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读邓刚小说两篇
《迷人的海》把许多小说读者“迷”住了。
它那新奇的表现手法、浓郁的生活气息、俏丽多姿的风貌和丰富的思想内含，唤起了人们很大的兴趣。它的出现在一时平静的文坛荡起层层涟漪。
此前，邓刚虽然已有短篇小说《八级工匠》和中篇小说《刘关张》等作品问世，《八级工匠》还荣获《鸭绿江》优秀短篇小说奖，但对众多的读者和文学创作界来讲，邓刚毕竟还是一个较为陌生的名字。这一次，邓刚把自己长期熟识的生活人物凝聚到中篇小说《迷人的海》及短篇小说《阵痛》里，并把它相继投向文坛，就像一个海碰子突然带着丰厚的海货冒出水面那样令人感到新奇和欣喜。从此，邓刚连同他的小说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迷人的海》也像大海那样广阔深沉，奇丽迷人。初读它时，也许会有吃力和单调的感觉，有某种不适应；但是，静下心来仔细地品读，很快你就会产生兴味，再过一会儿也许会像发现心爱的物件一般感到快慰。原来，在这表面苍茫单调的画面背后竟是一个充满活力、五彩缤纷的世界。这里没有离奇繁复的故事情节，没有缠绵的恋僧和无法解脱的哀怨，没有故作精深的思考状，也没有为卖弄学识而堆砌的各样辞藻。它只有两个人物以及很简略的情节和依仗人物而存在的种种情感。一切都像生活中那样真实自然，如大海那样明丽舒展。但是，我们可以从中得到思想的启迪和情绪的娱乐，增强对理想追求的信心和力量。
“为了寻找最珍贵的，世世代代海碰子终生寻找过但始终未找到的东西”，老小两代海碰子在火石湾海滩相遇了。共同的追求把他们无意间吸引到一起，可由于各自经历、年龄及对生活感受不同，又使他们暂时还存在着间隔。老海碰子因有丰富的实践经验致使保守，又因他的勇敢机智而自豪孤傲。他瞧不起“乳毛未干”的小海碰子，看到那稚嫩的躯体和那种自负的神态，他感到恼火，时时流露出“不屑一顾”的情状。看见小海碰子带来了鱼枪、脚蹼等新式工具，他认为那是“懒人懒招儿”；为了防鲨鱼，小海碰子左脚脖上绑一条红布，被他嘲笑为是“胆小鬼发明”并使甩的玩艺儿。而小海碰子总以为自己年轻气壮，又有一套新式工具，轻视老海碰子的实践经验，“藐视一切”，对老海碰子也少不了有轻蔑嘲笑之色。然而，大海是无情的，它不会厚此薄彼，谁都要经受它严峻的考验。终于，在不断的碰海实际中，老小两代海碰子开始认识到对方的长处和自身的不足，固有的偏执开始改变，各自互取其长。最后，“两个火堆并在一起燃烧了，老海碰子和小海碰子一齐扯着手，围着火堆，那火堆因燃料增多而呼呼地烧着，火苗子欢快地往上蹿，交织着，扭结着，飞舞着，显示出一股友好的情绪。”隔阂消除了。因为克服了自身的弱点，他们都变得朝气勃勃，增添了对理想追求的力量。“这力量是错鱼切不断，浪涛冲不垮的”。故事发生在狭小的角落，在两个海碰子之间展开。虽然作者着力淡化故事的社会内容，有意识地把环境人物同沸腾的社会现实拉开一段距离。然而，一滴水可以映出大海的光辉。这狭小的一角，这简单的人物关系变化，却使我们感受到现实生活跳动的脉搏，听到时代进程的声息。生活，在社会的各个角落进步着、变革着，用它那不可抗拒的发展规律影响并改变着人们的思想行为。邓刚笔下人物这种不惧艰难危险、世代追求的精神，这种勇于进取吸收的行动，这种坚毅顽强的性格，正是我们这个新的历史时期中民族振兴、国家兴盛情状的侧影。邓刚把现实主义的描写与浪漫主义的夸张和丰富的象征性结合到一起，通过对生活一点的描绘，较好地处理了现实同理想、局部同全局、现象同本质、具体同抽象等相互关系，使自己的小说意蕴丰富，题旨深远，放出了异彩。
