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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三十九节 荆州城公子三求计 博望坡军师初用兵

文有余波在后者,前有玄德三顾草庐一段奇文,后便有刘琦三求诸葛一段小文是也;文有作波在前者,将有孔明为玄德用兵一段奇文,却先有孔明为刘琦画策一段小文是也。谋人国不可轻,故三顾始出;谋人家亦不可轻,故三请后言。谋国事不可不密,故屏人促坐;谋家事尤不可不密,故登楼去梯。刘琦方惧祸,孔明又惧其漏言之祸;孔明未授计,玄德先授以求计之计。玄德、孔明其真天下有心人也。

君之适子,所以奉宗庙社稷之粢盛,朝夕视君膳者也。故适子不可以出外,不出外则得立,出外则不得立。然刘琦之求计于孔明者,非求立也,求生而已。不求立而求生,则宜在外,不直在内。若知其不得立而犹勉强以求立,势不至如潘崇之教商臣不止,是岂仁人之所忍为哉!

或疑申生在内而死,扶苏在外而亦死,似孔明之教刘琦者,犹非万全之策也。予曰:不然。刘表之与始皇,则有间矣。始皇残暴人也,残暴素着,故李斯得假其威以杀扶苏于外;刘表柔懦人也,柔懦素着,则蔡瑁不得矫其旨以杀刘琦于外。势有相反,故事有不同,不可以一类论耳。

前徐庶在玄德面前夸奖孔明,是正笔、紧笔;今在曹操面前夸奖孔明,是旁笔、闲笔。然无旁笔、闲笔,则不见正笔、紧笔之妙。不但孔明一边愈加渲染,又使徐庶一边亦不冷落,真叙事妙品。

孔明初出茅庐,第一次用计便是火攻。夫兵犹火也,用兵如用火,用火亦如用兵。兵不足而以火济之,是以火济火也。乃玄德之言曰:“我得孔明,如鱼得水。”翼德亦曰:“何不使水去?”然则以孔明而用火,是犹以水济火矣。以火济火,而火之威烈;以水济火,而火之用神。

博望一烧,有无数衬染:写云浓月淡,是反衬;写秋飙夜风、林木芦苇,是正衬;写徐庶夸奖,是顺衬;写夏侯轻侮,关张不信,是逆衬。且其间又曲折多端:当赵云诱敌,则有韩浩谏追为一折;玄德诱敌,则有于禁、李典中涂疑沮为再折;人马走发,拦当不住,则又有夏侯猛省,传令勿追为三折。令读者至此,几疑计之不成,烧之不果;而功且终就,而敌且终破。方叹文章之妙,有非猜测之所能及者。若只一味直写,则竟依<纲目>例大书“诸葛亮大破曹兵于博望”,一句可了,又何劳作演义者撰此一篇哉!

刘表因见黄祖被杀,故欲玄德助我以防孙权;孔明欲留孙权为援,故劝玄德舍权而当曹操:此为后文伏线也。甘宁借江夏为避仇之地,而刘琦复借江夏为避患之地;乃孔明为刘琦谋今日安身之所,而早为玄德谋兵败借援之所:此亦为后文伏线也。不但此也,晋之代魏,尚隔数十回,而司马氏之家世,早详叙于曹操未攻博望之先。正如五月<姤>卦,方当五阳强盛之时,而一阴已伏于下。若必前人去然后有后人,前事毕然后有后事,不独古今无此不相贯之事,亦岂有此不相贯之文乎?

却说孙权督众攻打夏口,黄祖兵败将亡,情知守把不住,遂弃江夏,望荆州而走。甘宁料得黄祖必走荆州,乃于东门外伏兵等候。【黄祖之不用甘宁,犹梁惠王之不用卫鞅也。】祖带数十骑突出东门,正走之间,一声喊起,甘宁拦住。祖于马上谓宁曰:“我向日不曾轻待汝,今何相逼耶?”宁叱曰:“吾昔在江夏,多立功绩,汝乃以劫江贼待我,今日尚有何说?”【前日劫水路,今日劫陆路。宁不自以为贼,而黄祖待之以贼。今日乃真为黄祖之贼矣。】黄祖自知难免,拨马而走。甘宁冲开士卒,直赶将来。只听得后面喊声起处,又有数骑赶来。宁视之,乃程普也。宁恐普来争功,慌忙拈弓搭箭,背射黄祖,祖中箭翻身落马。宁枭其首级,回马与程普合兵一处,回见孙权,献黄祖首级。【黄祖之死,不用程普杀之,必用甘宁杀之,可为不能用人之戒。】权命以木匣盛贮,待回江东祭献于亡父灵前。【应第七回中事,又与前回徐氏祭夫相映像。前孙策能以活黄祖换死孙坚,今孙权又能以死黄祖祭死孙,坚有子如此,孙坚不死矣。】重赏三军,升甘宁为都尉。商议欲分兵守江夏。张昭曰:“孤城不可守,不如且回江东。刘表知我破黄祖,必来报仇;我以逸待劳,必败刘表。表败而后乘势攻之,荆、襄可得也。”【意不在江夏,而在荆、襄,是舍小而图大。向来子布画策,唯此差强人意。】权从其言,遂弃江夏,班师回江东。

苏飞在槛车内,密使人告甘宁求救。宁曰:“飞即不言,吾岂忘之?”【今之忘恩者,幸其人之不言,甚且恶其人之言之矣。】大军既至吴会,权命将苏飞袅首,与黄祖首级一同祭献。甘宁乃入见权,顿首哭告曰:“某向日若不得苏飞,则骨填沟壑矣,安能效命将军麾下哉?今飞罪当诛,某念其昔日之恩,情愿纳还官爵,以赎飞罪。”【甘宁非吕蒙无由见孙权,然非苏飞则无由见吕蒙也。追本穷源,知恩报德,是有血性男子,不是无义气丈夫。】权曰:“彼既有恩于君,吾为君赦之。但彼若逃去奈何?”宁曰:“飞得免诛戮,感恩无地,岂肯走乎!若飞去,宁愿将首级献于阶下。”【既顺以官爵赎之,又愿以首级保之,如此报德,方不负施德之人。】权乃赦苏飞,止将黄祖首级祭献。祭毕设宴,大会文武庆功。正饮酒间,忽见座上一人大哭而起,拔剑在手,直取甘宁。宁忙举坐椅以迎之。权惊视其人,乃凌统也,因甘宁在江夏时,射死他父亲凌操,今日相见,故欲报仇。【方写孙权报仇,便接写甘宁报恩;方写甘宁报恩,又接写凌统报仇。义士之义,孝子之孝,各各出色。】权连忙劝住,谓统曰:“兴霸射死卿父,彼时各为其主,不容不尽力。今既为一家人,岂可复理旧仇?万事皆看吾面。”【孙权自欲报仇,却不许凌统报仇,似乎不情;为甘宁而赦苏飞,独不为凌统而杀甘宁,似乎偏向。然为报仇起见,人有恩于为我报仇之人则赦之,人而欲杀为我报仇之人则解之,情也,非偏也。】凌统叩头大哭曰:“不共戴天之仇,岂容不报!”权与众官再三劝之,凌统只是怒目而视甘宁。权即日命甘宁领兵五千、战船一百只,往夏口镇守,以避凌统。宁拜谢,领兵自往夏口去了。【此处写甘宁往夏口,正为后文刘琦请守夏口伏线。】权又加封凌统为承烈都尉。统只得含恨而止。【凌统不曾杀得甘宁,固是大仇未报;孙权但杀黄祖,不曾杀刘表,亦止报得一半,不若徐氏之报仇为快也。然则不独凌统含恨,孙权亦尚含恨。】东吴自此广造战船,分兵守把江岸;又命孙静引一枝军守吴会,孙权自领大军屯柴桑,周瑜日于鄱阳湖教练水军,以备攻战。【读者至此,必谓将来孙权与刘表攻战矣。孰知却为与曹操攻战之地乎?】

