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旧金山
你从哪里来?
总想写旧金山,却总未落笔。因为有点怵,怵写不出她的丰盈、她的史感、她的风情、她的味道。
她本来是一块掩埋在云雾之下的原生净土。她只有潮汐起落的声响,只有大雾中海鸟出没的幻影,她只是一个任海水大风恣意驰骋的沙质半岛。一七七0年的某一天,这里来了一群人,一群属于印第安人中的沃克族人和奥伦族人。他们生性平和,敬畏神明,他们不懂土地权利的归属不会农耕,只随季节的变化捕鱼打猎借以生存,借以传宗接代。这群纯朴得发傻善良得无能的人们还不知道同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有了坚船利炮,这些掌握了炮舰的人们已经武装着弱肉强食的哲学,张着贪梦的眼睛,寻觅着一切可以据为己有的土地和山峦。于是没用几年,那些最早来到这里的印第安人就成了这片净土的过客。一七七六年六月二十七日,三十四个西班牙家庭在圣方济会修士帕户神父伴随下,离开他们占领的墨西哥来此地定居,为了扬威造势,也是为了跑马占圈,他们首先建造了两座象征西班牙强大势力的建筑:一是海湾人口处的要塞,一是矗立在要塞南面的教堂,用以纪念的圣方济。明眼人一看可知,这两大建筑真的是一文一武,一物质的占领与防范,一精神的洗礼与升华,之后,他们以主人的姿态为海湾命名,给这片土地命名为塔花。塔花是此地生长茂盛的薄荷属植物,命名者其意或许是想以这种花的常开不败、富有坚韧的生命力象征他们对此地控制的权利不败?可这一期许并不长久,一四六年美国人即从东部打来,七月九日,朴次茅斯号战舰在蒙哥马利舰长率领下长驱直人开进海湾。一八四七年一月三十日,塔花被美国人更名为与海湾同名。一八四八年―月十一日,签署伊达尔戈条约,加利福尼亚成为美国领土。一八五零年,加利福尼亚成为联邦第三十一个州,旧金山成为加利福尼亚的第一座城市,那一年,这座城市的全城人是三百人,她的上空飘扬起美国联邦的旗帜,从此再没有降落。
这就是旧金山的童年。这童年太漫长太久远。她伴随着不少的战乱与争夺,伴随着更多的血泪与凶险,让我们翻过昨天的一页,让我们回到丰盈的今天。
或许因为她神话般浮出海面的不凡来历,旧金山的一切都有她独特的性格和状态。山也一样,是群数不过来的似山非山的山:不高,平缓,逶迤起伏,圆润婉约,忽而吐出娇嫩的霞光,忽而腾起遮天的湿雾。入冬,满山苍翠欲滴;人夏,漫长的旱季赶走满山的绿,剩下的就是金灿灿的萋萋衰草……许是因为是个移民国家,谁也不是故乡人,美国人似乎不太在意寻宗问谱,无论对人还是对物。我却去国越远东方人的习性越深,总想探本求源,问问旧金山的山从哪里来,属什么山脉?可问了很多人,都笑笑说不知道,似乎也从没想过要知道。直到问询一位在此地已住了五十余年的中国作家朋友才弄清,旧金山的山是西哈拉山脉的余脉,与国家公园优圣美地的山同出一个家庭,难怪它们一样的灵秀,样的温婉。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这里的山有仙无仙无从考察,但其灵韵好像时时都诱惑得人不得安生,非得探它读懂它不可。一年夏天,我们居家在东湾的一处山谷公园吃烧烤,酒足饭饱后,大哥提议沿湖走走,于是沿着湖岸,踏着矮山,我们一路西行。原本以为湖本不大,散散步就可以回到公园。没想到一走进去就一处处别有洞天,蜿蜒曲折,迂回绿绕,踏着满山碧草,看着遍地野花,我们越走越高越远,此时太阳已经渐渐坠落,凭山西望,天外的海面已经浮入眼底,真是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我知道范仲淹绝没登过此山,可他写的好像就是眼前的此山此景。斜阳下的山脚好像已经跨人太平洋的汪洋之中,脚下的芳草似乎已经茵茵在斜阳之外,斜阳落何处?太平洋的那边。那边是何处?我的故国故都。不过此时的故都不是黄昏,她是翌日的清晨。北京夏日的清晨并不干旱,要么有雨,要么有露,朝露中,父亲在庭院里养的花木总是送来一天的蓬勃……神思邀邀,思乡的魂已经不觉中走进北京的家……
