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提着热乎的脑袋走出杨展军营的,尚未凝固的血液打湿了厚厚的包袱,在血水渗透之前,我凭着杨展好友的身份远离了军营。为了小珠,我不得不这样做。
飞马回到西充,我向豪格复命,献上了杨展的头颅。
豪格与有虞主饶有兴致地检视了我的“礼物”,豪格说:“我让你劝降,为何杀了他?”
我说:“我了解杨展,他是个顽固的家伙,不可能投降。”
豪格道:“哦?可是我看这颗头有些可疑,你怎么证明他就是杨展?”
我掏出一块黄铜,丢给豪格,说:“这是他的兵符。”
“还有,他的嘴里残留了一块回锅肉。”
豪格问:“一块肉也能证明身份?”
“在杨展军中,只有他自己能够吃回锅肉,这便是身份的象征。”
有虞主对豪格说:“王爷,我与杨展有一面之缘。”
我抬头看有虞主,忽然想起,他在僰国曾经监视过我和杨展的行动,他肯定见过杨展。
豪格问:“那他到底是不是杨展?”
有虞主道:“是长这个样子。”
豪格又叫来一名巴图鲁,用满洲话问了什么,在巴图鲁回答之后,肃亲王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我说:“小珠呢?还给我!”
有虞主道:“小珠很好,待会儿你就可以见到她了。”
“宿莽呢?你有没有为难他?”
有虞主道:“宿莽是我最信任的兄弟,可是他竟然令我失望……”
我没有听完有虞主的话,也没有向豪格告辞,转身而去,我要找小珠,还要见宿莽。杨展的头就给他们吧,这是老杨欠我的,老杨自己也这么说。
小珠没有受苦,毕竟她是有虞主的义女。小珠说前几日她问过有虞主,会不会真的杀她,有虞主说不会。我傻了眼,这不是被耍了吗?既然有虞主根本不会杀小珠,那我傻头傻脑去杀杨展干嘛?
小珠道:“义父说他不会杀我,但如果你不按照他们说的做,他就会让我零零碎碎受苦。”
“卑鄙无耻!”
“义父的性子我了解,骨子里很犟,他认定的事情一定做的出来。”
“你没事就好。”
“少爷,你真的杀了小叔子?”
“嗯。”
小珠呆呆地望着我,不知说什么好,面对这种以命换命的事情,谁能说出个对错来?
我拉上小珠的手要带她走,但门口的巴图鲁却把我们拦住了。我问什么意思,巴图鲁们叽叽咕咕说了半天,我什么也听不懂。正僵持不下,月儿走了过来,也说了两句满语,巴图鲁这才放了我们。
我对月儿说:“你也学了满语?刚才说的什么?”
月儿道:“我对他们说王爷让我带你们两个过去。”
“哦,原来是王爷!”
月儿在前领路,把我们带进了她自己的帐篷。
小珠有些不好意思,说:“小姐,我一直不敢见你……”
月儿道:“小珠,你的选择是对的,我也佩服你的勇气,今后好好过日子。”
月儿又对我说:“冷大哥,你们在这里等到天黑,趁着夜色逃出去吧。”
我问:“王爷呢?”
“要见你就自己去见吧!”
我说不见,但我要见宿莽。
月儿道:“宿莽被有虞主刺瞎了眼睛,锁在了马厩里。”
“什么!宿莽瞎了?”
月儿道:“你别急,芝鹤在照顾他。”
“我要见宿莽!”
“还是等天黑吧!黑夜才是你冷无影的世界!”
黑夜中,我见到了马厩里的宿莽。他的双眼已经发黑,墨色的血块凝结在一起,彷佛夜幕下的毒蘑菇。我说宿莽这可能是你的宿命,也是我的宿命。
宿莽说你不该听有虞主的话,你应该悄悄回来带走小珠,凭你的本事应该能够做到。我说你最了解有虞主,我不敢冒这个险。
宿莽凄然笑道:“对啊!天下没有人比我更了解盟主了!当初,我这条命是他给的,所以我决定用一辈子去为他付出!”