话分两头。却说玄德差人打探江东消息,【遥接前文。】回报东吴已攻杀黄祖,现今屯兵柴桑。玄德便请孔明计议。正话间,忽刘表差人来请玄德赴荆州议事。【不写玄德要去,却说刘表来请。妙甚。】孔明曰:“此必因江东破了黄祖,故请主公商议报仇之事也。某当与主公同往,相机而行,自有良策。”【读者至此,必谓孔明将为刘表画报仇之策矣。孰知后文却偏不与东吴交战。】玄德从之,留云长守新野,令张飞引五百人马跟随往荆州来。玄德在马上谓孔明曰:“今见景升,当若何对答?”孔明曰:“当先谢襄阳之事。他若令主公去征讨江东,切不可应允,但说容归新野整顿军马。”【此孔明不欲结怨孙权,正为后文投托东吴地步。】玄德依言,来到荆州馆驿安下,留张飞屯兵城外,玄德与孔明入城见刘表。礼毕,玄德请罪于阶下。表曰:“吾已悉知贤弟被害之事。当时即欲斩蔡瑁之首以献贤弟,因众人告危,故姑恕之。贤弟幸勿见罪。”玄德曰:“非干蔡将军之事,想皆下人所为耳。”【一语将前事轻轻抹过。】表曰:“今江夏失守,黄祖遇害,故请贤弟共议报复之策。”玄德曰:“黄祖性暴,不能用人,故至此祸。【隐然指着甘宁。然黄祖不能用甘宁,刘表不能杀蔡瑁,正复同病。玄德之意,殆借黄祖以讽刘表乎!】今若兴兵南征,倘曹操北来,又当奈何?”表曰:“吾今年老多病,不能理事,贤弟可来助我。我死之后,弟便为荆州之主也。”【前有陶谦让徐州,此有刘表让荆州,遥遥相对。】玄德曰:“兄何出此言!量备安敢当此重任。”孔明以目视玄德。玄德曰:“容徐思良策。”遂辞出。回至馆驿,孔明曰:“景升欲以荆州付主公,奈何却之?”玄德曰:“景升待我,恩礼交至,安忍乘其危而夺之?”孔明叹曰:“真仁慈之主也!”【此时玄德若取了荆州,省却后来无数手脚矣。使非玄仁慈,安得文字曲折。】

正商论间,忽报公子刘琦来见。玄德接入。琦泣拜曰:“继母不能兼容,性命只在旦夕,望叔父怜而救之。”【前于徐庶未来之先,已早为此处伏下一笔。】玄德曰:“此贤侄家事耳,奈何问我?”孔明微笑。玄德求计于孔明,孔明曰:“此家事,亮不敢与闻。”少时,玄德送琦出,附耳低言曰:“来日我使孔明回拜贤侄,可如此如此,彼定有妙计相告。”【此处不即说明求计之法,叙事妙品。】琦谢而去。次日,玄德只推腹痛,乃浼孔明代往回拜刘琦。孔明允诺,来至公子宅前,下马入见公子。公子邀入后堂。茶罢,琦曰:“琦不见容于继母,幸先生一言相救。”【此刘琦第一番求计。】孔明曰:“亮客寄于此,岂敢与人骨肉之事?倘有漏泄,为害不浅。”说罢,起身告辞。【此孔明第一次推却。第一次说所以不敢言之故。】琦曰:“既承光顾,安敢漫别?”乃挽留孔明入密室共饮。饮酒之间,琦又曰:“继母不见容,乞先生一言救我。”【此刘琦第二番求计。】孔明曰:“此非亮所敢谋也。”言讫,又欲辞去。【此孔明第二次推却。第二次只一语谢之。】琦曰:“先生不言则已,何便欲去?”孔明乃复坐。琦曰:“琦有一古书,请先生一观。”【幻甚。乃引孔明登一小楼。【自后堂而密室,自密室而小楼,写得曲细。】孔明曰:“书在何处?”琦泣拜曰:“继母不见容,琦命在旦夕,先生忍无一言相救乎?”【此刘琦第三番求计。】孔明作色而起,便欲下楼,【此孔明第三次推却。第三次不答一语。】只见楼梯已撤去。【此玄德附耳低言之计也,妙在此处写出。】琦告曰:“琦欲求教良策,先生恐有泄漏,不肯出言。今日上不至天,下不至地,出君之口,入琦之耳,可以赐教矣。”【此时并无隔屏窃听之人。】孔明曰:“疏不间亲,亮何能为公子谋?”【妙在此时还不肯说,又复作难,曲折之甚。】琦曰:“先生终不幸教琦乎!琦命固不保矣,请即死于先生之前。”乃掣剑欲自刎。【此亦玄德附耳低言之计也,妙在此处写出。】孔明止之曰:“已有良策。”【至此方说,亦是水穷山尽,绝处逢生。】琦拜曰:“愿即赐教。”孔明曰:“公子岂不闻申生、重耳之事乎?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在外而安。【刘琦请孔明观古书,此却是孔明教刘琦观古书。】今黄祖新亡,江夏乏人守御,公子何不上言,乞屯兵守江夏,则可以避祸矣。”【或笑孔明为刘琦画策,不过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耳,何须如此作难方纔说出?不知走非容易,使人不知是走,方是会走;若使人知其走,便走不成、走不脱矣。】琦再拜谢教,乃命人取梯送孔明下楼。【今之求人画策者,偏会拔短梯。一笑。】孔明辞别,回见玄德,具言其事。玄德大喜。

次日,刘琦上言欲守江夏,刘表犹豫未决,请玄德共议。玄德曰:“江夏重地,固非他人可守,正须公子自往。东南之事,兄父子当之;西北之事,备愿当之。”【使刘表当孙权,而自当曹操,亦孔明所教也。】表曰:“近闻曹操于邺郡作玄武池以练水军,必有南征之意,不可不防。”【刘表正欲防孙权,因玄德说出曹操,便顺口说防曹操。玄德曰:“备已知之,兄勿忧虑。”遂拜辞回新野。刘表令刘琦引兵三千往江夏镇守。【为后玄德走江夏张本。】

