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House和小小
我家住在旧金山湾东湾市,房子不大,倒也有些来历。
原先,我们和女儿、女婿和他们的狗小小本同住在这个城市的通衢大道上十四街一座公寓楼上,比邻而居,倒也宽敞方便。那年夏天,一家人说好要去优胜美地原始森林露营大森林,居帐篷,野兽出没。再带一条狗,从生命的原初意味说,应该是一种回归状态的舒解和放任。自人类创造了自己的文明,到社会生活风驰电掣般强化的物化,人们正一天天捆紧在自己创建的种种规则和压力的轮子上,谁又不想肆意挥霍一下自己本该具有的自由!可从现实想一又是可恶的现实一带个不满周岁的小小总有种种危险和不便。留在家里?一个星期的度假,小小没人喂,没人遛,按美国规定,公寓楼里本不许养狗,岂不暴露了我们的不轨!想来想去,不如取消这次野游,放弃这次生命原始状态的回归。正犹豫间,妻的好友3抓找开车到我家。她进得门来,只跟我们打了个草率的招呼,就跟偎在她脚下的小小玩起来:一会儿抱它入怀,一会儿抚弄它满头狮子样披拂的长毛,一会儿亲吻它那双纯净得带几分哀怜的眼睛……口中不住喃喃:噢,小小,小可怜,真可爱……
女儿趁势坐她身边:小小可怜,我们更可怜……
你们怎么了?听找诧异地抬起头。
我们想去优胜美地露营一星期,都安排好了,才想起小小没人管那还不好办?我管,我有那么大的花园,正好让小小撒开了跑跑,我也借机培养培养感情……
慷慨和爱心解开了我们一家人的烦恼,当晚,她就抱起小小,甜蜜蜜地开车走了。
第二天上午,我们正在开往优胜美地的山路上,抓枕打来了求助般的电话:……哎呀,不得了……
怎么了,妻问她。
……你们的小小太多情了,多情得我一夜睡不了觉。
……它做什么多情的事了,啊?妻逗她。
……你还笑!它白天还好。一关灯,就又抓又叫又撞门,还不是想你们那个家,想你们这些亲人!
……你不是要培养感情吗?等我们度假回去,它就会乖乖地爱你了。妻笑,我们也笑。
电话那边也笑了:谁让我自作多情,只好自作自受了……野游愉快,别让黑熊叼走了……
在优胜美地,虽然几次冷夜难睡,几次遭遇黑熊,可白天,那灿烂阳光的抚弄,那千仞大山的攀爬,那飞瀑流泉的洗濯……真的精神有了舒缓,意绪有了飞腾,攀着那高可擎天的大山,就不由得想到庐山的古松、九华山顶的悬棺;洗着高扬的飞瀑,就不由得想到九寨沟的瀑布和净水,晒着灿烂的骄阳,又不由得想到儿时在故乡田野里拔草时的种种童趣光影……这才想到,生命回归也是不易,因为我们毕竟有着一代代太多的现实和抹不掉的记忆……短暂地徜徉大自然中,至多也就是从紧绑的现实中松松绳索,你还是跨不出太长太久的历史和空间。
七天度假回家不多,sovea抱着小小走上楼来,她一脸苍白,小小哀怜的眼睛也更其哀怜,它下了地,一下蹿到女儿怀里,又舔又叫,直到哼哼唧唧再不离开。妻抚抚sovea的背,sovea无奈地耸耸肩说:总算把你们盼回来了……
谢谢,你瘦了,是不是因为小小?妻有些内疚。
后来还好,总算跟我有了些感情。可到了夜深人静,它还是哼哼唧唧……
接着几天,我们又回到了扎扎实实的现实世界。每天下了班女儿和女婿就开着车到处跑。终于一天晚饭时女儿兴奋地告诉我们,这几天她是在跑着看房。比来比去终于选中两处,无论地段、格局、环境、价位,都比较适合我们。我和妻都愣住了,因为我们从未说过买房的事。女儿笑笑说,都是因为小小。公寓管理员已经提醒过几次,公寓里不可以养狗,要养,除非别让邻居看见,否则,人家要告,我们就得吃官司。可又那么喜欢它……
虽听不懂中文,从女儿的神态和语气似也听出了个大概,他兴奋地挥挥拳说这房子很漂亮!
