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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我把头转向一边,望着别处,脑子里突然切入老班赤条着双腿在戈壁滩上又喊又叫的情景,心里又重复体味了那种怪怪的滋味。

老班大概明白了什么,就迅速地从我身边走开,我回头看了一眼,他也正回头在看我。

第八天过去了,马尔却仍然踪影未见。他迟迟不来的原因是什么?是怕这冰天雪地漫长的路程,怕半道上遇见狼?难道他忘记了这里还有一个人在无时无刻地等待他吗?

如果马尔再不来的话,我会因缺粮断炊而饿死的。深夜里,我越想越愤怒。

后半夜,我几乎是辗转反侧,无法入睡,直到窗口闪出了亮光,望着这一线新起的亮光,我心里油然升出一线希望,我想,马尔今天肯定会来了。

这种念头使我精神一振,从床上下来,穿戴好衣服,摘下墙上的枪。上好了子弹,然后调了一碗盐水喝,水非常冰凉,使我的牙齿都咯咯打战。

当我打开门走出去,外面正下着大雪,漫天飞舞的雪花,好像十分吉祥,远近的天地一片白茫茫,戈壁中的一切色彩都被这一夜忽来的白雪覆盖了。

我对着清冷的空气深吸了一口气,我蓦然觉得头不晕了,眼前一片清爽,往日看远处时那种颠倒错位、混乱不堪的情景完全消失了,我对这种意外变化,感到一丝的欣喜。我竭力地遥望天边那条古道,尽管它已经被冰雪掩隐住,但是只要马尔的身影一旦出现,我就会清晰无比地辨认出来。

我背上枪,锁好门,朝古道的方向走去,在松软的雪中行走时,我才感到四肢无力,极不听使唤,膝盖像塞了一团棉花摇摇晃晃几乎倒下。一会儿功夫我就累得大汗淋淋了,我只好停下来大喘粗气,我望着远处,突然感到很伤心,没想到我会成这样……

我正在伤感中无力自拔时,我发现了离我不远的地方的雪地里蹲着一只银灰色的兔子,它正在探头探脑地看我,好像感到很惊奇。

当我朝它走近一步时,它便拔腿就跑,跑跑停停,还不时回头看我。

它也许觉得我不会伤害它,其实我在紧紧盯住它,它的一蹦一跳,都使我眼热心跳,这是自打死那只公兔之后,再一次看到的鲜活的生命。于是一种油然而起的激情如潮水一般冲击着我,我不由自主地对它举起了枪……就在这一瞬间,脑子里突然切入了那只煮熟的兔子的形象来,它赤裸的肉身在我视野中颤颤地冥动,使我眼前一片迷乱,我闭上眼睛,这种幻想就消失了。

那只兔子还蹲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我,这时我的食指已经伸进了枪机,其实在那一瞬间我并不是那么刻意地想非打死它不可,更大的念头是想试试枪法是否准。

这个时候,它大概发现情况不妙,哗啦一声伸长腿朝前窜,就在它跳蹿而起的片刻里,它还转首看了我一眼,结果枪响了,子弹立即准确无误地从兔子的后部穿过去,划破它的肚皮之后,落在附近的雪地里。

整个过程我看得一清二楚,它几乎是应声倒地的,倒地之后它的四肢在鲜红的雪地里挣扎,当我走近它时,它仍然不停地挣扎,但是它抬起头用猩红的兔眸看着我,这时就从它的肚子里流出一包东西来,是包小兔崽,从母兔的腹中脱落出来,粉红色的小兔一个连着一个地缀在肠衣上,它们大概感到了异常的空气对它们的刺激,便轻轻蠕动起来,它们被雪白的光亮映衬着,蠕动的小兔子闪出鲜艳的满含血腥的斑斑亮点。

我惊愕得几乎大声嚎叫起来--原来是一只怀孕的母兔啊!

