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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陶羊子随小舅来到了苏城。苏城到处都有水,是一座水城。苏城的水是一条一条的,被苏城的墙,被苏城的堤,被苏城的路,规范着。不像乡村里的水是一片一片的,也没有乡镇塘里的水清。刚到城市的陶羊子,一时还不适应城市的繁华。他出生在城里,那座江北的城在他幼年的记忆中,是干干的灰灰的,没这么多街道,也没这么嘈杂。

陶羊子住在苏城一条巷子的旧楼里,二楼的一个房间,房间不大,打开窗子,外面传着咿咿呀呀的胡琴声,前面巷子里有一个地方戏班子。

小舅常得成在铁路上做事,常常是三、两天回来一次,总在夜晚时分。到第二天陶羊子醒来时,发现旁边搁的小帆布床上躺着小舅。

很多的时间陶羊子独自在房间。房间里摆设简单,窗角处放着一个煤油炉,旁边有一个小竹碗柜,柜里放着碗筷,柜面上放着刀、板和厨房用具。因为很少用到,上面蒙着一层淡淡的灰尘。小舅常得成把陶羊子的伙食托付给楼下的一家,那男人也在铁路上做事,女人没工作,除了在家做饭,就找人抓纸牌。陶羊子到吃饭的时候下去,自己拿碗筷盛饭吃,好在饭菜都做现成了的。

这幢楼上,住了几家在铁路上做事的人家,有时人去了铁路上,楼里安安静静的,有时,人都下了班,楼梯上乱乱的脚步声,楼道里乱乱的说话声。

难得小舅有白天在家的时候,在家也都是睡着。快中午了他才爬起来洗漱吃早点,然后坐下来,和陶羊子说一会话。陶羊子坐在桌前,桌上摆着棋盘与棋盒。常得成随意地拿起一颗棋子,重重地拍在棋盘上,说:“你真的很喜欢下棋……”

小舅的这一子,下在了棋盘的正中间,也就是天元上。陶羊子便知道小舅不会下棋。但有人与他摆棋,陶羊子就满足了,也在角上的星位下了一个白棋。小舅拿着一颗黑子,不知道再往哪儿摆,这时听到楼下有一个声音,听到这个声音,小舅马上跳起来,同时不自觉地用手捋了一下头发,走向房门外的楼梯去,迎着那个轻快的声音。一会儿,小舅就与一个头戴着薄布凉帽的姑娘进房间来。小舅告诉陶羊子说,她是他的女朋友。那个姑娘对常得成说:“你的外甥很文气。”并用手捏了一下陶羊子的腮帮。陶羊子觉得那手指非常滑腻和柔软。

很快,小舅就跟着姑娘走了。陶羊子依然独自坐着,面对着棋盘,很长时间没想着摆棋子。姑娘带来的一点香气,还残剩在房间的空气中,串连着棋盘与房间之外的城市天地。

陶羊子来苏城后,一时没有上学。城市里没有私塾只有学校,小舅说,学校要到新学期开始才能进学生。他们已经错过了秋季的开学。所以陶羊子很多的时间,就是在房间里对着棋盘。这副棋是他从乡下带来的唯一的一件东西。

陶羊子临走的前一天,去了竹园。方天勤正在砍伐园子里的竹子,准备种菜。方天勤认为靠水塘这么近,不种点吃的东西实在是浪费了这片园子。竹子砍倒了,从以前的任家院子看出去,私塾的几间屋子那边便是宽宽的田野与光光的坡子,陶羊子突然生出一种空落感。

方天勤把竹子卖给了做竹器的,他吆喝着人搬竹子。竹子拖走了,竹梢在地上划着哗哗的声音。

方天勤过来,手里拿着几个钱毫,对陶羊子说:“才这几个钱。”他看着陶羊子扎在腰间的钱袋,又说:“看来你有了几块大洋呢。”

陶羊子佩服方天勤的眼光。钱包里是小舅给他的三块大洋,让他进了城后买些自己的生活用品。小舅说城里什么都要用钱,连吃菜也要买。三块大洋在当时能买多少东西,陶羊子并不清楚。

“你是说你要到城里去了?”方天勤说:“你会遇上任老爷吗?”

