳累,虽然升官了,明天的战斗是个什么状况他的心里没底,面目有些憔悴,内心怎么也高兴不起来。药神巴儿又把他为邓国强特制的痨伤药酒拿了过来,邓国强大大地喝了一口,“咕噜”一声吞进了肚里,然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身心依然是非常沉重。

13

淞沪会战是中国抗日战争中第一场重要战役,也是抗日战争中规模最大、战斗最激烈的战役,前后历时3个月。在这场空前惨烈的战斗中,日军共投入9个师团和2个旅团30余万人,共计死伤4万余人。中国军队投入75个师和9个旅75余万人,累计死伤30万人。其中川军投入战斗20万人,死伤15万人。从1937年8月13日日本进攻上海开始至11月12日上海沦陷淞沪会战结束,中国军民浴血苦战,粉碎了日本“三个月灭亡中国”的狂妄计划。这场战斗虽然战败,却为国民政府争取了时间,从上海等地迁出了大批厂矿机器及战略物资,特别是为南京迁都重庆留下了足够的机会,为坚持长期抗战起了重大的保证作用。

日本的战略思想开始是计划由北向南逐步压缩国军的战略空间。当年元军南下即或清军入关,都是由北向南将南宋与残明步步逼死在南方的。南方狭窄的地理空间难以支撑抗日战争的继续,所以蒋介石积极在上海迎战且死战不退,吸引日军不断投入兵力,最后迫使上海成为两国的广阔战场,进而使日军改变由北向南为由东向西推进的战略计划,给了国民政府以极大的战略空间,这样才强力的支撑到八年抗战的结束。因此,在战术上淞沪抗战失败了,从战略的角度上说,蒋介石是很大的成功。

川军到上海战场之前,蒋介石的中央军已经同日军战斗近两个月。

这天晚上,邓国强把702团所剩不多的战士分配到各连,他们先到,熟悉这里的情况。出川了,都是老乡,大家都很亲热。第二天天一亮,全团吃过早餐,队伍就有秩序地开进了朱家行阵地。太阳才上三杆,日军又是飞机又是大炮轮流地轰炸后,坦克在前面开路,后面跟着他们的步兵向川军阵地朱家行发起了猛烈的进攻。师部被日军捣毁,702团的新师长殉职,702团的团长接任师长,邓国强马上又接任了702团的团长。他们迅速收缩战线,竭力坚守住朱家行阵地。

晌午时分,日军一阵铺天盖地的炮火覆盖之后,日军步兵从对面的地平线上黑乎乎地朝朱家行阵地外面的壕沟压了过来。前面是六个像乌龟一样的怪东西“叽叽嘎嘎、叽叽嘎嘎”地开路,后面跟着日本的军队,烟尘滚滚。

有个叫王岩头的小兵,他才十六岁,胆子最小,第一个叫着趴到了地上惊叫道:

“妈呀,龟儿子的,这是啥怪东西哦!”

有几个原702团的士兵大声地吼叫道:

“坦克,小心,那是坦克!”

他们前几天见到过这些怪物,更尝到过坦克的厉害。可是炮声淹没了一切,没几个听得到他们在叫什么。捣捣神向百年营长马上大叫一声道:

“贺团长有令,出击!”

那几个兵又大声地喊叫:

“坦克,那是坦克,步枪对付不了它!”

那是日军的6辆89式中型坦克和94式超轻型坦克,尽管重量轻、装甲薄、火力弱,但对于几乎毫无反坦克火力的川军来说,还是一样如同恶梦般的存在!但是,在隆隆的炮火中依然没有人能听到老士们的叫唤,而整个营所有的弟兄却听到了营长捣捣神向百年向他们发出的冲锋命令。这些新702团的川军不知坦克的祸福利害,不顾一切地全部冲出了战壕!

他们表现得是如此的英勇,他们不顾坦克咆哮着的机枪,不顾下雨般倾泻来的子弹,他们完全不在乎自己的生命在向前冲去。他们有的朝坦克开枪,有的朝坦克扔手榴弹。而这6辆日军坦克则不断旋转着炮塔,不断地朝川军兄弟猛烈扫射,这些不顾一切往前冲锋的川军兄弟们成片成片地倒在了这片火网下。

捣捣神营长突然看到了他的勤务兵冲到了坦克前面,可这位勤务兵不知道该对这怪物怎么办。他用枪托狠命的砸着坦克,似乎以为这样就能让这个怪物停止屠杀自己的兄弟。可是没有用,一点用也没有,勤务兵的枪托都砸烂了,怪物还是在他的面前嘶吼着。勤务兵扔掉手里砸烂了的枪,竟然爬到了这个怪物的身上,可他还是不知道怎么办,正在这个时候,一梭子机枪子弹从另一辆坦克扫过来,勤务兵的身子晃动了一下,一头栽倒在坦克铁壳上,接着,又重重地滚落下来。捣捣神发誓,那个时候他的勤务兵还没有断气,可那些日本杂种的坦克履带,却隆隆地碾过了勤务兵那瘦小的身躯,甚至他似乎还能听到了勤务兵在绝望地呼喊,听到了勤务兵身子骨被坦克履带碾压时“唧唧喳喳”的碎骨声。他眼睁睁地看到跟随了他几年的好兄弟就这样惨烈地死去,心痛至极。

捣捣神的手下有一个读了几天书的老兵,叫彭友才,大家叫他彭秀才。他看到了这一切,就愤怒地大声骂道:

“狗杂种!狗杂种!”

这时彭秀才睁着血红的眼睛,一边不断地骂着,一边把散落在身边的几枚日本手榴弹归并了过来,将其捆绑在一起,然后大叫一声,就跟随着弟兄们一起冲出了战壕。他不要命了,在这样的场景下,彭秀才读过的书,他经受的一切,他所拥有的这个世界全都没用了!去他娘的,眼前只有去杀伤敌人,只有拿自己的命去换那些东洋杂种的命!

这时候最先冲上去的那批川军兄弟,死的死、伤的伤,剩下的已经向自己的阵地爬了回来。

可就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却看到一个疯子样的人,左手握着步枪,右手拿着一捆手榴弹,不断躲避着日军的炮火,不断灵巧地向前冲着、冲着……

“秀才哥,回来,回来啊!”

一直都没有冲出战壕的小兵王岩头一看到彭秀才居然在此时冲了上去,便忍不住大声地叫喊着他。

可是没有用了,不仅彭秀才听不见,就算听到了,他也是不会回头的。

真是奇迹,日军那密集的弹雨竟然没有打中他,也许是冥冥之中有什么力量在护佑着这个勇敢的四川军人吧。一串子弹打来,几乎要打中他了,然而彭秀才却猛然地趴伏到地上,尔后他又敏捷地匍匐着前进,他灵巧而快速地接近离自己身体最近的一辆94式坦克。

那辆坦克快速地朝前开来。车上唯一搭载的武器,一挺7.7毫米重机枪在疯狂地叫嚣着。彭秀才停止了自己的动作,趴在地上,安静而有耐心地等待着它的到来。近了,彭秀才猛地拉出了手榴弹上的导火索,手榴弹在他的手中“滋滋”的燃烧,但彭秀才还是一动不动。当坦克的履带即将压上他的那一瞬间,彭秀才把一捆手榴弹闪电般的朝履带下一扔,然后将身子如同灵猫一般滚开。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方才还不可一世的坦克,瞬间就停止了前进,坦克的履带从轮子上散落开来,坦克上面的机枪也哑了。所有趴在战壕里的川军战士个个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都非常诧异道:那个彭秀才,他不光是神枪手,还居然能一个人炸了一个钢铁怪物?

所有的人都以为彭秀才一定在那声爆炸中死了。可是,随即又看到了他的身子动了一下,接着抖掉了身上的泥巴,迅速地向川军阵地匍匐撤退。

而损失了一辆坦克的日军,显然不愿意就这么善罢甘休,所有的火力都对准了这个方向,一下子压制得彭秀才无法抬起头来。

“机枪,王八蛋,机枪在哪里?射击,掩护,快掩护!”

捣捣神营长如同大梦初醒,拼命地叫了起来。几挺机枪“嗍嗍”地吼叫着,拼命地吸引日本人的火力。他们成功了!就在日军的坦克被他们的火力短暂吸引的那一刹那,彭秀才站起身来冲了几步,在日军下一串子弹赶到之前,他又一下卧倒在地上,接着几个打滚,回到了自己的阵地中。

每个人都被彭秀才的这一连串动作惊呆了。尤其是他们的营长捣捣神,他大声地骂道:

“好啊,你个狗日的秀才,有种,给老子的本事真大呀!”

剩下的日军坦克还在那里疯狂地鸣叫着,疯狂地屠杀着那些还没有来得及撤下来的新702团兄弟。前面的战场简直就是一架巨型的绞肉机。冲上去却来不及撤退的川军兄弟,在失去战壕掩护的情况下,被坦克切断了退路,坦克不停地对着士兵追逐和扫射,穿着灰布军装的士兵不断栽倒,尸体也不断地被坦克碾成了肉浆。

“手榴弹,手榴弹!”

彭秀才又依旧瞪着血红的眼睛大声叫着。

川军们把身边的手榴弹递给他,就在彭秀才即将再一次冲出战壕的那一瞬间,那个叫王岩头的小兵又拉着嗓门喊道:

“秀才哥,你家在哪里?你要是死了,我可以帮你家报个信,给你老婆说一声你是个大英雄!”

彭秀才似乎笑了一下,然后他大声地说道:

“我的家就在这里,我就要回老家了!”

他已经杀红了眼睛,他认定了他的老家就在这里,在朱家行,在凇沪战场,在有日本人的地方!他愤然决定:他要去解救那些被围困的兄弟,他要为死去的兄弟报仇。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彭秀才用同样的方法和姿态又炸毁了一辆坦克。

一个人炸掉两辆日本坦克,这在整个抗战史上都算是一个奇迹,都是一个壮举。然而他最终还是死在了日本坦克的履带下面——另一辆坦克认准了这个矮个子军人,从另一个方向追过来替他们死去的同类报仇,一梭子弹射向了彭秀才,秀才倒下,坦克的履带从他身上辗过——彭秀才回到了他灵魂要去的老家,整个身体被碾成了一张薄饼,血肉飞溅。

短兵相接,川军的大刀发挥了作用,一场惨烈的肉搏之后,川军英勇顽强,终于取得了这一天战斗的胜利,日军灰溜溜地逃回了他们出发的地方。

整个淞沪战场都像一个大熔炉,人,一片一片地倒下被熔化。空气中,硝烟、尘土拌合着血腥气味弥久不散,村庄里到处都是燃烧着的火焰,在夜晚像鬼火般闪烁在茫茫的黑夜,凄惨悲凉。

新702团回到营地休息,每一个战士都累得几乎脱了人形,他们谁也没有料到,抗日一进入战斗就是如此激烈和残酷。邓国强由中校升为上校,两天连升两级,这是他多年的从军生涯中提升最快的日子。然而,他的官是越当越大,下面的将、兵却越来越少。在四川打仗,邓国强从来没有相信过谁,没有害怕过谁,从来都是斗志昂扬。然而在此时,他的整个身心却是麻木的,因为他从来没有经受过这么惨烈的战斗,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锐利猛烈的武器和这么强硬的敌人,从来没有想到他的兄弟就这么瞬间地倒下,牺牲时喊叫得是这么撕心裂肺。但由于他知道自己目前的职责,晚上召开连以上军官紧急会议,重新调配补员,重新部署明天的战斗。他还要去看望各营地,给战士们讲话鼓气。

第三天,阵地上出现了同昨天一样的场面。日本的飞机过来,炸得朱家行阵地四处尘土飞扬。接着又是一排排坦克过来,重复着前一天的故事。

这天的战斗从一开始整个阵地上就乱了阵法,到处都是枪声,到处都在呼喊,到处都在流血。只是这几辆坦克,尽找川军人多的地方横冲直闯,无敌般地屠杀着川军弟兄。在这一天的中午,邓国强团长看着自己的兄弟这么一片一片地倒下,他心里实在忍受不住了,突然从战壕里跃起,高呼一声:

“弟兄们,给老子的,我们跟日本人拼了!”

药神巴儿站在他的身边,扯都没有扯住,眼巴巴地看到他的团长抡着大刀冲入了敌阵。

川军兄弟看到自己的大哥都这么勇往直前,一个个毫无顾忌地都跟随着他跳出了战壕,同日本兵混作一团,肉搏开了。这时的坦克却不敢乱开枪,呆在那里。邓团长的这一招很管用,砍杀得日本人“咿哩哇啦”哭爹喊娘。也有人学着彭秀才,捆着一捆手榴弹,拉开了导火索后,丢进了日本的坦克下面……激战了一个下午,在日本军队只剩下一架坦克的情况下,日本人没有了坦克的保护,灰溜溜地逃跑了。

新702团又一次保住了朱家行的阵地。

在打扫战场的时候,捣捣神没见了他们的团长。全体士兵寻找了好一阵后,在一个被坦克齐胸碾成肉酱的军服上认出了这就是他们的邓团长。他不禁失声痛哭,所有的川军闻讯后都围拢来哀嚎,悲恸震天,令天地晦冥。

捣捣神十五岁就跟着邓国强,走南闯北十多年,是父子,若兄弟,其手足之情重于泰山。眼下邓国强牺牲得这么惨烈,捣捣神内心的悲痛无法用语言形容。

药神巴儿泪眼婆娑地将邓国强那血肉模糊的脸用他的药酒一遍又一遍地擦洗,伤口处他还抹了不少还阳草粉。他知道在一个死人的伤口上擦止血药没有任何作用,他非常后悔当时没有扯住大哥的冲锋,没有保护好大哥的生命。但他觉得他要尽到一个军医一个副官对他长官的最后一份职责。

邓团长的头几乎要与他的身子被坦克蹍分家了,捣捣神干脆一刀将头割开,从他的布袋里拿出他父亲出川时送给他的那面“死”字旗,在全体官兵向这颗英雄的头颅敬了一个庄严的军礼后,他用双手颤微微地将其包裹紧,送到药神巴儿面前。药神巴儿双手接住,做成一个包袱,背到了肩上。

回到朱家行村子里清点人数,新702团剩下的战士就只有一千多号人了。团长死了,营长就剩下捣捣神一个,连排长非死即伤,无一幸免,班长剩下十几个人。捣捣神又被升级为少校团长,他在晚上又从新规范体制,任命各部官长,准备着第二天的战斗。

捣捣神三天连升三级,他内心里没有丝毫的喜悦。

在这里,捣捣神团长率领着这些凑合起来的杂牌川军在朱家行又坚守了三天,天天都与日本人的飞机坦克决斗,天天都有兄弟死去。他们白天不敢生火做饭,以免做饭升起来的炊烟被敌人的飞机发现后遭轰炸,只能是早晚摸黑就餐,所以他们一天只能吃两顿饭。白天蹲战壕,晚上睡泥巴地,在生死线上挣扎。

第六天的晚上,他们收到了军需处送来的粮食和弹药,另外还有一封信。信中命令:新702团明天必须守住阵地到下午五点钟,以保证中央军向西撤退。

军令如山倒,他们只能受命,坚守到最后一刻。

这时他们清点人数,他们就只有200多个人了,团长捣捣神的手臂已负伤,药神巴儿为他上了绷带挂在颈项上。

捣捣神团长召集各位官兵开会,布置明天的作战方案。首先是集中手榴弹,选精干的人如何炸毁日军坦克。再就是大家个个表决心要战斗到生命的最后一刻,绝不向小日本投降,绝不后退半步。

会议短,会场气氛凝重。

这天夜里,他们饱饱地吃了一顿,没有一个人有开小差的思想。他们没有地方可走,也不知道怎么走。他们个个精神亢奋,大脑一片空白。他们怀疑自己的生命还能不能活到明天下午5点钟,他们不敢想象明天的战斗是多么激烈,下午5点钟的战斗是个什么结局。他们搜干净了身上的所有叶子烟,一袋接着一袋地烧着,都在静候着明天生死交战的到来。

捣捣神找药神巴儿要了一张纸,坐在房屋的一角,掏出从日本人尸体上搜来的钢笔,枕在胯上,写下了下面的这段话:

父母双亲大人:

膝下敬禀帖。儿遵父命前往抗日,已激战六天六夜,曾多次打败日寇之进攻,杀敌无数,阵地还在我们的脚下。儿不辱父志,就这几天已多次立功晋级,大人知后定会宽怀。这里战斗十分惨烈,川军兄弟死亡殆尽。邓大哥已慷慨殉国,他死得壮怀激烈,可歌可泣。吾团数千人只剩下眼前这一两百人了。明天中央军撤退,儿奉命率军殿后到下午。倭寇势力庞大、兽性顽劣,儿恐难以为继,可能再难见到双亲大人了,特叩首祈告:大人艰难将儿哺育成人,儿少时多有不驯,叫大人心力交瘁,悉数愧疚。长大后又多时远离家庭,不能在其膝下尽孝点滴,未报父母养育之恩,心愧不已。尔后吾妻守寡,儿女无父,生活定成困苦,烦望大人多多眷顾是也。

爱妻松妹,婚后时间不长,又聚少离多,对汝关照甚少,多有愧对,实感做鬼难安。尔后汝将成遗孀,一弱女子抚养一双乳儿,将会更加凄苦,吾心成纠结。望汝尽力而为,竭力送他们读书,成国家栋梁之材,以继吾志。

……

泱泱中华,绵延千年,日本强盗,践吾中土,侮吾国民,抢吾民财,毁吾族魂,是可忍孰不可忍。儿将矢志卫国,英勇抗敌,为已逝数十万川军将士报仇雪恨,披肝沥胆,虽死无憾。

永别了,老爹老娘,祈望双亲大人原谅你们的不孝之子;别了,松妹,有国有家方有种;无怨无悔非无情!