却说曹操罢三公之职,自以丞相兼之。以毛玠为东曹掾,崔琰为西曹掾,司马懿为文学掾。懿字仲达,河内温人也。颍川太守司马隽之孙,京兆尹司马防之子,主簿司马朗之弟也。【叙司马懿独详其家世,盖在魏未代汉之先,早为晋之代魏伏笔。妙。】自是文官大备,乃聚武将商议南征。夏侯惇进曰:“近闻刘备在新野,每日教演士卒,必为后患,可早图之。”操即命夏侯惇为都督,于禁、李典、夏侯兰、韩浩为副将,领兵十万,直抵博望城以窥新野。【不窥荆襄而窥新野,操固轻视刘表而重视玄德也。】荀彧谏曰:“刘备英雄,今更兼诸葛亮为军师,不可轻敌。”惇曰:“刘备鼠辈耳,吾必擒之。”【轻视玄德,与曹操相反。】徐庶曰:“将军勿轻视刘玄德。今玄德得诸葛亮为辅,如虎生翼矣。”【用徐庶说,妙。徐庶不对曹操说,却对夏侯惇说,又妙。】操曰:“诸葛亮何人也?”庶曰:“亮字孔明,道号卧龙先生。有经天纬地之才,出鬼入神之计,真当世之奇才,非可小觑。”【此处徐庶赞孔明,与前程昱赞徐庶遥相对。】操曰:“比公若何?”庶曰:“庶安敢比亮?庶如萤火之光,亮乃皓月之明也。”【不愧名亮字孔明。夏侯惇曰:“元直之言谬矣。吾看诸葛亮如草芥耳,何足惧哉!吾若不一阵生擒刘备,活捉诸葛,愿将首级献与丞相。”操曰:“汝早报捷书,以慰吾心。”惇奋然辞曹操,引军登程。

却说玄德自得孔明,以师礼待之。关、张二人不悦,曰:“孔明年幼,有甚才学?兄长待之太过!又未见他真实效验!”玄德曰:“吾得孔明,犹鱼之得水也。【徐庶比孔明以月,玄德比孔明以水。月可以无萤,鱼不可以无水。】两弟勿复多言。”关、张见说,不言而退。一日,有人送牦牛尾至。玄德取尾亲自结帽。孔明入见,正色曰:“明公无复有远志,但事此而已耶?”玄德投帽于地而谢曰:“吾聊假此以忘忧耳。”【种菜所以避祸,结帽所以忘忧,遥遥相对。】孔明曰:“明公自度比曹操若何?”玄德曰:“不如也。”孔明曰:“明公之众,不过数千人,万一曹兵至,何以迎之?”玄德曰:“吾正愁此事,未得良策。”孔明曰:“可速招募民兵,亮自教之,可以待敌。”玄德遂招新野之民,得三千人。孔明朝夕教演阵法。【此处民兵正为后文诱敌之用。】

忽报曹操差夏侯惇引兵十万,杀奔新野来了。张飞闻知,谓云长曰:“可着孔明前去迎敌便了。”正说之间,玄德召二人入,谓曰:“夏侯惇引兵到来,如何迎敌?”张飞曰:“哥哥何不使‘水’去?”玄德曰:“智赖孔明,勇须二弟,何可推调?”关、张出,玄德请孔明商议。孔明曰:“但恐关、张二人不肯听吾号令。主公若欲亮行兵,乞假剑印。”【韩信非挂印登坛不能令樊哙,孔明非取剑印不能令关、张。】玄德便以剑印付孔明,孔明遂聚集众将听令。张飞谓云长曰:“且听令去,看他如何调度。”【未听令之前,先写翼德要看他如何。】孔明令曰:“博望之左有山,名曰豫山;右有林,名曰安林:可以埋伏军马。【不识地理者,不可以为军师。】云长可引一千军往豫山埋伏,等彼军至,放过休敌,其辎重粮草,必在后面,但看南面火起,可纵兵出击,就焚其粮草。翼德可引一千军去安林背后山谷中埋伏,只看南面火起,便可出,向博望城旧屯粮草处纵火烧之。关平、刘封可引五百军,预备引火之物,于博望坡后两边等候,至初更兵到,便可放火矣。”又命于樊城取回赵云,令为前部,不要赢,只要输。“主公自引一军为后援。各须依计而行,勿使有失。”【前叙单福定计取樊城,在后文始见;今叙孔明用计烧博望,在前文说明,又是一样笔法。】云长曰:“我等皆出迎敌,未审军师却作何事?”孔明曰:“我只坐守县城。”张飞大笑曰:“我们都去厮杀,你却在家里坐地,好自在!”【总为后文作衬染。】孔明曰:“剑印在此,违令者斩!”玄德曰:“岂不闻‘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二弟不可违令。”张飞冷笑而去。云长曰:“我们且看他的计应也不应,那时却来问他未迟。”【既听令之后,又写云长要看他如何。】二人去了。众将皆未知孔明韬略,今虽听令,却都疑惑不定。【又写众将多未信。前夏侯惇轻孔明,是敌人不肯信;今众将疑孔明,是自家人亦不肯信:先有此两处不信,愈显得下文奇妙。】孔明谓玄德曰:“主公今日可便引兵就博望山下屯住。来日黄昏,敌军必到,主公便弃营而走,但见火起,即回军掩杀。亮与糜竺、糜芳引五百军守县。命孙干、简雍准备庆喜筵席,安排‘功劳簿’伺候。”【妙极妙极。前后调度用两番写,叙事入妙。】派拨已毕,玄德亦疑惑不定。【不惟众人不信,连玄德亦未信,愈显得下文奇妙。】

