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依旧是个晴朗的天气,众弟子来到林间依次列坐,方牧丢开平日里那些跟在身后的酒肉朋友,在叶宁身旁坐下。
“今天讲剑道,是曾岱曾长老授课的日子,这位曾长老正值壮年,剑道修为不俗,授课态度也是极为认真,在上阳台可是威名赫赫的人物,就连赵真人也得让他三分。”
方牧将身子倾斜向叶宁,细细讲述了一遍自己这几天的见闻。
就在此时,曾岱长老已来到场间。没有一句多余的话语,曾岱长老见无人缺席,轻咳了一声,便开始讲课。
“道者独与天地相往来。圣人先贤体察万物,呼应天地,因而感悟有成,称之为道。因此修道首要便是呼应天地。”
“呼应天地万物,就是在天地与自身之间连起一条线,线的一端在自己,另一端则在草木花石,在山泉湖泊,在天地万物之中。”
“如此,便是与天地相往来,寓道于其中。至此修道之人便可以身为器容纳天地之间的真气,还能与万物群相呼应,使天地万物皆为我所用。”
曾岱长老手持书卷,侃侃而谈,讲到兴奋处,言谈之间满是一番意气风发的骄傲神色,跟方才严肃古板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他虽身处上阳台,但实际挂名却是在玄武殿中。以他的修为本来在殿中完全可以担任元老级的人物,之所以来到上阳台负责教学,乃是因为他当初在本殿首尊面前极力自荐,言道自己所学颇丰,与其在殿中负责杂事,还不如在这上阳台广授道法,为离山培养人才。
曾岱长老正沉浸在自己激昂的情绪之中,忽然人群中响起了一道不和谐的声音:“先生言采纳天地真气入体,使万物皆为我所用。却不知万物可为我所用,却不为我所有,感应天地不应是要拥有之,而是要共生之。不是吗?”
原本沉浸课中的曾岱被这声近乎质问的请教所打断,面色不悦。并非是他不喜欢学生请教自己,只是面前这个学生言语中的意思实在荒唐,因此使得他心中渐渐生出一股怒意。
方牧摸了摸耳朵,对于场间怪异的气氛显得有些兴奋,曾长老为人严厉古板,讲课也是无聊至极,自己虽然努力保持清醒,但还是忍不住犯困,反倒是身旁这个人异常清醒,一副专心致志的样子。
他侧了侧身子靠近叶宁,解释道:“这个发言的学生名叫沈昭,乃是京都子弟,家中长辈在朝廷也有官职,所以在外门弟子之中颇受欢迎。”
叶宁点了点头,心想小小外门之中竟也有世家子弟,离山果然非同凡响。
沈昭迎着曾岱长老冷冷的目光,平静肃立不动,余光却不由自主飘向那道清雅的身影。
曾岱收起书卷,负手而立,冷冷的道:“我不知道你这番理论从何处得来,但我要告诉你,你所言纯粹是无稽之谈。”
“修道之所以感应天地,正是要感念天地恩德,正所谓天人相应,使万物皆可为我一剑。你言道要与天地万物共生之,殊不知天地浩大,想要与之共生何其可笑,能说出这番话,足见你是个狂妄自大的无知匹夫。”
说到最后,曾长老已是一番怒气冲冲的模样,若不是碍于身份,只怕下一刻就要把手里的书卷摔到面前这个学生的脸上。
沈昭原本只想借此在众人面前显露一番,没想到曾长老竟然如此动怒,对自己直接就是一顿训斥,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先生说天人相应却不能共生,但我等修行之人所求者不就是与天地永存,于万物同在,证道长生吗?”