谨此

儿:向百年 拜伏

即日

捣捣神的遗嘱,言语悲壮,伤感凄厉,泪水和着墨水,点点洒落在纸上,字字滴血,爱恨情仇,撕心裂肺。

捣捣神将写好了的遗嘱折叠好后,双手颤微微地递到了药神巴儿的手上,声音嘶哑地说道:

“你我跟邓大哥多年,彼此情同父子手足,他死后无只言片语留给家人,你就把他的头颅带回老家安葬,以不负我俩做他兄弟一场的情谊。你将此信替我送达于我的家人,我死后就是暴尸于荒野也安之若素……”

药神巴儿默默颔首,也是双手接过捣捣神递过来的信笺,细心地揣进胸部贴肉的兜里,二人执手相看泪眼,各自泪流双行。药神巴儿什么都没有说,最后是二人紧紧地相互拥抱,在一起伤心地啜泣,泪水从各自的脸面留下,滴落进嘴里,咸味浓烈。

14

中国、日本,一对老冤家,磕磕碰碰上千年。在普通中国人的心里,认为日本人是一个很怪异的民族。

——人种的怪异。

由于日本人身材矮小,所以被称为小日本。

日本人从宋、明以来,就在中国沿海四处抢掠,中国历史上称其为倭寇。倭,小也;寇,强盗。意即小强盗。

小个子人普遍聪明,秦始皇、曹操、拿破仑、列宁、孙中山、鲁迅、东条英机……因为身材矮小,心脏往大脑供血的距离近,大脑获氧充足而快捷,大脑自然灵活而反应敏捷。身材矮小,各个器官离大脑的相对距离近,中枢神经发出的指令经神经元的传递速度快,容易到达各个神经末梢以指挥各个器官关节的运动,动作自然迅速。

所以今天的人要求身高体胖,实际上是一个愚蠢的祈求,这是人类一种智慧的退化。

自古以来,做强盗的大都是小个子人,俗称“小强盗”。五大三粗的人笨头笨脑,笨手笨脚,大脑反应迟钝,行动缓慢,去做强盗保证是挨揍的坯,所以大个子人很少有去做强盗的。

所以心底阴暗的日本人天生就是个做强盗的料——怪论。

——环境的怪异。

日本国家地域狭小,是个岛国。它之所以在长期海浪的拍打过程中没被海水吞噬,就是因为它的岩石坚硬。在日本很难得找到一块像样的平原,到处都是山石杂灌。在日本旅行,不经意就又走到了海边。

地域狭小陆地资源自然贫瘠。海洋资源虽然丰富,而开发困难,比起偷盗抢劫来,后者要快得多更便宜得多。所以日本人选择了后者。

土家族有句俗语:“矮,矮,一包仔。”日本的小个子女人性功能旺盛,生育力强。再加上日本与欧亚大陆隔离较远,在日本的本土上,从来没有被域外民族侵占过,没有在岛上发生过与外民族的战争,所以人口灾害性消亡少,日本人口的单位比重大。

——政治体制的怪异。

日本自认为大和民族比世界上其他任何民族都‘优秀’,其他民族可以任其宰割。

隋炀帝时,日本大和民族的圣德太子派小野妹子出使隋朝,他随身带的国书中写道:“东天皇敬日西皇帝”并“日出处天子致日落处天子”,隋炀帝见了怒而不齿。可见日本人自古盲目自大。

中世纪蒙古帝国曾灭掉欧亚大陆44个国家,而两次征战日本都宣告失败,一半是失败于日本海峡的台风,一半是失败于日本的武士道精神。

日本天皇家族自称为神的传人。日本人没有族姓,都以居住的环境和喜好为名,如渡边、松下、松井、山口、犬都、有太……日本宪法也未赋予其公民权,但日本人都尊崇天皇代表着他们的“国家”。日本经常发生暴乱,经常皇权旁落,但从来没有过王朝更替。天皇是世界上王室保持时间最长久的家族,从公元前660年至今已有2600多年历史,自称“万世一系”。可见其信仰之忠贞。

日本天皇专门为扩充领土、占有资源、消灭异族而牺牲的那些武士们建立了靖国神社,这神庙中供奉着250万他们所谓的历史上的全部国家英烈。

——民族心理的怪异。

日本人把武士道精神作为他们的道德规范和人生哲学,如同欧洲中世纪出现的骑士精神一样,都是追求一种勇猛的道德坚守。武士道讲求义、勇、仁、礼、诚、名誉、忠义、克己这几个方面的道德准则。只有通过履行这些“美德”,一个武士才能够保持其荣誉,丧失了荣誉的武士不得不进行切腹(自杀)。对一个武士来说,最重要的是背负责任和完成责任,死亡不过是尽责任的一条道路和一种手段而已。如果没有完成责任所规定的事务,简直比死还可怕,所以他们认为切腹是武士犯罪后唯一能谢罪的方法。

他们把武士道精神比作樱花。

单个的樱花虽然美丽,但成片的樱花聚在一起就更加漂亮。武士的集团精神就是一团团成片的樱花。

而樱花最美的时候并非是盛开的时候,而是凋零的时候,樱花花期不长,但凋零有个特点,就是一夜之间满山的樱花全部凋零,没有一朵花留恋枝头。武士就是要像樱花一样共荣共凋。

他们认为“武士道是对死的一种觉悟”,武士道的理想境界不是生存,而是死亡,田园终老的武士不是好武士,战死沙场或者自杀才是真正的英雄。他们把只要是在战争过程中无论是战死或者是病死,起了个极为动听的名词——“玉碎”。

在这种思想的支配下,日本人脾气暴戾、性格冷漠、手段残忍,所以造就了他们一种极度扭曲的灵魂。

1868年1月3日,日本明治天皇颁布“王政复古”诏书,宣布取消幕府制度,恢复天皇统治权力,在政治、经济和社会等方面实行重大改革,促进了日本的现代化和西方化。1871年废藩置县,摧毁了所有的封建政权,同年成立新的常备军。1873年实行全国义务兵制和改革农业税。此外还统一了货币。改革巩固了政府的财政基础,加速了资本的原始积累,促进了日本城乡资本主义的发展——这就是日本著名的明治维新政治改革运动。

明治维新为日本的强大打下了基础,再加上他们在同中国的甲午战争中取得了胜利,使他们获得了中国的巨额赔款和台湾领地,巨大的利益增强了他们的扩张野心。后来又在中国东北的日俄战争中取得了胜利,其扩张的野心更加膨胀。他们决心建立“大东亚共荣圈”,就是要统治整个东南亚,气焰十分嚣张。

川军们不知道这一切,只知道中华民族已危在旦夕,决心以血肉之躯誓死保卫祖国。

这天晚上,朱家行这200多个川军战士几乎都没有认真地睡下,神情木然。村子里的老百姓都逃走了,用泥巴筑成的土坯房被日本飞机炸成残垣断壁,东倒西歪。平原上初冬的北风没有什么阻挡,呼呼啦啦地吹进这些破破烂烂的泥坯瓦房里,风声鹤唳,让人心悸。能认识几个字的几乎都写了几句要给家里交代的话交到药神巴儿的手中。不会写的,也凑到药神巴儿的身边,对他说了自家的地址,托付他捎几句话回家,起码都想要让自己的家人知道他们已经死了——知道他们是怎样死的、死在什么时间、死在什么地方。他们都明白明天的仗肯定是打不赢日本人,他们已经尝到了日本人飞机大炮坦克加武士道精神的残酷与恐怖。但这个仗他们又必须打,这其中没有一个人怕死,没有一个人退缩——免不了一死,他们已经作好了去死的决心和准备。他们个个都饱含热泪。他们流泪不是因为内心的胆怯,而是心中充满了对日本人切齿的痛恨,是对这个美好世界无限的眷恋,是对远在千里之外齐岳山家人痛彻心扉的牵挂。他们的大脑中由一片对日本人的愤怒和对亲人缠绵的多种情绪交织着,最后到一片空白……

初冬的月亮格外明亮,村庄、矮树、庄稼地、战壕,还有被风一吹,白天战斗中留下的不断闪烁着的鬼火般的余烬,在大幕下都轮廓分明。只是没有了牛哞马嘶鸡鸣狗吠,没有了尘世的喧嚣,没有了人气,没有了生命,整个世界显得格外荒凉。抬眼望去,天际四周都是灰蒙蒙的,不知道这些灰蒙蒙的大幕下面笼罩着什么。川军兄弟对大山特别熟悉,看不见大山,听不到水响,没有了鸟鸣,没有绿色,心里感到格外的生疏与空虚,感到对什么都没有了底气。

天上月亮的清辉从破烂的屋面一束一束地洒落到房间的各个角落,屋内显得格外萧瑟冷清,川军们个个吸食着旱烟在各个角落里时明时暗,时红时黑,不时地还有人发出刚烈的叹息和啜泣,一个大男人所发出的悲壮叹息声此时在世宇间显得格外凄厉惨淡。

因为药神巴儿是军医,因为他的职责是在后面处理伤员,他可以不冲锋陷阵,不与敌人面对面地厮杀。大家预计着最后可能不死的就只有他一个人,大家也真心希望这同路来的千万人中能留下一个活人给他们传达信息,能把他们的死讯和心中的托付告诉给他们的家人,他成了各位对家乡亲人感情的寄托者,成为一个信使,成为各位的希望和灵魂。每一个人都用一种钦羡的目光看着他,饱含泪水。药神巴儿认真地倾听着面前每一个人要他捎带的话语,强力记住他们的住址,饱含深情地将每一个递给他的信都用油纸包裹好,折叠得紧紧实实的,然后揣进了他贴胸的口袋里,心情分外凝重。

药神巴儿唯一惦记的就是戌妹儿,如果戌妹儿生了自己的孩子,孩子连爹都没有见过,他欠下的孽债也是必太重了,也太亏心了。他不怕死,这么多人给他这么多的寄托,他明白,生比死更重要。

这一夜每一个川军都无法合眼瞌睡,他们感觉到这是自己在为自己守灵,也是在相互守灵,细想起来他们在这个世界上留念的东西实在是太多太多,猛然间又什么都不留念,因为眼前的一切都是荒诞的……

天一煞白就开饭,青菜汤和粳米饭,川军战士们吃这顿饭已咀嚼不出是什么味道了,和吃泥巴没有什么区别,他们冥冥之中感觉到这是他们“最后的早餐”。大家都吃得很多,吃过了都没有感觉到肚子是饱了还是没有饱。

这天的天气格外晴朗,空中几乎没有什么云彩。这一两百多个川军早早地就趴伏到战壕里,看着太阳从地平线上一点点地冒起来,由半圆变成一个莫大的圆球,慢慢上升,红彤彤的,光芒四射,直到眼睛再也不敢朝它对视。

大自然不会因为人的心情不好而起变化。尽管地面上的人们打斗得天崩地裂,尸横遍野,太阳依然升起。潮起潮落,江河长流,花开花谢,亘古不变。

先是一排银白色的飞机从太阳底下嗡嗡地飞过来,太阳照在飞机身上银光闪烁。他们蔑视着中国军队没有什么武器能够伤害得了他们,所以飞得很低,川军兄弟连飞机肚子下面的机壳连接缝都能分辨得清清楚楚。突然飞机肚子下面的舱门打开,一颗颗像枣子样的炸弹从机舱里掉出来,由小变大,又像牛屙稀屎一般的坠落到阵地上,轰轰隆隆的遍地开花,炸得尘土飞扬泥沙四溅,厚厚地盖住了趴伏在战壕里的川军兄弟们身上。

飞机过后川军兄弟抖掉身上的泥土,重新朝太阳升起的方向愤怒地直视着,眼睛眨都不眨一下。有几个战士的手臂头部被飞来的土块砸伤,鲜血直流,他们没有感觉到十分的疼痛。药神巴儿在为他们包扎,像给一根木头包扎一样没有太多地反应。

他们今天人数少,改变了原来一条战壕防御的战术,而是整理出了平行的三条战壕,分段把守。炸坦克的手榴弹都五个一捆提前准备好了,只待日本的坦克逼近。他们指望的不是打胜这场战争,而是怎样多炸毁几辆坦克,怎样多杀死几个日本人,多够一个本给川军也是给自己报仇。

飞机过后不久,太阳下面七八架坦克“轰隆、轰隆”地朝眼前的阵地驶来,后面跟着日步兵,像蚂蚁般黑压压的一片。日军今天的阵势比前几天更加强大威猛。

前面第一、二条战壕里的川军兄弟潜伏不动,最后这条战壕的几挺机枪开足火力射击,以吸引日军的注意力。日军不知道第一、二条战壕里埋伏得有爆破手,待日本坦克将到第一、二条战壕时,成捆的手榴弹就扔向坦克的肚腹,“轰隆”一声,坦克瘫痪了,后面的日军也随之停止了前进。第三条战壕的川军机枪极为猛烈地朝被炸坦克后面的日军射击,日本人抵挡不住这强烈的火力,不得不掉头保命。他们一连炸毁了日军的三辆坦克,日军的第一次进攻失败了。

日军退却后,又是一排飞机轰炸,又是几辆坦克发起进攻,又重复着开先的故事。朱家行阵地上,川军兄弟用这样的战术一连打退了日军的三次进攻,时间已过了晌午。

川军兄弟不断地在减少,而且几乎没有一个人没有受伤。药神巴儿所有的急救包都已经用完了,所有人此时都是麻木的,他们空洞的大脑里没有了知觉,他们忘记了疼痛,也没有了疼痛,伤口包不包扎在此时他们都是一样的感觉。所有人的眼睛都是红色的,充满血丝,脸上身上都是泥土,都是血迹,黑一片红一片,衣裤被子弹或泥土撕扯得一条一条的,都面目全非。如果不说话,谁也认不出来站在面前的人是谁,更分不清谁是团长营长,谁是谁的部下,只知道我们都是川军兄弟,只知道我们都是在打日本人,只知道我们的任务就是一定要守住脚下的这块地皮,只知道我们能把朱家行守到下午五点就是胜利。

阵地上四处都在燃烧着,浓烟滚滚,尘土飞扬。被炸毁的坦克像一头头死牛瘫痪在阵地上,冒着青烟,显得那么的无奈。四处都是尸体,横一条直一条,有日本人,也有中国人,其中更多的还是川军兄弟。

团长捣捣神把最后一包从日本尸体上搜索来的绿炮台香烟撒给各位川军兄弟,没有得到香烟的在烟点燃后相互传递着吸食,烟气在他们的口中久久地停留后才被一气哈出,白色的烟雾在口腔内回旋着,显得格外的舒坦和奢侈。

在这种时候,他们什么都没有想了。他们没有了疲倦,没有了牵挂,更没有了畏惧。他们看着身边川军兄弟的尸体,就像是感觉到他们睡着了一样那么泰然:

“你们先休息吧,我们把下一仗打完了再来陪你们。”

——他们泰然地面对死亡,并把视死如归诠释得如此直白和轻松。

一个莫大的朱家行的阵地上,就是这么百十来个川军防守,强大的日军攻了一上午都没有越雷池一步,阵地都还在中国人的手里。这些川军们的英勇气连他们自己都感到难以置信,自己都觉得是一个神话,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活着,自己都怀疑自己是鬼还是人。

日军震怒了,因为朱家行没有被拿下来极大地影响了他们的整个作战部署和进攻计划。于是他们加大了进攻的力量,依然是先用飞机强烈轰炸,只是飞机更多,火力更足,地毯似的轰炸把地皮都掀起了三尺。再是成排的坦克进攻,日军紧跟在坦克后面,一旦坦克被炸,后面的日军依然疯狂地越过坦克像洪水猛兽般地压过来。他们的阵势太强大了,疲惫羸弱的川军兄弟再也没有能力阻挡得住这股强大的洪流,他们有的被子弹击中,有的死在刺刀下,有的被坦克的履带碾压,有的被层土覆盖……

日本侵略者势如破竹的咆哮着,如风卷残云般的直接踩踏在这些川军兄弟的身体上,向着南京方向勇猛地冲了过去……

他们没有等到下午五点就全军覆灭了!

15

半夜里,赵诚实药神巴儿从昏迷中醒来,他慢慢地睁开双眼,看着这浑浑蒙蒙的夜空,万籁俱寂。他一时间回想不起这是什么时间什么地方。他开始呼吸困难,心里堵得慌,他的腿受伤了,麻木得没有一丝感觉。北风呼呼作响,他费了好大劲在竭力回忆着他为什么这么躺着。又过了好大一会儿,他的脑海里隐隐约约地一幕一幕地展现着这以前发生的一切情景:

团长向百年的腿伤得很重,他在给团长包扎。一边包扎,团长还在一边收集战壕里的手榴弹,足有四五十颗。团长用尽浑身的力气,把所有手榴弹的导火索连在一起。团长一边捆手榴弹一边很无奈地对他说:

“赵副官,兄弟们都死了,我料想我们已经坚守不到五点钟了,我也要死在这乌龟壳的下面。我死了也就安闲了,只有你不能死,一定要坚持活下去,想办法走回去,不管吃多少苦,你都要把我的信送给我的爹和娘,讲一下我的尸骨在哪里。把兄弟们的死讯带回去,告诉他们的爹娘,他们死在哪里。”

团长对他说得很坦然,好像他一死就一切都解脱了,而药神巴儿还要在这个世界上继续受罪。团长继续说道:

“我们死后,你不要管,日晒雨淋野狗拖都不要管。你一定要把邓老大的脑壳背回去,葬在齐岳山的山顶上。齐岳山高,他看得到我们,我们也看得到他。他站在山顶上一招手,我们川军兄弟就是变鬼了都又会同他聚集在一起跟着他干。日本人杀了我们那么多川军兄弟,太惨了,我们变成鬼都要报这血海深仇!”

药神巴儿点头道:

“请团长放心,邓大哥是我最敬重的人,我若没死,一定要送他的亡魂归乡。”

“你能这样我就放心了……”

向团长有气无力地不停地说着,坦克“轰隆隆”的吼声在不断地向他们靠近。向团长拉燃了导火索,燃烧的导火索发出“咝咝”地响声,团长突然恶狠狠地命令他道:

“你快闪开,给老子的你站远点!”

团长说话间,用尽了吃奶的力气将他掀开。在他离开团长不到五六米的当儿,坦克到了战壕坎上,几十颗手榴弹同时爆炸。“轰隆”一声巨响,团长的身体炸成肉酱和着泥土四处抛洒。他被炸弹掀起的泥土覆盖,坦克也瘫痪在战壕的上面,无数的日军从他的身上踩过,最后他昏迷过去什么也不清楚了……

入冬吹来的夜风很冷,很冷,他哆嗦着,他又浑身动弹不得。一种求生的欲望驱使着他慢慢地一把一把地推开压在他身上的浮土。也不知他用了多长时间,他终于将双脚从泥土中拔了出来。他一时没能站起来,蠕动着手脚爬了几步。不远处有人在呻吟,他再静下来细听,是王岩头。不错,是王岩头,王岩头没有死,只有王岩头的声音这么稚嫩。王岩头年轻,也只有他的哭才这么伤心。药神巴儿的喉咙干涸,于是他花了好大力气才喊出来:

“王——岩——头——”

嘶哑的声音不大,王岩头没有听着。他又喊道:

“王——岩——头——,我是郎中哥。”

王岩头是被子弹划过了他的头部,受伤了,不深,流血多,昏了过去。他倒在战壕里最后被泥土盖了才躲过了这一劫。他也是半夜里醒来,想到这些老大哥们都死了,看到周围死气沉沉的,他的下身还埋在泥土中,又不明东南西北,一时感到特别的后怕,特别的恐怖,他孤独得只有嘤嘤地哭了起来。他听到有人在喊他,后来听清楚了是团副官药神吧儿,他感觉到有了同伴,有了生的希望。

“郎——中——哥,我——在这里,我——动不得。”

声音一样是嘶哑的,一副哭腔。

药神巴儿用尽吃奶的力气循声爬了过去,帮王岩头把身上的泥土一把一把地扒开,王岩头自己也在使劲地掀着身上的浮泥。他把脚拔出来后还能站立,只是头晕得厉害。

王岩头浑身冷得瑟瑟发抖,拥抱着药神巴儿席地而坐,相互依偎着,借体温取暖。坐着坐着,王岩头又嘤嘤地哭了起来。他一边哭一边用手摸着药神巴儿卷曲的胡须,伤心地低吟道:

“郎中哥,弟兄们都死了,向团长也死了……”

药神巴儿也是泪眼婆娑地望着他,模模糊糊的:

“都死了,我们齐岳山来的弟兄们都死了,我们团来的上千人都死了……”

他们这才忽然感觉到他们周围到处都是躺着的弟兄们的尸体,空气中到处都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这种味道他俩此时不仅不觉得腥臭,反而觉得像是从他们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他俩顾盼自怜,此时显得无与伦比的悲伤。

药神巴儿忽然想到弟兄们对他的嘱托,心急地摸了摸胸部,信还在。他想起了邓团长要他做军医,想起了邓团长对他的信赖,对他的好处;想起了向团长对他的最后的命令:“快闪开,给老子的你站远点!”想起了用“死”字旗包裹着的邓团长的脑壳。向团长对他交代过:

“你不能死,你要把邓团长的头和兄弟们的家信带回去。”

于是,他又用尽吃奶的力气爬回战壕他原来的位置,他能记住这个位置,他拼命地在浮泥中刨呀刨。指头出血了,他没有太多的顾及,麻木了,没有太多的疼痛,依然用那带血的指头使劲地刨。王岩头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帮他刨浮土,一捧一捧地把泥土往上浇。好大一会,才终于找到了那个用“死”字旗包着的圆滚滚的东西。他扯着旗巾的一角将其拔出来拽在手里,又紧紧地抱到了胸口,这时他的眼泪便潸然流下。他哭了,哭得特别的伤心。王岩头站在他的旁边陪着他嘤嘤的啜泣掉眼泪。