我不敢再多看一眼那只被我打死的兔子,我把头扭向一边,浑身紧张地抽搐,皮肤在一寸一寸地变凉变麻,接着手臂一软,枪滑落在地,枪口扎进雪地里。我几乎无法支撑地跪在地上,双手紧紧拄着枪筒,似乎击中的不是兔子而是我,我感到了一种天摇地陷般的眩晕,这种强烈的眩晕使我排山倒海般地呕吐起来,首先吐出早晨喝下的一碗盐水,接着就吐出苦涩的体液来。

平静之后,我仍跪在那里无力起来,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和凄凉包围着我,好像我的生命一下子失去了重心,我在一种身心都无所依傍的迷茫中深感恐惧。

我呆望着雪地上留下的那串零乱轻浅的兔子脚印,我环望着四周,除了连接天涯的冰雪就再看不到别的东西。我背对那只惨死的兔子,大脑中不可遏止地切入它活着时的样子,它的跳跃,它的呼吸,它眨动的眼睛,它轻轻翻动的皮毛,都在呈现着生命的活力,这也是我活着的参照啊。可是我把它杀了!

后来我是怎么离开那里,又是怎么走回知青屋,怎么睡倒在床上,我一概回忆不起来了。

只是那天夜里我噩梦连连,在我的周围尽是大腹便便的母兔,它们有的掩面哭泣,哭声如悲伤的女人,此起彼伏,有的则朝我扑过来,一口咬住我的大拇趾,我尖叫着醒来,醒来才发现我的右脚的大拇趾夹在床头的破木板里了,疼得我两眼冒出大朵的金花。我就再也不敢入睡了,瞪大着眼睛到天明。从打死那只母兔到后来的一段时间里,我几乎忘记了饥饿,或者说丧失了饥饿的感觉,我只感到胃像一块石头那么坚硬。睁开眼睛时,眼前就飘浮着许多不明真相的闪光物体,像满天飞舞的雪花,我的整个感觉渐渐随着这种轻盈的飘飞变得虚无缥缈起来,一切的痛苦与烦恼似乎都在我体内消失,我仿佛变成了一团雾,在渺茫的空间里悄然移动,我的身心在空洞中渐渐碎落……

尽管这样,我心里仍然很清楚,迄今为止,我已经第九天没吃一点食物了。我知道我会因此而死去的,如果我这样闭上眼睛昏茫地睡下去,我就再也见不到第二个天明,看不到太阳的升起,再也看不到蓝天上自由飞翔的鹰了。我虽然憎恨这里的一切,但我必须要见到我所憎恨的一切,它们能证明我还活着。

就在我渐渐进入一种生命虚静状态的时刻,我听到了一个声音,这种声音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像一个神秘的物体在轻轻滚动,我挣扎着转过头去看一眼窗口,圆形窗洞射进来刺目的白光。我摸索着爬起来,穿好棉袄,然后把门打开。外面仍然在下着大雪,门口堆起足有两尺厚的积雪,一股清冽的寒风吹来,我打了一个激灵。如果在以往,下这么大的雪,我会欣喜若狂地呼叫的,因为下雪让人感到平安、舒适,吃得饱饱的坐在火炉旁,昏昏然打着盹,要多么美妙有多美妙。可是我现在除了无法支持的虚弱和身不由己的混乱之外,便是对一切的漠然。

我吸着冷气,竭力地望着远处,我寻找发出那种神秘的声音的地方,当我的目光与天边出现的一个小黑点相碰时,我的心猛然冲出血来,这种冲动使我差点倒下,我靠在门框上,竭力地望着远处,生怕那个小黑点消失。我想,那一定是马尔吧,他给我送粮来了!他知道在这片荒寂的雪原里,有一个人在等待他!

一股强烈的委屈从心里涌出,咔在我的喉咙里,使我痛苦难忍,一行泪水迅速地从脸上落下来。

当我擦干泪水,睁大眼睛望着远处时,刚才那个小黑点已经变大,很清楚地映进我的眼里,那原来是一只狼啊!

