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大巡游
落基山之旅札记
或许是世纪末情结的逼压，或许因人类心理年龄的普遍成熟，近年来，人们都不期然地寻找着生命的原孕生命的意蕴生命的终极归宿。然而尽管寻觅者道途纷纭，其结论似仍在冥冥渺渺之间。
日前与家人友人一行八人从旧金山出发，经美国西雅图、加拿大温哥华、沿加拿大一号公路北行，直上落基山脉的哥伦比亚冰川。美国北部山川的潇洒放达自然使我们这些锁在都市里的繁杂的生命得到一时的纾解，加拿大南部平原的恬静温馨也给我们这些孤独的灵魂带来了片刻的宁馨与温存，落基山的粗莽峻厉风雪冰川更给我们这些弱小的性灵以难得的超拔……然而，真正对生命的意蕴有所启悟的，却是一种鱼，一种生于斯死于斯的鱼，它的名字叫娃鱼，又名三文鱼。
鲑鱼出生于阿拉斯加至落基山脉间的大片江河湖水中。这是一种少有的有灵性有魅力的生命，它们的一生充满诗情，它们的生命过程就是一曲极富震撼力的悲剧过程：或许因为体魄劲健，一对雌雄鲑鱼一次产卵可达三四千颗，经密集交配，大约可成鱼八百多条。这些取得初步胜利获取原始生命的幼小的鲑鱼们在故乡嬉戏着、成长着，长到第十个月、身长七八寸时就不再安分，不安于故乡河湖的狭促，于是一双双一对对地雌雄相携，告别故里，以一身的青春、满腔的活力、唱着理想的欢歌游向横贯加拿大南北的菲莎河。菲莎河水深流急、上下奔突，何况沿途的人们以鲑鱼的同乡而自豪，亦以鲑鱼的美味为偏爱，鲑鱼们稍有不慎，即有没入河底或葬身人腹之灾。然而它们痴心不改，奋力前行，一对对披荆斩棘也要游向太平洋！可当它们回望自己的兄弟姐妹时，一个八百之众的大家族，此时也只剩二百个生命了。它们是侥幸者，它们是优胜者，它们重整旗鼓、振足臂力，从北美的太平洋洋面一路向东！它们追波逐浪，它们穿石破雨，它们在大起伏、大跌宕、大的生命摔打中婶戏拼搏、厮杀舞蹈，战阵直达日本海，舞台延至中国的东海、黄海、南海，一去四年……然而，四年的生命历程，四年的生存体验，不知是心态的老化，还是心智的成熟，它们乡愁如缕、乡情漫漫，它们要夫妻相携返还故里了。不知鲑鱼们是否有少小离家老大回的感慨，也不知它们的乡音是否已改或无改，但从后来的作为看，它们重返故里的时候，不但鬓毛未衰，恰正是体魄强健、生命辉煌的时刻。
为了长途跋涉返回故里以及归里后的种种大动作大变异，回归前，它们在太平洋中饕餮狂食，腹饱肠肥满身油光，之后，它们以似箭的归心、超常的膂力，劈波斩浪，逆水而上。然而，毕竟关山阻隔风刀霜剑，更加沿途所遇围捕者网罗钓钩，经年累月的回游后，能够从太平洋回到菲莎河中、再溯流而上回到落基山脉至阿拉斯加河湖故里者，往往是一个庞大的八百口之众的家族中也就只剩一两对雌雄了。但它们仍矢志不渝，祖孙相延，代代相传，四年一个大回环，总是长到十个月大小时举家征战开赴太平洋，经过四年的多彩鱼生后，不管付出多大牺牲，幸存者都要回归故里，在故里完成它鱼类与家族的伟业！
什么伟业？传宗接代，繁衍子孙。
这是个辉煌时刻。这辉煌如同一曲恢弘交响的旋律，由弱而强，高潮迭起，直至风流散尽，佘音绕梁……就在它们从太平洋游人菲莎河亦即从咸水回归淡水时，通体劲健的鲑鱼们肤色急剧变化，继而，皮肤增厚，三个星期不进食。可它们仍然体魄雄健，归路不歇。待它们回归故里认祖归宗之后，已经了无牵挂。它们似乎知道自己已经完成了生命的旅程。它们要痛快淋滴地享受生命，它们要以全部生命释放挥霍灿烂的鱼生，并且要在享受与释放中完成祖先的委托一繁衍子孙。它们的肤色急剧变幻一由灰白而深褐而赤红。终于，满湖满河的赤红，这赤红流荡着，跳跃着，欢叫着，躁动着，这是生命的流荡与鼓噪，这是生命的呼喊与交响，它们放肆地交配，它们庄严地催生，它们亮出了最后的辉煌与贪婪，它们奏响了最后的绝响与悲鸣……就在它们赤红地交配赤红地产卵后，随着最后的宣泄与完成，它们一对对殉情而死殉性而终，霎时间，鲑鱼们的故乡来了一个世纪末的大传递：上一代一个不剩地赤红着身子葬身故里，下一代又是以四百倍的等比基数以旺盛的生命力欢歌在父母以生命赋予它们的生命里，不知这些极富灵性的鱼们是否意识到：它们其实是很孤独很可怜的，它们这些特殊的生命正一代代并将永远串演着前不见父母、后不见儿女的孤绝的悲剧。
它们的精神（或日天性）其实是很伟大的。其伟大在于它们的勤奋、执着、不甘困守家门；其伟大在于不论天高地阔如何腾达飞黄仍不忘生养自己的故土；其伟大更在于为了繁衍子孙、维系本族类的生命传递不惜自己的牺牲……
生命有时像个谜。正是因为它的迷离扑朔才招来愈来愈多的人的追寻与拷问。其实，生命所以为谜的关键是因为有限的生命总想寻找生命的无限。寻觅无着，于是生出多少幻象多少荒诞，多少哲思多少玄机，多少绝响多少慨叹……比照鲑鱼的生命意蕴，其实有形的是身，无形的是魂，鲑鱼们并没有因为它们短暂四年的身的消亡就魂飞魄散，相反，倒因为它们精神作为的最后动作而使它们族类的生命传之千古。它们的魂魄也就永不消散；相较之下，我们人类不但有形的生命远远超出它们的二十倍之多，以我们睿智的心智神奇的劳作，我们无形的生命化成的魂的昭示更加传之久远，从这层意义说，生命的无限岂不就在跟前！鲑鱼的话语伴我们一路同行，鲑鱼的生命意蕴为我们织成一个个玄惑，也开解了一道道玄机，然而每到餐桌，面对各类烹饪的鲑鱼佳馔，我们都再难饕餮再难下咽；而面对落基山下的道道河流、片片湖水，我和我的家人们都似乎感到一种沧渺的灵性的感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