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郝烺父母家。
远处山峦连绵,近处树木离离,皆袅绕着薄雾,空气极为湿润,连鼻尖上的汗毛也颤栗栗,似乎都充满水汽。每年盛夏,郝烺父母都会到山里别墅避暑,一直住到夏末。母亲总希望郝烺休假时来陪陪他们,郝烺也总有去不了的理由。山中寂寞,信号时好时不好,夜里又太静太黑,反而睡不着,以往住这郝烺比待在城里还焦躁。
郝烺陪父亲晨练。这已经是他在山里住第七天了,连老盼着他进山的母亲,都开始担心他为啥还赖在这了。
父亲:“啥时候走?”
郝烺:“这已经是您们第三次问啦!放心,我一没犯事二没躲债——”
“放屁!”父亲打了一下郝烺脑袋,“你小子说话就没个正形。”
郝烺挠头,装作被打疼的样子。
父亲觑他一眼:“不是说山里信号不好?”
郝烺亮出招牌微笑,露出两粒酒窝,“有时没信号也挺好。”
父亲:“不是说嫌山里晚上太静太黑?”
太黑?楼道里很黑……郝烺恍然想起,他刚到城市之家西门店任职那天,恰好在前台接到一个电话。一个胆怯、细弱的声音,气喘吁吁的样子,听上有些慌张,但她说的不过是,七楼房间门前的声控灯突然集体不亮了,楼道里很黑,麻烦你们,请上来看一下。
虽然紧张,但说话很客气,很有礼貌,不像郝烺通常遇到的那些动辄发难的租户。
郝烺忙安慰道,好的好的,您别担心,我们马上派人上去检查,你暂时就待在房间里别出来,一会儿就好,行吗?
这种老母亲似的碎碎念的安慰,果然有效,对方仿佛立刻放松下来了,还发出一声轻笑,“我没事的……”那声音说。
现在回想起来,那声音忽然变得颇为熟悉……
父亲:“想什么呢?”
郝烺回过神,“没什么。”
父亲停住脚步,转身看着他,试探着问:“你和亮儿闹矛盾了?”
郝烺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便索性不吭声。但在父亲看来,这便算是默认了。
父亲:“你施叔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宠爱得紧,亮儿呢,虽说有些小性子,但是个好女孩——”父亲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打住话头,以一种父亲式的洞察力仔细审视郝烺,“你们从小一块长大,这些你都该知道啊,从前都没问题,现在这是咋了?”
郝烺不想多说:“爸,这事您就别管了。”酒窝不见了,他开始烦躁。
父亲指着他,“你小子——”
“郝叔叔——”施亮儿朝他们跑来。
“哎,是小施啊——”父亲笑着答应,又剜了郝烺一眼,“好好,我不管,管你的人来了。”父亲背着手离开了。
待父亲走远,郝烺朝施亮儿低声嚷道:“你这是在干嘛啊,不是跟你说得很明白了吗?”
施亮儿:“什么干嘛啊,就是来看看你呗。”她又特意站在郝烺对面,定定瞅着他,眼里的神情仿佛在说,嘻嘻,我说的对吧,你别想逃出我的手掌心,但她说出口的话却是:“你不是说我们仍然可以做朋友?朋友探望朋友,有问题吗?”
郝烺:“找我什么事?”
施亮儿:“没事就不能找你了?”
郝烺不想再纠缠,转身就走。
“等等——”施亮儿在他身后喊。
郝烺只好停下,“你到底——”
一张泛黄的旧照片举到郝烺眼前。郝烺一把夺过来,语气从烦躁换成了恼怒:“你在哪找到的?”
施亮儿语气倒是悠闲起来,“你房间啊。那晚你把我扔你房间,自个儿消失了。我起来找水喝,结果发现了这个。”
郝烺气不打一处来,“你明明就是——”
施亮儿抢过话,“是,我就是冲着这个去的。我就想知道是什么让你现在像变了个人似的——”施亮儿两根手指轻轻从郝烺手里拈出照片,举在阳光下看了看,当她再说话时,语气中有真切的不屑,但也有真切的迷惑:“只是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这是多少年前的照片——二十年还是三十年?”
郝烺似乎也平静了。他再从施亮儿手里取过照片,皱着眉,举在眼前,细细地看,似乎一时也没弄明白这张陌生的照片为何在自己收藏中。
照片中是一个四五岁左右的女孩,扎着两根翘翘的羊角辫。女孩手里举着棒棒糖,脸上露出灿烂的笑。但再看仔细一些,会发现她的哭肿的眼睛和满脸的泪痕。女孩左面颊颧骨附近,有一颗椭圆形的黑痣,半颗米粒大小。“这颗痣啊,叫流泪痣,所以她动不动就哭鼻子,好像有流不完的泪……”郝烺想起从前有个人这么对他说。
疗养院的小单人房间里。
余波坐在窗边,对着阳光,举着照片看了一会儿。余波模糊记得,父亲给自己买了棒棒糖,她就笑了,然后父亲说,以后不能再给她买棒棒糖了,她又哭了。但最后,她还是笑了,她想如果自己乖一些,笑得好看一些,爸爸还是会来陪她玩,给她买棒棒糖的。
余波将照片举到母亲眼前:“妈,你记得这张照片吗?”
唔……
母亲囫囵应着。
“妈——”余波倾身向前。
对着窗外静坐两小时后,母亲困了,盹着了。
余波找来护士,帮忙把肥胖的母亲搬到床上。母亲年轻时体弱,吃得极少,但自患病、记忆力逐渐丧失以来,她饭量便大增,一日胖似一日,似乎丢开自己的一辈子、自己的人生,她终于可以好好吃饭了。
枕边,母亲沉重的呼噜声响起。余波费力地抱起她的头,帮她重新放置了枕头。
母亲红润的脸庞歪在枕头上,嘴角垂下一线口水。余波帮她擦拭,看着她,轻轻说:“老太太,看你气色这么好,起码要活到一百岁呢。糟糕了,一套房子的钱也不够你花了,我只得更努力挣钱了。”余波以为自己会被这句话逗笑,她摸了摸面颊,发现笑容还未展开,便冻住了一般,僵在嘴角。
返回途中,余波一直攥着照片。但看来看去,也想不起什么了。那都是太遥远的过去,她没来得及参与的过去。她对父亲的记忆,主要来自于母亲的描述,而那些描述,核心也只有一句话:你的遭千刀的酒**亲,为了一个狐狸精,不要咱娘俩了。
母亲都成这样了,那个人不知怎样了,烂醉如泥的时候,应该会有人给他端杯水吧……迷迷瞪瞪中,余波依靠惯性,下车,走进公寓。每回看完母亲,她就不由得异常烦躁,表面安静,内心却像被一团火在烤着。她痛恨自己的情绪被人摆布。但愈痛恨,愈烦躁。她渴望来一杯。
大厅里,余波低头疾走,她极想很快回房间,倒满一杯酒,让自己在微醺中轻轻飞扬,微醺中,一切都是轻飘飘的,一切都不值挂怀。
“哎呀,你这人——”余波撞到了一个人。手中的照片掉到地上。
“原来是你,你是那位——那位——”施亮儿叫道,但一时想不起余波的名字。
“对不起!”余波连忙道歉,却顾不得抬头,她扑向照片,抢在一双伸向地板的大手之前,捡回了自己的照片。
是郝烺和他的大手。
像被阳光晃住了眼睛,余波眯眼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施亮儿和郝烺,真是一对妙人儿……
微醺中,轻轻飞扬,微醺中,一切都不值挂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