那只狼在离我有十几米的地方停下来,大概经过一冬的饥饿,皮毛干枯地塌陷着,样子十分浑噩。它站在远处看着我,然后又朝前走了几步,停下,四处望望,很犹豫地伸长脖子。我以为它要嗥叫,可是它只伸了伸脖子,然后就默默地望着我,我朝门里退去,我想去取墙上挂着的老枪。当我取下枪出现在门口时,那只狼已经离我更近了,我甚至可以看清楚名尖削的嘴脸和饥饿的眼睛。

和狼对视的片刻,我迅速地上好子弹,就在这时,我心里想,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过去我想打死一只狼,这种想法一直在我心中潜藏着,可是当面对一只突然降临的浪时,我却不知所措了。

我举起枪,在准心中寻找狼的头颅,我的双臂却无端地抖动起来,我知道我身体的力量已经很难举起这杆铁枪了。

我坚持地举着,枪筒开始在我手中不停地摇摆,可就在我竭力寻找那颗脑袋的时候,目光却意外地看到了远处的一团移动的黑影,这个黑影已经使我能辨别出人的形象来。来人了!是马尔来了吗?

我惊愕地张大嘴,呆望着越来越近的黑影,我不假思索地断定,来人一定是马尔。

马尔很远地就冲我大声叫唤--“哎,嘿嘿!”声音悠扬而动心,从雪原中传送过来。

也许那只狼听到了这种声音,回头看了一眼,然后便极不情愿地掉头朝另一个方向跑了。

望着狼一蹿一跳的影子,我心里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为什么我朝它举起枪,要杀掉它的时候,它却无动于衷?

马尔又继续叫唤起来。听着马尔的声音,不知为什么我的情绪一下子冷却下来,一股灰冷从我面颊上掠过,我突然觉得这一切对我来说已经毫无意义了,感到一种从心到身的强烈疲惫。这种复杂的情绪从心里生冷地生出来,在胸中阴沉沉地徘徊,渐渐酝酿成一种我从未体验过的仇恨,这股仇恨迅速地在胸腔中坚硬起来,像一颗推上膛的子弹,随时可以射向对方。这是一股邪恶的力量,它使我双臂颤抖不止,两眼尖锐地射出凶光,我坚定不移地朝向我走来的人举起枪,一只眼睛在枪的准心中找到了那颗堆满积雪的人头,此刻,我只有一个念头--打死他!我要打死他!

这种怒吼在我心中此起彼伏。

也许马尔预感到了情况不妙,他立刻拉开嗓门尖叫起来--“唉,知青,那杆老枪活泛着呐,当年二拐子就是被这枪打伤的,结果闹了个终身残废……你放下,放下!”

马尔犹豫不决地朝前走着,他在这样一种环境中,警惕性非常高。

我丝毫没有被马尔的大呼小叫动摇,我瞄准那颗越来越清楚的脑袋,那颗脑袋在冷风中冒着热气,像一锅蒸熟的热馒头,我的子弹将立即穿透它,使它变成一团稀泥……

马尔见状就不敢走了。他停住,冲我挥手,用发颤的声音喊道--“知青,我这里给你送粮食来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快把枪放下!”

马尔停顿了一会儿又说:“我耽搁了送粮时间是因为家里出事了,这些日子简直倒霉透了,先是我爹去世;接着又是我老婆怀孕,刚发现怀孕吧,紧接着就流产了,你说这事闹的!”

马尔的嗓音沙哑,几乎是带着哭腔说出这段话的。

我脑子里突然切入白蘑菇在戈壁滩上嚎啕大哭的情景……

我摁在枪栓上的指头滑落下来,我想,白蘑菇竟然怀孕了,这与老班有关系吗?她又怎么流产了呢?

我脑子里塞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心中的仇恨在迅速地崩溃。神经一放松,我像被抽了筋似的软坐在地上。

我歇斯底里地伸长了脖子,冲马尔吼道--你他妈的想饿死我吗?我好歹也是人吧!

我的怒吼,只是在自己胸中回荡,我已经没有任何力量将那些语言响亮地吼出来,即便是吼出来,马尔也最多听得似是而非。

马尔走近我,他用那双多皱的眼睛从积满冰碴儿的帽檐下,无比惊讶地望着我,他说:“你怎么都成这样了?”马尔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喷出的白气,像悬空而下的瀑布,飞流直下。

虽然我不敢断定自己成了什么样子,但我从马尔无比惊讶的神情中,猜摸出我目前的形象来--蓬头垢面,毛发坚硬地直立,脸色青灰无光,目光呆滞而充满杀气,可是马尔怎么明白一个十八岁的姑娘会成这副模样呢。

我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回屋里去。

过了一会儿,马尔提着粮食口袋,并把口袋沉重地扔在墙角里,没顾上抖掉身上的积雪,便赶紧从口袋里掏出几个鸡蛋来,放在桌子上,分成两堆,一边两个,一边三个,五个白花花的鸡蛋啊!