“也许会的。”

方天勤搬来了棋:“你就不想下棋了吗?”

“想。”

方天勤盯着陶羊子的钱包看着,眼眨巴了两下。陶羊子与他下棋久了,发现他在棋上动点子设计一个棋路的时候,总是会眨巴他的眼睛。

“你想不想把这副棋带走?”

“想。”陶羊子想也没想地说。

“那好,我们再来赌一回,一盘棋定胜负。你胜了,把棋带走。你输了,棋和你的三块大洋都归我。”

陶羊子当时想到,为什么天勤要说,棋与大洋都归他。棋本来就在他的手里,本来就是任守一留给他的。

“我胜了,棋真的能让我带走吗?”

“任老爷要棋的话,他难道会不带走吗?”

陶羊子想了一下,他当然愿意用三块大洋来赌这副棋的,只是觉得天勤下这个赌亏了。天勤怎么会愿意这样赌呢?陶羊子想到,也许天勤是认为自己根本不会输的,想着会稳赚他的三块大洋的。

“好。”两个人击了一下掌。

“你不会输了说棋不是你的、你不能作主吧?”陶羊子敲钉钻脚,再问了一句。他总是有点不敢相信。

“你胜了,把棋带走。你输了,棋与三块大洋都归我。”方天勤重复了一遍:“赖皮的是狗。永远是狗。”

两个孩子坐下来,陶羊子依然拿的是白棋。方天勤这次花了心思想了一下,才下了第一步棋,他的手有点抖。陶羊子还是第一次对胜败有了感觉,他心里想着为了这副棋,他一定要赢。他的手也有点抖。

这一盘棋一直下到天黑,两人都下得慢。

三块大洋,对方天勤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数字,他要做多少事,费多少力气才能得到这些钱!这可不是原来胜一盘得一个铜板。这使方天勤有点缩手缩脚,让他想把棋投进白势之中时,有着了顾忌。怕被白棋围歼的同时,把外势走厚了,全局就完了。方天勤只在黑白棋的边缘攻击,这样他就走得拘谨了,虽然还能吃到棋,但白空慢慢成型了。

几年中,陶羊子与方天勤下了无数盘的棋,陶羊子也不知输了多少次。在输棋之中,陶羊子有了对棋的理解,他明白棋不单纯是白空的建立,还须对抗黑棋的侵蚀。过去,陶羊子对方天勤投进白空来的黑棋,总是退缩地防御,这样白空就小了,慢慢地,他也会包围起投进来的黑棋,不让它逃回去,也不让它做两个眼活棋,这样投进来的黑棋就自行死亡了,同样算的是白空。落在白空里的黑棋残子,使白空显得更大。

这一盘棋,陶羊子毫不犹豫地拓宽着白空。到方天勤发现自己的棋不够,想着法子到处生事,在棋盘上东窜西突时,黑白界线已经分明,围着的白空中根本已经无法打入了,陶羊子把一个个白空都做得十分结实。

数下来,陶羊子胜了六个子,就是十二目棋。就算黑棋不贴目,陶羊子还胜了三个半子。过去他们都不大会下棋时,常有大输大赢,现在这个目数已经相差不小了。

其实方天勤早就知道自己输了。要是陶羊子看出自己输了,早就推枰认负了。方天勤却坚持走完最后一个官子,并还要数子,他希望能有一个从天上掉下来的翻盘机会,或者数棋的时候数出些问题来。

天色已暗。陶羊子看到方天勤的面色不像平时那么黑,有着了一点苍白。他数棋的时候,就想方天勤也许会因为舍不得这副棋,想出什么借口来赖。

“你把棋拿走吧。”方天勤说。

陶羊子根本没有想到他会这么说。几年中,他们见面就坐下来下棋,因对局而生出一种敌对感,形成一点内心的距离。但这一刻,陶羊子想到他要走了,无法再与方天勤下棋了,对这个棋伴,还是有着一种依恋。而方天勤真的能让他带走这副棋,也使他对方天勤有着了一种感激。