却说夏侯惇与于禁等引兵至博望,分一半精兵作前队,其余尽护粮车而行。【粮车在后,正应孔明所言。】时当秋月,商飙徐起。【此非闲笔,正为后文火势衬染。】人马趱行之间,望见前面尘头忽起。惇便将人马摆开,问向导官曰:“此间是何处?”答曰:“前面便是博望城,后面是罗川口。”惇令于禁、李典押住阵脚,亲自出马阵前。遥望军马来到,惇忽然大笑。众问:“将军为何而笑?”惇曰:“吾笑徐元直在丞相面前,夸诸葛亮为天人。今观其用兵,乃以此等军马为前部,与吾对敌,正如驱犬羊与虎豹斗耳!【此是民兵诱敌之故。】吾于丞相前夸口。要活捉刘备、诸葛亮,今必应吾言矣。”【极写夏侯惇之骄,以反衬后文之败。】遂自纵马向前。赵云出马,惇骂曰:“汝等随刘备,如孤魂随鬼矣!”【骄极矣。】云大怒,纵马来战。两马相交,不数合,云诈败而走。夏侯惇从后追赶。云约走十余里,回马又战。不数合又走。韩浩拍马向前谏曰:“赵云诱敌,恐有埋伏。”【韩浩一谏,文势一曲。】惇曰:“敌军如此,虽十面埋伏,吾何惧哉!”遂不听浩言,直赶至博望坡。一声炮响,玄德自引军冲将过来,接应交战。夏侯惇笑谓韩浩曰:“此即埋伏之兵也!【谁知此处伏兵亦是诱敌。】吾今晚不到新野,誓不罢兵!”乃催军前进,玄德、赵云退后便走。时天色已晚,浓云密布,又无月色,昼风既起,夜风愈大。【先写月色之暗,以反衬后文火光之明;先写风力之大,以正衬后文火势之猛。】夏侯惇只顾催军赶杀。于禁、李典赶到窄狭处,两边都是芦苇。典谓禁曰:“欺敌者必败。南道路狭,山川相逼。树木丛杂,倘彼用火攻奈何?”禁曰:“君言是也。吾当往前为都督言之;君可止住后军。”【前有韩浩之谏,此有于禁、李典之言,文势又一曲。】李典便勒回马,大叫:“后军慢行!”人马走发,那里拦当得住?于禁骤马大叫:“前军都督且住!”夏侯惇正走之间,见于禁从后军奔来,便问何故。禁曰:“南道路狭,山川相逼,树木丛杂,可防火攻。”夏侯惇猛省,即回马令军马勿进。【前一路写风、写林木、写芦苇,读者至此,急欲观其烧矣;乃复有夏侯惇猛省欲回一段,竟似下文烧不成也者。如此曲折,试掩卷猜之,决猜不着也。】言未已,只听背后喊声震起,早望见一派火光烧着,随后两边芦苇亦着。一霎时四面八方,尽皆是火;【先写背后,次写两边,然后写四面八方。极忙之中,却有次第。】又值风大,火势愈猛。【方信前写秋月、商飙,不是闲笔。】曹家人马自相践踏,死者不计其数。赵云回军赶杀,夏侯惇冒烟突火而走。

且说李典见势头不好,急奔回博望城时,火光中一军拦住。当先大将,乃关云长也。李典纵马混战,夺路而走。于禁见粮草车辆,都被火烧,便投小路奔逃去了。夏侯兰、韩浩来救粮草,正遇张飞。【前调诸将,此处逐一叙出。前是布棋,此是收着。】战不数合,张飞一枪刺夏侯兰于马下。韩浩夺路走脱。直杀到天明,却纔收军。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后人有诗曰:

博望相持用火攻,指挥如意笑谈中。直须惊破曹公胆,初出茅庐第一功。

夏侯惇收拾残军,自回许昌。

却说孔明收军。关、张二人相谓曰:“孔明真英杰也!”【唯有前番疑惑,乃有此处称叹。】行不数里,见糜竺、糜芳引军簇拥着一辆小车,车中端坐一人,乃孔明也。关、张下马,拜伏于车前。【唯有前番轻侮,乃有此处拜伏。】须臾,玄德、赵云、刘封、关平等皆至,收聚众军,把所获粮草辎重,分赏将士,班师回新野。新野百姓望尘遮道而拜曰:“吾属生全,皆使君得贤人之力也!”【不写玄德褒孔明,却写百姓颂玄德。颂玄德甚于颂孔明也。】孔明回至县中,谓玄德曰:“夏侯惇虽败去,曹操必自引大军来。”玄德曰:“似此如之奈何?”孔明曰:“亮有一计,可敌曹军。”正是:

破敌未堪息战马,避兵又必赖良谋。

未知其计若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节 蔡夫人议献荆州 诸葛亮火烧新野

前自三顾草庐之后,便当接火烧博望一篇,却夹叙孙权杀黄祖、刘琦屯江夏以间之;至火烧博望之后,便当接火烧新野一篇,却夹叙曹操杀孔融、刘琮献荆州以间之:盖几处同时之事,不得详却一处,略却数处也。看他叙新野,又叙荆州;叙荆州,又叙东吴与许昌:头绪多端,如一线穿,却不见断续之痕。尤妙在叙孔融处,补叙祢衡往事;叙荆州处,详叙王粲生平:偏能于极忙中叙此闲笔。】

刘景升家难,与袁本初家难正自仿佛,而写来却无一笔相类者何也?盖本初始终爱少子,而景升则有临终立长子之命:其不同一也。谭、尚相攻;而刘琮则本有让琦之心,刘琦亦初无伐琮之意:其不同二也。谭之降操,以长子不得立之故;琮之降操,则以幼子僭立之故:其不同三也。谭之降操,其臣教之;琮之降操,虽其臣教之,而实其母成之:其不同四也。冀州为曹操所自夺,而荆州为刘琮所献:其不同五也。本初之死,尚未尝不讣告谭;而景升之死,刘琮竟匿而不发:其不同六也。种种不同,求一笔之相犯而不可得。岂非天然有此变化之事,以成此变化之文哉!

玄德取荆州于刘表病危之时,则不正;取荆州于刘琮僭立之后,则无不正也。即谓取荆州于刘琮僭立之时,或有不正;而取荆州于刘琮降曹之日,则更无不正也。失此不取,而使荆州为曹操所有之荆州,又为孙权所欲得之荆州,于是借荆州、分荆州、索荆州、还荆州,遂至遗无数葛藤于后,则皆此回中一着之错耳。】

孔融才大名高,意所予夺,天下从之,此曹操之所深忌者。奸雄必去其所忌,而后可以惟我欲为。故称魏王、加九锡之事,必待于融死之后也。当时即无郗虑之谮,而操之欲杀之久矣。<纲目>书操杀融而存其官,盖重予之云。】

或谓文人无行,文如蔡邕,而失身董卓;文如王粲,而劝降曹操:斯固然矣。然如孔融、祢衡之互相称许,则岂非名称其实者哉!两人之志节,实足动义概而忤雄风。然则无行文人之说,其赖此二人而一雪斯言欤!

凡用计之难,不难在第一次,而难在第二次。当敌人经过一番之后,仍以前法施之,而敌之依旧不觉,则奇莫奇于斯矣。然其前后用法亦微有不同者:前之火纯用火,后之火兼用水。若以卦象论之:前卦只是巽为风,离为火;后卦乃变成水火既济。惜乎曹操出兵之时,不早令管辂卜之也。】

博望之火易料,新野之火难料。何也?博望之火在城外,新野之火在城中;博望之火在林木,新野之火在房屋也。然孔明新野之火是城中房屋之火,吕布濮阳之火亦是城中房屋之火;而吕布伏兵城中,孔明伏兵城外;火中之伏兵可见,火外之伏兵不可知。则新野之烧,更甚于濮阳矣。况火不足而继之以水,下邳之水是白日,白河之水是黑夜;冀州之水是灌城,白河之水是灌军:愈用愈幻,愈出愈奇。今日读者见之,犹目眩神摇;安得当日战者遇之,不魂飞胆落乎!