于是我们也跟着看房。美国买房,一般是买主与卖主不相见面,卖主只把房屋、花园打理得干干净净,由经纪人代理看房代理商谈价格。这两处都是两室一厅、一厨房、一卫生间、一大车库、一大花园。从房屋陈设、墙上照片和花园格局已印证了经纪人的介绍:一处是一位美国八旬老妇独居一房内虽一尘不染但已处处沧桑,花园深长直通远处篱笆,园内花木葱茏、枝枝蔓蔓已该修剪,那株庞大的白玉兰正开着满树繁花,可粗大的树干正可与它身旁那棵掠榈相媲,也是一样地树皮干枯粗糙,大概与主人的年纪不相上下了。可这院子这房子确有一种别样的韵味,是怀旧?是古典?还是两相融合?走出这座房子,开车不远,我们的车乂停在另一个门口:它的门前就铺出两块绿草坪,草坪临门处,一边是一棵高可擎天的年轻棕榈,一边是两株修剪圆润的幼松,幼松后面又衬出一丛烂漫的杜鹃。沿甬道进门,无论是房是厅及至每一幅窗幔每一扇百叶窗,从色彩到图形,都透出一股热带审美。出客厅、入车库、再进后面的花园,就更给人一种匠心独运的典雅与朝气:窗棂是蓝灰色,与之相接,紧贴窗下就是一处同样蓝灰色的庞大平台,而平台四周又镶嵌着白色雕花栏杆。走下平台,是一块约略方形的绿地,绿地四周是两棵李树,四株热带花树和大片各色玫瑰……临出门时我看了看客厅墙上照片:是一对拉丁裔中年夫妇。他们自然是这房子的主人,屋如其人,那雅致中的审美,那精致中的情韵,那热带花木的追寻与怀恋……虽未见人,已经胜似见人。
两处房子我们都喜欢。按格调与年龄,理所当然,我们买前面的,女儿买后面的。可女儿说他们想要前面的,因为yon有种怀旧情结,喜欢那房子那花园的气韵,还因为那花园太凌乱老旧,改造起来很费力气,他年轻又有兴趣,不如把这活儿留给他,我们也可以省省力。妻也说了实话,其实她倒真是喜欢后面的那座房,更喜欢那座花园。她已经看了,除了那草坪那花树,她还可以在边角开出一些菜地,她喜欢种菜。
我们于是各自搬入新居。那是一种欣喜的忙碌;要自己油漆房子,要选购家具,要挖地开荒造菜地……待到一切停当,妻就今天下班后开车买花木,明天开车买菜苗,不出两三个月,平台栏杆上已经摆满几十盆花,草坪周围又栽下一棵柿子树、一棵水蜜桃、两棵枣树,菜地里长出一片绿莹莹的黄瓜、莴笋、甜豆和一簇簇红、黄相间的番茄……第二年春天,又由内弟帮忙,在平台两侧搭建起一面高大的。白色藤萝架,架子下面种上产自南美洲的佛掌瓜。许是因为产自热带,这瓜的生命力极强,加之加州肥沃黑土地的滋养,到了秋天,那绿油油的枝蔓巨叶已经云朵般地爬满架上,而一颗颗葫芦大手掌形的佛掌瓜已经吊满枝叶间。这下子,妻可忙得不亦乐乎,她一会儿登梯爬高摘佛掌瓜,一会儿下地摘黄瓜、豆角、西红柿,等到下班或周末参加亲戚、友人家的,后备箱里就装上这些新鲜日产的瓜菜拉去共同欣赏饕餮,其收获的喜悦不由得溢于言表。
后来就更添了生趣。往往地,在暮色黄昏中我在草坪中浇草,就见-对对鹤鹤一会儿扎人藤萝架上吊着的盆花,一会儿又从万绿丛中飞向蓝天,打了个旋儿后落到某棵果树上,再一会儿就叼着个什么又扎向吊着的盆花……我正不解其故……呀,生蛋了,鹌鹑生蛋了……妻呼道,声音来自藤萝架,她正站在梯子上微笑。我惊喜地爬上梯架,盆花根部的茅草中果然躺着两颗圆润的蛋。妻又将茅草絮了絮,之后,侍弄满架的瓜叶去了。此后几天,每天重复着这样的劳作,每天滋生出新的期待。我心里也生出一些喜悦:又是两个小生命要降生了,说不定就是我家家运的征兆呐……