宿莽又说你既然走了就不该回来,现在你回来了,你们两个可能都走不了。
我说:“宿莽,你为他做了那么多事,到头来却遭受这等酷刑,不值得。”
“你都说了,这是我的宿命。”
“宿莽,我不会谢你,因为我没办法谢你。”
“这才是兄弟,下回记得请我吃爆炒肥肠就是了,你知道我爱吃。”
“好,我陪你吃,即便我吃得想吐,也陪你吃。”
宿莽趴在稻草上,黑袍子沾满了草屑、泥污和马粪,他似乎在回味爆炒肥肠的味道,不禁露出凄凉而惬意的微笑。与宿莽同处一室的战马蜷缩在角落里,似乎在回味草料的味道,也有意无意透露出凄凉的笑意。
宿莽道:“小爱,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情。”
“你说,我听着。”
“我本来打算将这件事带进我的坟墓,但是现在我想说出来,毕竟我已经报答过那个人了。”
我将他扶起来,让他靠着拴马的木桩坐着。现在,这根光秃秃的木桩没有拴一匹马,却拴住了靡莫的大巫者宿莽。
宿莽喘了几口气,问:“白鹤在放哨吗?”
我说是,不仅白鹤,月儿和小珠都在附近守着。
宿莽道:“你知道阿月是怎么死的吗?”
我说:“张献忠的人害死的,怎么了?”
“你亲眼所见?”
宿莽的话让我回想起曾经也有人这样问过我,我说过我没有亲眼所见,但经过我的判断,怎么都该是张献忠的人下的毒手。
宿莽无奈地笑道:“无影者的能力终究是有限的,你可以预见未来的重大事件,却难以回溯过往的事情。我听族里的老人说过,数百年前的无影者不但可以准确预测将来,还能真实还原过去。我想了很久,无影者神通的减退或许是天道使然,僰族的兴衰与无影者的能力有很大关系。至于斩影者在斩影之后休眠期的缩减既与天道大势有关,又与斩影者的个人修为有关。这是我的看法……”
我问:“宿莽,你到底想说什么?”
宿莽道:“我的意思是你不要太难过,很多事已经过去了,无法挽回……”
“不要兜圈子,说吧!”
“阿月是有虞主杀的。”
“我可能听错了,请你再说一遍。”
“阿月是有虞主媿兴杀的。”
“你开玩笑?”
“一个瞎子会有心思开玩笑吗?”
“我不信,你如此护着有虞主,怎么现在又咬他一口?”
“小爱,我又不是狗,咬什么咬?我说了我已经报答过那个人了,没必要再对你隐瞒什么,而且我为他保守了太多秘密,看样子他不想让我活太久,所以,作为兄弟,有些话我必须告诉你,否则,有虞主会更加肆无忌惮。”
我坐倒在干草上,眼睛发花,舌头发麻,半天回不过神,等听到树上的夜猫子叫,我才收回心神问宿莽:“到底怎么回事?”
宿莽说:“杀阿月是有虞主的主意,他并没有告诉任何人,但是他没有想到我看到了这一切。当我要出手阻止时,一切都来不及了。他走之后,我看过阿月的伤,已经无法医治。后来你从休眠中醒来,有虞主编造了谎言,说阿月是被张献忠的部下所杀,还为你提供了许多证据。”
“为什么?他为什么杀阿月?”
“因为你离开了他。”
“因为我离开他?离开有虞盟?”
“不错。”
“那他杀阿月干什么?难道就为了报复我?”
“最开始我也不明白,但现在我想通了,这个道理同样造就了月儿和白鹤的境遇。”
“什么道理?”
“有虞主认为只要除去你在有虞盟之外的至亲至爱,你便会厌倦江湖,总有一天会回到他的身边。”
我惊诧不已,道:“他为了拉我回来,杀了阿月,伤害了月儿、白鹤还有你?”
“不包括我。”
“不可思议!”
“阿月、月儿都会让你流连于盟外的江湖世界,他本以为杀了阿月、控制月儿后,你就会收心,没想到还是没有效果,于是他把小珠送给了你。”
我一把抓住宿莽瘦削的肩头,道:“小珠是媿兴送我的?那小珠她……”
宿莽笑了笑,干瘪的脸显现出皱纹,他说:“不管小珠是不是媿兴有意给你的,我知道小珠是真心喜欢你,而且有虞主也没有料到小珠不怎么听话。”
我扯了扯宿莽身上的铁链,然后拔出斩影刀。
宿莽道:“你做什么?”