却说玄德问孔明求拒曹兵之计。孔明曰:“新野小县,不可久居。近闻刘景升病在危笃,可乘此机会,取彼荆州为安身之地,庶可拒曹操也。”玄德曰:“公言甚善。但备受景升之恩,安忍图之!”孔明曰:“今若不取,后悔何及?”【为后文争荆州伏线。】玄德曰:“吾宁死不忍作负义之事。”孔明曰:“且再作商议。”

却说夏侯惇败回许昌,自缚见曹操,伏地请死。操释之。惇曰:“惇遭诸葛亮诡计,用火攻破我军。”操曰:“汝自幼用兵,岂不知狭处须防火攻?”惇曰:“李典、于禁曾言及此,悔之不及。”操乃赏二人。【兵败而有赏,曹瞒胜人之处。】惇曰:“刘备如此猖狂,真腹心之患也,不可不急除。”操曰:“吾所虑者,刘备、孙权耳,余皆不足介意。今当乘此时扫平江南。”【因叙刘备,就势带出孙权,为后文赤壁伏线。】便传令起大兵五十万,令曹仁、曹洪为第一队,张辽、张合为第二队。夏侯渊、夏侯惇为第三队,于禁、李典为第四队,【仍用夏侯、于、李,如秦穆公之再用三帅。】操自领诸将为第五队。每队各引兵十万。又令许褚为折冲将军,引兵三千为先锋。【先锋反叙在后,叙法变幻。】选定建安十三年秋七月丙午日出师。【并记其日,重其事也。】

大中大夫孔融谏曰:“刘备,刘表皆汉室宗亲,不可轻伐。【以理言。】孙权虎踞六郡,且有大江之险,亦不易取。【以势言。融意重在二刘,带言孙权。】今丞相兴此无义之师,恐失天下之望。”操怒曰:“刘备、刘表、孙权皆逆命之臣,岂容不讨!”【前操止言刘备、孙权,今亦带言刘表。】遂叱退孔融,下令“如有再谏者必斩”。孔融出府,仰天叹曰:“以至不仁伐至仁,安得不败乎!”【至仁独指刘备,而表与权又在所轻。】时御史大夫郗虑家客闻此言,报知郗虑。虑常被孔融侮慢,心正恨之,乃以此言入告曹操,且曰:“融平日每每狎侮丞相,【平日狎侮,却借郗虑口中带叙出来。】又与祢衡相善,衡赞融曰‘仲尼不死’,融赞衡曰‘颜回复生’,【孔、祢交誉语,亦借郗虑口中叙出。向者祢衡之辱丞相,乃融使之也。”【又将祢衡前事一提。】操大怒,遂命廷尉捕捉孔融。融有二子,年尚少,时方在家对坐弈棋,左右急报曰:“尊君被廷尉执去,将斩矣!二公子何不急避?”二子曰:“破巢之下,安有完卵乎?”【操之残恶,二子早已看透。】言未已,廷尉又至,尽收融家小,并二子皆斩之,【操之杀祢衡,必假手于他人;今杀孔融,则竟自杀之,更不避杀贤士之名矣。】号令融尸于市。京兆脂习伏尸而哭,操闻之大怒,欲杀之。荀彧曰:“彧闻脂习常谏融曰:‘公刚直太过,乃取祸之道。’【脂习谏融语,却在荀彧口中补叙出来。】今融死而来哭,乃义人也,不可杀。”【脂习之哭孔融,与王修之哭袁谭正复相似。】操乃止,习收融父子尸首,皆葬之。后人有诗赞孔融曰:

孔融居北海,豪气贯长虹:坐上客长满,樽中酒不空。【此系融幼时语,应第十一回中。】文章惊世俗,谈笑侮王公。史笔褒忠直,存官纪“大中”。【<纲目>书曰“杀大中大夫孔融”,存其官也。】

曹操既杀孔融,传令五队军马次第起行,只留荀彧等守许昌。

却说荆州刘表病重,使人请玄德来托孤。玄德引关、张至荆州见刘表。表曰:“我病已入膏肓,不久便死矣,特托孤于贤弟。我子无才,恐不能承父业,我死之后,贤弟可自领荆州。”【陶谦三让徐州,刘表可谓再让荆州矣。】玄德泣拜曰:“备当竭力以辅贤侄,安敢有他意乎?”正说间,人报曹操自统大兵至。玄德急辞刘表,星夜回新野。刘表病中闻此信,吃惊不小,商议写遗嘱,令玄德辅佐长子刘琦为荆州之主。【刘表临死不听妇人言而立少子,虽不能正其始,犹能正其终也。】蔡夫人闻之大怒,关上内门,使蔡瑁、张允二人把住外门。时刘琦在江夏,知父病危,来至荆州探病。方到外门,蔡瑁当住曰:“公子奉父命镇守江夏,其任至重;今擅离职守,倘东吴兵至,如之奈何?若入见主公,主公必生嗔怒,病将转增,非孝也。宜速回。”【蔡瑁此时但阻琦之见父,而不敢害琦者,畏玄德之在新野耳。】刘琦立于门外,大哭一场,上马仍回江夏。刘表病势危笃,望刘琦不来,至八月戊申日,大叫数声而死。【刘表欲立刘琦而不能杀蔡瑁,以至于此。】后人有诗叹刘表曰:

昔闻袁氏居河朔,又见刘君霸汉阳。总为牝晨致家累,可怜不久尽销亡。

刘表既死,蔡夫人与蔡瑁、张允商议,假写遗嘱,令次子刘琮为荆州之主,【袁绍之妻立少子,是顺夫之命;刘表之妻立少子,是逆夫之命,蔡氏更劣于刘氏矣。】然后举哀报丧。时刘琮年方十四岁,颇聪明,乃聚众言曰:“吾父弃世,吾兄现在江夏,更有叔父玄德在新野。汝等立我为主。倘兄与叔兴兵问罪,如何解释?”【刘琮贤于袁尚。众官未及对,幕官李珪答曰:“公子之言甚善。今可急发哀书至江夏,请大公子为荆州之主,就命玄德一同理事。北可以敌曹操,南可以拒孙权。此万全之策也。”【刘表有如此之臣,而平日不能重托之,乃使蔡瑁掌兵权,何其用人之舛误也!】蔡瑁叱曰:“汝何人?敢乱言以逆主公遗命!”李珪大骂曰:“汝内外朋谋,假称遗命,废长立幼,眼见荆襄九郡,送于蔡氏之手!故主有灵,必当殛汝!”蔡瑁大怒,喝令左右推出斩之。李珪至死大骂不绝。【李珪其泄冶之流乎!】于是蔡瑁遂立刘琮为主。蔡氏宗族分领荆州之兵。命治中邓义、别驾刘先守荆州。蔡夫人自与刘琮前赴襄阳驻扎,以防刘琦、刘备;就葬刘表之柩于襄阳城东汉阳之原,竟不讣告刘琦与玄德。【自死至葬而竟不讣告,妇人作事舛错至此,宜其亡之速也。】