旧金山的山最美在夜深。深夜,要是你驾车东出旧金山,过海湾大桥,沿八百八十或五百八十高速路,穿奥克兰,阿拉米达,你会觉得山在起舞,天在坠落,星光连接灯光,灯光抚弄星光,不知是山上的灯光已经镶在天上,还是天上的星光已经落在山巅。此时,我往往时空交错,真幻混淆,以为旧金山正涵盖着这连绵的矮山无限延展,而这灯光与星光交叠的无尽的山就是一个充满诱惑与魔力的大旧金山。
山月不知心里事,何止山月?这山中人也不知那充满诱惑的山想的究竟是什么?水风吹落眼前花,旧金山一年四季,满山满树都是花,不怕风吹,不怕雨落,吹落一瓣,更有十瓣长出来。
虽不是旅行家,倒也看过一些海,住过一些海湾和滨海的城市,如中国的青岛、香港、北戴河,如菲律宾的马尼拉,如西非的洛美……前面的城市位于太平洋西岸和大西洋之中,后面的洛美位于大西洋的东南岸,不管哪一岸的哪个洋哪个海,大都波翻浪涌,潮起潮落,涛声不绝,唯独这太平洋东岸的旧金山的海却总是柔柔的,温温的,笑看天下事,宠辱不惊魂。难怪,她见过大世面,经过大战阵:西班牙人与墨西哥人的战云就是在她的上空扯起,蒙哥马利指挥的战舰就是开入她的腹地,她输送过那么多的美国舰队进行着正义和不义的远征,她输人过几百万华工从饥饿走向蹂躏……一九〇六年的八点二级大地震几乎使它翻了个个儿,连续四天的旧金山大火烧掉了大半个旧金山,也烤得她遍体鳞伤;一九八九年的又一次大地震虽稍逊第一次的破坏力,可也搅得她心肺倒悬胃肠翻涌,磨难历练了她的青春,荣枯滋养了她的生命。如今,她就像一位成熟的少妇,除却了往日的骄纵任性,洗去了早年的矜持娇羞,面对变幻莫测的世界,数着来了又去了的光阴,她笑不尽的是融通与温馨,给不完的是恬适与宁静。
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旧金山的山不高,旧金山的海也未必很深,可她的美却是闻名遐迩,美在秀丽,美在神韵。我不知她的水中是不是有神,可这海真的有股富于魔幻的灵性。在旧金山湾区,无论你登临丘陵山谷,无论你跋涉旷野平原,不经意间,就会钻出一角海一湾海一片海,她神出鬼没,顽皮挑逗,总是蓝蓝的眼睛蓝蓝的微笑,笑出她的美与媚,收尽你的心和魂……
然而,她对海滩却绝不炫耀,没有金沙滩,也没有银沙滩。她与气候契合,有滩有海也让您游不得泳,气候温润,海水太凉晒不得太阳。我窃想,或许她坚守原则:给你美,绝不吝啬;你若想恣肆想践踏,她就绝不给你任何机会。
旧金山的海中也有令人辛酸的所在。站在金门大桥上朝东望去,碧涛汹涌中有一座美丽的小岛。这美丽的岛有个可爱的名字一天使岛。可天使岛上无天使,有的却是华人的血泪和耻辱。从一九一〇年至一九四〇年,所有来美华人都要在旧金山登岸,而登岸的华人不管你的背景、地位、学问、目的,一律要关进天使岛,经过少至几个月多至一两年的无端审查才可上岸。三十年中,天使岛其实是个实实在在的地狱岛,前后羁留过的二十多万携梦而来的华人,上了岸就失去自由、尊严和一切人权,不问青红皂白,一律成了被关押被蹂躏的罪犯和准罪犯,有人不堪屈辱投海自尽,有人不堪折磨悬梁而终,苟且等待者或与这种野蛮斗争,或愤而墙上题诗,一泻胸中块垒。这些诗词如今犹在,华人们每每参观凭吊都激起种种愤怒与情思。可以告慰的是,在二十世纪之末,美国政府深致悔痛,宣布将天使岛作为国家文物纪念地,并拨巨款修葺,供后人凭吊纪念。敢于正视历史的人们才能创造新的历史,敢于不蔽丑不忌嫌的民族才可问鼎未来。当我们注目这大海中的遗憾时,又窥见了她的恢弘与亮丽。
我没去过地中海。书上说,旧金山的气候与地中海极为相似。那么天呢?地中海的天空也像旧金山这么蓝么?