“救你走!”
“你不怪我?”
“怪你有什么用?阿月又活不过来了。”
我挥刀斩了几下,铁链虽然不粗,但想要斩断还是费劲,我说:“照你这么说,我必须带你走,不然那个变态会毁了你。”
金属撞击的声音不好听,特别是在夜晚,这尖锐而“刚劲”的声音能让草丛里能歌善舞的蟋蟀酸败了牙齿。我的唾液从牙缝里澎湃涌出,手心出的汗水让我有点捉握不住斩影刀的金刚杵刀柄。
宿莽说:“不必了,声音太大,吵得人都醒了,你快走吧,我没打算离开的。这辈子就这样了,靡莫族也不少我这一个,我既然说出了有虞主的秘密,原本就应该抵上我的命。”
我说你宿莽是傻子,明知道媿兴不对,还要这样包庇纵容他。宿莽说我不懂,媿兴毕竟是有恩于他,天大的恩情。
我指责宿莽是个矛盾的人,只会伤害自己。他说他的矛盾来自于我与媿兴的矛盾,他像个左支右绌的小媳妇儿,想在婆婆和丈夫两边都讨好,但结果两边都不讨好。
马厩外听到金属响声的三个人都进来帮忙,随之而来的是更多“帮忙”的人。
巡夜的士兵擎着火把跑了过来,想看看马厩里的草料是不是掺了铁砂子,为何这马大半夜吃出了刺耳的金属声?
士兵们的火把照亮了马厩,他们发现宿莽正在用一块石头砸铁链,于是不出意料地收缴了那块石头,并赏赐了宿莽三拳五脚。我们早就躲进了马厩背后的阴影里,不是我们怕了几个小兵,而是无法对抗豪格的战争机器,小兵小将不过是几个榫头,但他们背后却是神佛难挡的铁骑洪流。
等士兵们散了,宿莽说你们走吧,都走,离开豪格,离开媿兴,虽然不一定能走掉。
宿莽道:“媿兴或许早就布下了罗网,只要你们一动,他就会知道!”
我说宿莽你真的很矛盾,活得真累,今天我非要带你走,不走还不行,纵然他媿兴是祝融在世,也别想拦住我!
我掉转了斩影刀,用金刚杵的刀把重重锤击铁链,没想到那铁链应声而断。我心中一惊,没想到无影大师的金刚杵竟然是件厉害的法器。
我让白鹤背上宿莽,白鹤站着不动,只拿眼睛瞧月儿。月儿说:“你不背我背。”白鹤这小子才背上宿莽。
我对月儿说道:“张献忠已死,大西军溃败,此地久留无益,一起走吧!”
月儿点点头,索性就此离去。我不清楚月儿刚才有没有听到宿莽说的话,如果听到了,她会怎么想?
我拉上小珠在前开道,我准确判断出最安全的阴影,避开了火光和月光的照拂,踩着巴图鲁此起彼伏的鼾声节奏点,穿过整座军营。眼见得逃离在望,前方最后一顶帐篷旁边却燃起了三个小红点,忽明忽暗。
我们停了下来,准备绕过红点离开。哪知那最前头的一个红点如流星般射了过来,在黑夜里拖出长长的红色“尾巴”。
“有虞主!”白鹤忍不住喊出来。
有虞主媿兴身着黑袍,几乎完全隐没在黑影中,只有他手中的叶子烟发出红色的微光。透过微光,我看到了媿兴的脸,那个火云纹胎记随着烟头的明暗而明暗。他长长吐出一口烟,说道:“等了很久了,开戏吧?”
我说:“等谁?开什么戏?”
媿兴说:“当然是等你玩叶子戏,还有两位在那边等着呢!”
“大晚上不睡觉,到营地边上玩叶子戏?”我冷笑道,“还真是三人成戏啊!”
媿兴笑道:“不是三人成虎吗?你看我们三个等你的人像不像老虎?”
有虞主盯着我身后的人,说小爱你不地道,等了那么久才来,叶子烟都抽了好几支了,有些上头。我感觉自己真像是赶赴牌局的“夜猫子”,问还有什么人,媿兴说你架子大,让王爷好等!