马尔几乎用讨好的口气对我说:“我老婆……她说耽误了这些天,就让我把这几个鸡蛋捎给你,煮熟的。”

我看了一眼桌上的鸡蛋,眼睛就更昏花了,立刻觉得满世界都噼里啪啦地滚动着白花花的鸡蛋。

马尔坐在炉子旁边,抽出了烟杆,正准备挑开炉盖点火,我已紧张的神经都快崩溃了,我想扑向那些鸡蛋,把它们一瞬间全塞进我的口中……我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马尔莫名其妙地看了我一眼,顺手摘下皮帽,一扬手扔在火墙上面,便低头抽烟去了,大概他抽了两口,就抬起头对我说:“柴禾和煤还够烧吗?”说着他就站起来,侧身开门,他大概要去看屋后堆放的柴禾和煤炭去。

待马尔一转身,我几乎是扑向那些鸡蛋的,其实我已经三年没吃鸡蛋了,早已忘却鸡蛋的滋味。我快速地剥开这几个鸡蛋,吞咽下去,仍然没有品尝出鸡蛋的味道来,喝了一碗用雪化的水之后,一股气从胃里蹿出,堵在我的喉咙里,使我几乎窒息过去。

等马尔回到屋里,我已恢复了正常。可是五个鸡蛋下肚之后,引起我更加强烈的饥饿感,我甚至更加疯狂地想吃东西,我的胃变成了一个张着巨口的野兽,什么东西吃下去都觉得虚无飘渺。

马尔看着桌上零乱不堪地一堆鸡蛋皮,略有些吃惊地看着我,说:“吃这么快,我老婆说让你一天吃一个,她流了产一天也才吃一个,现在鸡蛋可金贵着呐!我这转眼功夫,你就吃下五个鸡蛋!”

马尔一脸的痛心,无奈地坐下继续抽烟,屋里顿时烟雾缭绕,增添了无限的活气。马尔被炉火烤热了,身体里发出男人所特有的味道来,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很快被一股抓心的饥饿覆盖了。

马尔边抽烟边说:“我看煤和柴禾还足够你一个冬天用,往后千万别东跑西跑,一是冬天狼饿会四处觅食,被狼撕来吃了,连骨头渣也找不到;二是上面有指示……”

马尔突然把话打住,他大概觉得说了也毫无意义。

我看了一眼马尔那双若有所思的眼睛,心里“腾”地冒出一个念头--我他妈都快饿死了,都没想到从这里逃走,朝有人有食物的地方去,我为什么要死呆在这里,连要离开这里的念头都未曾产生过!一条狼都懂得饿了四处寻食来保全自己的性命!

我开始对自己愤恨起来,一股难以下咽的悲愤和怒火使我满脸通红,我深恶痛绝地怀恨着自己人性中的惰性。马尔抽足了烟,坐在炉子前发呆,我仔细看着马尔,他比以往憔悴了许多,他痛苦焦灼地皱着眉头,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马尔咳嗽几声,声音在屋里很震动。

我想,刚才一念之差,险些把马尔给毙了,如果当时真把他毙了,现在又该是一个什么样的结局呢?想到这些,我甚至害怕起来。

我想,一个在短时间内失去父亲,又失去孩子的男人,那样的损失,比起我这十天没吃东西这点损失,我又算得了什么呢。我知道作这种比较是毫无理由甚至愚蠢的,但我还是在搜肠刮肚地寻找一些安慰马尔的话来,可我搜索了半天也没找出一句合适的足可以安慰一个悲痛的男人的话来。我想来想去,想对他说点其它,可我突然发现自己说话十分的困难,觉得自己胸口里和喉咙里堆满了想说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我越着急越说不出来,反而使我浑身无端地燥热,整个脊梁由于说不出话而疼痛难忍,直到后来四肢都颤栗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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