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一）
孩子是自己的好，隔辈人更亲，这几乎是国人承认了的集体体验与集体意识。如今我也有了外孙女，似乎真是这样：怎么看怎么美，怎么想怎么可爱，才刚满六个月，你说久跳个舞，她就嘴里哼着舞动起双手，你亲她的脸，她就亲你的嘴……
那天的爷爷从洛杉矶开车跑来，也是专为看孙女的。亲家翁到来，我自要跑去看他。一见面，我们就紧紧拥抱，他的肚子紧顶我的肚子，说他肚子又大了，我说大有气魄，不像我，总无发展；他又指指头顶说头发更少了，我说我也不比你多几根。我们大笑，笑得他的肚子直打颤。
他体型壮硕，谢顶，周围剩下的一圈余发已银光闪闪。他蓄着长长一把络腮胡，那同是银光闪闪的胡须不光给他增添出别样的生动，也为他所学专业做了形象的注脚一历史。他是学历史的，年轻时又在第七舰队当过好几年海军义务兵，随着军舰他到过英国、德国、法国、比利时、意大利，也到过印度尼西亚、日本、泰国……可住得最久的还是中国台湾和金门、马祖。因为这样的学养和经历，尽管知道我懂不了几句英语，还是说个没完：我说我的英语很糟，懂不了几句，他说他在台湾住了好几年，却没记住一句中文；我问他哪年在台湾？他说从一九五九年到一九六三年。我说那时我们正经历三年自然灾害，天天吃不饱。他说可你们还天天往金门、马祖打炮。我说不是天天，是隔天，而且那是军队的事。他不管我的声明与澄清。说隔天是后来的事，后来你们隔天炮击，我们也隔天还击。我说怎么会是你们美国第七舰队？我们的军队是跟台湾打。他说我们是帮台湾打。说这话时，我正抱着八爪―，我们舒适地啜了口各自手边的葡萄酒，我说想不到，如今这一切都已经成了你的专业。他问我指的什么？我说历史啊！他感慨地大笑，又啜了一口酒说，想不到当年的年轻海军如今已有了这么一个可爱的孙女，而孙女的血统里竟有一半是当年的对手中国人！我们又笑，又干杯，为这想不透的人生。
他想抱抱孙女，我抱给他。到他怀里后先是陌生又奇怪地看着他，或许是因为他的满脸白胡须，接着就有些怕，然后就大哭。我接过她打趣说，这真叫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我因而问他的血统来自何方？他说他家的血统是由爱尔兰、德国和匈牙利组成，家人中谁是哪国血统他已说不清，可他生在美国，跟母亲长大。母亲是个一生都留长发的漂亮女人，活到九十九岁，爱骑马，他也是三岁就被母亲抱到马背上，至今最爱的也是马。我问他养马吗？他说他有一块两亩大的草地，养了四匹马，最大的乐趣就是下班回来养马喂马骑马，他还种了葡萄，到了收获季节就自己酿酒，他邀我方便时去他家，我说到酿酒的时候希望得到他的邀请……
我写的不过是一次平庸的会面的平庸的对话，可一层层平庸离析后，我就感到一种亲切，不光是对我这异国的亲家，更是对我所住的这座城市和这块国土。人生只似风前絮，欢也飘零，悲也飘零，恰似连江点点萍。定居京都的王国维尚有如此感慨，何况我们这些漂泊海外的人！飘零感是因为离开了故国故土，离开了自己的亲人友人，还因为对他乡的隔阂与陌生。时间可以治疗陌生，结亲交友可以冲淡隔阂，待这一切都到来的时候，浮面的飘零感自会逐渐淡远，剩下的也许更浓更稠，但那已经是王国维婉叹的境界。
闲话（二）
前天发出邀请，请我们的美国亲家来吃晚饭，她也幽默得好，一进门就连声喊饿。在喊声中我们拥抱，我们互致问候，女儿女婿随后进门，小外孙女八也在怀里又亲又跳，气氛一下子热闹起来。
他住洛杉矶，是来看她的孙女的。按中国人的习惯，客人进门时我们的各样菜肴已经热腾腾地摆上餐桌；按美国人的习惯，今晚做了不着痕迹的化妆打扮，显得随意又清丽。我们举起酒杯，我正在想一句英文祝酒词，她已经抢在前面：
我们快意地应和，辨不清她是真诚的祝愿，美式的幽默还是以渲染的话语造气氛，我下意识问道你高兴和中国人结亲吗？