另外两个红点慢悠悠飘了过来,原来是豪格和刘进忠。我笑说王爷真是好兴致,大半夜亲自到这僻静无人处玩叶子戏,确实别具一格、风雅过人。豪格说风雅谈不上,只是觉得这里凉快。他说:“冷先生来打牌还带家眷,是不是想刺探牌情?看样子是没想让我们活上一局啊!”
刘进忠不说话,只是冷笑,笑里藏着刀,豪格也跟着冷笑起来。我忽然觉得这个爱新觉罗家族的人越来越像一个狡黠的汉人,已经逐渐脱离了游牧民族的淳朴,落入了农耕文明市侩文化的油滑圈套中。刘进忠不是个好人,祸害了张献忠,现在又来祸害来自东北林海雪原的“乡下人”,害人不浅。
我说:“劳动王爷大驾,三位在这里等我,恐怕不是为了打牌吧?如果真是的话,那就下次吧!”
我转头对同伴道:“咱们走!”
豪格忽然举起了捏着叶子烟的手,四周就亮了起来,不是有虞主的“灵火术”,而是巴图鲁们的火把。火把如山,刀剑似林,紧紧包围了我们。营地里的黑暗都被火把的光亮驱走,无影者无处遁形。
人们的影子长长的,唯独我和月儿没有影子,在阴影的世界里,我和月儿最为孤独。小珠拉紧了我的手,好像在提醒我,她就是我的“影”。.
有虞主丢掉了手里的烟,说:“宿莽,你立了功,王爷会赏你的。”
宿莽无奈苦笑:“盟主,我知道你不会轻易放过我们,但我还是没料到你的算计这么深!”
豪格让巴图鲁搬来一把交椅,坐了下来,像是看戏一样翘起二郎腿。他向巴图鲁招招手,就有人送来了解暑的西瓜和葡萄。刘进忠站在豪格身边,主动用他的铁扇为王爷扇风。
豪格道:“媿兴,这事交给你料理,这段时间我算是看出来了,没有忠心的能人非常危险。”他吐出一块葡萄皮,紧接着往嘴里塞进小片凉瓜。
聪明的人都知道王爷的话不仅说的是我冷无影,还在提醒媿兴等一众“能人”,忠心乃是为人臣者的第一要义,此刻需要有虞主表现出他绝对的忠心。
小珠突然跪了下来,差点拉扯我跟着跪下,我有些惊慌,这一惊非同小可,要知道我是僰族大巫者、斩影者,怎么能轻易下跪?而且还向一个杀人凶手下跪?我将小珠往上提,但她铁了心要屈膝求人。
小珠道:“干爹!求您放过我们!你们已经得到了杨展的头,如愿以偿,还想怎么样?”
我最讨厌求人,当然也讨厌我的女人求人,求不可得的乞求更是令人难堪。不过,不管多么聪明的女人好像都会做些愚蠢的事情,比如向她的干爹求情。
有虞主说:“王爷没想要为难各位,大家都是王爷的臣属,为王爷办事,为大清效力,从一而终的道理大家都明白,半途而废必然为江湖中人所不齿。所以,小爱,留下来,我们等着你开局玩叶子戏呢!”
我沉声道:“有虞主,一直以来我都把你当作长辈,很长时间你都是我所敬重的人……德高望重的人不说假话,现在我有件事情要问你。”
媿兴道:“小爱,你想问什么?”
“阿月到底是怎么死的?”我紧紧盯着有虞主的眼睛。
他的眼睛毫无波澜,脸上也无半点情绪波动的痕迹。
“那么多年了,还在提这件事,你现在有了小珠,要好好珍惜眼前人才是!”
“请回答我!”
有虞主道:“阿月是张献忠的部下所杀,肃亲王已经为阿月报了仇,你应该心存感激。”
我说:“为了你自己,为了你的有虞盟,你真的可以不择手段?你还敢说阿月不是你杀的!”
豪格显然来了精神,他仿佛听到了天下最精彩的故事,不由得挺直腰板、伸长脖子。
有虞主发出沙哑的笑声,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小爱,你都知道什么?你什么也不知道!阿月那个女人会毁了你,毁了僰族,要不是我,你们僰族早就断了根!”