就我见过的天说,这里的天真的是最蓝,最净,最透明得玲球。
蒙古族作曲家美丽其格以一曲《蓝蓝的天上内云飘》得名,这支歌也一直传唱久远,以致成了今天的民歌经典。无论在它之前之后,谈到蓝天,后面接着的肯定就是白云,似乎不管天如何的蓝,白云总要跟在它的身边。旧金山的天就不同,往往是泾渭分明,不肯含糊,要么灰云滚滚,一脸肃煞;要么漫天湿雾,连金门桥也陷在虚无缥渺间;要么一天碧蓝,不见一丝云彩。有时想,这或许就是旧金山的天的性格:阴天雾天时,那云那雾拼命吸吮云的丝云的絮,吸得云与雾一天饱满;晴天时,天空就没一丝杂物,一天纯净。唯其此,天上的飞行物就特别亮特别净,飞机自然银光闪闪,鸟雀能在空中亮出清晰的五色斑斓,连飞机喷出的尾烟都那么神气:白天,它能拉出一条好久不散的白色光带;夜晚,就造出-湾长长的银河。
胡适先生说了句美国的月亮比中国的圆,推想这大概也一半是感慨,一半是调侃,却被批了几十年。说真话,旧金山的月亮的确比北京的亮得多圆得多,星星也是(其实这没什么奥妙,也无任何立场问题,完全是环境保护不同的后果最难忘,儿时,母亲带着我,坐在月下自家天井里,边剥玉米边讲故事的情形。母亲话不多,故事却讲得好,语意常带感情。现在想,这大体是与思念远在城市里奔波的父亲相关。要是母亲还在,要是她也能坐在旧金山的月下,不知又会讲出多少好听的故事,我的心我的文字也就不会这么干涩……又难忘,我被发落内蒙古的第一个初秋,是旧历七月十五,祭鬼的日子,因为看着月亮那么好,飘零的心又无处寄存,就望着一天皓月,第一次自饮自酌,神游四海,泗泪纵流,直到一瓶六十五度高粱内酒喝干,还吟着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然后昏昏睡去。今天,面对比以往更圆更亮的月亮,诗酒没了,悲情没了,思绪也淡淡远远,是被月光照得一切都褪了色?还是姣好的月已经融合了一切的神魂和黯淡?