她笑看着我，眨眨眼说不高兴我能吃这么多吗？
噢，原来你高兴同中国人结亲，是为吃中国菜呀！女儿晶晶最喜欢同她婆婆开玩笑。
这自然是玩笑，她摸摸晶晶的头，不过，我早就预感到！是要同一位中国女孩结婚的。
为什么会有这种预感？晶晶问得更紧。
我也说不清，她深沉地想着，只是一种感觉。
他是个风趣得颇有品味的美国女人，想象得出，年轻时她一定很罗曼蒂克并且我行我素，我让晶晶翻译出我的猜想，她瞪大眼睛笑望着我你怎么知道？
昙花印象
那天黄昏，晚风习习着，带来太多的凉意和秋意。难怪，已经是九月了！可在旧金山，季节仍属旱季，尽管天空时时云低雾绕，仍是难得落下一滴雨。为此，每到黄昏，我就要跑来跑去，分外忙碌地浇灌着花、菜、绿地，否则，花木就要午枯，绿地就要萎黄……妻更忙碌，她要移栽、剪枝、携领佛手瓜蔓爬上花架，还不时摘取着自己菜园结下的黄瓜、番茄、甜豆……
……这昙花像是要开呢！她在那边轻叫着。
我忙放下喷洒着的水管，跑到她身边，看着那平日并不炫惑不张扬的昙花说广几天不注意，这花骨朵已经鼓胀得这么大了……
我们蹲下来看，眼见它像是得了神力，颜色由深褐到浅褐到淡藕，花蕾的头部倏地张开，随着一股孕育久远的异香的喷薄，依稀绽出一晕姣好的鹅黄……
……这花说开就开，说败就败，我想起昙花一现的说法，说不定今晚就开，要不要搬进去？
擦擦花盆，把它搬进客厅，妻说。我去给知和其他人打电话。之后，她解释说，刚才知状还跟她说，她家的昙花已经开过了，可何时开何时谢的他们全不知道，待到想起来看时已经是败落的残花了，请他们来我们家补偿一下错过花期的遗憾。
待我铺好台布摆好昙花沏好香茶之后，妻邀请的朋友已经赶来了，除了知06夫妇外，还有妻的小弟陪同刚从洛杉肌来此的X先生。这花也不负众望，她兴奋着、喷薄着，仅仅两个小时的工夫，那淡藕色就不断隐退，鹅黄色已经从渐进到突进到豁然张开，那张开的花瓣柔韧着、尖挺着……在尖挺柔韧的怀中抱出一枚枚粉嫩馥郁的蕊……
友人相聚，赏花品茗，本就是一件赏心悦目至雅至醉之事，何况面对的是偶或一现的昙花！妻与友人们谈笑着、拍照着，交叠闪烁的镁光灯的一闪摄下了短暂一生的昙花的片刻辉煌，昙花的片刻姿影却也串起了漫漫人生的欢笑与眼泪、安恬与凄苦……
活到今天，昙花串起的，更多的是记忆，而不是想望。记忆里，秋已深，风已凉。喧噪热烈了一个夏季的北京王府井大街，在秋风里已经现出了经世的成熟与沉静；可在秋风里，我年轻的心却更加敏感更加不逊，哪管是偶或飘来的一双陌生眸子的迷蒙，不意间一只沁凉的手指的触碰，抑或调皮的秋风撩起少女的裙裾裸露的膝盖……都会招来我的诗情、联想和伤痛……在敏感与伤痛中我开始写作，开始交友，开始在中国最大的、位于王府井大街的一家报社上夜班。
那是个扼杀人性黯淡美黯淡想象的时代。因为我所在的报社直属中央领导，新指示精神来得很快，今天传达说提笼驾鸟、养鱼种花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明天传达说中南海里已经把花都除掉了，无产阶级嘛，怎么能整天侍弄花花草草！现在，连朱老总都在自己的花园里种上了大葱、白菜、萝卜！在阵阵左风吹拂下，音乐一律变成进行曲，舞台上一律演的工农兵，霓虹灯被砸掉，男女老少一律穿着水桶式的蓝、灰、黄、绿色的毛式制服满世界地奔忙、涌动……地在改，天在变，森林被砍去炼钢，绿地挖掉种庄稼，海滩被填造农田，截起大河造水坝……社会在失序中运行，观念在扭曲中张扬，空气在高压中稀薄，偏在此时的一个黄昏，报社里一株留守的昙花开始破蕾了。北京不同于旧金山，不知什么原因，花木果树栽种下去，是很难成活很难在短时期内开花结果的，何况如今的昙花将要开放！平日严肃凝固了的空气化解泛活了，习惯了的一张张夸张板正的面孔绽出了跃跃欲试的微笑……一时间，全社近千名职工，不论白班、夜班，川流不息地相互传扬，川流不息地涌来跑去，一睹昙花一现的雍容盛况，留一张珍贵时刻的自己的姿影……记得那是一株栽在大缸式的花盆里的高大的昙花，它开的花朵也比我家现在的这枝大，但色泽姿采相同，花香花韵如一，所幸那花离我的办公室最近，我又上夜班，也就得天独厚，从花开到花落、从头天黄昏到翌日凌晨两点几次跑去与之相伴，饱享且延长了昙花一现的美妙时光。