天慢慢地发白了,东边的地平线上一个红彤彤的圆球正在向上冒出来。只有平原才有地平线,齐岳山有山峰和山坳,没有地平线,山里的太阳是从山坳口爬出来的。尽管他们出三峡口到平原已经一两多个月了,对平原上的太阳升起和落下依然非常生疏。不,在大山中生活惯了人,他们对这里的一切都是生疏的。

天亮时是一天最寒冷的时候,王岩头冻得牙齿直打哆嗦,头部的伤被冷风一吹有如被撕裂般的疼痛。趁着晨曦的微光,药神巴儿又蠕动着爬去寻找他的药箱。药箱已经被坦克压得瘪瘪歪歪的了,他使尽了浑身解数才把变了形的药箱打开。药箱里已经没有了急救包,他把他的衣角“哧”的一声撕扯了一条,找了些泼洒在箱底的还阳粉抹在布襟上,把王岩头头上的伤口包扎了起来,又用同样的办法把自己的腿包扎好,他俩相互搀扶着一同站起来。他们想要找到向百年团长的尸体,要给他扶上一把土。找了一大圈,没见,药神巴儿痴痴地回想着当时向团长的尸体是被炸弹炸得血肉纷飞,落下后又被掀开的泥土盖住,坦克和那么多的日本兵又从他的尸体上面碾踩过去,实实在在的,凭他这一双痛手他是没有办法找到他们的向团长了。

“也好,‘埋骨何须桑梓地’。正应了出发时邓团长在三峡的船上作的那首诗。”

药神巴儿自言自语地说着,他也是能这样来宽慰自己。他趁着早晨的阳光,再看了看这一大片横竖摆着的川军和日军的尸体,在淡淡的晨雾中,就像散落在原野上的无数节原木棒子,以川军居多,显得无比的惨淡和无比的荒凉。

王岩头看见不远处在一具日本兵的身上有一个水壶,他走过去拿起水壶摇了摇,有水,便从他身上解下拿了过来。王岩头把水壶拧开,先给药神巴儿喂了两口,自己也灌了两口。水进到肚里,顿时舒坦了许多,他们的感受充分地证明了水是生命的源泉这一浅显而朴实的真理。

药神巴儿抖了抖“死”字旗包袱上面的泥土,遵照向团长的嘱托,把那个圆滚滚的东西当宝贝一样背在背上。王岩头一只肩膀背起那瘪瘪歪歪的药箱,一只手搀扶着郎中哥,二人面对朱家行这片燃烧着的战场,双膝慢慢地跪下。药神巴儿饱含激情地嘤嘤地说道:

“向团长,安息吧!弟兄们,安息吧!告别了,我们就是千难万难也要把你们的信送回家。”

好长一段时间,二人才慢慢地站起,相互搀扶着一瘸一拐地朝有人户的村子里走去。药神巴儿一边走还一边喊着:

“邓大哥,我们回去了。向团长,我们回去了……”

他们从死人堆里走出来,在阎王殿里转了一圈,再也不忍回头看这些曝尸于野的“原木棒子”了。他们义无反顾的一直朝前面走去,任由寒冷的晨风不停地吹打着他俩那羸弱的躯体。

平原上的路是通直的,走习惯了高高低低弯弯曲曲山路的齐岳山人,再加上伤痛、饥饿和疲劳,七八里地,他俩走走歇歇,用了一上午。

到得前面的村子里,几十户人家,看不见一个人,家家户户都是铁将军把门,一把铜锁管住全家。

有一群狗在村子前面的院坝里相互追逐撕咬着,“唧儿、唧儿”的好不热闹。那是一只母狗发情了,一群公狗在围绕它献殷情,一只只急火烧心的公狗都想上,母狗总是把尾巴垂下来,把这些公狗所要的遮住,谁靠近它它都是一副呲牙咧嘴的狰狞像,并发出“哼儿——哼儿——”的嗔怒声,显然它是没有遴选到它的如意郎君。

药神巴儿见此境况忧伤地思忖着:

“这世道,人不如狗啊!好端端的一处人类生活的居所,由一群狗在这里淫乱。狗还可以在这里自由婚配,人却因为战争连生存的权力都被剥夺了。”

其中在边上的一只瘦骨嶙峋的小狗见到他俩这么破破烂烂的过来,突然奔他俩不住地狂吠。它显然是与那发情的母狗过幸福生活没有了指望,就跑过来咬人的,以聊补那颗被抛弃而失落的心。有道是“人捧有的,狗咬丑的”,药神巴儿俩一副“叫花子”相,最逗狗咬。但他们连日本人都不怕,这几只狗再轻狂,尽管他俩伤残着还是依然无所畏惧。王岩头勾下身子在地上捡了个石头子扔了过去,正中那只狗的头上,它“汪啷、汪啷”地叫着逃到屋后去了,其它的公狗见有人来也随之溜走。这些公狗一跑,那只母狗没有了公狗的呵护追逐,显得特别的失落和无奈,也耷拉着尾巴晃晃悠悠没情趣地跟着它们的屁股跑了。

母性有时也是难以理解。有异性追捧时,她装出几分傲慢来,以吊雄性的胃口,一旦失去,她又感到百倍的空虚。上帝在动物性的安排上是故意的捉弄,常常是用难以名状的情感来折磨生灵,让你欲罢不能,欲进不甘。

这一带的老百姓听说要打仗了,早就逃于四野,各个村庄都是一片荒凉凄寂。

他俩走进一家大门虚掩着的院子,到处都是垃圾,屋檐坍塌着,一副破败相。屋角有口井,井架的木头都长了死木菌,已经是好久无人整修了。王岩头把水壶放进井里提了一壶水上来,相互喝了几口,再走进这家的柴屋里找到了几根萝卜缨子,相互分着吃了,“叽叽咕咕”叫的肚子总算稍微安静了下来。他俩实在是没有力气再走了,就倒在柴屋里的两捆稻草上歇息。

累急后的人一倒下就会睡着,如同死人一般。过了好些时,朦胧中他们听到屋里有响声。一会儿靠近他们柴屋的侧门“咿咿呀呀”地被打开,从门内小心翼翼地走出来一位年过六旬的老大娘。才跨出门,老大娘发现了他俩,吓得又急忙缩回到屋内。

药神巴儿被惊醒后,朝这位老大娘喊道:

“大婶儿,您儿不要怕,我们只是借您儿的屋檐歇哈气,啷个儿不会使坏的。”

齐岳山人说的是四川话,病恹恹的,老大娘没怎么听懂。而四川话本身的音调就柔润婉转,有点像唱歌。从这两个人的讲话的口音,老大娘感觉到他们不像是个歹人,那狼狈不堪的样子更让她感到这两个人没有什么恶意,便又小心翼翼地轻轻地开门走了出来。这时她便认真地打量了一回这两大小,认出是两个当兵的,刚从战场上下来,衣衫褴褛,满脸污垢,浑身血迹,头上脚下到处都是伤,乞求的眼神显得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她遂生怜悯之心,便把他俩请进了土坯屋内,急忙烧了一锅热水要他们擦洗,又烧了一锅汤放了些面疙瘩给他俩吃。药神巴儿和王岩头饿得肠子贴背节骨,见到这面汤,闻到那一股熏心的面食香味,就像儿时瞅见了妈妈的乳头那样心中难以抑制。他俩开始还有点腼腆,当喝了几口后,就如狼似虎地“淅淅呼呼”地喝了一碗又一碗。大娘劝他们说:

“你们不要吃得太快太多。饿急了吃得太快太多会胀坏人的。”

他们对上海话没怎么听懂,但他们领会了大娘说话的意思。他们的肚子的确是被灌得膨胀如鼓,而嘴里对食品的欲望却是丝毫未减,他们的味觉神经已经钝化得不知饱足了。

他们更是好长时间没有得到这样一种亲人般的体贴和家的温暖了,而且又是处在这样一种危难的时刻,心里特别感激这位老大娘——这是在救他们的命啦。

就在他们聊着的时候,外面的狗又在“汪、汪”地乱吠。一声枪响,一只狗“汪啷、汪啷”地尖叫着跑开了,其他的狗也失去了叫声。可能是那只狗被枪击中,其它的狗都被枪声吓跑了。大娘说:

“可能又是日本人来了,他们要查和他们打仗的流军,你们先躲一躲。”

于是,老大娘把药神巴儿和王岩头引到后院,将他俩藏进了地窖。

地窖里一股霉味,他俩躬身下去坐在地面上大气都不敢出。

一会儿,只听得一群日本人“咿哩哇啦”地进了院子,他们是在吼老大娘。有一个中国男人给他们当翻译,对老大娘厉声说道:

“皇军问有没有中央军流落在你家里?”

老大娘有气无力地回答:

“没有。”

“没有怎么白天冒烟?”

“是我家老头子要吃点东西后去镇上给皇军挑石头修炮楼。”

那些人在院子里“咿哩哇啦”地一边吼一边到处搜索。在柴屋里,他们砸开了那个木制的药箱,问大娘这是什么。老大娘看着木箱里面是些药物,便又慢悠悠地回答:

“我家老头子是个郎中,这是他行医出诊的药箱。他今儿去给皇军修炮楼去了,药箱没有背,就丢在这破屋里了。”

药神巴儿虽然是军医,那装药的箱子还是他跑江湖的那套行头。川军的军械就是这么些破破烂烂的不规范的家什,也正是这些不正规的山药才救了许多川军兄弟的命,又是不正规,让这些皇军没有认出这是一只军药箱,才救了箱子主人的命。

这些日本兵听大娘这么解释,也信以为真,继续把这些破烂踢了几脚,又在屋里屋外转了一回。他们的钉子皮鞋在药神巴儿和王岩头的头上把地窖上的那几块木板踩得“咚、咚、咚”的空响。王岩头嚇得瑟瑟发抖。药神巴儿紧紧地抱着个人脑壳不放,生怕他们要翻开这几块木板。最后又听到那个中国男人对老大娘正色说道:

“如果有流军到你家里一定要给皇军报告。”

老大娘没有吱声,好像她还遭了日兵的一枪坨子——凭什么日本兵要揍她,只有心理学家才分析得清楚——那些人走了,院子里又安静了下来。

天擦黑后,老大娘才把地窖的木板揭开,药神巴儿和王岩头便从地窖里爬了出来。

尽管日本人已经走了半个时辰,王岩头的脸还是铁青的。他觉得刚才又是从日本人的刺刀下面躲过了一劫,要不是这位老大娘对他们真诚保护,在日本人面前沉着应对,他与郎中哥是绝死无疑了。王岩头一爬出地面就跪下来给大娘叩头,稚嫩的脸上挂着晶莹的泪水。大娘双手急忙将王岩头拉起,也十分伤心地说道:

“孩子,别哭,我儿子跟你年龄差不多。他在给中央军抬伤员的路上被日本飞机炸死,我的眼泪还没有干呢。”

他俩身上的血衣让人看上去实在是太显眼了,于是老大娘进屋找了几件男人的旧衣裤要药神巴儿和王岩头他们换了,看上去他俩像变了个人。他俩在这里昼伏夜出,一时地窖一时屋内,由老大娘给他们做饭吃,休养了三四天,身体稍微恢复后,便决定要往回走。

临走时,药神巴儿从他身上掏出邓团长给他的已经揣了多时的两个银元给老大娘。老大娘深情地说道:

“你们回四川还远着呢,留着路上用吧。”

老大娘的执意拒绝令药神巴儿和王岩头感动不已。他俩四膝同跪,泪水在眼窝里旋转,大恩难以言报。大娘将他俩扶起,指着药神巴儿背的那个包袱问道:

“那个圆滚滚的东西像个人脑壳,是什么?”

药神巴儿稍作思忖后敷衍道:

“是我行医的师傅。我们江湖郎中,从离开师傅那天起,就要把师傅的像雕成菩萨,在寺庙开过光后,随身带着游走,这样药方子才灵。这是我们郎中道上的规矩。”

药神巴儿没有把实情告诉老大娘。而他这样解释是越说心里越难过。说完,二人更加涕零不止。

他俩上路,内心不住地叹息着。王岩头对药神巴儿说:

“郎中哥,这一生,老大娘的救命之恩只怕是难以回报了。”

药神巴儿点了点头,却没有回答他,只是轻声地念道:

“邓大哥,我们回去。向团长,我们回去……”

16

药神巴儿背着邓国强的头颅——“他的师傅”,王岩头背着药箱,两个人一大一小,晓行夜宿,从上海经无锡、镇江、合肥、武汉、宜昌,到得苏马荡,三千多里,有时乘车乘船,而大多时是步行,走了一个多月。

这一路,他们既要谨防碰到日本人,又要防备打劫的,还要为吃住考虑,可谓是一路艰辛,如同逃荒叫花一般。

1937年11月12日,三个月的淞沪抗战以中国军队战败结束,此后日军迅速集结南京。

12月4日,日军逼近南京外围。8日,日军占领南京外围阵地,从北、东、南三面包围南京,此时南京守军只剩下西面的长江沿岸一条退路了。然而,中央军南京城防守军总指挥唐生智,一方面下令集中力量固守城廓阵地,另一方面命令销毁长江上全部渡船,并令宋希濂三十六师看守城内通向下关的唯一通道挹江门,严禁部队从此处退出,有背水一战的决心。自此,南京城内守军和平民的退路被全部切断。10日,日军发动全线进攻,但直到12日仍未能突破南京城防。12日晚7时,唐生智突然下令弃城突围撤退,自己乘保留的汽艇出走。南京守军瓦解,大部向下关溃退,在挹江门中央军的三十六师与日军发生激烈战斗,最终击破城门逃至下关。由于渡船已经销毁,数万难民与士兵只好凭借木板渡江。仲冬时节,江风呼啸,江水刺骨,最终大多数的渡江人都冻溺江中,尸体漂浮顺江而下。少部分人见渡江无望,返回城内,许多士兵脱下军装以平民身份躲入南京安全区。

唐生智在头一天弃城的紧急会议上最后说道:“战争不是在今日结束,而是在明日继续;战争不是在南京卫戍战中结止,而是在南京以外的地区无限的延展。请大家记住今日的耻辱,一定要为今日的仇恨报复。”

日军经过数月的连续作战,此时进攻上海以西数百公里的南京,几乎没有后勤支持。日军军官宣布:“粮草不足就现地解决,弹药不足就打白刃战。”在这种“就地”放任的军事思想指导下,在西进途中,日军的抢劫、杀戮、强暴的恶行便开始蔓延。

“自从命令下达后,(他们的)罪恶感就消失了,军人们变成了到处偷袭抢夺谷物、家畜来充饥的匪徒。这个就地征收的命令,使下级军官发狂,不但抢夺粮食,并且强暴了中国妇女……对于反抗的人就以武力解决。”(曾根一夫,《南京大屠杀亲历记》)

12月13日凌晨3点,日军京都第16师团第20联队中队长四方藤造,用白漆在南京中山门的城门上写下:“昭和十二年十二月十三日午前三时十分大野部队占领。”就此宣布了南京城的沦陷。

而这位战争狂热分子手舞足蹈地从废墟上走下来的时候,一时得意忘形,踩响了唐生智守城军队埋下的地雷,当即横尸于南京城门下。

1937年12月13日,日军进占南京城,在华中方面军司令官松井石根和第6师团师团长谷寿夫等法西斯分子的指挥下,对手无寸铁的南京兵民进行了长达6周惨绝人寰的大规模的抢劫、强奸与屠杀,死亡达30万人之多,日本军队的暴行达到顶峰。

南京一片乱象,长江流域一片乱象,整个中国一片乱象。

这就是中国当时的残酷历史。

药神巴儿背着邓国强的头颅,每天早上走第一步路,撂脚时,他要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邓大哥,我们回去。向团长,我们回去……”

心情显得无比的虔诚,语气是那么的沉闷,动作更是格外的细心。

他同王岩头俩随着巨大的难民潮西进,走到镇江时,南京城池已被日军占领,从南京涌来的难民如潮。他们从南京向西过不去,只有寻找机会渡江从江北走了。

寒冬腊月,北风飒飒,再加上这里刚被日军践踏过,又满街满巷都是难民,整个镇江一派萧瑟景象。本来镇江是一处江南胜地,是一个文化底蕴及其厚重的城市。市区沿江自西向东镶嵌着金山、北固山、焦山,组成了风景各异的“三山”风景区,其间散布着许多名胜古迹。比如昭明太子读书台、刘勰写《文心雕龙》处、米芾墓等。从三国刘备娶亲,到宗泽振臂一呼,到梁红玉擂鼓抗金,到沈括的《梦溪笔谈》和颇具浪漫主义的白蛇传、乾隆下江南的美丽传说……一块弹丸之地却留下了无数文人骚客和帝王将相的足迹,在中国的中小城市中实不多见。

药神巴儿是上过几天私塾的,背诵过《千家诗》,对诗词的咏叹有几分理解。他和王岩头俩随难民信步流落到西津古渡。这里青砖白墙,雕梁画栋。有位书生模样长得清癯的中年人探幽访古到此,被一块巨大的石碑所吸引。他慷慨激昂:

《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

辛弃疾

何处望神州?

满眼风光北固楼。

千古兴亡多少事,

悠悠。

不尽长江滚滚流。

年少万兜鍪,

坐断东南战未休。

天下英雄谁敌手?