陶羊子把自己的钱包拿出来,掏出那三块大洋:“棋我带走了,钱给你。你买一副棋下……”

方天勤一把抓过了钱:“三块大洋都给我?”他从来没得到过这么多钱,不免大喜过望。陶羊子也是第一次有这么多钱,不过他并不需要。他还有一些零碎的毫与铜板,够他在城里买东西了。他觉得与这副棋相比,三块大洋连同过去所有输给天勤的那一个个铜板,都算不了什么。他像是凭一盘棋,盗取了珍贵无比的东西。他实在太喜欢这副棋了。既然他得到了这副棋,自然应该给方天勤补偿的。

方天勤拿了钱很快地走了。而陶羊子对着棋看了好一会,他抚摸着一颗颗棋,抚得棋在暗色中显得晶莹剔透,再一颗颗放进棋盒里去。

陶羊子站在石桥上,静静地朝桥下望着。桥下有小船划过,唱似地叫卖声,水边楼上人家用篮把钱吊下来,把要买的菜和水鲜吊上去。

船去了,水面涌动着映着光的水波。

陶羊子在房间里坐久了,毕竟还是孩子,他就走到街上来,在街上随便地走着,感受与小镇不同的城景。很多的街,很多的店,很多的人,很多的河。陶羊子不喜欢热闹,看过了也就看过了。城里也有江北来的人,陶羊子把所有躺在城市里的乞丐都当作江北流浪的人了。

陶羊子俯身在桥上看流水,想着这水穿行过一座一座造型各异的石桥、木桥、砖桥、廊桥……会从城里流出去,连着大河,这河水又流到乡镇,与小镇的塘水连着。

有一个穿着长衫的中年人慢慢走近来,似乎随意地站到正在看着水桥的陶羊子身边。他是个瘦高个子,脸瘦长,眉毛浓浓,往下弯着,两眉之间挤得紧紧,显着一条深纹,如悬针。陶羊子抬起头来朝他看的时候,他一笑,笑意中含着些许温和。

陶羊子一时想到了任守一。

“你在这里看什么?”弯眉毛问。

“看水。”

“看水?哦,苏城就是水城,水港小桥多,人家尽枕河啊。看水,水好看啊,水无情人有情,有情看水水也有情啊。”

弯眉毛拍拍栏杆。陶羊子听着他的话,又想到了程老夫子,不免生出一点亲近的感觉来,到苏城来还没有人与自己说这么多的话。

“你是个读书人。”弯眉毛说。

陶羊子不知道是该点头还是摇头,他在私塾里念了几年的书,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个读书人。

“你应该是有钱人,可是看你的这身打扮,又不像是有钱人家的公子。”

“我没钱的。”陶羊子说。“我在这里跟着小舅过……”陶羊子多说了两句,他也实在想与他说说话。

“哦,”他点点头,眼光跳闪了一下:“那么你的背包里是什么?鼓鼓的,是书?”

就是上街,陶羊子也不愿与他的棋分开,他把棋盒放在一个布袋里,出出进进都背在身上。

“不是。”陶羊子说:“是棋。围棋。”

“棋?”那人像是念了一下才明白是什么:“是棋,围棋。你还说你不是有钱人家的?能懂围棋,玩围棋的,都是有钱人家的。棋靠的是时间功夫,一般人家缺的就是这个。棋还要有灵性,棋盘是方的,棋子是圆的,方圆合天地。棋又分黑白,相合相动,呈太极之像。围棋实在是奥妙啊。”

“你会棋。”陶羊子有点兴奋。到苏城来后,他还没有与人下过棋,只能一个人摆着他以前与天勤下的棋。特别是最后一盘棋,他能一着不漏一着不乱地复盘出来,想着棋势的变化。然而一个人摆棋,摆久了总会觉得无聊。

“围棋复杂,复杂。琴棋书画,都具雅趣。琴还有俗人拉一拉的,棋却非雅人所不为。真正的雅人所为啊。”

陶羊子听他满嘴文句,自然是有学问的人。不过他不会下棋,多少让人有点失望。

“我只会象棋,也只是会走而己。你是个聪明孩子,我看得出来……你想找人下棋,我倒是知道有一处下棋的地方。”

“在哪儿?”