“你承认了?承认是你杀了阿月?”
“不错!她是我杀的!还不是为了你!”
我说不上有多愤怒,因为早几年就已经歇斯底里般愤怒过了,现在更多的是冷酷。有虞主承认杀了阿月,但打着“为了我”的旗号,这是赤裸的“道德绑架”,他想告诉我根本上是我冷无影害死了阿月,而不是他媿兴。我发觉长辈总喜欢凌驾于晚辈的意志之上,做些自以为是的事情,然后说都是为了你,你非但不能怪他分毫,还要感激他。
人一旦形成了自己的认识就很难改变,多费唇舌没有意思,我拔出了斩影刀,打算直接了结一切。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像我父亲、师父的人会杀害我的爱人,更没有料到我们会刀兵相向。无影者的能力真是他娘的狗屁,为什么就料想不到这些事情?
小珠哭着拉我的手,我知道她的心思,但我不得不这样做。我甩开小珠,让月儿看好她。然后我化作一团黑影,拖刀斩向媿兴。
豪格拍手叫好,他看惯了大军厮杀、巴图鲁摔跤,却很少见到江湖决斗,这种“影”与“影”的纠缠神秘而刺激,很符合他猎奇的心态。
媿兴的“灵火术”难以对付,就是孙猴子遇上了也要烧掉屁股上的毛,更不用说我等凡夫俗子。在我出刀的那一刻,他脸上的火云纹红得像一块烧透的铁。火球在我面前炸响,迸射出夺目的火花,扑鼻而来的硫磺、硝石气味令人作呕。豪格的叫好声满含欣喜,他将这场战斗当作了战争年代难得一见的烟火盛会。
我的斩影刀法十分娴熟,虽未臻于化境,但也能在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然而,我面对的不是万军战阵,而是鬼方大巫者媿兴。媿兴若是要杀一个人,那这个人肯定活不了。数十回合后,我感到了吃力,斩影刀的刃口已然发红,刀柄烫得有点把持不住。要想为阿月报仇,就只有打败媿兴,而要想离开这里却不能硬拼。此时此刻,我不是一个人,身不得自在,心魂尚有牵挂,所以我不能今日拼却了性命。我要活,活下来的关键不在媿兴,而在豪格。只要拿下那个正在吃瓜看戏的满洲肃亲王,今日众人就有了活头。
这么多年的经验告诉我,活下去才是王道,他日再战才有更多的取胜机会。我正自盘算,月儿和白鹤也上前帮忙,小珠扶着宿莽焦急万分,不知如何是好。趁着媿兴精神分散,我虚斩一刀,倏忽腾空而起,直冲云霄,待得落下时,斩影刀已在豪格头上三尺。豪格明明看到了我的刀,却没有一点慌乱,千钧一发之际还吃了口瓜。
斩影刀急速下斩,忽然不知哪里射来一枚羽箭,正好击中我的刀。那箭力极大,猛地将斩影刀弹开。我收刀落地,转眼间月儿和白鹤也同时倒在了地上。众军之中跑出个身材魁梧的巴图鲁,乃是护军统领鳌拜,他手持硬弓,刚才那箭就是他射的。
有虞主暂缓进攻,刘进忠又为豪格点燃一支新卷的叶子烟,我在想“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问题,干脆又降了,继续虚与委蛇,反正保命要紧。可是阿月是有虞主杀的,豪格要了杨展的命,宿莽的眼睛又被刺瞎了,被逼到这个地步,似乎不该那么容易就服软的,人始终还是有尊严和面子。我四下里窥看逃离的路径,哪儿还有什么路径?除非上天入地,谁还能逃得出去?上将首级取不得,要走又走不脱,如何是好?
有虞主道:“小爱,不要打了,你不怜惜自己的性命,我可为你怜惜得很。”
我叹口气,将斩影刀狠狠插入土里,索性席地而坐,我说我要吃瓜,不能让王爷独享,“戏子”们演累了总该有赏赐吧?
豪格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
我说不错,识“食物”者为俊杰,有谁和吃的过不去呢?