曹、刘。

生子当如孙仲谋。

这位中年人眉头紧锁,神情凝练,他反复地吟诵,无尽地唏嘘感叹不已:

“今天少了辛弃疾这样的有识之士,中国才被小日本糟蹋得如此破败凋零。”

药神巴儿打量着他那套着旧呢装的修长身材,那神情像个落魄的读书人,一副怒气不平的样子,很受他的感染,心里也是一阵酸楚。

街边有一处卖锅盖面的,周围挤满了人,伙计在灶台上忙得不亦乐乎。有坐在桌子边吃的,有站在街口边吃的,还有几个满脸黑不溜秋的娃儿痴痴地巴望着,显然是想吃而没有钱买在那里候着的,只想在锅里去捞又不敢动手,又想着别人多剩些汤给他们喝,盯着别人的面碗眼睛珠子不打转。药神巴儿那种齐岳山人善良的本性驱使着他上前递了几个铜板,给那几个叫花般的娃儿一人一碗,他与王岩头也各端了一碗,站在街口边“淅淅呼呼”地吃着。

那几个娃儿接到面碗后不住地喊着:

“谢谢叔叔,谢谢叔叔。”

眼睛却望都不朝药神巴儿两位望一下,匆匆地跑到一边,如饿狼般的只顾喝面汤,显然是饿急了。

锅盖面是镇江极为普遍的土特产。镇江有“三怪”,即所谓“香醋摆不坏,肴肉不当菜,面锅里面煮锅盖”。镇江锅盖面又称伙面,在镇江是家喻户晓家常吃食,于全国恐怕也是鼎鼎有名的了。做法其实并不复杂:把面粉揉好后擀成薄片,再用刀切成细条状,与锅盖一起下锅煮熟,捞起来放入调好佐料的碗里即可。锅盖面的特点是面的柔韧性好,软硬适当,口味新鲜,老少咸宜。

旁边又有几个娃儿见有人施舍,也跑过来围着药神巴儿大声喊:

“叔叔,我也要。叔叔,我也要。”

药神巴儿再给伙计一个铜板,要他下几碗面给这些娃儿后,便急匆匆地离开了锅盖面摊。他想着:在这里没有钱要饭吃的人多着,凭他一己之力是没有这个能耐来拯救这些落难之众的。

一碗面下肚,不饱不饿,砸吧着嘴巴,余味未尽。看着两边那些东倒西歪坐在街沿上躺着睡着的难民,他心里不是个滋味。从南京方向涌来的难民越来越多,都想从这里过江。他们在江边上游弋,上上下下在寻找渡江的船只。在京口码头熙熙攘攘逃难要过江的人流如潮。药神巴儿陡然想起了《千家诗》里面宋朝王安石的《泊船瓜州》:

京口瓜州一水间,

钟山只隔数重山。

春风又绿江南岸,

明月何时照我还。

瓜州就在对面,长江浩淼,烟霭茫茫,归乡心切。此诗正是对药神巴儿俩此时心境的真实描写。只是三九天气,寒风凛冽,垂柳空枝,没有一点如诗中描写的春的气息。

文学是相通的,读书不多的人,在处境相同时,其思想也能被诗人的精神诠释感染,药神巴儿在此时还有这样一种雅致,自己都觉得非常可笑。

码头上没有船,这些逃难的人大都在这里候着。他俩穿过人流,在趸船上找了一个地方蹲了下来,痴痴地瞧着江面。突然,他们看见江水中有一个黄色布包一样的东西漂了下来,一浪一浪的。再认真一看,是个人,紧接着又是一个……他们的心在收紧,其实码头上所有看到这些尸体的人心都紧缩着。

水中的尸体从前几天开始就不断地从上游漂浮下来。那是南京城破后,所有中国军队东突西闯,最后无序地涌进下关码头。没有船,后面日军又跟得紧,几万名士兵一齐像鸭儿浮水一般扑向长江。有的找了一块木板,大部分都是只身泅渡。寒冬腊月,江水刺骨,棉衣浸水后,身体更加笨拙,再加上人多拥挤,江面此处有两三公里宽,江水湍急,能渡江过去者百之无一,大部分都在江中溺死。因为有棉服的驮负,不容易沉入江底,这样就顺江漂浮而下。长江两岸,这些天来,到处都散落着中国军人和流亡百姓的浮尸,一派惨象,目不忍睹。

药神巴儿和王岩头在趸船上来回地走着,他们在趸船与江岸之间,发现有一具穿着土布灰色服装的尸体,被江水冲到这里在趸船的栅栏上匍匐着。王岩头突然惊叫道:

“那是彭友才,是‘秀才’大哥的尸体。”

药神巴儿静心细看,那服装和身材的确有点像那位用一捆手榴弹炸坦克的彭友才。

“明明他已经死在日本坦克的履带下面,怎么会在这里呢?”

药神巴儿这样思忖着。王岩头继续吼道:

“看,那杆长烟斗,就是‘秀才’大哥的,我抽得多。”

王岩头放下药箱就要下栅栏去翻尸确认。药神巴儿劝道:

“别下去,天冷,危险。”

王岩头要强地说道:

“我要去搞准确,如果是他,我好给他家里送个准信。”

王岩头对彭秀才那份真挚的兄弟情一定要下去弄过明白,药神巴儿犟不过他,就找了一根绳子,将王岩头的腰捆住,将一头拽着,放王岩头一步一步地往下梭。王岩头下到水面拽住铁栅栏去翻那具尸体,周围的人都注视着他。“当心,当心”的话不时从人群中喊出。

王岩头使出浑身解数将那具尸体翻了个个儿后,发现这具尸体不是彭有才,他比“秀才”年轻,但他是个川军。王岩头很泄气,为了纪念,他将尸体身上的长烟斗解了下来。他想到,水葬总比尸体停在这里好,于是,他又把那具尸体用力推入急水面上,任由江水把他一浪一浪地冲走。王岩头这才爬上趸船甲板,浑身被冻得直打哆嗦。

药神巴儿看着那具尸体随波而去,不禁下跪,长长地作了一个揖,喃喃地说道:

“唉,我们川军兄弟死得多惨哟,愿在阴间早日脱祸,再投个好去处,来生胜此生。”

王岩头也随之下跪,十分虔诚,周围的人们看到他俩如此的伤心,大多数人不知其故。开始还以为是王岩头想那杆烟斗才冒险下水去动那具尸体的,后来见药神巴儿这般顶礼膜拜,才多少猜度着那漂浮的尸体定与他们有些什么瓜葛。

他们发现在码头的下方有一只小木船,药神巴儿俩从人群中挤了过去。有几个人正在与船老大谈着过江的船价,开先朗诵辛弃疾词的那位清癯的读书人也在其中。

船老大三十出头的年纪,头上戴一顶大耳朵羊皮帽,腰上抹了一条棉质布带,身材魁梧,眼睛滚圆,满脸横肉,一副野蛮相。他一个人要收五个铜板,十个人以上才放船。平常像他这样的船只收半个铜板,算是涨了十倍,发国难财。危难之际,别无选择,药神巴儿他俩回乡在急,和那个书生,还有其他几个人一起,讲好了价钱后便上了这条木船。

还有好多人也想上船,一是因为船价太贵,也还因为这船小,“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船小载不动那么多“有愁有恨”的人。

前面是一个瘦削的小伙计,二十出头的年纪,在船头一篙把船头撑离岸,船后面的船老大摇着双橹,“噶嘎、噶嘎”之声不断。船速不快,摇摇晃晃地荡向江面往江心漂,朝对面扬州的瓜州码头行进。

“京口瓜州一水间,”这一水间却有几公里远,江面浩淼,烟气浓郁。船上篾制的乌篷陈旧,千疮百孔,不堪遮挡风雨。江风飒飒吹入,冻得船上的人瑟瑟发抖,一个个面目铁青,萎靡不振。

好大一会儿,船到江心,“噶嘎、噶嘎”的摇橹之声突然打住,船缓缓地不是在渡江,而是在往下漂移。只见船老大手拿一把亮晃晃的长把端刀,从船后面躬身走进了乌篷内。前面的那个小伙计也举着船篙走下了船头,进舱站在篷檐边。显然是他俩已经在外面约好了要干什么。此时船老大黑着脸扫了一眼各位后,便凶神恶煞地说道:

“各位兄弟,国军抗日无力,我们天地会正在筹饷起兵抗日,望你们把身中所有的铜板儿都拿出来,给予支持。”

在他刚说完,那个小伙计把他手中的船篙伸到舱内在各位的头上摇晃。

舱内的各位大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恐吓惊吓,只有那位清癯的读书人嗖地站了起来。愤怒地说道:

“什么抗日呀,纯粹是趁难打劫。大敌当前,同胞兄弟相残,你们敢对日本人去讲狠吗!”

药神巴儿急忙扯住他的衣角,轻声劝道:

“少说几句,好汉不吃眼前亏。”

然后站起来对船老大说道:

“结义刘关张,好汉三个帮。”

这是同道暗语。天地会和哥老会、洪帮会是清民时代中国的三大帮会组织。药神巴儿在江湖上混过,与他们都有些来往,懂得些帮会的规矩和他们的黑话,但他不知道川帮和苏帮的暗语是不是一样的,于是便试探性地把这帮会的暗语说了出来。

船老大听出了天地会的暗语,顿时面部的表情平和了许多,船上的紧张气氛也有所缓解。

药神巴儿看到一语中的,便继续对船老大说道:

“大哥,各位在场子上混都不容易,我身上还剩几个银元,凑给你们做抗日军饷,你就不要找其他同袍的麻烦了。”

说毕,便解开腰中的褡裢,取出在他身上已揣了多时给那位老大娘她没有收下的几个银元,走过去“叮叮当当”地送到了船老大的手中。

船老大用拇指和食指捏着一个银元吹了口气放在耳朵边听响声辨真伪,银元发出的清脆响声让他喜不自禁。他握着洁白的银元又故作推辞地对药神巴儿说道:

“都是自家人就不必讲礼了。”

药神巴儿陪笑道:

“你们天地会能奋起抗日,保国保种,此义举我辈定当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啷个就不必客气了。”

船老大听后笑了笑,随即把银元揣进兜里,和那位小伙计又各自分别回到了船头船尾。“噶嘎、噶嘎”之声又重新想起,船又开始向江北的瓜州码头飘去。

这些帮会在那个无政府混乱的日子里主要是干两件事:替兄弟打抱不平;拦路抢劫。

17

小小木船在浩渺的长江之中游荡,一叶扁舟,从两岸看它,就一个小黑点。船老大摆渡在江心乘人之危犯事打劫,大伙儿有一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内心恐惧,更有一种对家贼痛彻心扉的愤恨。药神巴儿的仗义之举为大伙儿消灾脱祸,人们自是对他十分感激。事毕,大家在船上又都闷闷不乐。木船晃晃悠悠地过了好大一个时辰,才到了瓜州港口。船老大没有靠趸船码头,而是在趸船下游的一处石梯边靠岸,这是古渡口。船老大吃黑,只能进“黑道”,走旧路,靠偏码头。

船一靠岸,那位船头的年轻小伙计跳上岸,先将船缆在只怕会有千百年的一个生铁桩上后,再站成斜八字脚憋足了力气用力拉着船帮。船到码头直,船梆紧贴了石梯,人们依次下船。

小伙计做了昧良心的事,自知有愧,不敢抬眼看人。那些下船的人轻蔑地从他眼面前跨过,谁都没有正眼瞧他一回。他们都对药神巴儿投以感激的目光与他告别。

药神巴儿回望着给船老大打了个招呼,显示出几分大度,然后径直随大伙儿下了船。船老大皮笑肉不笑地向药神巴儿点头回礼。

石梯上照样有许多逃难的人蹲在那儿,也有要过江的人。只见那位书生对着这些难民们指着那条船愤怒地说:

“这是条黑船,你们千万不要去乘坐……”

药神巴儿急忙上几步石梯,走到他的身边把他掀走。一边拉着他的手一边说道:

“走,走,惹不起他们。这世道,好汉不吃眼前亏,忍了吧。”

那位读书人依然愤愤地说:

“我是怕这些无辜百姓又会被他们‘黑’了。”

药神巴儿劝道:

“目前兵荒马乱的,这些歹人,‘黑’不了眼前的这些人,总是有人要被他们‘黑’的,你我无力呀。”

读书人见眼前这个穿着朴实又衣不得体的中年人对他这么古道热肠的,便问他道:

“听口音你是四川人吧,到扬州有何贵干?”

药神巴儿很爽快地回答道:

“我们是川东齐岳山人,到上海抗战被日本人打散了,现在要回老家从此地路过。”

“川东?那应该是与利川交界呀。”

“对,我就是利川人,在川军中做军医。”

读书人听他讲他是利川人,突然高兴起来,双手握住药神巴儿的手道:

“啊哈,碰到老乡了,我正要去利川。”

“您也是利川老乡?”

“不,不,我是江苏人。刚接到利川县长的任命,是到利川去上任的。”

药神巴儿一下子也高兴起来,紧握了一把读书人的手,很兴奋地说道:

“嗨!他乡遇贵人,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了我们的父母官了。”

王岩头在一旁,也非常激动地多看了一眼面前的这位老家的县长。读书人继续说道:

“你们川军在淞沪战场上很勇敢,敢打敢拼,死了不少人,全国人民都很佩服,我们都要对你们的这种抗日精神表示敬意呢。”

提到伤心处,药神巴儿耸了耸背上的死字旗包袱,想着邓团长和那些川军兄弟们,不禁心里顿生几分凄然,眼眶里慢慢地湿润了。

他俩一边上码头石梯一边攀谈,王岩头跟在他俩后面随行。在道口,药神巴儿要向西回齐岳山,县长要进扬州城,他们即将分手。于县长对药神巴儿的行事与谈吐很是钦佩,药神巴儿对这位老家县长的刚直正派也十分敬重。他俩江湖偶遇,相互的印象都很好很深刻,分别时依依不舍地紧紧地握住对方的手互道珍重。

——这位读书人就是陈诚非常赏识刚刚被任命到利川县任县长的于国祯。

药神巴儿俩过得江来,被船上的黑老大洗劫得囊中空空如也,还有一千多公里的路要走,他想到活人没有被尿憋死的道理,只得人穷思苦路,重操旧业。

瓜州是扬州的一个小镇,在运河进长江的入口处,四面环水,离长江北岸很近。《瓜洲志》曰:“在江中涨有沙碛,形如瓜,故曰瓜洲。”瓜州是个千年古渡,胜境犹存,唐代高僧鉴真从这里起航东渡日本,康、乾二帝及历代文人墨客途经瓜洲,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的诗篇。民间传说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古渡遗址、御碑亭、沉箱亭都是这里的名胜佳境。就是在这兵荒马乱之际,逃难的人群一拨一拨地往这里涌,虽然是一片乱象,而从各个建筑的外观上还可以看得到早年的繁华,一副落难的贵妇人形象。

药神巴儿俩在瓜州转了几个巷子,都是数百年的老街,商铺林立,唐宋的形胜依然保存完好。药神巴儿思考着在这里开始找回家的盘缠。也是艺多不压身,他又操起了旧业——干江湖郎中。

他要王岩头当他的徒弟,叫他师傅。又找到一处中药铺,买了几十味中药,在翰林斋请命笔先生在一块白关布上书写了“齐药劲道”四个大字,落款为:齐岳山人。他看到这四个字这面旗子依然是那么亲切。他们在镇上找到一块空地摆起了地摊,在背后用一根棍子把“齐药劲道”的招牌竖起,特别醒目。在一切就绪后,见有人走过就不停地吆喝道:

“唉——,祖传秘方,齐岳山仙药,老四川郎中,专治疑难杂症,老病怪病。头昏脑涨、眼花耳鸣、四肢麻木、经血不畅,包治包好。世上只有碰不到的医,没有治不了的病,只要阎王不收你,我齐岳山的药都可以药到病除。”

“唉——,走过不能错过,错过一生之过。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来得巧才碰得到,碰到了多年老病都能治好,疑难怪病都能打消。”

“唉——,不是人很是药灵,药不灵医术再很也治不了病。齐岳山天下名山,齐岳山的药材特别灵验。试一试,看一看,药不灵病不好不收钱。”

……

在他支起药摊吆喝不多时,一位下苦力模样的中年汉子走到他的摊前,说是腰骨下力劳损了,要他弄弄。药神巴儿为了显示他的医道功夫深厚,又故伎重演。这里没有桐油,他用菜油代替,在一个柴火炉子上稍微把菜油加温后,倒进一小勺烧酒,菜油就在热锅里面沸腾,油泡儿不停地翻滚炸开。药神巴儿用手在沸腾的油锅里一把一把地抓起冒着气泡的菜油往病人的腰部臂膀的胴体上不住地搓揉,还装出非常烫手,把手不停地甩的样子,让在一旁围观的人,对他敢在沸腾的油锅里用手抓油的神功,无不惊叹唏嘘。在药神巴儿这一套把戏糊弄过后,便问那中年汉子道:

“你是不是感觉好些了?”

那汉子松一松肩道:

“嗯,是好多了。神医呀!”

于是生意来了,更多的人在他的地摊上选药。

为了吸引观众,他俩还从旧货摊上便宜买了一柄小锣,王岩头就不住地在场子四周敲锣,周围的或路过的人听到锣响,都会围拢来看他俩表演。瓜州逃难的人多着,都闲着无聊到处游逛奏热闹,尽往人多的地方赶。在王岩头的锣敲得“梆梆”山响时,这些穿得破破烂烂的大人小孩就一拨一拨地涌到场子周围。王岩头系着腰带,他把从川军身上捡来的那只烟杆横插在腰间,衣服单薄却扎得紧束,脸上手上的皮肤长满皴子,黑黑的,神情猥琐而木然。在看热闹的人到得够多的时候,王岩头就趴在一条长凳上,再把那柄锣放在颌下的地面上。药神巴儿不慌不忙地走过去,一边哟呵着一边猛地一下将一把亮晃晃的菜刀砍进王岩头的后颈窝,一股殷红的鲜血喷薄而出,撒到地面和锣窝里。随即王岩头装出一番无比疼痛的样子,泪流满面,悲悯之极。这个情节让所有人看到后都感到无比的残忍和揪心,叫人惊心动魄,不寒而栗,“啧啧”之声在人群中陡然四起。

王岩头用力把后颈窝缩着,把那柄刀的刀刃衔进皮肤里,显出深深地砍进了颈项骨并特别疼痛的样子,欲吟无声,目光呆滞。

药神巴儿同样腰间紧束着腰带,脚上偏耳子草鞋套着布袜,精瘦的身材装束得整齐,两颗眼珠子活溜溜扫视着周围的人群,样子显得特别精干麻利。他此时撒手让菜刀衔在王岩头的后颈窝里,便把头上的瓜皮帽揭下来捧在手里,乞讨般地向围观的人群央求道:

“各位大伯大婶儿、大哥大嫂儿,各位老少爷们儿,看在我的这位小兄弟无比痛苦的情形下,啷个请发个慈悲,给几个赏钱,让我们回四川儿做个盘缠。请大家行行好,做了好事有好事在,多做好事有福来。各位对我们兄弟的施舍,我们兄弟今生不能报答,下辈子做牛做马再给各位还债……”

他俩的表演,其行为之悲壮,其音韵之凄婉,其言辞之恳切,令在场看他俩玩把戏的每一位都无不为之动容。随即有给铜板的,有扔金圆券的,虽都是些小角子儿,份数多了也很作数。在大家给他的瓜皮帽中扔钱时,他也一边点头一边口不迭地叫难为:

“谢谢大姐……难为了大哥……福报大伯大婶……”

在碰到稍微年轻长相聊撇的婆姨给他丢钱时,药神巴儿也不无幽默地列却道:

“难为嫂子了,望你多生几个有两个屁眼儿的娃儿,我们好打亲家。”

意思是望她多生几个姑娘。这是四川话,江浙人听不懂,只有他两自得其乐,黑色幽默。男人啦,只要身体正常,再苦再难内心里都有几分对漂亮年轻女人的向往和冲动,天性使然,逃难乞讨都还在讲俏皮话调戏异性,一种活脱脱的健康心态。

药神巴儿的这个把戏也是他早年跑江湖时经常玩的。其实他是用一把白亮亮的钝口菜刀,在刀把上套一个胶套,套里面灌注些朱砂土红之类如血般的红色液体,在佯装着猛力砍向趴着的王岩头的后颈窝时,随即将握着的胶套用力一捏,那红色的液体鲜血般的惨淡,好像是从被砍的人的颈项中溢出来洒到地面上和锣窝里,叫人真假莫辨,使其心惊肉跳,让人怜悯之心陡增,令那些看戏人就会自觉不自觉地掏钱施舍。

他俩隔些时敲一阵锣玩一次,还真能哄得许多人的同情,药神巴儿的瓜皮帽里不断地有人往里面丢钱。

而来看热闹的大多是在社会上流浪的,逃荒逃难的。许多人的口袋里也是空空如也,生活自身都难保,又哪有闲钱来赏赐给这些玩小把戏的人呢?所以当药神巴儿把手中的瓜皮帽伸到这些人的面前时,有的便迅速地溜之大吉。药神巴儿也不责怪他们,他非常理解他们,他知道他们中的大部分也是因战争而流落到此的人,他们的囊中同样羞涩,他们还巴望着能有人对他们施舍呢。在这个时候药神巴儿便会继续说道:

“看戏看戏,莫离莫弃。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出力,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大家凑在一块儿,捧个场,凑个趣,交个朋友,图个闹热,消磨消磨眼前艰难的时光。人生天地间,有缘的撞上,无缘的错过。结缘的惜缘,看重每一次相遇的机缘,笑好玩好,求个你好我好;无缘的投缘,寻找个能够结缘的气场,天涯何处无芳草,前路哪个不识君……舍得舍得,有舍就有得,你舍我得,我舍你得,大家都得,求个心得……”