金融区与唐人街
有人说,巴黎的空气都充满灵感,走在旧金山的街头,我想说,旧金山也是。无论她的建筑、树的摇曳、花的笑靥、空气的味道……一切一切,处处都有灵感的飘动。来到杰克逊区,顺着一幢幢比肩接踵的金融大楼朝上望去,你会惊讶这金元帝国的财富已经挤向天空,挤得天都窄窄的,惊骇得只剩眨眼睛;可假若你偶尔瞥见蹲在摩天大楼旁的一两座红砖砌垒的寒碜的小屋,那站在通衢大道的街口瑟缩着双手乞讨的无家可归者,你会立即从盲目中惊醒,原来旧金山也不是黄金满地,人人富得流油;要是你沿着内海岸线延展的蒙哥马利街朝前走去,你就不能不频频回首,看看着名作家马克吐温、哈特和诺顿是不是正从你身后走来,因为他们曾在这里居住、写作和交友;要是望着标高二百六十公尺的全美金字塔大厦,谁也不能不想到从猴子楼到全美(印第安人的)尖帐篷里面发生的报人和作家、艺术家和风尘女子们的一个个浪漫又典雅的缱绻故事。
最早落脚在这个街区的是智利妓女。未久,爱尔兰人、墨西哥人随着锯木厂、纱厂及塞尔比铅矿冶炼厂等早期工业的建立闯进这个街区,之后,火车站和轮船码头也挤进这里。这个本来的风水宝地一下子被人所共知的大气派、大手笔的商人梅格看中,他斥资数万全数买下北滩并建起梅格码头,于是,各种各样的旅馆、酒吧、妓院也雀跃而起,这里就成了昔日旧金山人的消遣游荡之地。
许是因为潇洒风流的氛围,面对大海又阳光满天的环境,与意大利里维埃拉极其相似的风情,往往勾起意大利移民的种种怀乡之情。一八六〇年后,一批批意大利人拉家带口来这里买房落户,逐渐形成了如今的小意大利。既为小意大利,意大利人那种乐观热情、放荡不羁的风情就随着海风到处飘荡。
这海风飘荡到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就从无形到有形,飘出了美国,成为世界敲打的一代或称跨掉的一代的奠基人和他们的故乡。在托斯卡咖啡屋、维苏威火山酒吧和城市之光书店,那些后来成为先锋派诗人和艺术家的以巴勒斯、凯鲁亚克、金斯堡为代表人物,蓄着满脸胡子,身着黑衣,头戴贝雷帽的诗人、作家、音乐家、画家和各类名流和疯狂又迷惘地追寻着他自己也弄不清什么是理想的青年男女聚集一起,谈当时的政治与世界与文化,议人类的生命和理想,他们渴望狂热、性爱和吸毒,他们的观念终于打破了美国社会与艺术的传统,从而导致了一九六五年至一九七〇年间的嬉皮狂潮,这狂潮与同一时期中国出现的红卫兵,欧洲出现的崩等年轻的狂热思潮不谋而合,形成了一个时代性的青年现象。一天,我同一位长我几岁、少年时就来旧金山定居的兄长来北岸区散步,他触景生情地说,当年他就是他们中的一员。说起那段岁月他仍然感慨良多,说当时也是鱼龙混杂、泥沙俱下,有放荡的驱使,有颓废的沉溺,有破坏的呐喊,更多的是理想的鼓荡,迷惘的探索……他说他们受着巴黎公社理论和实验的影响,把他们聚居活动的小屋多数都称为XX公社。在这里,他邂逅过不少奇人奇事奇女子,也是在这里,他曾有过刻骨铭心的热恋,流下过酣畅淋漓的泪水……我还想问下去,他说他正在写一部长篇小说《狂潮》,他家门前的街心花园沿着大海一路长跑,跑完坐在绿草地上看我的连襟舒展出他那套徐缓的太极就禁不住联想翩翩文革时,因为出身不好和海外关系,他几乎被整得九死一生。可即使那时,他也总是微笑着叙说他经受的一切。我佩服他的智慧、执着和乐观。他微笑着度过了苦难,微笑着来到了美国,经过执着又智慧的奋斗,他开了自己的牙医诊所、买下了这幢富人区的四层洋房……他有资格打这套太极,应该打这套太极,因为诺布山区的主人们大概每个人都是打着自己的人生太极在这里兴家立业的。想到这里,不禁心有所感,于是赠诗日:
春风春雨满春城,海市琼楼万劫宁;
笑望雏鹰冲天劲,地阔天高慰平生。
我把这《贺新居》赠他,他笑称谬赞,自说不敢。
旧金山的街区妙就妙在个性鲜明,各显千秋,如号称艺术家区的苏马是画家、音乐家、摄影家和建筑师的聚居区。这里到处是他们的阁楼和工作室,加之形形色色的前卫派戏院,时髦的酒吧,风味独具的餐馆、俱乐部,绘成了它独特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