《迷人的海》所包容的思想也许还不是新颖独到的，但是因为作者使用了新鲜的表现手法，却使这些思想变得深刻动人、易于接受。作者尽可能回避直露的宣传，抹去强烈的思想政治色彩，只是对具体的生活人物从各种角度进行传神般的描绘，结果反而强化了它的思想性，让人感受到生活进程的急迫与相互合作的重要。在文学作品中，直露是同说教或简单地图释概念联结在一起的。至于读者从作品的真实生活人物身上自然地领会到某种思想观点，这是文学作品本应有的功能所致，它和直露是不可能等同的。如果说《迷人的海》竟使有些同志感到有直露之弊的话，我以为问题不在于作者的表现，而在于作品的题旨不是十分新鲜独到，已习为人们认识之故。
在《迷人的海》里，环境、人物、思想、情节等都在相互紧密地联系中形成了一个整体，很难分出主次。作者极少从某个单一的方面对环境或人物着力刻画，它始终追求一种整体性，使构成作品的每一个部分相互交映，形成综合效果。平常小说中的对话、叙述情节在这里减少到了最低的程度，唯有具象化的描写占据着主导地位。作者时常分别从人的感觉、视角、听觉和触角方面做细致的描写，化静为动，化抽象为具体，自然贴切，多姿多采。火石湾本来是一个静静的海湾，但当我们读到海碰子从海水中爬上来、点燃大火、摆出各种姿势烘烤并不断地发出“啊”“啊”声响的对候，似乎小小的火石湾也在大火下燃烧，在烘烤下动起来，充满了生机。感情是抽象的，但看到老海碰子怕小海碰子上岸后点不着火，就私下搭起一堆柴禾，看见老海碰子不顾自己的安危抢救小海碰子出风浪的情景，人物之间那种真诚友善的感情就显得非常具体。情节是人物性格的历史，但是在情节极少的情况下能否做到人物性格分明呢？我以为邓刚笔下的人物性格是鲜明突出的。作者通过对老海碰子烤火、扎猛、捉海参、斗狼牙鳝、救小海碰子等行动的描写，像刀刻似的把他那坚毅勇敢、无私机智的性格形象表现得十分强烈。在这里，人物的形象性格不是同一连串的故事相连，而是活动在一幅幅清晰可视的画面中，倒映在读者的眼前和脑际。在描写中，作者没有平分笔墨，也没有完全按照生活中原有的情形来写，而是把想象同微雕细刻和浓墨重彩结合起来，当粗的地方一笔带过，甚至略去，当细的地方却用笔入微。例如写老海碰子的外形就多粗犷，而写内心活动多细腻；岸上的活动尽量简略，水下的活动非常细致；写火石湾几笔勾出一个可视的环境地貌，描绘海底世界的奇丽就不惜广施浓墨。作者还注意对节奏的掌握，写人物潜水捉参犹如游龙戏凤，绘人物与狼牙鳝及风浪的搏斗又如沙场斗兵紧锣密鼓。总之，整个小说动中有静，虚实结合，快慢适当，创造出了一种浓郁的氛围及和谐的画面；文笔简练，色彩明丽，读来引人入胜。
《迷人的海》受海明威《老人与海》的影响是显然的，但把二者简单地等同类比却不一定适当，说《迷人的海》是对《老人与海》的机械模仿也是不对的。文学作品的个性是从它所反映的生活内容和思想内容以及表现手法中体现出来的，评判任何一部作品都不应单从外部现象下结论，而应当深入地分析比较。在《老人与海》里，海明威尽管也赞颂了老渔夫桑提亚哥那种非凡的毅力和坚韧的决心，但最后，作者却流露出一种消极悲观的情绪，得出了人在与自然界的搏斗中难免归于失败的偏颇观点。《迷人的海》的作者在对人与自然界关系的认识上远比海明威站得高，认识更接近于真理，因之，作品的挤调自然要昂扬有力得多。如果说在表现手法上二者还有某些相似之处的话，那么在思想内容及描绘的人物生活方面，它们就有很大的不同了。