曾暗想，也许这得天独厚的花事会带给我些如花的幸运与收获。未料，就在那年的一个初雪的日子，我被安排到一个被批判席上。昙花盛开时的微笑消逝了，人们的面孔一个比一个板正一个比一个肃杀，尤其平日跟我较亲密的同事，其面孔就更较别人多了一层不共戴天。大家轮流轰击。有人批判我特立独行，别人都穿正统的毛式制服，我却偏爱穿资产阶级西装；有人批判我有严重的资产阶级艺术观，表现是爱跳舞，爱唱西方歌曲，在晚会朗诵诗的时候不朗诵工农兵的诗，却偏爱朗诵普希金、拜伦、莱蒙托夫；最后，批判最多的还是集中在我的资产阶级名利观上。说大家都勤勤恳恳地做本职工作，我却热衷于写署名文章，署名者一为出名，二为拿稿酬。当时，中国报刊很少，出书更难，一般编辑记者写文章都不署名，署名者的确很少，少即犯忌这岂不是追逐资产阶级的名和利！找到突破点后，大家更加义愤填膺、口若悬河，而被批判者是不能解释不能辩驳的，否则即属不老实！我的心很寂寞，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孤独和诡谲。我看着窗外，看着窗外的初雪。那雪飘在空中时，是那样晶莹洁白，可落地不久，就变成一片黑色的泥泞……这花好美呀，花瓣已经张到四十五度角了。
此时正好拍照，快点，别错过好时机！
李先生，来，一起拍。知咐邀着我，以前看过昙花吗？
……啊，看过，是在北京，我年轻的时候……
不记得什么时候结束的会议，不记得怎么走出的会议室。
大约半个月后，结束了这场晏花一现后进行的革命化运动。运动中全报社共批判了五个人：一是如今已成为海内外知名国画家的徐启雄，一是现在的着名文学评论家缪俊杰，一是后来英年早逝的哲学家周修强，一是散文作家卢祖品，另一个就是区区足下。当年，我们都是二十几岁的年轻人。第二年初春，我们都被赶到北京郊区农村参加四清运动一一按当时的说法，一是为了改造社会，二是为了改造自己。这改造是艰难且漫长的，又是一年后，我们分别被从北京郊区发配到广东、浙江、内蒙古的边陲小镇。就是在内蒙古的那座边陲小镇，阴差阳错的患难之中，我遇到了眼前的昙花之主、我如今的妻。那时，她还是一位羞涩内敛动不动就脸红的穿花格子上衣的刚毕业的大学生，如今，她又端来了西瓜、蜜瓜、李子、点心、啤酒，招待着昙花前的众亲友。
……花瓣已经张到九十度了，这是更美的时刻！
如果说四十五度是她的青春期，九十度就是她的成熟期。你闻闻，这花香味更浓了！来来，成熟的人们站起来，成熟的人们跟成熟的花合张影。
人们又兴奋地拍照。
成熟的确又是一种美。这美更厚重更丰腴更富底蕴。可成熟之后就是沧桑，消瘦，衰损，老迈，香销玉殒……那时还有人拍照吗？
有人说，老年如夕阳红，如迟开的花陈年的酒样地温馨又从容；有人说死是很美的，死亡不是明灯熄灭而是黎明要来，且把灯吹熄的时刻；有人更进而说，死人其实实在很美，他（她）美得神圣，美得从容，美得冰清玉洁，因为任何死去的人都没有了烦恼，没有了无奈，也不必再急着匆匆赶路……可又有谁那样兴奋地、怀着对美的憧憬与老人死人合影？合影是有的，那是为了安慰，为了怀念与纪念。至于对花，更没有哪个傻瓜愿与落花朽花合影的。许是出于这种意识或潜意识，在昙花继续张开的时候，客人们提出告辞了，说是天光已晚。我们不再坚留。我们懂得，应该把青春和美留给别人，应该把老迈的邋遢暗藏给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