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云惜和晏怀安只能借宿于云摩寺。
这种偏僻的山寺,居住条件自然说不上好。一共四间知客寮,东两间西两间,中间夹着个过道。
晏怀安无所谓,他从前出差,有时候要到别的州郡府县拿人,一出门十天半个月不回都有过,在寺庙里借宿一晚上倒无所谓。
他只是担心云惜。一个女孩子家,又爱干净,到这荒郊野岭的地方过夜,自然诸多不便。
不过,云惜心里却不这么想。
因为,这知客寮虽然条件不好,位置也偏居寺院一角,但有一个最大的优点——离参堂近。
知客寮往北过去大约一百步,就是参堂。
两者之间再无其他建筑阻碍,视线可以直通。
为此云惜选择了西面的一间知客寮,从这间房的窗户朝北看出去,恰是参堂的正门。
对于她来说,是个再好不过的选择。
云惜选择了西面的,晏怀安就选择了与她面对面的东侧厢房。
其实,云惜这一侧还有一间空房。而在京城里,云家和晏家是紧挨着的邻居。实际上,云惜平日里住的阁楼,和晏怀安平日里住的阁楼之间也就隔了一道院墙。
小时候两人还经常干出把白天没吵完的架留到晚上睡下后继续吵的这种事情来。
可是这次,晏怀安选的却是对面。
他的考虑是,如果他在云惜隔壁的知客寮住,那要保护她反而不便。毕竟听动静未免不够真切。而且要真有什么事情,等他反应过来营救,岂不是有点儿晚了?
因此他选择了对面——对面最为方便,一抬头,就能看见这边的动静。
不管云惜的门前有什么东西路过,管他是风啊是鸟啊还是和尚啊,他都能立即察觉,防患于未然。
并非晏怀安多疑,而是实在他信不过人心。虽说这山寺里都是和尚,但和尚也是人啊!云惜花容月貌,晏怀安看了这么多年都看不腻了,何况这些天天窝在山里头的和尚!
而且他俩折返回来借宿,没想到大和尚信真一点没觉不便。反而说出“无骨无皮无相”这种奇奇怪怪的话来。这话晏怀安听不懂,云惜说是佛法是禅机,说是在真正的得道者眼里,世界万物都一视同仁,更不用说男女这点儿微不足道的区别了。
晏怀安当时擦擦鼻子很不服气地回了句:“没区别?那今天咱俩别浪费一间厢房了,我直接跟你住不好了?”
换回来的当然是云惜的一个巴掌。
这边,晏怀安揉着左边脸颊的巴掌印,一边隔着窗户纸看云惜这边的动静。他心里主意已经打定了:整宿都不沾床,一定把云惜的门户给看好了。
而西厢房这边,云惜一样没有睡意。
她非但没有睡意,还支起一点窗户,遥遥地看着不远处的参堂出神。
平日里晏怀安遇到解决不了的案子会来问云惜,不仅仅是云惜善于破案,还因为——她喜欢。
她是真喜欢。
而且,她还能从破案中体会到与画画并无二致的乐趣:破案需要抽丝剥茧,需要仔细观察。画画也是同理。她画画的手艺是父亲手把手教的。父亲说过,画艺第一,在于观察,观天地之亘远,察秋毫之瞬息。没有观察,就没有画的第一步。
儒生们口中所谓格物致知,大概就是说的这个。
云惜天资聪颖,可惜是个女儿身。父亲教她画画,也是于女子的独木桥中,寻了条极其稀少的好路,让女儿能够一辈子安泰顺利。
世间女子,生来不易。不论文武,都是死路。男人就不同了,天大地大,任其翱翔。即便像晏怀安那样,科举场上求功名不擅长,沙场上搏军爵没机会,他依然还有机会挂名衙门,得条外向的路子。
但女子就不行。抛头露面都会被指指点点。举止稍微逾越,就要背负不好的名声。现在大宁朝还算好的,皇族起自于北地,很有些胡人的放达豪迈。若换了前朝,她云惜就算是想要开起那爿画店,恐怕都不能够。
所以,云惜对于学画之事,极为用心。又兼天赋上佳,所以画艺超群。小店虽小,但平日里买画定画之人络绎不绝,就算没有父亲的俸禄,她自己也能滋润度日。
不过这样安稳的生活,始终不免令人乏味。
毕竟她终日只能守在那爿小店里,接触的客户倒也不少。但俗语道:画虎虎皮难画骨。人情世事,她见识终究不够。
而晏怀安带回来的一件件案子,极大地满足了她对于复杂人心的窥视欲。
这一次的壁画自毁之案,就更是如此了。从前都是听晏怀安转述,难免有隔靴搔痒之感。但今天,她能够身临其境,亲自调查“犯罪现场”。
从前她是多么羡慕晏怀安啊!初识案件时的复杂,调查案件时的阻碍,以及揪出嫌犯时的紧张刺激……她终于也能体验一回。
是日晚,夜空深沉,星月暗淡。
透过知客寮这扇半开的窗户,参堂那儿的一幕幕尽收眼底。
信正、信觉两个和尚还在忙碌。他们今天应该是先把三面墙壁给重新整饬一番吧?先得刷灰浆、再敷白垩,最后等一切都干透了,再在上面描线稿,然后作画……
云白墨在宫里头除了画纸画,也时不时地要画壁画。所以这类程序,云惜倒也从父亲那里听过不少……
巨大的参堂里面,点燃着几盏油灯,从这个距离看过去,油灯灯火暗淡,朦朦胧胧的光线打在正门的窗户纸上,像一副山水被打湿了底子。
这潮湿的底子上,有两个稀薄的、扭曲的人影。那应该是正在忙碌的信正和信远。之前他们大概也是这样,在一次一次的壁画被毁之后,点起油灯,拿起辊子,从头开始。
夜色深沉。云惜吹灭了灯火。满室黑暗中,她眼皮合了合。昏昏沉沉间她不禁想:“不知道这次的壁画,又会有怎样的命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