曾岱听到这话,微微一怔,细细看向站起来的少年,认出这名弟子名叫简怀哲。
之所以他能记得,其一是这少年在外门同辈弟子中资质不浅,虽不如徐简颜这种惊才艳艳的天才,但也值得对其青眼相加。其二则比较隐晦,与简怀哲的身份有关——他与离山五律之一的一位真人同出一族。
简怀哲单手负后,在一语反驳曾岱之后并不急着说话,只是神色自若的望着对方。
他出自范阳郡简姓世家,在天南诸郡之中也算有些声名。但自从入离山之后,身边总有一些人对自己的身世冷言冷语,而这一切只是因为自己有一个身在离山的老祖宗。
虽然从入门以来自己从未见过自家老祖宗的面,但在外人眼里自己之所以得入离山,很大程度还是得益于老祖宗对家族的照拂,与他自身则没有多大相干。
这些流言就像附骨的蚁蛆般缓慢地啃食着他的身体,让他整个人都很不舒服,久而久之,在他的心里对自家那位老祖宗似乎隐隐也生出一丝恨意。
他不想活在别人的流言蜚语中,他需要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而今天正好有这样一个机会,于是果断站立起来。
沈昭今天本想在众人面前一展才华,不料却当众出了好大一番丑,正在无助之时,眼见这位同窗为自己仗义执言,自然如遇恩人一般,就连望着他的眼神也充满了感激与钦佩。
曾岱之所以在玄武殿与外门中德高望重,一部分原因就是由于他为人正直,秉正无私。今日虽然认出简怀哲的家世身份,却毫无凛畏之色。
“修道的确是为证道长生,但真正证道之人,莫不心怀对天地万物的敬畏。心中没了敬畏,就会像断线的风筝一样失去与天地的联系。那时节,死之将至矣。”
曾岱长老本来怒气冲冲,但说到最后几句,却仿佛心有所思般叹了一口气,摆了摆手,示意今天的课就到这里。
……
……
曾长老抱着书卷走入林中离开了,席地而坐的众学生在长老离开后顿时炸开了锅,有好几位同窗围到沈昭的面前七嘴八舌的争论着,多数是在指责曾长老的观点,也算借此安慰于他。
沈昭面对众同窗的安慰只是敷衍了几句回去,眼神跳过众人向一旁望去,却并未找到自己想看到的身影,不禁有些失望。
他走出人群,来到方才对自己施以援手的那位同窗面前,深深行了一礼。
“在下沈昭,多谢师兄方才替我解围。”
简怀哲急忙拦住沈昭行礼的架势,客气了几句,表示区区小事而已。
在旁人眼里,只见他面带微笑,对于沈昭言语间的感激之情均拒而不受,一派翩翩公子之风。但愈是如此,在沈昭的心里这位同窗的身形就愈发高大。而原本就因为他敢于在曾长老面前仗义执言从而心生钦佩的其他人,对这位同窗的为人就更是赞赏有加。
方牧遥遥看着两人谦和的模样,微笑说道:“这人拉拢人心还真是有一套啊。”
叶宁认真说道:“我觉得他不是这样的人。”
“这种手段我见得多了,你又没见过,当然看不出来这其中的玄机。不过只要不是心怀邪念,这手段用用也无妨。”
“那你用过吗?”叶宁追问道。
方牧撇了撇嘴,不满道:“小爷我当然没用过,不然身边不会只是些酒肉朋友。”
“你知道他们不是真心和你交朋友,那你还和他们来往?”
“人嘛,总是需要几个朋友来作为孤独时的安慰。这时候,酒肉朋友也可以算是朋友。”
方牧双臂环抱而立,依旧一副鹤立鸡群的样子,神色间却有些黯然。
这时候,人群中白衣一闪,一道身影飞向两人,却又在前方数步紧急停下。
方牧见到来人,原本阴郁的样子一扫而空,拉着叶宁介绍道:“这个姑娘叫兰京京,也是我的好朋友。他叫叶宁。”
叶宁看向对方,只见这个姑娘灿灿一笑,眉眼弯弯,露出双颊浅浅的酒窝。
“你别看她笑的挺傻,人还挺不赖。”方牧故意取笑道,结果兰京京狠狠的瞪了一眼,他尴尬的吐了吐舌头。
双方互相见了礼,方牧打趣说道:“这位叶公子说过,想和他交朋友,就得先和他喝杯茶,再一起谈谈人生理想。”
兰京京虽非出身名门望族,但也是居于殷实之家,历来交友都没有这多规矩,不禁有些好奇,于是冲着叶宁问道:“他说的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为什么这样?为什么非要喝茶?喝点酒不行吗?一定要谈谈人生理想吗?”
叶宁听着面前这个样貌可爱的姑娘一股脑抛出这么多的问题,一时不知从何谈起,只能尴尬的挠了挠头,后悔当初为什么要说出那番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