大约一星期后的一个黄昏,妻颓丧地走下梯架:……准是隔壁的猫(隔壁那个美国单身女人养了好几只猫)真可恨……
怎么了?我放下浇草的水管。
那鹌鹑蛋被猫吃了,只剩下几片蛋皮……说着,她的眼睛已经汪出亮亮的泪花……
我蓦地爬上梯子,果然,盆花根部茅草凌乱,几片蛋皮破碎着,上面还粘着干涸的蛋黄……
这就是家,有生命健旺的喜悦,有生命衰微的悲哀。不论是健旺是悲哀,都染着主人的颜色,都呼出主人的气息。
女儿家也在建设。精心打理,从房间到花园,已经从古旧中透出现代,从典雅中长出蓬勃:房子里到处摆放着电脑、软件光盘、现代派绘画;花园不再荒芜,一株梨树旁,修建了一个不小的养鱼池,池水里,各类观赏鱼游来游去……最拨动人心的是,外孙女人毗价的出世:那挺秀的鼻梁,一头栗色的卷曲长发,两颗黑珍珠般的大眼睛,给这个家带来了只有血脉延续才有的笑声……又一年的圣诞夜,一家人聚在我们的客厅。圣诞树上挂满彩灯、饰物,圣诞树下堆着各人要送的圣诞礼物。渐渐地能跑了,她追逐的最大目标是小小。小小偏偏逗她,一会儿跳,一会儿卧,一旦被八抓住,他们就滚在一起,或抱,或吻,它要再跑,人就拽着那卷起的尾巴不放。疼了,小小会叫几声,回过头来,哀怜地求哪里能懂?她似乎以为自己很勇武很能干,更加使劲地拽那尾巴,甚至骑在小小的身上。
于是一家人劝阻,一家人看着发笑。
以为自己胜了,其实是小小在让她,我说:小小已经4岁,按人的年龄推算,要乘以8,它已经是32岁的中年,还逗不过你1岁多的小Amber。
……倒也是……全家人可能意识到我的话的意思,应和着,笑得更响。
……小小其实是我们家的功臣……
不知我的意思,女儿笑望着我。
……我是说,当初要不是小小又叫又闹,我们还想不到买这房子,也就没有这样的家。
女儿把我的话翻译给yon,yon深情地抱起小小。
人世间啊,或旷世大战的推衍,或情事缠磨的绵绵,经常地,皆出自不相干的偶然。
邻居的花园
在美国,这个把个人隐私视做神圣不可侵犯的文明国度里是最反对窥视的。
你若非要窥视别人,轻者会令人不齿;重者,可以诉诸法律。然而,近日来,我却屡屡违反这个规条。
每当走进自己的花园,总忍不住窥望邻居花园的变化:那曾经繁华灿烂的花木现出凋零后的寂寞,那偏安一隅的苹果树上缀满无人理睬的绿苹果、红苹果,往日的绿草地萎黄得像病后老人的毛发,点点簇簇的脱落的苹果更染出它的种种衰微……
我们是前年夏天搬进这座新房子的。因是新居,就感到一切都陌生且新奇。尽管原先的主人很善于经营花木,园子的设计也很有情调,可我们这新主人来了之后总要加进我们的新设想、新劳作。妻又喜欢种菜,在修饰花园的同时还要给她开出一块菜地。就这样,在不断的劳作中,陌生变成亲切,新奇变成熟悉。
一天,妻说,隔壁邻居是一对美国老人,那老头隔着花园篱笆就打招呼说广是新邻居吗?这下好了,我太太可以有朋友聊天了。他邀我们常去他家玩……
第二天,老头儿就热情敲门,送来几个他刚摘下的意大利佛掌瓜,那瓜晶莹圆润,拿到手里还透出一股龙郁的泥土味。
人乡随俗,新家收拾得差不多了,就准备迁居patty,在拟订请人名单时,妻说把Ben夫妇也请来参加,这自然是个好主意。那几天,我们除了给众亲友打电话、发请柬外,还亲自上门,邀请Ben夫妇届时光临。
虽然已经谢顶,剩下的头发也一片银白,但却仍是高大健壮,
言谈举止仍透出一股生气;Ben太太却显得已经苍老,她的背已微驼,细瘦的双腿起坐间都透出种种滞重。我们感谢他们送的意大利佛掌瓜,说那瓜吃着非常鲜嫩。Ben太太说她丈夫很会种菜,但她家的花还是由她侍弄,所以才满室满园一片芬芳……说着,她先为自己幽默的调侃笑出了声。