“……在,”那人说着看着陶羊子,像是打量陶羊子是否真的会下棋。

他下决心说出来:“我知道有这么个人家,当然是有钱的官家。他会下棋,下得好……我实在不知道你棋下得怎么样,你还只是个孩子。万一,在他眼里你根本是个不会下棋的孩子,我这丑就丢大了。”

“我很会下的。”陶羊子鼓着劲说。他微微低下头来,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下得好不好。他与天勤下,也只是偶尔胜一下。可是他很想与人下一盘,什么有钱人家的当官的,在他心里还没有什么概念。

“那么,你告诉我,你知道围棋是怎么来的?是谁造的?”

陶羊子望着瘦高个子弯眉毛的陌生人,觉得他懂得很多。陶羊子只会下棋,还从来没听说过围棋是从哪里来的。

弯眉毛笑了一下:“我不会围棋,是因为视围棋神圣啊。你身背围棋,看来是喜欢围棋。喜欢也是一种境界。喜欢但不明白,多让人遗憾……让我来告诉你,围棋是尧帝造的,知道尧吗?”

陶羊子点点头,三皇五帝,他还是知道的。

“尧帝的儿子丹朱脑子不灵光,尧帝造了围棋来教他,丹朱学了围棋,就变愚蠢为聪明了。”弯眉毛拍拍陶羊子的头说:“儿子啊,懂了吗?”

陶羊子不明白他怎么会叫他儿子。陶羊子从来没见过父亲,这个人倒真有点父亲的感觉,他又懂得那么多,说得那么清楚。

陶羊子也就跟着他,到那个有钱的当官的会下棋的人家去。走过几座桥,穿过许多巷子。陶羊子才知道苏城竟然有这么多巷子。一路上,弯眉毛抚着他的肩。说着苏城的历史,说苏城曾有过的“人稠过扬府,坊闹半长安”,说苏城“象天法地”建筑的八大城门……弯眉毛与他说得亲热,还唱了一段有关苏城的吴歌给他听。陶羊子觉得弯眉毛懂得真多,很是佩服。

顺着长长的曲巷走到一条沿河的街上,在一座照壁前,弯眉毛停下来。对面有两扇黑漆大门,门前立着一对抱鼓石。弯眉毛想了一想,似乎在犹豫是不是要进去。他再看一看陶羊子,随后告诉他,这是一个当大官的人家,这里规矩很大,千万不要乱说话,不管合意不合意的都别说,他只是来下棋的嘛。弯眉毛嘱咐了几句,这才进门去。

弯眉毛想了一想,似乎在犹豫是不是要进去。他再看一看陶羊子,随后告诉他,这是一个当大官的人家,这里规矩很大,千万不要乱说话,不管合意不合意的都别说,他只是来下棋的嘛。弯眉毛嘱咐了几句,这才进门去。

陶羊子站在门外,就要与陌生人对弈了,他心里想着了几种布局。过了很大一会,弯眉毛与一个穿马褂的人出门来。那个人站在门口高高的门槛前望着陶羊子。弯眉毛此时长脸拉得更长了,满是悲哀的神情。陶羊子想,一定是这个当官的不屑与他下棋。

弯眉毛大步走到陶羊子面前,不容陶羊子转身,一把抱住陶羊子,嘴里大声叫着:“儿子……”

他抱紧了瘦瘦的陶羊子,他的胯骨硌着陶羊子的肋骨,硌得陶羊子骨头生疼。陶羊子不知所措地感受着这个陌生人父亲般的情感。

他在陶羊子耳边轻轻说了一句:“就看你的造化了,好自为之吧。”说完,他似乎不忍回首,大步往巷子那头走了,也不回头看一下。陶羊子转身去看他,只见他一路摇着头。

再转过身来,见门口的那个穿马褂的人,很有气派地望着他。陶羊子端正了一下心态,他不想显怯,一步一步向此人走去。此人只顾看着陶羊子,见他走近了,说一声:“跟着来。”回头朝门里走去。