就凭药神巴儿这三寸不烂之舌,那些要离开的人经他这么一吹嘘一些人又转身回场子里,想听他的说辞,看他们玩把戏打发时光。那些吝啬着不愿出钱的,经他这么一忽悠,也有忍不住去抠荷包的,找了几个零角子扔到药神巴儿的瓜皮帽中,以免被人说他小气。

这样一场下来,能收获三、五、十元不等,多演几场,一天能收到百十来元,节约着,可供几天的食宿。

在瓜州玩了几天的小把戏,有了几天的盘缠后,他俩又上路了。

“邓大哥,我们回去。向团长,我们回去……”

他俩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要把他们的团长邓国强的头颅背回齐岳山,让邓国强魂归故里;把向团长的家书带回家,好给他的父母妻子有个交代;把川军兄弟的死讯告诉他们的亲人,以告慰这些亡灵。

他俩走走停停,一路上碰到小集镇就摆地摊,替人诊脉看病,玩着那“刀砍人颈”的小把戏。十磨九难,颠沛流离,顺着长江,与那些成千上万逃难的人流一同西上。方便时有船乘船,有车坐车,哪儿都是人挤人,而大多是靠步行。日军也是要西上,他们在南京行暴去了,药神巴儿俩绕过南京城超过了他们。这一路上,人们都是说着日本人要来了,一个个人心惶惶。城镇、大路边的人户有偏僻地方可去的都在搬家,社会秩序十分混乱,许多路上人户的大门都紧锁着。

他俩走到宿松县安徽与湖北交界的一片丘陵地带,时辰已到傍晚。季冬的天气时日最短黑得早,他们要住下来,找了几家人户都是铁将军把门。前面的一户土墙屋内,他们听到室内有人,待王岩头去敲门时,室内反倒一点动静都没有了,显然是这一路逃难的人流多,他们不愿意搭理留宿客人。天说黑就黑了,人生地不熟,他们再不敢往前走,只得就在这家的屋檐下找了捆稻草歇了下来。天寒地冻,肚子又饿,他们倒在稻草中怎么也睡不着,浑身冻得瑟瑟索索的,双手捧着鼻子直哈气。想找主人家弄点吃的,王岩头又去敲了几次门,室内同先前一样不理不应。药神巴儿发现院子侧面有一个牛圈,一头牯牛睡在那里正打着响鼻。于是他灵机一动,想出了个列却办法。

他俩借着火柴光亮,在墙角的泥土中,用小木棍捞出了几只地蛄溜。这是一种只有米粒大像蜘蛛模样的小虫,生活在墙角下的干土中。它有个最大的特性就是一离开土窝就会到处退着爬行,一边爬它的身体还不断地扭动。药神巴儿走近牛圈把握在手里的几只地蛄溜灌进了那头黄牛的耳朵。地蛄溜在黄牛的耳朵中不停地顺着耳毛往耳孔内钻,使黄牛的耳朵奇痒。黄牛便不住地摇头,它越摇头地蛄溜钻得越深,耳内就更加奇痒,痒得叫它发疯。于是这头黄牛就在牛圈内不住地奔跑,用头把圈柱撞得山响。在黄牛不停的发疯之际,他俩像无事般地回到屋檐下钻进了稻草窝里。室内的主人听到牛圈黄牛的发飙声再也睡不安稳了,马上起床开门去牛圈边看他的牯牛。只见它在圈内不住地摇头撞栏圈,难受极了,主人还不敢靠近,一家人站在牛圈外看到这种情况都只是干着急,手足无措。

药神巴儿不急不忙地走近当家的身边,不轻不重地对他说道:

“这牛得了‘轻狂症’,你们端碗菜油来,我给它治治。”

主人没有别的辙只好听他的掰整,回到厨房里舀了大半碗菜油递给药神巴儿。这时的黄牛已经累得够呛了,没有了开先的狂躁。药神巴儿进圈佯装着把黄牛的身上前后摸了摸,然后把菜油倒进了牛的放地蛄溜的那只耳朵孔内。那地蛄溜虫一沾油腿脚就被黏住,就再也不能爬动了,于是牛的耳朵也就不痒了,牯牛便迅速地安静下来,恢复到正常状态。主人以为这两个过路客是神医,内心感激不尽,就非常客气的将他俩请进了屋内,给他俩做晚饭吃,还安排了他俩睡觉的地方。

在吃饱喝足后,他俩睡在床上,王岩头对药神巴儿佩服得五体投地。王岩头瓮在被子里轻声地对药神巴儿恭维道:

“郎中哥,给老子的你真有几刷子呀!”

“哎——出门人要有几招养生艺,平常倒着玩儿,危难时救急。碰到今天这样的老板你就得想法子。他跟那头牯牛一样,牵起不走,赶着倒行。出门碰到好人要记得感恩,碰到那种心地狭隘的人就得给他使绊子,要不这道坎子你就过不去,活人总不得让尿憋死呀。”

王岩头蒙着头在被子里傻笑。

他俩紧赶慢赶,回到苏马荡正是大年三十。

18

除夕是华夏民族最神圣的节日,也是土家人一年中的大事。土家俗语道:“麻雀都有个三十夜。”也怪,麻雀一年四季都在房屋、稻田周围“叽叽喳喳”地叫唤,觅食嬉戏,而在腊月三十这天它们则是非常安静。老人们说,麻雀是躲在家里过年呢。在中国人的心里,连麻雀这么平常的小飞禽都得团聚过年,何况人呢?所以土家人无论生活得多么艰难窘迫都注重过年,无论离家有多远,回家有多困难,都要想尽一切办法走回与亲人团聚。老家、爹娘是土家人永远的归宿,老了解甲归田,落叶归根;死了魂归故里。

办年是年关土家人最忙碌的几天。为吃食、结彩、祭祀、团聚、压岁准备实物。寒冬腊月,丰收完了,人们安安心心地在家里杀年猪、打粑粑、烫豆皮、推豆腐、做甜酒、贴对联……小户人家是亲戚、邻里几家人凑合在一起,大人小孩齐上阵,你帮我,我帮你,男人干重活,女人做细活,一起劳作,有说有笑,有张有弛,热热闹闹,氛围特别浓郁。土家人把这些劳作叫做“忙年”。

1937年的除夕可能是大部分中国人有史以来最惨淡的一个年了。“七七卢沟桥事变”后,华北大部地区被日军占领,8月13日后的三个月淞沪抗战中国军队惨败,12月12日中国首都南京被日军占领,接着是日军对南京六个星期的惨烈大屠杀,国民政府的西迁……整个中国哀鸿遍野,山河破碎,一片乱象。“国破家何在?”这年头,中国人又哪里还有条件有心事过年呢?

年年难过年年过。苏马荡是齐岳山脚下大山旮旯儿里的一个原生态村落,有如世外桃源一般,很少被山外的世事纷扰。尽管山外是战火纷飞,腥风血雨,人们四处逃亡,而这里却是不惊不诧,没有太多的纷扰。老百姓依然是种田放牧,打葛狩猎,四时往复,年复一年,端午、中秋、除夕各种土家节日照样过,没有打乱他们的正常生活时序。

年关了,苏马荡各家各户都在“忙年”。邓家是大户,忙年的氛围则是更加浓郁一些。腊月二十四是土家人的小年,邓二老爷安排一家人上午打粑粑,下午把嫁出门的女眷们都接回来过小年。在土家人的心里,大年是一年的开始,小年是一年的结束,一年要讲一个善始善终,大年小年都得一大家人团聚,在一起喜庆盈余,家长里短,闹闹热热,图个人丁兴旺。

邓国强的父亲邓二老爷六十开外的年纪,山羊脸形,眼泡下坠,半尺长的山羊胡子花白,还编成了一束胡辫,显示出几分悠然自得的样子。他身材微微发福,走路跨外八字,时常穿一件青布长衫在谋道区街上进进出出,人见了他都让着在一边恭恭敬敬地叫“老爷”。

其实旧时“老爷”是对科举时代秀才以上士人的尊称,后来对于有点地位的年纪辈分都稍大的人也称其为“老爷”,对士人的父亲称“老太爷”。因为他是排行老二,所以当地人就叫他二老爷了。他拄着一根用国漆刷过了的黄杨木拐棍,走路时有意“哼哼唧唧”,故意拿腔拿调,虽有几分做作,却更加显示出几分尊者像。这黄杨木是齐岳山岩坎上生长的上等杂木,二老爷在拐棍上面利用树兜的自然造型雕刻了一只栩栩如生的虎头,虎头的眼睛嵌了两颗细玛瑙珠子,看上去金光锃亮,虎虎生威。由于他一天呆在这老屋里很少出门,两个眼睛少有光泽。邓国强是他的大儿子,在川东和恩施一带出息着,名气很大,威震一方。有道是“年少看老子,年老看儿子”。由于有邓国强在市面上为他邓氏家族这样强势地撑着,因此邓二老爷在这一带就自然坐大了。他说话常常是舌头底下压人,与人际会更是衣襟角扫人。就这样一个老态模样,可他既是这邓家的一家之主,也是这谋道汉流道上的坐堂大哥。

在土家小年腊月二十四下午的晚宴中,邓家的老老少少正在交杯换盏的兴头上,一位谋道区公所里的壮丁匆匆递上一封万县国民政府的公函。邓二老爷坐在八仙桌上首的椅子上,他接过函件未离席就一边撕开信封,一边要家人打挤,请这位公人也一同就餐。因为一般来讲,过节有政府的公人到场是件好事,更何况他是来给邓家送公报的,就更是个贵客了。邓二老爷抽出了信笺,叫内侍给他拿来了老花眼镜戴上后,就径自打开阅视起来。

邓二老爷接壮丁的信札时,以为是县政府在年关了给他的慰劳信。因为邓国强是万县籍的军政大员,现在他又直抵抗战前线,地方政府安抚慰问其家属,这既是县政府的责任,也是地方官员要讨好邓国强的一个手段。邓二老爷这几年的腊月份都是接到过县政府慰问信的,还有礼金。而这次壮丁只送信笺,没有礼金,邓二老爷接信时心中尚有几分不爽,还有些许对县长大人的嗔怪之意,只是一时没有表露出来。信札中简单的几句话他还没有读完,不禁马上气血上涌,面目由红变青,迅即身子向后倾斜,人就昏倒过去了。在邓二老爷将要从太师椅跌落在地上的时候,说时迟那时快,身边人见势不妙,一个个急忙起身离座围过来扶住了邓二老爷。大家叫的叫,抬的抬,掐的掐人中穴,慌慌张张地将邓二老爷抬入了内房,把他躺放在卧榻上。

邓国强的小老婆单寻梅是重庆江北人,邓国强在重庆娶她时她还是一位重庆商业学校的学生。民国时的漂亮女子都爱带兵拿枪的军官,在一次舞会上邓国强与单寻梅相遇,邓国强看上了单寻梅,便娶她做了二房。寻梅儿嫁邓国强后平常都是跟着他在军中到处行走做随军夫人,这次川军到前线参加淞沪抗战,上级明令团长以下官佐不允许带夫人,邓国强就把她送回到了苏马荡老家。在邓二老爷被抬入内室的当儿,单寻梅在八仙桌下捡起了那封用毛笔在明八行的宣纸上书写的信函,喃喃地读道:

邓国强双亲钧鉴:

接上级通告,邓国强团长在上海英勇抗日,不幸于十一月上旬为国捐躯,烈士尊贵首级可能近日回乡,敬请烈士家人做好接丧准备。

此致,我们共同缅怀,望节哀。

泣告!

万县国民政府(章)

即日

刘湘司令部知道川军702团全军覆没,团长邓国强的首级已由他的副官背回后,司令部就提前通知到万县县政府,要他们提前做好烈士家属工作,并协同家属对烈士的首级做好安葬,于是就有了此公函。

单寻梅一边读,一边不住地哭泣,她勉强把信读完,就把信笺往椅子上一摔,随即她的嚎啕之声大作。她读信时的泪水滴落在信笺上,浸湿了的墨迹使信笺更加明亮光彩。大家听了寻梅儿的读信后这才明白高高兴兴的邓二老爷为什么会突然晕倒,不禁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死讯惊愕,满屋子的大人小孩都哭诉着相互转告,谁听到谁就立马流泪嚎啕,不大一会儿整个邓家大屋里里外外都知道了这个不幸的噩耗,顿时整个邓家屋场哭声一片,其情景无比的凄惨哀婉。

人生有三大不幸:少年丧父,中年丧偶,老年丧子。邓国强的阵亡,英年早逝,对于邓家既是丧父,也是丧子,对于邓国强的大夫人郜大妹和二夫人单寻梅来讲又是丧偶。邓国强既是邓家的长子,更是邓家的精神支柱,还是苏马荡邓氏家族的一块金字牌子。他的名声荫及着邓氏家族在社会上的声望,荫及着邓家老老少少在社会上的行事作为。他的死在邓家大屋里如同山崩地裂,五雷轰顶,让人一时难以接受。

一连几天,在邓家大屋里忙年的事大家都淡忘了,都在为准备邓国强的丧事忙碌。邓二老爷执意要把他为自己准备的一副棺材用做邓国强的后事装殓。这副棺材高大,用国漆漆得锃光瓦亮,煞是气派。在土家人的向往中,生有一栋好屋,死有一副好棺,棺木以长久不腐为上等。在土家人的心里,棺木不腐,尸体就会保存完好,坟墓就会永远立于山头,灵魂就会长期在阴间活动。用于做棺木的木材是一榧二梓三杉。俗语道:“万年的梓木千年的杉,不敌红榧一枝桠。”红榧一般长不高大,木质缜密细腻坚硬,色泽微红,木香浓郁,内含一种紫杉醇物质,极具防腐能力,若用红榧做木盆盛食物就是在夏天高温期间都可以保持几天时间不馊。而这几种树木都是齐岳山的特产。邓二老爷他有钱有能力更有心事,他用梓木做外棺,用红榧做内椁,前几年就已经准备好了。他信奉土家风俗中“三十岁没有婆娘不怨老子,六十岁没有寿木莫怪儿子”一说。这副棺木应是他为自己准备的一件得意之作,他为自己的后事惬意。“娘肚子里有儿”。为了儿子,再贵重的东西父母都舍得。邓二老爷要把自己心爱的棺木送给邓国强,这为父的怜子之心也就可见一斑了。

没几天就是大年了,邓二老爷天天派人到去万县的三岔路口哀接背负邓国强首级的人。大年这天,团年饭都是草草地吃过。这天下午,去接丧的人们当第一眼看见药神巴儿那副衣不合体、骨瘦如柴、面目黝黑讨米叫化般的模样时,不敢相信这就是原来多次到过邓家大屋为他们治过病的军医赵诚实药神吧儿。王岩头也是如此,他的脸上完全丧失了那种喝了清江源头的水滋润后的玉润光泽,两颗眼窝深陷,目光黯淡,年纪轻轻却颧骨暴突,一副饿殍相。他俩背着用“死”字旗裹着的邓国强头颅,有气无力地踉跄着,一见到这些接他们的人就像见到亲人一般地倒在了他们的怀里,多久强忍住的伤心泪水不禁在嚎啕的哭声中流了出来,悲痛而凝重,只差没有晕倒过去。

当首级由邓家大屋的佣人抱到朝门口时,屋里的老老少少蜂拥而至,一个个都要去抢那“死”字旗包袱,哭天喊地,单寻梅更是哭得死去活来,还有邓国强的母亲、妻子儿女……这是一个悲天悯地的黄昏,整个苏马荡都是悲痛无比。寒冷的山风猎猎,原野的丛林被吹得沙沙作响,如泣如诉,群山为之动容。

连夜入殓,邓国强除首级外,其他身肢都是用齐岳山的青膏泥(观音土)捏成,那面“死”字旗依然覆盖在他的青膏泥身上。在土家族的风俗中,人死后必须是全尸下葬入土,缺胳膊少腿就用泥塑,否则他再投生到阳界就会是一个残疾人。青膏泥又名高岭土,是齐岳山中盛产的陶瓷用土,白色,有黏性,是做泥塑的上等材料。青膏泥滑腻微甜,口感好,在饥荒年代饿极了的人们用于充饥,只能饱肚子,没有任何营养,不易消化,吃后的人们往往是蹲在茅厕边拉不出来,只是有气无力地不停地“哼唧”着最后被憋死。

土家人有个习惯,一家死人,四邻奔丧。周围的男男女女听说邓国强的尸首已经回家,自家的年都不过了,都自发地走进了邓家大屋,自发地在这里帮忙找事做,自发地把自己家里的桌椅板凳等各什用具拿来为丧家所用。

邓国强的丧礼在苏马荡就是在谋道区公所都算是一件大事,邓家是谋道区的第一大户,何况这又是邓国强这样一位军界要员的丧事,其举办的场面就更加排场了。

执事单上看得明白。

总管:牟阳

副总管:郜丁生

知客司:邓成甲、柳丙香(女)

管坛:向偏脑壳

菜厨:曾有福、田癸成

饭厨:马松梅(女)、汉麻子

调盘:牟大嘴巴、郜瘸子

倒茶:邓二妹(女)、邓幺妹(女)

打杂:邓福贵、郜一枝花(女)、邓小幺(女)、刘名堂

牟阳是谋道区公所的区长。这场丧事有他出面管事,在齐岳山脚下也算是最高规格的了,整个丧事按当地最高档次和礼俗操办。

灵堂设在邓家大屋的正堂里,邓国强入殓的高大漆棺停在大堂内,堂外大门的门楣上贴了“当大事”三个黑色隶体大字。

利川县就在齐岳山的东侧,县长于国祯是坐车坐船到达利川的,他比药神巴儿俩先回利川许多天。他闻此忠烈,有感于川军在前线英勇抗日的精神,并知道了是他在瓜州渡口相遇的药神巴儿和王岩头把烈士的头颅背回来的,长江瓜州船上的情节让他历历在目,更被他俩讨米叫化背负长官首级回乡的壮行所感动,便特撰了一副挽联叫人送来。邓家将其作为主联贴到灵堂两侧:

保国返乡舍身取义只回首

抗日赴沪义无反顾当国强

此联寓意深刻,上联身子舍弃,只回家一个首级,是真正的舍身取义;

下联国强人名与祖国强大隐喻其中,赞许的恰到好处。

灵堂外面的院坝用竹篾晒席搭起了一座宽敞的席棚,棚内正中设了法坛,法坛周围七八盆木炭火烧得兴旺,虽然棚外寒风凛冽,棚内则是暖气融融,可以容纳上百人昼夜守灵。

灵堂布置停当。邓国强的丧葬惊动了四邻县、乡。万县的县长,周围各区、乡的政商人士,社会名流,都亲自送花圈挽联到灵堂行礼,都无不至恭至诚;邓家的内亲外戚都请吹鼓手唢呐队,敲锣打鼓抬着猪羊前来吊唁;四邻百姓揣着香、蜡、纸、草到灵前披麻戴孝。整个苏马荡算是路上不断人锅里不熄火,川流不息的人们许多都是不沾亲不带故,都是自发前来邓家吊丧。

捣捣神向百年的爹听闻邓国强的首级已经回家,他大年除夕起早,就从向家沟经谋道区走几十里路赶到苏马荡邓家大屋。他知道儿子已经战死沙场,他做的“死”字旗是裹着邓国强的尸体回来的,他没有怨言。

“儿子是跟着邓团长上前线的,儿子应该让他的长官回家,他做得对。”

他这样对人讲,走进灵堂磕头上香时没有掉一滴眼泪。只是走进后屋看望邓二老爷的时候,两个人便抱头放声痛哭了一回。他俩一边哭一边痛斥这个万恶的世道,痛斥日本强盗对中国的侵略。

松妹儿带着她不足半岁的向光、向辉,背一个抱一个,一走进灵堂就放声大哭。她既是哭邓大哥的英年早逝,更是哭自己的丈夫向百年死得连尸骨都没有运回,哭手中抱着的这一对娃儿向光、向辉从出生就没有见到过他们的父亲,哭自己的命运为什么这么苦:她出生就没了母亲,被苦难的爹卖到龙门李氏庄园做杂役,好不容易碰到向百年成了个家,才年多时间丈夫就战死在外,自己今后只有带着孩子守寡。

“菩萨呀,这世道为什么这么不公平呢?!”