王爷的瓜还没有送到我的手上,大地突然开始摇晃震动,我大笑不已,说王爷你的兵难道是喝醉了酒?怎么个个都是歪歪斜斜的!火把也拿不稳!
地动愈来愈烈,我隐隐听到了马儿的嘶鸣。清军外围顿时乱了。一股从黑暗世界猛然破出的力量将清军冲击得七零八落,骤至的“洪水猛兽”打乱了豪格和有虞主的计划。
“兄弟你在哪里?”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呼唤。
“冷无影你龟儿出来!”
我从地上爬起,拔出泥土里的刀,举向深沉的夜幕。
杨展来了,带着千军万马,一往无前。他不是鬼魂,也不是僵尸,他是实实在在的人。他出现的时候,所有人仿佛是如梦初醒。
有虞主和豪格很快恢复了镇定,有虞主笑道:“王爷,在下估计不错,杨展果然没有死!”
豪格点头,让士兵吹响了号角,早已埋伏在后的虎狼之师咆哮着冲入敌群。
小珠向我喊道:“少爷,我看到了小叔子!”
我说我知道。我根本没有杀杨展,献给豪格的头颅只不过是个羁押很久的死囚,这都是杨展的计策。统军千万的将领就是不一样,有想法有计谋,熟读兵法,还能灵活运用。杨展让我带着他的“头颅”交差,怕豪格不放心,还特意准备了兵符,甚至在“杨展”的嘴里塞上回锅肉。不过很可惜,千算万算,还是没有瞒过有虞主的眼睛,似乎只是争取了一点时间。豪格也在等这个时间,依目前的情况看来,肃亲王是想以我们为诱饵,钓上杨展这只狡猾的“鱼”。他们早就看破了老杨的计策,只是没有说破。只等老杨大军一到,便可一网打尽。
老杨说了会率领五千轻骑来接应我,因为他不相信满洲人及其走狗会轻易放过我,这一点他还是猜到了。老杨兑现了承诺,同时也落入了全套,这都怪我。
杨展远远发现了我,打马而来,他高声道:“兄弟可好?”
我说我还好,你怕是不好了。
杨展道:“我率领轻骑长途奔袭,人衔枚,马裹蹄,躲过了清狗的眼线,终于及时赶到!”
我说:“老杨,人家早就识破了你的花花肠子,你这趟买卖怕是要亏!”
杨展大声道:“人在弦上不得不发,管不了那么多了!”
我很想纠正一下老杨的口误,哪里是什么“人在弦上”,明明是“箭在弦上”,但转念一想,老杨很可能是在比喻,其心思细腻如此,当有所备。
“他娘的,豪格在哪里?”
杨展执槊环顾,寻找敌酋豪格。
我说你来的时候,肃亲王已经被人簇拥着走了。走的人不仅有肃亲王,还有有虞主、刘进忠,他们是等不到“叶子戏”开局了,直接上了“车马炮”,换成“楚河汉界”的棋盘,真刀真枪干起“象棋”来。
大军摧击之下,哪怕是天下第一的高手,也如同危卵,不费多时就会被潮水般的兵骑碾压成泥土。有虞主懂这个道理,他真的比我懂太多。那个曾经为我所敬重的长辈彻底走下神坛,迈向地狱深渊,天使的面容转变为魔鬼的皮相,或许是我一直未曾看清他的面目,一向自诩看人很准的我,不得不感到羞愧。女人似水,人心也似水,世界上还有比女人和人心更难捉摸的东西吗?
先前溃败的清军只不过是诱敌深入的“钓饵”,杨展的五千轻骑在一场畅快的厮杀后遭遇了以逸待劳的清军主力。正蓝旗和镶黄旗的悍勇像是闯进了别人家的“菜地”,挥舞着“镰刀”,肆意“砍瓜切菜”。
清军护军统领鳌拜在护送豪格到了安全地之后,回马参战,直奔杨展而来。
百忙之中,杨展令人为我们牵来了快马,混乱时刻,白鹤将宿莽抱上了马背,他与宿莽同乘,月儿自己夺马,跟随白鹤而去。我拉着小珠飞身上马,向杨展道了声“小心”,便追赶同伴去了。
刚走片刻,鳌拜的大刀与杨展的铁槊撞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