门厅后是一进院落,院落宽敞,有轿厅,旁边有厢房。一路铺着砖,干干净净,两边摆着盆景、花卉,错落有致。

穿过院落,走进厅堂,中间靠屏板的案几上放着花瓶香炉。前面是一张红檀木桌,两边放着太师椅,桌沿椅背上雕着细致的卍形图案。厅堂两侧有两根雕花立柱,立柱下面各有一张高脚茶几,茶几边各有两张太师椅。太师椅子上都搁着苏绣垫子。

陶羊子一径走到中间的桌子前,想早早地铺开带来的棋盘。

本来走在他前面的那人,在柱子边站停了,一声喝:“站着。”

陶羊子被这一声喝惊了一惊,回转身看,那人正盯着他。

“一点规矩没有。往哪里走?”

陶羊子想自己是不懂当官人家的规矩,便像对程老夫子一般,低头静静地站着。

又带进了一个院落。里面院落小了一点,却精致。后面的厅堂更显雅致,用雕刻极为细腻的楠木屏门,将厅堂分隔成前后鸳鸯厅。厅堂内挂着画幅中堂,两边是对联。博古架上摆放着各式古玩。陶羊子感觉到整个厅堂的装饰陈设,富贵之气逼人。他还从来没到过这样的地方。

这时,从屋后转出一个穿着中装长衫的人来,他有点胖乎乎的,倒像是做生意的,脸上笑吟吟的。

“老三,人家初来,你这么大嗓门不怕吓了人家。”

那人立刻低首立正,说着:“是,老爷。只是怕他小孩子不懂事。”

“时间长呢,慢慢来。”胖乎乎的官老爷走近陶羊子。陶羊子这才意识到他才是这家的主人,当官的老爷。陶羊子因刚才的气势认错了人,其实穿马褂的只是这里的管家。

老爷在中间左边的太师椅坐下了,也没叫陶羊子坐,只是问着陶羊子话:多大了,读过什么样的书。

陶羊子都应答了,心里想着赶快铺开棋盘来下棋。

“好了,你带他去里面见见几位夫人吧。”

管家应了一声。陶羊子却没动步子,心里想,还见什么夫人?当官的人家规矩真多,下棋还要见什么夫人?他这时有点腿累了,只想下完棋,走路。管家拉他的时候,他犹豫着挣脱了。

管家只当他是一个不懂事的乡下孩子。那个胖乎乎的官老爷,笑吟吟地对陶羊子说:“你要说什么?”

陶羊子愣了愣。管家赶忙说:“老爷面前,你有什么说的?”

陶羊子还是说出口来:“不要见人了,我们还是下棋吧。”

管家喝了一声:“什么棋不棋,老爷面前说什么我们!”

老爷的脸也沉下来了:“你说什么?”

“不是来下棋的么?”陶羊子有些慌张了,他把背在身上的棋袋拿下来,举了举。

“什么下棋?你……你不是……你爸爸把你卖给老爷当书僮的!”管家喝道,脸色变了。

“什么爸爸?他是带我来下棋的。”这时陶羊子镇静下来,倒没了害怕。

“我听到他在门口还叫你儿子的……”管家突然停了口,看着老爷。他毕竟经验丰富,隐隐地觉着了哪儿不对。他低声对老爷说:“他们是‘放白鸽子’的……”