谋道区跟着邓国强去淞沪参战的所有川军家属几乎都走进了邓家大屋。他们扶着邓国强的黑棺,想到自己的亲属不知抛尸何地,捶胸痛嚎,有的哭晕了过去,苏醒后又继续哭泣。药神巴儿和王岩头陪着这些老老少少的“抗属”们,向他们诉说着战场上的惨烈和悲壮。他俩把一份份遗书分别递交给了那些死者的家属,每一只接遗书的手都在颤抖,都在扶住药神巴儿和王岩的肩膀痛哭不止,都觉得他俩是从阴曹地府里走回来的,而他们的亲人没有打道转身回齐岳山,都对日本人的恶行表示出切齿的痛恨。这些人都是跟着邓国强上的前线,有的在邓国强当土匪时就跟着邓国强一起干,与邓家有着经久的往来,都走进内屋去看望了邓二老爷,眼中饱含泪水。

向百年的遗书字字滴血,他爹读着读着不禁泪水流落到信签上,肝胆欲裂,咬着牙齿恨恨地说了句:

“从齐岳山走出去的人,我的儿不是孬种!”

药神巴儿把捣捣神团长临终时给他交付的任务一一地完成了,如释重负,便与王岩头在邓国强的灵前,双膝下跪,烧香纸祷告,泪水长流。

“邓大哥,你安排的任务我们完成了。向团长,你安排的任务我们完成了。”

邓家屋场上,大年初一比除夕夜恸哭的人更多,声音更加悲壮,场景更加凄惨,天地更加灰暗——这里完全变成了一个莫大的悲惨世界。

邓国强的丧事极其隆重。邓家开满堂大孝,凡来奔丧的人,见人发三尺白关布称作孝帕戴在头上,开流水席。“人死饭甑大大开,不分贵贱都拢来”。这也是土家人的规矩,凡来吊唁的人,到灵堂叩头行礼后都可以入席吃饭喝酒,随到随坐席,不分远近亲疏、高低贵贱。还有那些讨米叫化的,只要有人户整酒,他们都要往那里赶,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岁里,出门乞讨的人特别多。总管牟阳还专门在后院为他们安排了几桌席,这些人没有太多的悲伤,一个个吃喝得笑呵呵的。他们还把那些剩饭剩汤用一个竹筒装了,备着以后饿了吃。

向偏脑壳请了一堂端公老司做全堂法事。掌坛端公身穿麻衣,头戴花翎,脸罩傩面,手持朝简,令牌在祭祀桌上不时地被敲得啪啪作响,率各位老司一唱一吟一叩首,敬天祭祖、歌佛颂道、劝孝和亲、勤俭持家,最后到颂祭亡灵,虚虚实实地把阴阳两界与死者有关的各类人物都该敬的敬到,该孝的孝到,该骂的骂到,该打点的打点到,均不得怠慢。祭坛上是八八六十四碗祭品,各有菩萨,各有功德,各的各有讲究,都要一一的颂辞到位,时间刚刚卡到亡人上山之前的凌晨。这些法事无一不让每一位守灵人感化得伤心备至。端公歌一排,孝家哭一排,老司把锣鼓敲打一排,管坛伺者又将鞭炮“噼噼啪啪”地放一排。在整个法事的过程中是悲中有哭,哭中有歌,歌中有笑,笑中有苦,苦中作乐,最后是乐极生悲,一个个又泪水涟涟,让外界人很难理解土家人对死亡祭祀的个中情味和法理。

在法事中,有一节如果亡者是女人叫“破血盆”。就是将像血一样的一盆红水(多用红茶,也有用香椿树皮染制的)放在灵前,寓意母亲生孩子时的场景,再让所有的孝子都跪在灵前,端公便将母亲对子女的生养从怀孕到生产到抚养的全过程是多么的艰辛完整地唱了一回,然后每一位跪着的孝子都要喝一杯那盆里苦涩的红水,让孝子回忆和体味亡者(母亲)生你养你的苦难过程。如果亡者是男性则叫“破幼”。就是在灵坛上放一把挖锄之类的农具,寓意父亲为了这个家的生存是如何的辛劳一生。端公将父亲是如何日夜操劳如何用心良苦地抚养教育子女的全过程唱一遍,然后要每个孝子都去把那件农具拿一回,以回忆和体味父亲一生的劳作艰辛。这一切都是要孝子懂得感恩。

邓国强的灵坛上是放了一把汉阳造长枪,端公把邓国强如何组织川军保家护土,如何励志奔赴淞沪前线抗战的经过非常悲壮地唱道:

亡人十七八,就把刀枪拿,

练就一身好枪法,保土为国家。

倭寇矮塔塔,心狠手毒辣,

侵略堂堂大中华,把我同胞杀。

亡人闻此情,心中增悲愤,

组织川军千万人,前线打日本。

淞沪战场上,倭寇太猖狂,

飞机大炮一起上,川军难抵抗。

子弹已打完,挺身肉搏战,

为了国家流血汗,唯有白首还。

亡人英雄汉,中华一伟男,

忠魂堪比齐岳山,孝子当跪奠!

国人同祭奠……

丧歌唱成英雄战歌,同仇敌忾,凄切哀婉,如泣如诉。这不仅是跪在灵堂里的孝子,就是整个来到邓家大屋守灵的人们都被邓国强的英雄事迹所感动,都被这悲壮的歌声所感染,席棚内哭声一片,声震苏马荡,悲恸齐岳山。

在端公老司们没有做道场休息的空档里,山乡邻里的人们又自发地走进了灵堂内,围着棺材,跳起了土家族的撒叶儿嗬。他们手舞足蹈,脚手高挑,相互穿插,一边跳舞一边敲鼓一边放歌,高亢激昂悲壮:

昨日看到亡人在,今日已经进棺材,

三日未吃阳间饭,四日上了望乡台。

……

孝倌嘢来得慢又慢哎,双膝嘢跪在高堂前哎。

一杯酒儿嘢敬神灵哎,你世世代代嘢都安宁哎。

二杯酒儿嘢敬亡人哎,你子子孙孙嘢上北京哎。

三杯酒儿嘢敬双亲哎,你弟弟兄兄嘢都称心哎。

哟伊嘢,打个撒叶儿嗬!

在土家人的风俗中,人应该是哭着走进世界,笑着进入阴曹地府。土家人将丧事称着白事,白事当做喜事办,要以歌代哭来送走亡灵。新娘出阁称红事,而红事是要悲切哭嫁,以不忘父母的养育之恩。有人说这是土家人颠倒了人间的悲喜之情。撒叶儿嗬则是土家族中最典型的丧事喜办活动。撒叶儿嗬唱的是一种高亢长调,对逝者击节而歌,伴随着牛皮鼓声围棺起舞,泪里带笑,笑中有悲,悲中寓喜,喜中见乐,乐中生忧。土家族的先民们,想到人生多艰,福祚无定,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想透了,人生无非是一场来来去去的群体游戏,因此无须悲伤,过于悲伤还不如跳舞,用手舞足蹈用击节而歌来敬天知命,来送鬼安神,来劝世循良,来宽慰人心。

齐岳山人信奉“七(日)不葬父八(日)不葬母”。邓家请阴阳先生根据邓国强的父母、妻妾、子女各位亲人的生庚八字,择定了正月初八为吉日,一连停棺八天,算是端公把各种法事做完。这天的五更过后,端公画符盖棺封殓,各位亲人与邓国强的遗体告别,并绕棺相送,又是一场集体的哀恸。

待天明后,邓国强的小儿由几个大人看护着抱着灵牌位在前,后面跟着十六抬大丧,再后面是邓家的亲朋好友、周围乡邻扶柩出殡。队伍浩浩荡荡、锣鼓喧天、经幡飘曳,热热闹闹地将这位曾经豪杰一世的川军首领送到齐岳山中的人头山脚下安葬。一堆新土,了却了他的一世英名。

邓国强的坟墓头枕齐岳山,脚蹬长江峡口,墓门朝着东边的上海方向,以了却死在淞沪战场上弟兄们的遗愿。整个坟墓砌得浑圆高大。一帮泥水匠把坟砌成已经是傍晚时分。正月初八的天气雾气蒙蒙,下午更是朔风凛冽。待这些工人们往坟上浇完最后一撮土后,药神巴儿、王岩头跪在墓门前一边烧纸一边轻声的含泪泣吟:

“邓大哥,安息吧。”

说完,又点燃一撮纸转身朝上海方向跪着,轻轻地将燃纸放在地面后,又泪水涟涟地念道:

“向团长,向二哥,你安排的任务我们完成了。邓大哥已经安睡在齐岳山上。各位川军兄弟,你们的家信我们都送到了,请你们放心吧!邓大哥蹲的地方很高,他能够看见你们,他也日夜在看望着你们。这地方目标大,好找,你们的阴魂回来就在邓大哥这里集中吧……啊……啊……”

他俩一边为那些川军弟兄们烧纸祈祷悼念,一边想到他们曝尸在朱家行战场上的悲惨场景,大把的泪水和着雾气开着沟从脸上往地下滴,话哽咽在喉咙里还没有说完,他俩几乎是在同一个时间头点地,身子倒下,悲痛得晕了过去……

19

邓国强死后,在邓家大屋里有一个最伤心的人,单寻梅。她自小有父母的呵护,在重庆市里长大,读小学中学,后来进入重庆商业学校,爱唱歌跳舞,算是有一个比较幸福的童年。美女爱英雄,军人军官是那时候年轻女孩子最崇拜的对像。邓国强向她求婚,她没太多的犹豫就嫁给他了。单寻梅随军几年,当全职军官太太,有邓国强的宠爱,还有勤务兵的照料,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在重庆中上层社会里的女伴中转悠,吃喝玩乐,打牌看戏,无忧无愁,生活过得甜甜蜜蜜。遗憾的是她未曾给邓国强生下一男半女,尽管夫妻恩爱,却是水上浮萍。

邓国强去沪把单寻梅送到苏马荡老家这偏僻的齐岳山中,她怎么都没有料到这一别就成永诀。她本来对这里的一切环境都不熟悉,对一切事务都很生疏,对一切人都有距离。邓国强一死,她突然感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孤独,一种刻骨铭心的伤感,所以她在邓国强的灵前哭得最伤心。当地土家女人哭丧大多像唱歌一样,是一种仪式,一种礼俗,她们用一张手帕捂着脸,蹲在棺材旁,腰一曲一伸,个个一样的程式,往往是只有干嚎没有泪水,她们配合着法师的咏唱,哭出几多言词来,使人哀而不恸。单寻梅则是扶着黑棺,没有大声的嚎啕,嘤嘤之声不断,泪水涟涟不止,几次晕倒又几次苏醒后又接着哭泣,伤心至极。

邓国强自从有了单寻梅的侍候就很少回苏马荡了。女人天生长了一颗吃醋的心,邓国强的大老婆郜大妹从心底里恨透了这个重庆妹子。单寻梅来到苏马荡,郜大妹最看不惯的就是她的穿衣打扮,花花绿绿,描眉毛抹口红,像个妖精。就是她这幅媚相,才把她的丈夫邓国强勾引了,邓国强才很少回家,才同她疏远。单寻梅初到苏马荡郜大妹对她就没有好脸色看,邓国强这一死,郜大妹就更加肆无忌惮了。除了哭丧以外,郜大妹屋里的大小事务不让单寻梅沾边,也不让她的子女理睬单寻梅,更没有好言语对付单寻梅,几次当着单寻梅的面骂她:

“就是你这妖精像魔鬼缠身,才叫娃儿他爹去前线短命的。”

郜大妹还在哭丧的言词中暗含着诅咒单寻梅:

哎呀我的哥,哎呀我的郎诶,

重庆那个小妖精,把你命来殇

丢下妻儿你不管,

路边野花你采得忙。

哎呀我的哥,哎呀我的郎诶,

抗日那个到前线,战斗把命丧,

丢下父母你不管,

黄泉路上你走得忙。

哎呀我的哥,哎呀我的郎诶,

妖精那个要短命,日本要死光,

家中事儿你不管,

奈何桥上你走得忙。

……

在道教的法理中,奈何桥是亡人到达阴曹地府必须经过的一座险桥。传说亡人到此桥时,首先由小鬼給亡人喝一碗孟婆汤(亡魂汤),使亡人完全忘记在阳界的记忆,再对亡人进行严格检查。如果亡人在阳世的冤孽太重,就会被小鬼掀下河去,让你永远不得再投生入阳界,始终在阴间的地狱中受苦。如果有人为你洗去一些冤孽(有人颂祝、哭诉或者给小鬼行贿),就能够过此桥。郜大妹尽管恨她的丈夫邓国强在外讨小老婆,寻花问柳,于自己家不顾,但他到底还是娃儿的爹,为了能让他顺利地通过奈何桥少遭罪,能早日重生,他要给丈夫尽量洗清些冤孽,把他犯的罪过都嫁祸在别人的身上。单寻梅、日本人都是他的仇人,她诅咒小妖精短命,日本人死光,这样邓国强重生的机会就会更大。

郜大妹的哭歌单寻梅不一定听懂,而她对单寻梅的一举一动,药神巴儿赵诚实却心知肚明。药神巴儿熟悉齐岳山的风情和这些娘们儿的鸡肚心肠,他更了解单寻梅目前的身世处境。

药神巴儿在做军医时经常到邓国强的家里进进出出,为单寻梅诊断煮药是常事,熟悉单寻梅的一笑一颦,一举一动。她的确是个“小精灵”,年轻美丽,但她单纯善良,更像一颗熟透了的小樱桃,人见人爱。邓国强爱她至极,拿在手上怕把她捏痛,衔在口里又生怕她融化了。她的丈夫邓国强一死,单寻梅陡然受到这等奚落,生活与情感上的变化算是一落千丈,反差太大。保护美丽与同情弱者是一个真正男人的骑士风格。药神巴儿感觉到单寻梅在邓家大屋里是无依无靠,她再也无法呆下去了。做媳妇的膝下无子无女,又失去了男人,土家族叫做“席上无酒留不住客”。他思考着在丧事办完后要把单寻梅送回重庆,送到她父母的身边,把她的生活安排好,这样他才对得起邓大哥生前对他的恩德。

近半个月的精神折磨令单寻梅面目憔悴。她每天以泪洗面,她本来就不胖的身子又消瘦了一圈。在苏马荡这成百上千的人流中,虽然有邓国强教单寻梅喊过了的爹妈叔伯、大哥二弟、三姐四妹和一些族房亲戚,而真正在这里让她熟悉有亲情感的实际上只有药神巴儿一个人。她看到药神巴儿就像见到了亲人一般,有如他的父母大哥,时常是望着药神巴儿的身影发呆。她也只能多看药神巴儿几眼,不能多说话,更不能单独接触,土家人是不允许自家的媳妇与别的男人有任何偏私的动作,更何况在邓家这样的豪门大户。

药神巴儿懂得单寻梅的心思,弱女子最需要的是男人的肩膀;而他更加懂得土家人的礼俗,不能与人家的媳妇有随意的言语和过格的动作;他还懂得这是大哥所爱,他不能做对不起大哥的事。“宁穿朋友衣,不嫖朋友妻”。他只能在暗中保护好单寻梅,才能在告慰邓大哥的亡灵时无愧己心。

邓二老爷晚年丧子,而且丧的是他在世人面前常常引以为自豪的家里的顶梁柱,他伤心恸哭得也是几次晕了过去。然而当他看到周邻各县的政要显贵都来吊唁,四方百姓都来奔丧,丧事办得是如此的隆重热闹时,人死不能复生,他的心里也得了些许的宽慰。药神巴儿在邓二老爷的榻前嘘寒问暖,殷勤伺候:

“日本人侵略中国,从东北打到上海,整个中原大地都是一片废墟,中国军队被日本人打得一败涂地。江淮黄河一带的老百姓,都是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苦不堪言。”药神巴儿给心情极度沮丧的邓二老爷摆他跟随邓国强打仗的经过,摆他在去淞沪抗战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川军在上海只抵抗个把多月,日本的飞机大炮太厉害了,我们只是在与日本人面对面的肉搏时才可以杀死那些狗日的。我们抵抗的这一个多月为南京政府西迁赢得了时间,川军死得有价值。我们回来的路上到处都是逃荒的,到处都是死人……”

“民族内乱经年不止,国家羸弱,唉,大中华难逃此劫哟!”

邓二老爷从鼻缝里哼出了这样一句民族感极强的话。

人一旦遭大难时,只要是有点正义感的人,谁都必然思考,谁都会想着国家的安危,齐岳山人那种率直的秉性更会叫邓二老爷仗义执言。

按照土家人的礼俗,死人安葬后,要应七,就是每隔七天要请端公道士到坟前念经诵佛,送烟火包,烧纸,共七七四十九天。在人们的心里,这样做,有端公打鬼,有足够的钱上路,亡人到阴曹地府就会顺当,就能够很快再居家过好日子。药神巴儿和王岩头陪着邓家亲眷一直把这些事做完,才算把邓国强的丧事全部了结。

在应七的这些日子里,单寻梅每次到邓国强的坟前都是哭得死去活来,很少有人怜悯这位弱女子的不幸,更没有人为她的未来日子思考,只有药神巴儿在暗地里注意着她,想着要把她送回重庆。

在邓国强的丧事全部就绪后,药神巴儿走进邓二老爷的烟塌旁对他说道:

“老太爷,邓团长在生时最大的担忧就是单太太,他最后交代,在他死后要我把她送回重庆,也不知单寻梅本人与您的意向如何?”

药神巴儿把自己对单寻梅的安排假托到邓国强临终的遗嘱上,以便让邓家人接受。邓二老爷眨了眨眼,思考了一会儿后皱眉道:

“席上无酒留不住客,大城市里的丫头过不惯我们这大山里的生活,也只能这样了。”

于是叫单寻梅。单寻梅走近后屋的客厅里首先给邓二老爷请安后,听老太爷说明了要送她回重庆的意思,她陡然脑袋里懵了,她无所适从,全没了主意。邓二老爷看着单寻梅那可怜兮兮的样子,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的药神巴儿,顿生一念,于是叫单寻梅去忙别的,回重庆的事再做考虑。单寻梅离开后,邓二老爷便对药神巴儿试探道:

“赵郎中,你对哥哥国强一片忠心,川军数万人战死边沪,弃尸疆场,只有你把国强的首级患难背回,对我们邓家来说应是恩重如山啦。国强遗孀寻梅现在是无依无靠,送她回娘家看她的心里也有许多难言的痛苦。我想你也是老大不小了,你对寻梅还有寻梅对你都是知根知底的,你俩圆房应该是天凑的一对,地作的一双,不知老夫说的合适不合适。”

邓二老爷一边说,药神巴儿的心一边跳,脸一阵阵泛红。他喜欢单寻梅,大城市的姑娘,性格乖巧,像个玻璃人儿,白皙嫩生,漂亮。他以前在军营里给单寻梅问诊的时候,总好像有一只野性十足怎么也按捺不住的山雀在心里活蹦乱跳,他从来都不敢直视单寻梅那摄人心魄的眼睛,因为这双丽眼太耀眼太诱人了。单寻梅是邓团长大哥的所爱,他不能有什么企图,更不敢另生邪念,同性的朋友之间爱情和友情是不能交叉的,另外在他的心中还有个清江源头的戌妹儿。

“戌妹儿还好吗?她还等着我吗?她给我生儿子了吗……?”