假若《迷人的海》在反映生活时用的是曲笔的话，那么在短篇小说《阵痛》中，邓刚就把描写的笔触直接对准了现实生活。《阵痛》着重描写工厂实行包工制给青年工人郭大柱造成的冲击和苦恼，敏锐而又形象地传达了改革工作在工业战线进程的信息，在同类作品中高出一筹。
《阵痛》的特点不仅在于反映了工厂改革的现实状况，还在于它准确地把握并描绘了改革对人们思想行动的影响和促进。郭大柱本是个聪明能干的小伙子，但进厂没几天，就被领导从班组抽到车间“以工代干”搞政工宣传。多年来，虽然他政治思想好，是先进生产者，定了个五级铆工，红遍全厂，实际上却对铆工技术一窍不通。拿上图纸，有时竟分不出倒正；给人当下手，人家也嫌他碍事绊脚。包工制一推行，“出多少力，换多少钱”。结果，郭大柱无情地被铆工班的弟兄们“开掉”了。过去他是被领导重用赞赏的角色，现在事实上被划到那些一贯调皮捣蛋、五马六混的人的队伍中，甚至连懒婆娘李月英都不如。突然的打击在郭大柱的心中掀起了波涛。开始，他对铆工班的伙计们不无怨气，但很快他就清醒过来，开始意识到，正是多年来那些一连串的政治运动和虚假浮夸的政治工作害了他，影响自己扎扎实实地掌握技术，为祖国的建设出力。他决心从头开始，学习真本领，消除这生活进程给自己带来的“阵痛”。小说的成功处在于透过郭大柱的“阵痛”发现了改革工作中的新矛盾、新问题，并有说服力地阐明了造成矛盾的根源以及消除矛盾的方法。
郭大柱从一个全厂的“宝贝”变成一个“多余”的人，这是社会生活在他身上发生作用的结果。对此，他自己是不能负完全责任的。作者既充分写出了郭大柱产生的强烈“阵痛”，又着力揭示了他对产生“阵痛”根源的寻求，后来终于选择了一条正确的生活道路。因之，他不是一个被嘲笑的人物。他虽然身处劣势，但思想境界依然是纯洁高尚的。从某个方面讲，“阵痛”是对郭大柱的一次促进，“阵痛”使他真正认识到已往的失误和追求新途径的迫切。在这一点上，他比同样类型的人物刘钢炮要清醒、可取得多。因为作者对人物思想性格把握得比较准确，所以尽管较多地写了他的失意和惆怅，但却不使人感到消沉、迷茫。
在新的改革现实面前，郭大柱感到了强烈的“阵痛”。其实，这种“阵痛”不仅仅是郭大柱一个人才有的，它同样表现在其他人乃至我们整个的社会生活中。新旧交替，除旧布新，一切都要改革，要进行多方的探索和试验。矛盾是必然的，也是自然的。邓刚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既看到并充分肯定了工厂实行包工制的积极作用，同时又大胆地描绘了因实行包工制出现的许多新矛盾。包工以后，出现的大批剩余人员怎么办？像多年来全厂有名的“红管家”老阮头这样的老工人如何安排？今后的政治工作要不要做，怎么做？这都是要急迫解决的问题。小说没有回避这些问题，而是准确地把它反映出来，使作品显得更真实和全面了。
《阵痛》所使用的是传统的现实主义手法，也许它还存在着粗疏之处，但它的现实主义力量仍然是很强的。郭大柱这样的形象在我们这个多政治运动的社会环境中是很有代表性的。这个形象既可给类似的人们以深刻的启示，又可让其他的人对这些人物有一个全面准确的认识和理解。这样的形象在以往反映工厂生活的作品中还很少见，也比某些虽然写到但作者却没有完全认识清楚的作品表现得更为适当。因之，这是邓刚对小说创作的一个贡献。
《迷人的海》和《阵痛》反映了邓刚两个主要的生活领域，也表现了他在表现不同生活人物时具有的聪明才智。邓刚生活基础的扎实和表现手法的灵活自如，使我们对邓刚小说创作的前途抱有很大的希望。我想，人们这种殷切的心情不久将会有所报答吧！
（挪年8月10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