稍停,我们说明了来意。未料,这对夫妇对于我们的邀请显出少有的惊喜,说他们到时候一定来祝贺,并欢迎我们做他们的新邻居。
我家办那天,阳光明丽、风清气爽,来者近七十人。因为都是久别不见的亲朋和妻的同事,我这个男主人不可能陪谁太久,我只能处处周旋处处表达谢意。但我还是注意到夫妇一直坐在客厅沙发里。每当我们眼神相遇或我走到他们身边,他们都对我微笑、眨眼,说这太丰富了,说我们的水煎饺做得很好吃……我还注意到,那天太太换了整齐的出席节日宴会的西装,而且化了淡妆:口红、胭脂……足见他们对我们这家庭的重视与尊重。
不想,第三天晚上八点多,我们正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却传来一阵急切的敲门声。我打开大门,是满面泪痕的Ben。他一进门就冲动地分别同我和妻拥抱,然后又紧紧抱住我,说他太太刚刚在医院去世了,是中风。乍听此噩耗,我与妻都呆住了。
此时的Ben就像个孩子,仍然抱着我哭;此时的我更加强烈地感到自己英语糟糕得可恨。我非常想劝他、安慰他,表述我的吃惊与悲痛……可我没有词汇,不会几句英语,我只能紧抱他,不停地拍着他的背,勉强说出前天她还坐在这里那时她很高兴,今天却……我的泪水也抑不住地涌出。听到这里,Ben一下子坐在前天他太太坐过的我家沙发的一那个位置,又禁不住大哭起来。有顷,他恢复了理智,说谢谢我们,他该回家了。
他走了,我想着他那两个人的世界突然塌掉一半的孤伶与凄苦,说,可能还没吃饭,现在,他一个人也不可能有心做饭……妻打开冰箱,见还有前天他赞美过的包好的饺子,于是煮了一碗,又加些绿菜花、蘑菇、葱花和香油,连同一杯芒果布丁给他送去。
许是如冰天雪地中的一块棉絮,如危难中的一声问候,这点吃食又引起他一阵悲咽。我们又只能拥抱、拍背,然后我催他吃些东西,他吃了些,说他真喜欢我们的饺子。
心灵相通有时会引出难以控制的话语。许是他感觉到我们理解他的悲哀,我们在以真心分担他的痛楚,他又流泪了,说他与太太已经结婚三十二年,他们在这里已住了二十八年,说太太今年八十九岁,他六十四岁,退休前他在奥克兰一家鞋厂工作……说这屋子里的盆花都是他太太侍弄调养的,你们看多好……
我问他有几个孩子?他说从没有过孩子,因为太太做过手术。我问他有几位姊妹?他说没有。问他有几位兄弟?他说有,但都不在这里。
我的英语词汇又不够用了。环顾四周,我想象着,当年他们夫妻会是非常恩爱的,甚至恩爱得十分浪漫、十分诗意。否则,绝不会相差二十五岁,且女比男大还有这么美满的婚姻;否则,他这么一位健壮的老年男子,不会如此控制不住自己的悲痛。再想想他身后无子,身边没有一个亲人,面对这人去楼空的岑寂与悲哀,他也的确佘年难度了……我再说不出什么也不会用英语说什么了,只好让妻对他说,我们也很悲痛,希望他节哀、保重,别弄坏自己的身体。
没想到,第二天下午Ben又敲门了。他进到客厅就交给我五六只大大小小刚摘下的佛掌瓜,说他再用不着这些了,他一个人不想做饭……说罢又抱着我痛哭。
我也流泪,我懂他的悲哀并且很想分担他的痛苦,可我这可恶的英语水平的确表达不了我的心情。我还是只能用力拥抱他,拍他的背。他似乎完全领悟我的心情,不停地说:我们是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