邓二老爷见药神巴儿有些痴痴地凝神不语,便把一袋正在抽的烟杆嘴用手拭了拭后,递到了药神巴儿的手上。药神巴儿衔住烟嘴叭了几口后,一边双手托着送回烟杆,一边轻声地回邓二老爷:

“难为老爷了,单寻梅是哥哥的爱妾,哥哥对我的好处,我做牛马都难以回报,我怎么能够把他的生前所爱据为己有呢。”

“郎中错了。人非物,你能把国强的爱妾照顾好,让他在九泉之下得到安息,是对他最好的报答。”

邓二老爷说完,鸦片烟瘾又来了,便倒在烟塌上点燃了阿芙蓉。青烟袅袅,满屋升腾出奇异的香味。药神巴儿是个机灵人,马上守在一旁给邓二老爷取烟点火,让他尽情地享受。邓二老爷叭了一回,精神舒坦了许多,又把烟枪递给药神巴儿,药神巴儿双手摇摆推辞道:

“我不会食。难为您了,老爷。”

邓二老爷眯缝着眼睛对药神巴儿说道:

“不沾染大烟好,这可是个伤身体败家当的艺呀,年轻人一旦染上这个恶习,前途就没了。我后悔不及,只是现在年纪大了,想除掉都难啦。依我看,你与寻梅的婚事就这么定了,我叫国强妈去跟她说,你走时就把他引走,我还要给她几吊嫁妆钱,要把她当作自己的闺女一样的嫁给你。”

邓老太把单寻梅叫到她的房内,把邓二老爷的这个想法给单寻梅细细地说了。单寻梅开始有些懵,经婆婆反复劝说,单寻梅点头了。其实嫁给药神巴儿,单寻梅像捞着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内心里欢喜不迭。她非常感谢公公邓二老爷,没指望他能够这么开明地对待自己的寡媳妇。婆婆把单寻梅同意了的想法告诉了邓二老爷,邓二老爷就把药神巴儿和单寻梅俩又一同叫到跟前撮合此事,二人开始有些扭扭捏捏的,最终还是高高兴兴地答应了。其实药神巴儿得了这样个如花似玉的媳妇儿,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他想着就是今后把戌妹儿接到家里,两大小也是可以的。药神巴儿相携单寻梅双双跪在邓二老爷的烟塌前聆听他的教诲,真诚地感谢老太爷的大恩大德。邓二老爷把二十个嘎嘣响的银元做嫁妆费递给单寻梅时,单寻梅大声地喊了一声:

“爹——”

然后感激的泪水顺颊而流。

单寻梅要离开邓家老屋,有一个人是别情依依,她就是邓国强的大女儿邓淑珍。

邓淑珍年方二八,邓国强的发妻郜大妹所生,近几年都在利川县城国立小学读书。她寒假回到苏马荡,见到了重庆来的单寻梅孃孃这般打扮时髦,又懂得年轻人的心思,心里特别高兴。她一天到黑都缠着单寻梅陪她玩,要单寻梅给她讲故事,给她按重庆的女孩子模样梳妆打扮,描嘴画眉,喜不自胜。晚上还要同单寻梅睡在一个床上,二人有说不完的话。尽管妈妈郜大妹要她离开那个妖精,她却不理不睬,郜大妹也拿她没办法。她听说单寻梅要走了,哭哭啼啼地厮守了单寻梅一夜。

单寻梅也很喜欢这位小姑娘,她很想要邓淑珍叫她“妈妈”,这是女人想当母亲的天性。邓淑珍没有这样叫她,邓淑珍是按照土家族的习俗叫她“嬢嬢”,叫得很甜,单寻梅也答应得清脆。那天晚上,单寻梅把一条鲜艳的西兰卡普围脖套在邓淑珍的颈脖上时,邓淑珍倒在单寻梅的怀里放声痛哭。这条西兰卡普是早年邓国强送给单寻梅的,她又转送给邓淑珍。她一边给邓淑珍套围脖一边说:

“你看见这条围脖,你就会想起你爹;想到他,你就会想起我。我是个命苦的人,邓家还有人惦记我,我也就很满足了。”

她说完,便泣不成声。这个夜晚,两个美女一大一小在齐岳山脚下依恋了一整夜。

第二天,药神巴儿和单寻梅去向邓二老爷告别,走进了邓二老爷休息的火塘,便双双下跪请辞。邓二老爷躺在烟塌上眯缝着眼睛问道:

“你们夫妇想去哪,今后打算从业做什么?”

药神巴儿轻声回答道:

“我们商量过了,打算重操旧业,到恩施城里去开一个小药店。”

邓二老爷听后慢条斯理地赞许道:

“也好,年轻人是得有个正经的职业。恩施是个大地方,那里我有几个朋友,早年曾有过交情。我给你们一张名号拿着,危难时也许能派上用场。”

于是邓二老爷撑着身子下塌从他的壁柜里摸出了一张已经写就了的纸片递到药神巴儿的手里。药神巴儿双手接过纸片,看了一回,上面有邓二老爷的红色印章,文曰:

武陵各教主,义子赵诚实到你处置业,悉请关照看护。

齐岳山:邓久长(印)

民国二十七年二月即日

武陵教主是这一代汉流帮主的统称,邓久长是邓二老爷的大名。名号中二老爷把药神巴儿当自己的儿子称谓,令药神巴儿不胜感激。药神巴儿知道邓二老爷在武陵这一带的哈数大,也懂得汉流的规矩和作用,便将名号对折了很细心地揣在怀里,然后再次与单寻梅双膝跪下行孝礼。虔诚地说道:

“父亲大人在上,请受儿赵诚实、媳单寻梅跪乳之拜。大人是我们的再生父母,您的恩德,在下儿、媳将永志不忘,后会必尽孝报答!”

邓二老爷将其扶起,药神巴儿携单寻梅依依不舍地退出火塘。他俩一步一回头地走出了邓家大屋,后面跟着王岩头,邓家老老少少依依相送,只有邓淑珍送出了朝门外。单寻梅对她说道:

“我们在恩施安顿下来了,你去恩施上学就有家了。”

邓淑珍泪水涟涟地点着头。

他们没有急着上楚蜀盐大道,而是走到人头山邓国强的坟冢前,向邓国强的坟墓作最后的告别。

数九寒天,漫山遍野一片枯黄,山凹处残存着积雪,冰凌挂在路旁滴水的山崖上晶莹剔透。路边的荒土里有几棵高大的柿子树,树叶全部落了,黑色的树枝像一位沧桑老人的巨手伸在空中,被这凛冽的寒风吹得飒飒作响。树枝上挂着几个稀稀落落的红透了的柿子特别耀眼,有几只乌鸦在树上“唧唧喳喳”地啄柿子啄得欢。

土家族中有个谜语说得形象:

铜打底,铁打盖,

挂在树上红彤彤,

是人也爱,雀也爱。

柿皮古铜色,蒂黑如铁,所以是“铜打底,铁打盖”。这些个柿子是柿树主人在采摘时专门给这山中的鸟儿留下来过冬的。冬天齐岳山的雪凌大,有时积雪覆盖常常是十天半月,鸟儿在山中找不到过冬的食物就会饿死或飞向低山。来年的果树没有了鸟儿的保护虫子就会肆虐,有虫子的侵害柿树的结实就会锐减,而且果实被昆虫咬噬得瘪瘪歪歪其形状奇丑。齐岳山人早就懂得这种人、鸟、树的共生关系,懂得怎样护鸟的生存而后鸟又来护树,懂得怎样做才能使来年的柿子丰收。

人头山下一派森然,邓国强的孤坟肃杀。药神巴儿点燃香烛,药神巴儿和单寻梅跪在前面,单寻梅匍匐在地上嘤嘤地哭泣,王岩头跪在她的侧面也是泪流满面,药神巴儿喃喃地说道:

“邓大哥啊——‘不是兄弟不义气,嫂嫂实在太美丽。’不管今后的日子有多难,我都会把梅姐儿带好的。”

药神巴儿之所以要如是对邓国强的阴魂解释,是因为在土家人的风俗中有“可穿朋友衣,不嫖朋友妻”的规矩,在药神巴儿的心里,他以单寻梅为妻总觉得是对大哥的忘恩负义,所以他要在邓国强的坟前给大哥解释清楚,以免大哥误会,这样他在阴曹地府里过得不舒服,还请大哥原谅。

王岩头最后点燃了一挂响鞭,“噼里啪啦”的响声惊动了柿树上的那几对生灵——老哇子(乌鸦)——从柿树枝上飞起,掠过他们的头,“哇、哇”地叫着又落进了深山里的枞树林中。

他们三人重新背起行囊,药神巴儿牵着单寻梅,单寻梅一步一回头地揩着眼中的泪水随着他走,王岩头跟在后面,慢慢地走进了谋道的盐大路,朝着东方恩施城的方向走去,步子随即加快。

20

土家民谣:

向王天子一只角,吹出清江一条河。

向王是传说中的古代巴王。远古时代的清江由齐岳山脚下的龙洞沟涌出后,在利川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高山湖泊,是向王天子用他的牛角号朝着东方一吹,便出现了一个落水洞,湖水才找到出口成卧龙吞江之势伏流30公里,再从沐抚大峡谷冒头,清江便自此而浩浩汤汤形成磅礴之势,800里汇入长江。

——天底下有吹牛皮很的人,而向王天子能用牛角把地壳吹出个大洞来,这应该算是天底下吹牛角最很的人了。由于巴国出了这么个牛人,从而利川的湖泊中的水才消退,才有了利川这万顷良田,也才有了清江这条美丽的大河。

清江经沐抚大峡谷过大龙潭,一路湍急七折八拐坎坎坷坷迤逦百多公里流到恩施这片万顷丘陵地带便豁然开阔。十多公里的平滩水流缓慢,两岸麻柳成荫,清澈的江水在鹅卵石上翻滚出的小浪花在太阳下铺金盖银,游鱼在水中自由地穿梭,人站在岸边能看得清楚分明。清江流到五峰山脚下,一个大拐弯又猛地劈开崇山峻岭,破峡口朝东狂奔而去。而五峰山隔江对面的那个孤包上的那一片房屋就是恩施古城了。

清江最早叫夷水。恩施城在远古时代叫夷阳。夷水产盐,又为盐水,盐是中国西南部最稀缺的食品,而恩施又是这大山中远近最大的食盐集散地,所以后来又被称为盐阳,盐阳即盐之大都也。三国时(公元260年)吴国为了有效的统治武陵山区,孙权在此地建沙渠县。这是恩施最早的行政命名。

恩施古代是典型的蛮夷之地,由于山高路远,“汉不入山,蛮不出峒”,外面的人进不来,山里人出不去,天高皇帝远,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就像山中的动植物一样任其自生自灭。唐宋在恩施建羁縻州。羁,马络头;縻,牛靷,意即朝廷对此地只是松散管理,内部任其自治。元朝蒙古人为了加强对蛮人的统治,在中国西南山区采用羁縻怀柔的政策,实行土民自治,从而建立了土司制度,即采取直接由皇帝赐封当地有实力的大户为土司王,由土司王管辖其属地。

土司时期,由于土司王享有行政、军事、司法的无限治权,土司制度实际上是一种农奴制度。土司治下的人们没有任何政治地位,没有人身自由,一切行动都得按照土司的意志行事,稍有不顺就会受到土司王的残酷刑法,人们的任何财产包括农奴本身土司王都有随意处置的权力,就连新媳妇都得由土司王先睡三夜后才得完婚(“初夜权”),因此土司对治民的统治非常残酷,生活在这里的人们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

明王朝为了防止边民侵扰,便在恩施驻军,遂改沙渠为施州卫,“施”即皇帝布施恩泽之意。施州卫其实不是一个完整的地方政府,只是驻军,它的职能主要是谨防土王造反;调解各土司之间的争斗;向朝廷反映土司的治理状况等。从此,中央王朝对清江流域才有了真正意义上的监管。由于各土司之间相互争夺人口和资源激烈,战争频仍,内乱不止,清雍正年间便进行改土归流。即改土司自治为朝廷派遣府尹、知县的流官制度,将土司王族迁徙出走到异地,便彻底地铲除了实行过三百多年的土司制度,恩施人从此才逐步走向与中原人一样的自耕农生活。

1736年,清王朝对中国西南部改土归流后在施州设府,即施南府,是以施南土司的名字移植过来的。从此,清江流域才有了名副其实的地方行政机构,皇权的神鞭才真正地指向了深山中的清江河岸。

施南府的地理位置非常考究,由原来的施州卫城扩建而成,坐落在清江南面的瑞狮山包上。一面坡,只一条主街弯弯曲曲又斜斜的上,四面由一堵高大厚实的响石围墙起起伏伏地圈住,分东南西北四个城门。东门面对清江,南门脚下是巴公溪,西门后面是西门河,又叫后山湾,只有北门外是由清江多年冲击而形成一坝良田。在上世纪的1936年,这坝田里建了个飞机场。在以家族政治为主体的冷兵器时代,战争频仍。施南府三面环水,形成一道天然的护城河,围墙外还有高高的岩坎,一座典型的中国版的城堡,在发生战争时是易守难攻。这就是周围有万顷良田可建城府而又不建的原因。

由于老天爷的眷顾,在广大的以石灰岩为主体的武陵山区,造物主却在恩施这块近百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留下了一片美丽的丹霞地貌。丹霞地貌是留美硕士地质矿床学家冯景兰于1928年在考察广东省仁化县时,发现在那里广泛地分布着六千万年前的第三纪红色砂砾岩层,他便将其命名为丹霞地貌。“丹霞”一词源自曹丕的《芙蓉池作诗》诗中的“丹霞夹明月,华星出云间”。2012年,中国的“丹霞地貌”已被列入“世界自然遗产目录”,其地理的学术价值和自然风景的奇特便可见一斑了。而恩施分布着广泛的丹霞地貌,先天就注定了它是一个具有诗意的极为浪漫的地方。

这丹霞地貌砾岩呈红色,在阳光下金光闪耀,经流水和风力的浸蚀,形成的堡垒状山峰和峰丛千姿百态。所以恩施自古有八景:东有五峰(官坡)朝阳、龙洞飞瀑;南有活龙奔江、天桥飞渡;西有青狮白象、美女晒羞;北有悬岩挂榜、麒麟出洞。而且这每一处的景点都是巧夺天工各具特色。特别是那美女晒羞山景:一匹浑然的山梁横搁天际,远远看去活脱脱若一位睡美人浑然映入眼帘,她在沐浴后悠闲地躺在山脊上,在太阳下做日光浴,那分明的鼻眼轮廓还带着丝丝的微笑,由丹霞石显示出来的肌肤光亮圆润,驼峰般的巨乳挺立,硕大的肥臀不加任何掩饰,整个肌体线条婀娜多姿,作为一个女人该隐秘的部位她却更加大胆地凸显在远山上,在夕阳的照耀下给人以无限的遐想,这让每一个观看的人都会忍俊不禁。这座山完全像一个躺着的维纳斯美人相,更若一个女魔在招惹世人,因为她太美丽了,谁见了都有一种蠢蠢欲动的心境。

抗战时期的恩施城更像一个大山寨,城内的石板街道曲折狭小,木质房屋陈旧矮沓,人口不足万人。恩施城内瑞狮山包顶上是一大片平地,中间在清朝时就建了一个木质鼓楼,平常有一道人敲鼓用以报更,战时用于报警,是整个城堡内地势最高因此也是建筑最高的楼房,是恩施山寨的一处标志。鼓楼周围是几根条状石凳,再外面是一片花园,有几条由鹅卵石铺就的石径,供城堡内的人们在这里休闲行走。这一片的地名也叫鼓楼街(现在的六角亭)。

“五九六九,河边看柳,”二月的恩施乍暖还寒。虽然是战乱年份,由于日本人离这里还远着,城内街民习惯在大门上贴的春联还很新鲜,其年味尚存。

药神巴儿一行从南门进,径直没走多远,就到了鼓楼边。这一路的旅行,单寻梅累得是腰酸背疼,她见了鼓楼下面的条石凳,没商量就一屁股坐了下来,把一个西兰卡普的织锦口袋往石凳上一扔,轻轻地叹了口气,很懒散地将身子歪在了石凳上,疲沓得不想动弹。

药神巴儿仨从苏马荡经汪营、利川、屯堡一路走来,翻山越岭,坡坡坎坎,这一百多公里都是盐大路,走骡马挑佬二的多。他们逢水过渡,遇店打尖。单寻梅一个重庆妹子儿,都市里长大,又曾经是官太太,那单薄的身子骨很少吃过这种流浪如逃荒般的苦难。尽管药神巴儿都是由着她的体力和心情在行走,都是尽力照顾着,然而终究是蜀道难,待走到恩施城内时,用了三天时间,单寻梅的确是累极了。

王岩头从旁边街口一位老太婆的茶摊上买了三土碗粗制的玉露茶水,自己先喝了一碗,又端了两碗给哥哥嫂嫂。单寻梅轻轻地吮吸了一小口,茶水苦涩浓酽,她咽不下去,在口腔里漱了一回,便反身吐到鼓楼的地面上。

旧时的茶叶没有今天讲究,很少有现在的“毛尖”“翠峰”之类,清明时节采制的玉露就是上等的好茶了。在街上卖大碗茶的茶叶非常粗糙,都是大叶片,有的甚至是几年的老叶子和着茶果一锅煮了一碗碗舀着卖。那时叫煮茶,今天叫泡茶或冲茶,其烹制的方法大相径庭。那大叶片粗茶还有个很好听也很有名的名字叫“斤箩茶”,即一斤有一箩筐,可见其粗糙形制。所以街上卖的茶水其茶味苦涩,但润后有一股清凉味,这是恩施茶的特质。

药神巴儿接过王岩头端来的茶碗“咕噜、咕噜”地灌进肚子,口内清凉,稍有解乏之意。他看见单寻梅歪着的身子,便脱了件上衣外套盖在单寻梅的身上,然后对王岩头说:

“你照看好梅姐,我去找店子住宿。”

单寻梅在给邓国强做太太时,大家都叫她“梅姐”,其实单寻梅比药神巴儿要小十多岁,这是出于对她地尊重,更是对邓国强的尊重。她现在已是药神巴儿的媳妇儿了,药神巴儿还是不愿意改口,依然是“梅姐、梅姐”地叫着,这是一种按现在的说法叫做“爱”。因为单寻梅那清秀的眉眼、娇小的身材、柔润的肌肤、戏子般的身姿太可爱了,药神巴儿人到中年,能遇上这么个漂亮媳妇儿,他心里比吃蜜还甜,巴不得每天衔在口里。所以这一路让单寻梅受累他特别心疼。

王岩头当然要叫她“梅姐”了。药神巴儿这样对王岩头交代,他点头应承。药神巴儿脱下身上外衣给单寻梅盖住后就转山离开了,单寻梅裹紧疲倦的身子迷迷糊糊地就在石凳上睡着了。王岩头闲着没事儿,便磨磨蹭蹭地走到鼓楼街口,看见一位满脸络腮胡的老头儿坐在一个矮板凳上,面前的泥巴街面上用黑木炭画了一个棋盘,摆了一局打三棋残局。

打三棋是放牛娃儿棋。在地面上用白石灰或木炭画三个大小不同的几何形方框一个套着一个,再将每个方框的角内外相连作棋盘,二人对弈,下棋者只要能三点成一线就成了“打三”,可以捻对方一颗子,最后是谁把对方的子捻完谁赢。山里人放牛或在一起工余时都下这种棋,因为棋具简单,就地取材,棋规容易理解,棋艺一学就会,可要下好赢棋那就得讲就个人智慧了。

王岩头自小放牛,天天与同伴们在山上下这种打三棋,在同伴中,他是赢多输少,玩伙伴儿于股掌之中,自信有几分棋力。这时他走近老头儿,端望着棋局,琢磨了一会儿后,没说什么,便躬身把放在地上的石子捻了一颗点在棋线的角上。老头儿也没张望来者,双手折断木棍为棋子放进棋局内就与王岩头对弈起来。二人心无旁骛,你一颗石子,他一截木棍,就这样聚精会神地对杀着。王岩头开始是沉着冷静,先破了老头儿的残局,得了半个铜板,接着是下整盘棋。第一盘输了,第二盘又输了,后来是一连的赢棋,那老头儿只是偶然赢一次。王石头年轻气盛,这一赢的兴致便不可收拾,自觉得那老头儿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几乎是一胜到底。这棋简单,三五分钟就是一盘。老头儿的规矩是赢一盘在各自的身边放对方的一颗子儿,赢一颗子儿一毛钱。王岩头的面前堆了一大堆木棍儿,而那老头儿的胯下只有少数几颗石子,王岩头瞧着高兴,只顾着收了老头儿的木棍儿后又催他来下一盘,打三棋的规矩是谁赢谁走先……

药神巴儿找店子回到鼓楼,见单寻梅还绻缩在石凳上的美人靠上困着。中午的阳光虽有几分暖意,天气依然寒冷。药神巴儿想着单寻梅这样瞌睡生怕她凉身子骨,便急忙把她叫醒。单寻梅惺忪的面容里带着几分瑟瑟的寒意,陡然想起了她的随身西兰卡普吊袋,便四处寻找,没见着,这才有些着急,就向四处张望找王岩头,没见,霎时间就“嘤嘤”地哭着流下泪来。她着急,因为这袋子里有单寻梅的女人用品,有邓二老爷给她的二十块银元,有她这几年的私房钱,还有……真是红颜薄命,运气多舛,祸不单行。

药神巴儿安慰单寻梅可能是王岩头收捡着的,便牵着单寻梅离开鼓楼,走出石径在街口看见这一老一少正对弈得火热。药神巴儿见状,没好气地对王岩头吼道:

“还在下!梅姐的口袋你捡着了没有?”