刘琮至襄阳,方纔歇马,忽报曹操引大军径望襄阳而来。琮大惊,遂请蒯越、蔡瑁等商议。东曹掾傅巽进言曰:“不特曹操兵来为可忧。今大公子在江夏,玄德在新野,我皆未往报丧,若彼兴兵问罪,荆襄危矣。巽有一计,可使荆、襄之民,安如泰山,又可保全主公名爵。”【不忧曹操而忧玄德、刘琦,则其计可知矣。】琮曰:“计将安出?”巽曰:“不如将荆襄九郡,献与曹操,操必重待主公也。”【李珪既杀,此饯巽之言所由来也。】琮叱曰:“是何言也!孤受先君之基业,坐尚未稳,岂可便弃之也?”【刘琮贤于袁谭。】蒯越曰:“傅公悌之言是也。夫逆顺有大体,强弱有定势。今曹操南征北讨,以朝廷为名,主公拒之,其名不顺。且主公新立,外患未宁,内忧将作。荆、襄之民,闻曹兵至,未战而胆先寒,安能与之敌哉?”【蒯越尝助蔡瑁谋害玄德,宜其有此论。若蒯良在则必不至此。】琮曰:“诸公善言,非我不从,但以先君之业,一旦弃与他人,恐贻笑于天下耳。”言未已,一人昂然而进曰:“傅公悌、蒯异度之言甚善,何不从之?”众视之,乃山阳高平人,姓王,名粲,字仲宣。粲容貌瘦弱,身材短小。幼时往见中郎蔡邕,时邕高朋满座,闻粲至,倒履迎之,宾客皆惊曰:“蔡中郎何独敬此小子耶?”邕曰:“此子有异才,吾不如也。”【蔡邕之敬王粲,如孔融之重祢衡。然王、蔡二人不如孔、祢二人多矣。】粲博闻强记,人皆不及。尝观道旁碑文一过,便能记诵;观人弈棋,棋局乱,粲复为摆出,不差一子。又善算术。其文词妙绝一时。年十七,辟为黄门侍郎,不就。后因避乱至荆襄,刘表以为上宾。【忽叙王粲生平,忙中偏有此闲笔。】当日谓刘琮曰:“将军自料比曹公何如?”琮曰:“不如也。”【与玄德、孔明问答语相似。一则商议备敌,一则商议降敌,语同而意不同。】粲曰:“曹公兵强将勇足智多谋,擒吕布于下邳,摧袁绍于官渡,逐刘备于陇右,破乌桓于白狼:【又将曹操前事于此总叙一遍。】枭除荡定者,不可胜计。今以大军南下荆襄,势难抵敌。傅、蒯二君之谋,乃长策也。将军不可迟疑,致生后悔。”【文人不可与谋国事如此。】琮曰:“先生见教极是。但须禀告母亲知道。”只见蔡夫人从屏后转出,【惯立屏后窃听人语,此妇人恶态。】谓琮曰:“既是仲宣、公悌、异度三人所见相同,何必告我?”【我不怪妇人同此三人之见,却怪三人不异妇人之见。】于是刘琮意决,便写降书,令宋忠潜地往曹操军前投献。宋忠领命,直至宛城,接着曹操,献上降书。操大喜,重赏宋忠,分付教刘琮出城迎接,便着他永为荆州之主。【假语骗小儿。】

宋忠拜辞曹操,取路回荆襄。将欲渡江,忽见一枝人马到来,视之,乃关云长也。宋忠回避不迭,被云长唤住,细问荆州之事。忠初时隐讳,后被云长盘问不过,只得将前后事情一一实告。云长大惊,随捉宋忠至新野见玄德,备言其事。玄德闻之大哭。【此哀刘表而哭,非畏曹操而哭也。】张飞曰:“事已如此,可先斩宋忠,随起兵渡江,夺了襄阳,杀了蔡氏、刘琮,然后与曹操交战。”【快人快语。】玄德曰:“你且缄口。我自有斟酌。”乃叱宋忠曰:“你知众人作事,何不早来报我?今虽斩汝,无益于事,可速去。”【宋忠且不杀,岂肯杀刘琮母子乎?】忠拜谢,抱头鼠窜而去。

玄德正忧闷间,忽报公子刘琦差伊籍到来。玄德感伊籍昔日相救之恩,降阶迎之,再三称谢。【照顾前文。】籍曰:“大公子在江夏,闻荆州已故,蔡夫人与蔡瑁等商议,不来报丧,竟立刘琮为主。公子差人往襄阳探听,回说是实。恐使君不知,特差某赍哀书呈报;并求使君尽起麾下精兵,同往襄阳问罪。”【刘琦求助于刘备,与袁谭之求助于曹操大不相同。】玄德看书毕,谓伊籍曰:“机伯只知刘琮僭立,更不知刘琮已将荆、襄九郡,献与曹操矣!”【本是伊籍报玄德信,却反是玄德报伊籍信。】籍大惊曰:“使君从何知之?”玄德具言拿获宋忠之事。籍曰:“若如此,使君不如以吊丧为名,前赴襄阳,诱刘琮出迎,就便擒下,诛其党类,则荆州属使君矣。”【最是善策。】孔明曰:“机伯之言是也。主公可从之。”玄德垂泪曰:“吾兄临危托孤于我,今若执其子而夺其地,异日死于九泉之下,何面目复见吾兄乎?”【刘琮既降曹操,则玄德非取荆州于刘琮,而取荆州于曹操也,何尚以刘表为言乎?前刘表让之而不取,失一机会;今刘琮失之而不取,又失一机会。】孔明曰:“如不行此事,今曹兵已至宛城,何以拒敌?”玄德曰:“不如走樊城以避之。”【几与屯小沛时同一局面。】

正商议间,探马飞报曹兵已到博望了。玄德慌忙发付伊籍回江夏整顿军马,一面与孔明商议拒敌之计。孔明曰:“主公且宽心。前番一把火,烧了夏侯惇大半人马;今番曹兵又来,必教他中这条计。【不说出何计,正使人猜测不着。】我等在新野住不得了,不如早到樊城去。”便差人四门张榜,晓谕居民:“无问老幼男女,愿从者,即于今日皆跟我往樊城暂避,不可自误。”【挈民同走,又是一番走法。】差孙干往河边调拨船只,救济百姓;差糜竺护送各官家眷到樊城。【先说百姓,后及各官家眷,足见爱民之至。】一面聚诸将听令,先教云长:“引一千军去白河上流头埋伏。各带布袋,多装沙土,遏住白河之水,至来日三更后,只听下流头人喊马嘶,急取起布袋,放水淹之,却顺水杀将下来接应。”前翼德曰:“【何不使水去?”今番真是使水去了。又唤张飞:“引一千军去博陵渡口埋伏。此处水势最慢,曹军被淹,必从此逃难,可便乘势杀来接应。”第二次调拨,又在水边。】又唤赵云:“引军三千,分为四队:自领一队伏于东门外,其三队分伏西、南、北三门;却先于城内人家屋上,多藏硫黄焰硝引火之物。曹军入城,必安歇民房。来日黄昏后,必有大风。【不知天时者,不可以为军师。但看风起,便令西、南、北三门伏军尽将火箭射入城去;待城中火势大作,却于城外吶喊助威。第三次调拨,方用火攻。既以风力助火势,又以人声助火威,自然分外猛烈。只留东门放他出走。汝却于东门外从后击之。【从后击之,妙。赶他到水边去。】天明会合关、张二将,收军回樊城。”【又先算定收兵时候。】再令糜芳、刘封二人:“带二千军,一半红旗,一半青旗,【红属火,青属木,木能生火。】去新野城外三十里鹊尾坡前屯住。一见曹军到,红旗军走在左,青旗军走在右。他心疑必不敢追,汝二人却去分头埋伏。只望城中火起,便可追杀败兵,然后却来白河上流头接应。”【前三次调拨已完,不想又有此一段在后,奇妙。前一人一拨,此两人同拨。】孔明分拨已定,乃与玄德登高瞭望,只候捷书。【为下文登高对坐饮酒伏笔。】