老爷眯着眼,只顾盯着陶羊子。陶羊子想到自己刚才一定是遇上了人贩子,江南叫“老拐子”的,没等再问,就一五一十地,把刚才和弯眉毛交往的情况说了一遍。

管家说:“你们敢到祁府来‘放白鸽子’!你知道老爷是什么人吗?”管家拿出一纸文书,抖动着。

陶羊子听小舅说过放白鸽子的意思,知道管家是说他与弯眉毛串通一气骗钱。

陶羊子识得文书上的字,那是一张卖身契,弯眉毛把他卖了三十块大洋。他还小,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事。一个看起来和善的、有学问的、还有点父亲情感的人,竟对他做了这么丑恶狠心的事。陶羊子一时不知再说什么,许多的事是说不清的,特别是出自他一张孩子的嘴。

陶羊子把棋袋解下来,捧着棋说:“真的,我是来下棋的。他就说找人和我下棋……”他的声音里已带着哭腔。

“老爷与你这个小孩子下棋?”

祁老爷依然盯着陶羊子看着。刚才弯眉毛进来卖孩子的时候,管家生过疑问,只是祁老爷听弯眉毛说,孩子能进祁府做个奴才,也比跟着他饿死好。弯眉毛又说到祁老爷的面相是贵人相,贵不可言,孩子在祁老爷身边肯定有出息。祁老爷听得开心,并不在乎花三十块大洋收个书僮。现下祁老爷心里十分气愤,整个苏城都在他祁督军掌管下,整个江南都在他的势力范围内,没想竟有人会骗到他的头上来。

就在管家再去拉陶羊子的时候,祁督军看到了陶羊子手里捧的棋盒。虽然那只是一对木盒,但外表乌黑发亮,看得出来木质不差,似乎还有点眼熟。祁督军便朝管家摆了摆手,他让陶羊子走到面前来,打开棋盒。

祁督军捏着一颗黑棋,朝亮处看了一看,随后点头说:“好棋子。你是从哪儿弄来的?”他的口气里自然地有着一种威严,不当陶羊子骗子,而当他是小偷了。

“棋是……我是……是我赢来的。”陶羊子一时说不清,他的脸涨红了。

祁督军挥挥手:“把棋留下,让他走吧。”

一时间,陶羊子如释重负,心里想立刻转身就走,离开这个威严的老爷,逃回到他的屋子里去。他也清楚,他用三块大洋作赌注赢来的棋,解脱了三十元大洋的卖身契,他是太合算了。虽然他没做过生意,但在棋盘上他已培养出算棋的经验。他想挪步,但又看一眼放在桌上的棋盒,这是任守一留下来的棋,这副棋跟随了那么多日子,他与这棋有着了一种超乎人与物的感觉,不由地用哀求的口气对祁督军说:“老爷,你又不会下棋,还是把这副棋还给我吧!”

管家实在忍不住了,他还没见过这样的孩子,如此没眼色,有多少达官贵人低声下气地献上宝贝,还怕老爷不要呢。

“你还以为老爷在乎你这一副棋!老爷只是慈悲心肠……还不快走!”

这时祁督军却不怒反笑了。他并不在意一副棋,多少想测试一下这孩子,是不是真的喜欢棋。因为他不信这么一个看上去土里土气的孩子会下棋。可听到孩子说自己不会下棋,不免被这个孩子激恼了。

“好吧,我也和你赌一赌:你胜了,棋与契约你都拿走;你输了,你也别走了,棋与契约都归我。”

陶羊子这才想到,他要是输了,他就被卖给这个老爷了。刚才他错过了一个逃脱的好机会。但他还是放不下他的棋,再说,有棋下,也就顾不了许多。陶羊子点点头,坐在了祁老爷的对面,并伸手拿过了白棋盒,打开盒盖,随后朝祁老爷看着。一旦与对手对着,陶羊子便显着了一副棋人的风度:那意思是你可以开走下子了。

祁督军认真看了一眼陶羊子,他被孩子的气质打动,不免收起了轻视的意念。也没说话,就在上首星位下了一子。陶羊子很沉着地捏着一颗棋子轻拍到盘上去,那是下首的星位。看这一动作,祁督军知道他是遇着一个真会下棋的孩子了。