王岩头好生不情愿地草草将这盘棋收官,还是赢了。点子算账,王岩头赢了老头儿十多个铜板,老头儿一五一十地给王岩头兑了账,王岩头心里十一分高兴。药神巴儿没好气地再问他道:

“梅姐的口袋你拿了没有?”

王岩头摇头。他俩这才又一起回到鼓楼周围四处寻找。他们东瞧瞧西望望,越找越没个谱,越找脑袋越蒙。一进恩施就丢了贵重行李如同给了他们当头一闷棒,药神巴儿的心里特别毛躁。王岩头没有看护好梅姐,兴奋的神经慢慢地蔫了下来,最后像被开水浇过了的青菜那么倦怠。他思前想后觉得今天的棋里有些名堂,他想着那老头儿是在让着他赢棋迷糊他。药神巴儿也是这么在想:要不棋艺这么臭还敢在大街上摆残局,再大的家业也会输光?这老头儿定不是个小可之人。于是他便想起了邓二老爷给他的名号,便从胸中摸了出来,姊妹仨一起试探着又走到了那老儿面前。

老头子其实只有五十开外的年纪,只是胡须留得长,一副很世故的老者形象。他见到药神巴儿几位又来到他的棋摊前,先开口道:

“还想再来几盘,小子的棋艺不得了呢,我输得够呛了。”

药神巴儿腼腆地微微笑道:

“大伯恕我们礼数不周。我们初来贵地,我小弟初有冒犯望见谅了。我堂客在亭子里大意,把随身行李丢了,烦请大人帮帮我们,若能找回,定当恩记终生。”

药神巴儿说毕,斯斯文文地将那张邓二老爷给的纸片名号递与老者。那老儿要扬不紧地接过纸片,看着下面的大名是邓长久,陡然想起这不是齐岳山的邓二爷吗?迅即一变原先那木然的脸色,转眼笑着对他们说道:

“啊哈,你是邓二老爷的公子,大水冲了龙王庙……你们不要着急,我来替你们想想办法。”

老者说毕,把纸片还给药神巴儿,站起身进了后面的木屋。不大一会儿,他领着一个瘦骨嶙峋约十七八岁被称着烈猴子的拧着那个西兰卡普吊袋走了出来,笑盈盈地说道:

“是不是这个袋子呀?我这个小兄弟刚才在鼓楼那边嗨(玩耍),捡了它。是,就还给你们,你们看看里面的东西丢了没有。”

药神巴儿接过口袋,单寻梅一见到她的西兰卡普袋子,马上就从他的手中抢了过去,急忙打开看里面的什物,翻了个底朝天后便突然破涕为笑道:

“都在,都在。”

那老者接话道:

“二老爷是齐岳山的堂主,他的公子到恩施城里,岂有受人欺侮之理。你们在这里还嗨几天吧,有事就尽管来找我。”

其实这老儿才五十开外的年纪,只是胡须长显得年老。他是芭蕉乡汉流龙头大爷向和生的拐子,名叫徐建强,人称徐拐子,常住鼓楼街,以摆打三棋为名,专干这偷鸡摸狗的营生。在江湖上,是红道黑道各有门道,这鼓楼街的黑道上由他统着,如果有外地强盗要到这里来犯事,先得找他报靠,偷得偷不得都是他的一句话,得手了还得给他一份利财,若不听他的招呼恐怕是没有好果子吃的,说不定会是吃不完兜着走。药神巴儿仨从南门一进来,单寻梅挂在身上的西兰卡普吊袋就已经被站在岔路口的烈猴子盯住了,他给徐拐子禀报,徐拐子叫他见机行事。在药神巴儿一行走进鼓楼脚下,那小子就在旁边逡巡。待药神巴儿一走,单寻梅一瞌睡,王岩头又过来下打三棋了,烈猴子下手那就是个简单事了,有如顺手牵羊。

药神巴儿见丢了的行李失而复得,深感邓二老爷的名分不得了,更感到这张纸片的分量,还觉得这个老儿徐拐子在恩施街上倒算个人物,于是他便从单寻梅的吊袋里拿了两个银元要感谢这位老儿。徐拐子连忙用手挡回,笑着说道:

“都是自家人就莫客气了。我收了你的礼,到时候让我们大爷知道了我占了你邓二爷公子的便宜,我会吃不完兜着走的。”

几个人站在街沿上很有礼数地聊着,烈猴子在一旁观看。药神巴儿把他们来恩施要做的事对徐拐子说了,又道:

“我开药铺,生意上还得请您照看着些儿。”

“哈哈,你是想我多害病?”

“不是这个意思。是我们碰到麻烦事了,要请您老出面帮着摆平。”

“不打不相识,既认家门了,有事就尽管吩咐。”

在汉流里互报坛口通姓名被称作是认家门。药神巴儿被徐拐子认做道上人,相互称兄弟他很高兴,多个朋友多条路,总觉得在恩施初来乍到就有了一个靠得住的朋友,心里感觉到踏实了许多。也是不打不成兄弟,逢凶化吉,坏事变好事。

最后药神巴儿仨千恩万谢地离开了鼓楼街,走向了他们要在今晚打住的北门客栈。

21

赵诚实药神巴儿和单寻梅夫妇俩在恩施城内北门正街租了个门面开药铺子。徐文斋已到恩施凤凰中学教书,药神巴儿依然请他题写了“齐药劲道”四个大字,鎏金后挂在大门上,黑漆匾,光彩醒目。药神巴儿坐诊,单寻梅抓药收钱,王岩头制药打杂,三个人算是分工明确。一开张,生意还行。

要开药铺,药神巴儿找门面、整铺面、挂门牌、做药柜、前前后后忙了半个月,开支很大。身上的几个铜板儿加上邓二老爷给的二十个银元,把租费付给房东就所剩无几了。要开业没有进药的流动资金,药神巴儿急得双脚跳,他想着只有去找一找徐拐子借钱。晚饭后他正准备出门,被单寻梅拦住了。单寻梅从口袋里掏出十多个银元递到他手上问丈夫道:

“这些,够用了吗?”

药神巴儿诧异:

“你哪来这些钱?”

单寻梅的眼窝里漩着泪儿:

“我原来还积攒了几个钱,怕不够,白天去当铺用我的首饰换回了几个。要生存,要置业,得一起想办法。”

药神巴儿这才注意到单寻梅头上的金钗耳环、胸口的项链和手腕上的镯子都没有了。他开先以为是单寻梅放在内房里了,听她这么一说便明白了是咋回事。

药神巴儿懂得单寻梅爱打扮,喜欢各种首饰,就是在苏马荡郜大妹那么歧视她,讽刺她都是一身珠光宝气像个妖怪的时候,都没有摘掉身上的金银。药神巴儿看着单寻梅含泪的双眼,内心里特别地感动,他想着总有一天他是要把这些首饰赎回来的,他不能亏欠寻梅儿,这样他才对得起他的邓大哥。尽管寻梅儿已是他的妻子了,他总觉得亏欠了寻梅儿就是亏欠了邓大哥。

单寻梅继续对丈夫说道:

“与徐拐子是新交的朋友,人还不十分知底细就去找他借钱,也许钱没有借到,倒把朋友弄生分了。”

药神巴儿去找徐拐子借钱只是抱着试探的心态去做这件事情,他懂得朋友之间往往就是借钱而疏远、而反目的道理,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昨天在吃饭的时候他当着单寻梅念过,药神巴儿没指望单寻梅已经往心里去了,而且还考虑得这么深,这么长远,做得让他出乎意料。他是不准备让寻梅儿操劳这些烦心的事,他要单寻梅无忧无虑的跟着他,象跟着邓国强大哥一样那么轻轻松松快快乐乐地过日子,没承想……他从内心里感觉到那句老话说得到位:女人啦,不涉世永远是个空心萝卜,中看不中用,一当家,炭火烙在脚背上,被烫着就成熟了。

开张后,药神巴儿把单寻梅和王岩头当学徒带,随时给他俩讲解开药铺的知识和道理:

“开中药铺,有五道程序是环环相扣的——诊断、药方、道地药材、如法炮制、正确的吞服方法。诊断、药方靠医生。中医是经验医学,靠经验确诊,对症下药。西医是分析医学,是缺什么补是么,坏什么割什么。而真正好的药铺在药不在医。诊断再准确,方子再好,药不道地,炮制不得法,服药时间不对,就永远达不到医疗效果。道地药材就是原产地药材,是指只有某一产地的这种药材才是最好的。所以我们进药一定要讲究渠道,搞明确出产地。‘道地’的本意是秦始皇把天下分‘道’而治,后来演进成‘地地道道’,就是很真实的意思。我们齐岳山的药材就是道地真实。王岩头在炮制药材方面一定要按古法,不要随心所欲或偷减程序,否则药的疗效就达不到要求。梅姐给病人发药时一定要称准确,中药以钱为单位本来就很微妙,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服药时间一定要给病人讲清楚,饭前饭后,早、中、晚每一个时间点其疗效都是不一样的……”

他们为了把药铺开好在恩施能立住脚,都很认真很卖力。

药神巴儿祖传郎中,本来医术就不赖,自从当了几年军医后,医术更有提高。拿脉诊断、望闻问切、针灸火罐、封刀接骨、推拿理气均得心应手,中医科的样样医术他都捡得起。再加上药铺里始终坚持用齐岳山的原药,药道地药效就好,就有利于病情的整治。又有单寻梅的认真打理,王岩头也勤快负责,开张没几个月,在小小的恩施城里便小有名气了。

单寻梅学习识药、制药、抓药、称药、包药……这每一个环节对于她来说都是全新的,都得从头学习。她跟了药神巴儿走了一条全新的生活道路,她有事做虽然比原来苦些但很充实。她非常听从药神巴儿的指教和点拨,从早忙到晚工作做得很仔细。她懂得要对病人负责,开药铺做错事了,后果有时候会不堪设想。时间一长,她把事做熟套了,那抓药称药的姿势很好看。一双纤细的小手白皙灵活,长长的细指拧着一杆小小的雪白牛骨秤,象玩魔术般的把秤杆、秤砣、秤盘舞来舞去,动作娴熟,煞是优美。药包打捆儿,她先把线捆成十字架,然后用指尖拧着线头,提起药包一旋转,再打成蝴蝶结,灵活自如,上面还留个便于抓药人提携的扣儿,方便极了。再加上她长得漂亮,对人热情,脸上始终给病友一副笑脸,逗人喜爱。单寻梅又嘴甜,重庆话从她的口里说出来像唱歌似的,格外动听。她穿一身白大褂,有病的人见到她那热情的笑脸,还没吃药都感觉到身上的病情轻松了许多。美丽的女人从来就是商品营销的重要资源:美丽陶冶性情,漂亮骚扰灵魂。前者天然,后者人为,全靠女人自己的智慧来把控。

王岩头是个孤儿,还未成人就跟着邓国强混,现在回家没有个依靠,能跟着药神巴儿混口饭吃,没有被嫌弃就很心满意足了,所以他的事做得踏实。

都知道北街有个药铺“齐药劲道”,都晓得这个药铺里有位唤着药神巴儿的好郎中,都熟悉有个漂亮捡药的川妹儿单。药铺不欺不诈,童叟以礼相待,生意慢慢地就红火起来了。

恩施城悬堡,四周低,缺水。从西门外后山湾丹霞地里流出来的水甘甜可口,从这里往城内挑水成了一门不可或缺的职业。挑水佬“嗨哟——嘿哟、嗨哟——嘿哟”挑着水担儿喊着号子四处叫卖,一个铜板一担,不讲价,只要看到哪家屋里的水缸空着,不必先告诉主人就可以直接倒水,十天半个月结一次账不少分文。小城里的人称这些挑水佬叫“见缸倒”。挑水是个力气活,一城到处转悠,又贱又累。吃饭时只要碰到有人倒水,寻梅儿总是把他叫着一起吃饭,有时候结账还多付几个小钱,很得这些“见缸倒”的人心,这些“见缸倒”碰到这样的主儿便到处摆她的好,这样一传十十传百,街坊都晓得北门药铺里有个重庆寻梅儿漂亮贤惠。

一日早上,药神巴儿把“齐药劲道”的大门一打开,看见门槛脚下躺着一对流浪小狗,墨黑色,浑身都是泥巴,脏兮兮的。在药神巴儿一只脚刚跨出大门的当儿,它俩就“哼唧、哼唧”地跑过来用嘴撕扯药神巴儿的裤脚以示亲热。药神巴儿的前面一只脚落地,后脚出来正踩着了一只狗的前爪,这只狗便“汪啷、汪啷”地疼得直叫唤。寻梅儿听到有狗叫,急忙跑出来瞧,这一对小狗又把寻梅儿亲热上了。寻梅儿觉得小狗可爱,就跑进厨房用一只破碗舀了些剩饭剩菜端出来喂它们,饿极了的两条狗疯抢着吃,吃完了又撕扯寻梅儿的裤脚表示还要。寻梅儿没有再给它们食物,因为她懂得人畜一般,饿极了不能让它们吃过量,要不会撑死的。寻梅儿把两只小狗抱到水池边用水洗刷它俩身上的赃物,它俩一边洗一边晃动着身子,弄得寻梅儿一身一脸都是水。洗干净后的小狗黑色皮毛油光发亮,四只眼睛如四颗黑水晶,活溜溜可爱极了。寻梅儿还用一只旧背篓给它俩做了个狗窝,每天精心地喂养着它们,一有空就逗它俩玩,人和狗狗都兴趣盎然,喜不自胜。

这两条狗一雄一雌,药神巴儿为它俩分别取了个名,雌狗叫松井,熊狗叫石根。松井石根是淞沪抗战日本军队的最高指挥官,是他的军队杀死了那么多的川军弟兄,杀害了他的哥哥邓国强,他恨松井石根如狗。当药神巴儿把为什么要给这两只狗取这两个名字的缘由讲给单寻梅听了以后,单寻梅笑得噎气,只差在药神巴儿的身上打滚。后来又由这两只狗想到了前夫邓国强,勾起她不愉快的往事,就又嘤嘤地哭了起来。寻梅儿由喜变忧,药神巴儿好劝了她一会儿才止住泪。

这两条狗的名就这么叫上了,北门街上的人都这么叫。因为它俩乖巧,聪明伶俐,一街人都喜欢,都给它们把东西吃,所以这两只狗对一街的人都摇尾乞怜。土家人信奉:“狗来吉祥。”有道是“猪来穷,狗来福。”这两条狗最后成了一街人的宠物。

房东是个理发匠,他三间门面,两间租给药神巴儿开药铺,一间留作自己开理发店,铺子后面的一间做屋厨房,楼上还让出几间给药铺做卧室,这两家就都方便了。

房东姓乔,瘦得一根筋,人们当面背地里都叫他乔腊肉,是个闷蔸儿,手艺好,就是有点口吃,而且说话还不大中人听,性格内向固执。一天外面大街上有人吵闹,王岩头匆匆忙忙跑进铺里告诉单寻梅:

“梅姐,乔腊肉和一个卖糖葫芦的外地人打起来了,你过去看看撒。”

单寻梅放下手中的活儿就从铺子里跑到街面上,看到乔腊肉正朝那个卖糖葫芦的人甩拳头,松井和石根两条狗也在帮乔腊肉的忙,恶狠狠地在撕扯那个卖糖葫芦的裤脚。单寻梅出来把松井、石根赶开,它俩在一旁依然朝那个卖糖葫芦的人嗤着牙,准备时刻再扑过去,却又不敢违背女主人的旨意。那卖糖葫芦的人敦敦实实,一只手举着糖葫芦木架,一只手在不住地挡着乔腊肉送来的拳头,看那阵势,乔腊肉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只是卖糖葫芦的没有还手,这显然是乔腊肉凭着自己是老恩施本地人在欺辱他。王岩头也过来了,单寻梅叫王岩头把乔腊肉掀开,单寻梅问乔腊肉道:

“乔师傅,你啥事有这么大的火气呀?”

乔腊肉气哼哼地回单寻梅道:

“我正在给——给客人烫发,他就——就在外面不停地叫——叫唤:‘烫——烫糊咯,烫——烫糊咯’。我的客人不放心,只叫我省——省着点,别把他——他的头发烫坏了。害我手艺做——做不下去,你——你说气——气不气死人。”

由于日本人占领了江汉平原,北方和下江人到恩施城里做小商贩小手艺的人一下子增多,逃荒的,做小生意的啥都有。他们说话的口音与恩施人的区别很大,单寻梅一听就知道是乔腊肉误会了,便给乔腊肉解释道:

“他是在叫他的‘糖葫芦’,不是讲你理发‘烫糊啰’,北方人是这种乡音,你格老子的莫误会人家了好不好!”

重庆口音对谁都是“格老子的”。那个理发的客人穿着理发的盖布凌乱着头发走出来站在街沿上只是笑:

“我是在列却(调侃)师傅,哪晓得他真的出来就找卖糖葫芦的扯皮来了——哈、哈、哈。”

单寻梅盯着那个理发的,嗔怪他到:

“就你坏,我们乔师傅一个本分人,哪经得起你的掰整。捉鬼放鬼都是你。听你的口音也是从下江来的吧?”

“都是被日本人撵急了往山里躲哟,‘同是天涯沦落人’。”

“出门在外,相亲相爱,你莫馊点子太多,出事了咋办?”

那要理发的客人被单寻梅一席话说得脸红一阵白一阵的。乔腊肉听梅姐这么一说,明白了个中事由,气消了许多。单寻梅帮乔腊肉给那个卖糖葫芦的北方人赔小心,那人没事般地继续叫着“糖葫芦——卖糖葫芦”地走了。

门口的一堆人,还有那些远远地站着看热闹的街坊都一阵哄笑地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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