却说曹仁、曹洪引军十万为前队,前面已有许褚引三千铁甲军开路,浩浩荡荡,杀奔新野来。是日午牌时分,来到鹊尾坡,【午为火位,鹊应朱鹊,正为下文点染。】望见坡前一簇人马,尽打青、红旗号,许褚催军向前。刘封、糜芳分为四队,青、红旗各归左右。【前于第四次调拨,此却于第一次出现。】许褚勒马,教:“且休进,前面必有伏兵。我兵只在此处住下。”许褚一骑马飞报前队曹仁,曹仁曰:“此是疑兵,必无埋伏。可速进兵,我当催军继至。”许褚复回坡前,提兵杀入。至林下追寻时,不见一人。时日已西坠,【自午至晚,渐渐叙到夜来,却有次第。】许褚方欲前进,只听得山上大吹大擂。抬头看时,只见山顶上一簇旗,旗丛中两把伞盖,左玄德,右孔明,二人对坐饮酒。【相对饮酒,不是赏红灯,定是看烟火。】许褚大怒,引军寻路上山,山上擂木炮石打将下来,不能前进;又闻山后喊声大震。欲寻路厮杀,天色已晚。【已晚。】曹仁领兵到,教且夺新野城歇马。军士至城下时,只见四门大开。曹兵突人,并无阻当,城中亦不见一人,竟是一座空城了。【谁知以此空城作炉灶。】曹洪曰:“此是势孤计穷,故尽带百姓逃窜去了。我军权且在城安歇,来日平明进兵。”此时各军走乏,都已饥饿,皆去夺房造饭。曹仁、曹洪就在衙内安歇。【已入火瓮中矣。】初更已后,【初更。】狂风大作。【未写火,先写风。】守门军士飞报火起。曹仁曰:“此必军士造饭不小心遗漏之火,不可自惊。”说犹未了,接连几次飞报,西、南、北三门皆火起。【不见兵,只见火,奇幻。】曹仁急令众将上马时,满县火起,上下通红。是夜之火,更胜前日博望烧屯之火。【忽将前事对照以应上文,妙甚。】后人有诗叹曰:

奸雄曹操守中原,九月南征到汉川。风伯怒临新野县,祝融飞下焰摩天。

曹仁引众将突烟冒火,寻路奔走,闻说东门无火,急急奔出东门。军士自相践踏,死者无数。曹仁等方纔脱得火厄,背后一声喊起,赵云引军赶来混战。【前于第三次调拨,此第二次出现。】败军各逃性命,谁肯回身厮杀。正奔走间,糜芳引一军至,又冲杀一阵。曹仁大败,夺路而走,刘封又引一军截杀一阵。【糜、刘二人前已于第一次出现,今于第三、第四次又出现。前则一起出现,此则次第出现。】到四更时分,【四更。】人困马乏,军士大半焦头烂额,奔至白河边,喜得河水不甚深,【上流头有灰布袋故也。】人马都下河吃水,人相喧嚷,马尽嘶鸣。

却说云长在上流用布袋遏住河水。黄昏时分,望见新野火起;【补黄昏一句甚妙。】至四更,忽听得下流头人语马嘶,急令军士一齐掣起布袋,水势滔天,望下流冲去,曹军人马俱溺于水中,死者极多。【前于第一次调拨,今却于第五次出现。既用火烧,又用水浸,十万之众,不为炭定为泥矣。】曹仁引众将望水势慢处夺路而走。行到博陵渡口,只听喊声大起,一军拦路,当先大将,乃张飞也,大叫:“曹贼快来纳命!”【前于第二次调拨,今出于第六次出现。看他叙得前后参差有势,却又一笔不乱。】曹军大惊。正是:

城内纔看红焰吐,水边又遇黑风来。

未知曹仁性命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第四十一节 刘玄德携民渡江 赵子龙单骑救主

前孔明教刘琦,是走为上计;今教玄德,亦是走为上计。然刘琦之走得免于难,玄德之走几不免于难,其故何也?则皆玄德不忍之心为之累耳。若非不忍于刘表,则可以不走;若非不忍于刘琮,则又可以不走。即走矣,若非不忍于百姓,则犹可以轻于走,捷于走,脱然于走。其走而及于难者,乃玄德之过于仁,而非孔明之疏于计也。

蔡氏之死,天不假手于玄德;刘琮之死,天不假手于刘琦:而杀之者乃是曹操,此造物者之巧也。然操于张绣之降则不杀,于张鲁之降则不杀,即于袁谭之初降而未叛,则亦不遽杀;而独于刘琮母子,则必杀之而后己,其故何居?曰:琮之意在永保荆州,失之则悔,悔则必怨,怨则旧臣之未降者或将嚧枯烬以复燃,则可虑者一;即其臣之已降者见故主尚在,亦将怀二心以图我,则可虑者二;且操方欲下江南,而琮或复与琦合,将结刘备以为我肘腋之患,则可虑者三。操之筹此至熟矣,琮即欲不死,岂可得哉?

檀溪之役,子龙以三百人而不能救玄德;长阪之役,子龙以一单骑而独能救阿斗:事之不可知者也。关公之保二夫人,历过五关,而皆得无恙;子龙之保二夫人,止过长阪,而不能两全;又事之不可知者也。或谓檀溪不关龙马之力,当阳亦岂虎将之功,天也,非人也;我谓关公尽事兄之节,子龙竭救主之忠,天也,亦人也。玄德弃荆州,既失其地利,犹幸邀天之佑,得人之助尔。

孙策之知太史慈,不以新降而疑其诈;玄德之信子龙,不以临难而疑其违:一则投契于一时,一则孚信于平日也。大约文字之妙,多在逆翻处。不有糜芳之告,翼德之疑,则玄德之识不奇,子龙之忠亦不显。<三国>叙事之法,往往善于用逆,所以绝胜他书。

文有伏线之妙:玄德之取长沙,魏延之救黄忠,尚隔数回,而此处襄阳城外,早有一魏延忽然而来,忽然而去;在此时初无补于玄德,初无益于襄阳,而孰知预为后日之用,真奇事奇文。】