两人便一步一步走下去。

下了十几手,布局初步成形,陶羊子心里松开来,完全没有压力了。这个祁老爷虽然还是会下棋的,只是他和小镇上的下棋人差不多的棋路,喜欢粘子,却又少了天勤那种强横凶蛮的杀法。一盘棋下来,陶羊子几乎是兵不血刃地就占了很大的白空。

祁督军看看不行,就投子了。把手里拿的黑子投回到棋盒里。

他望着陶羊子,脸上满是笑容地问到这副棋的来历。

陶羊子说是任先生留下的棋。他不愿称他名讳,他是一直把任守一当师尊的。祁督军问清了任先生的容貌,点头说:“是他呀。是他呀,难怪。”

陶羊子说到某一天任先生突然就离开了小镇。

“这个任倔头,是个桃花源里人物啊。”

“老爷你认识他?”陶羊子问。

“何止认识。他是躲着我……”祁督军说:“我又何尝会强求于他。”

陶羊子不会想到,这个有钱有势的祁老爷会有什么事要求到任守一。他的心里有许多弄不明白的事。陶羊子注意到祁老爷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眼中闪烁着怒光。陶羊子有点害怕地呆呆地望着他,发现这个老爷怒起来,还是很可怕的,旁边的管家都不敢正眼看他。

祁督军站起身来往后面走了。陶羊子呆坐了坐,收拾了棋,由管家把他从后门送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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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腐败是一种以权谋私的行为。所谓权,是指公共权力;所谓私,是与公相对立的个人私利。以权谋私,就是利用、窃用、滥用公共权力而满足一己之私。据文献记载,早在文明诞生前夜的传说时代,我国腐败现象就已产生。当历史进入阶级社会后,腐败遂成为附着于统治阶级身上的痼疾。这些腐败现象在每个王朝的前期、中期和后期都不同程度地存在。虽然其形式林林总总、五花八门,或为金钱,或为权位,但归结其根本,仍然不过是为了满足贪婪者的私欲。中国历史上每个王朝灭亡的具体原因很复杂,但是,究其根源无不与这些腐败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腐败导致灭亡,严重的腐败导致速亡,这是一条亘古不变的基本规律。
  • 我是历代大反派

    我是历代大反派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时间长河偶尔溅起的水花可否掀起浪潮,遗忘的背后究竟是背叛还是原谅,让我们跟随果子一起走近科学。
  • 少主又在作死

    少主又在作死

    他骑着高头大马去孙家迎亲的时候,孙家把家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孙小姐。有人大喊:“上仙大人!你家夫人跑了!”他好不容易把她抓回来,抱上了花轿,可到了家门口打开轿子,发现轿子里空无一人。有人大喊:“上仙大人!你家夫人又跑了!”他费尽千辛万苦,再次抓回她,这次总算顺利拜堂了。然而,他推开新房准备入洞房的时候,新房里空无一人。有人大喊:“上仙大人!你家夫人还是跑了!”上仙大人道:“不管她跑到哪里,本仙都会把她抓回来!”某女道:“上仙大人,你不累吗?”上仙大人道:“乐此不疲!”
  • 青少年受益一生的感恩故事

    青少年受益一生的感恩故事

    感恩是一种处世哲学,是生活中的大智慧。人生在世,不可能一帆风顺,困难、失败、无奈都需要我们勇敢地面对、旷达地处理。当你遇到挫折时,是一味地埋怨生活,从此变得消沉、萎靡不振?还是对生活满怀感恩,重新振作起来?
  • 穿越异世之沈默

    穿越异世之沈默

    耽美文,帅哥沈默和老妈野外游玩途中带着空间一起穿越到了地球不存在的异世,和老妈艰难求生,杀猛兽,遇真爱建造自己的家园,带领本土的人民一步步改善生活。
  • 妈妈不生气 孩子很争气

    妈妈不生气 孩子很争气

    在多年的教子实践中,作者深切地感受到,很多家长教育方式和方法不正确,以分数为导向,只把孩子当做学习机器,过多干预孩子的积极性和兴趣,结果却适得其反。通过借鉴书中高考状元们的学习方法,优秀父母的教子方式,这样培养出来的孩子最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