徐氏以不死报夫仇,糜氏以一死全夫嗣:皆贤妻也。吴夫人临死,托壮子于良臣;糜夫人临死,托幼子于猛将:皆贤母也。然死更难于不死;临难之托子,更难于平时之托子:则糜夫人之贤,又在东吴两妇之上。

凡叙事之难,不难在聚处,而难在散处。如当阳长阪一篇:玄德与众将及二夫人并阿斗,东三西四,七断八续,详则不能加详,略又不可偏略,庸笔至此,几于束手。今作者将糜芳中箭,在玄德眼中叙出;简雍着槍,糜竺被缚,在赵云眼中叙出;二夫人弃车步行,在简雍口中叙出;简雍报信,在翼德口中叙出;甘夫人下落,则借军士口中详之;糜夫人及阿斗下落,则借百姓口中详之:历落参差,一笔不忙,一笔不漏。又有旁笔,写秋风,写秋夜,写旷野哭声,将数千兵及数万百姓无不点缀描画。予尝读<史记>,至项羽垓下一战,写项羽、写虞姬、写楚歌、写九里山、写八千子弟、写韩信调军、写众将十面埋伏、写乌江自刎,以为文章纪事之妙,莫有奇于此者;及见<三国>当阳长阪之文,不觉叹龙门之复生也。

却说张飞因关公放了上流水,遂引军从下流杀将来,截住曹仁混杀。忽遇许褚,便与交锋。许褚不敢恋战,夺路走脱。张飞赶来,接着玄德、孔明,一同沿河到上流。刘封、糜芳已安排船只等候,遂一齐渡河,尽望樊城而去,孔明教将船筏放火烧毁。【水上之火,又其余事。】

却说曹仁收拾残军,就新野屯住,使曹洪去见曹操,具言失利之事。操大怒曰:“诸葛村夫,安敢如此!”催动三军,漫山塞野,尽至新野下寨。传令军士一面搜山,一面填塞白河。令大军分作八路,一齐去取樊城。【前是五队,今变作八路。】刘晔曰:“丞相初至襄阳,必须先买民心,今刘备尽迁新野百姓入樊城,若我兵径进,二县为齑粉矣。不如先使人招降刘备。备即不降,亦可见我爱民之心;【此句是正意。】若其来降,则荆州之地,可不战而定也。”【此句是陪说。】操从其言,便问:“谁可为使?”刘晔曰:“徐庶与刘备至厚,今现在军中,何不命他一往?”操曰:“他去恐不复来。”晔曰:“他若不来,贻笑于人矣。丞相勿疑。”【前者赚徐庶,程昱料其必来;今者遣徐庶,刘晔料其必返:前后相映。】操乃召徐庶至,谓曰:“我本欲踏平樊城,奈怜众百姓之命。公可往说刘备,如肯来降,免罪赐爵;若更执迷,军民共戮,玉石俱焚。吾知公忠义,故特使公往。愿勿相负。”【明知备之不降而招之,又明知庶之不勤备降而遣之,皆诈也,不过先礼后兵,以示虚惠于百姓耳。】徐庶受命而行。至樊城,玄德、孔明接见,共诉旧日之情。庶曰:“曹操使庶来招降使君,乃假买民心也,今彼分兵八路,填白河而进。樊城恐不可守,宜速作行计。”【不待徐庶教之行,而孔明之行计已定矣。】玄德欲留徐庶。庶谢曰:“某若不还,恐惹人笑。今老母已丧,抱恨终天。身虽在彼,誓不为设一谋,公有卧龙辅佐,何愁大业不成?庶请辞。”【若无卧龙辅佐,此时徐庶亦不留乎?或曰:徐庶,孝子也,母虽死而坟墓在焉,故不敢绝操耳。】玄德不敢强留。

徐庶辞回,见了曹操,言玄德并无降意。操大怒,即日进兵。玄德问计于孔明。孔明曰:“可速弃樊城,取襄阳暂歇。”【本意在襄阳,孰知下文偏不是襄阳。玄德曰:“奈百姓相随许久,安忍弃之?”孔明曰:“可令人遍告百姓,有愿随者同去,不愿者留下。”先使云长往江岸整顿船只,令孙干、简雍在城中扬声曰:“今曹兵将至,孤城不可久守,百姓愿随者,便同过江。”【若使此时不告百姓,潜师宵遁,则后来必不为曹操所追及矣。】两县之民,齐声大呼曰:“我等虽死,亦愿随使君!”【此之谓人和。】即日号泣而行,扶老携幼,将男带女,滚滚渡河,两岸哭声不绝。玄德于船上望见,大哭曰:“为吾一人,而使百姓遭此大难,吾何生哉!”欲投江而死,【或曰,玄德之欲投江,与曹操之买民心,一样都是假处。然曹操之假,百姓知之;玄德之假,百姓偏不以为假。虽同一假也,而玄德胜曹操多矣。】左右急救止。闻者莫不痛哭。船到傍岸,回顾百姓,有未渡者,望南而哭。玄德急令云长催船渡之,方纔上马。【不携百姓则已,既已携之,岂可携其半而弃其半?则催船急渡,乃必然之势也。】行至襄阳东门,只见城上遍插旌旗,壕边密布鹿角,玄德勒马大叫曰:“刘琮贤侄,吾但欲救百姓,并无他念。可快开门。”【亦以百姓动之。】刘琮闻玄德至,惧而不出。蔡瑁、张允径来敌楼上,叱军士乱箭射下。城外百姓,皆望敌楼而哭。【刘琮拒玄德则不义,弃百姓则不仁。城中忽有一将,数百人径上城楼,大喝:“蔡瑁、张允卖国之贼!刘使君乃仁德之人,今为救民而来投,何得相拒!”【突如其来,伊何人哉?】众视其人,身长八尺,面如重枣,乃义阳人也,姓魏,名延,字文长。【魏延之归玄德,尚在十数回之后,却早于此处出现,妙。当下魏延轮刀砍死守门将士,开了城门,放下吊桥,大叫:“刘皇叔快领兵入城,共杀卖国之贼!”【读者至此,必谓蔡瑁、张允此时必死,而玄德此时必入襄阳矣。】张飞便跃马欲入,玄德急止之曰:“休惊百姓!”【处处以百姓为重。】魏延只管招呼玄德军马入城。只见城内一将飞马引军而出,大喝:“魏延无名小卒,安敢造乱!认得我大将文聘么?”【忽然又遇一阻隔。妙绝】。魏延大怒,挺枪跃马,便来交战。两下军兵在城边混杀,喊声大震。玄德曰:“本欲保民,反害民也!吾不愿入襄阳!”【处处以百姓为重。】孔明曰:“江陵乃荆州要地,不如先取江陵为家。”【本要取江陵,谁知后文又不是江陵。】玄德曰:“正合吾心。”于是引着百姓,尽离襄阳大路,望江陵而走。襄阳城中百姓,多有乘乱逃出城来,跟玄德而去。【此之谓人和。】魏延与文聘交战,从巳至未,手下兵卒,皆已折尽。延乃拨马而逃,却寻不见玄德,自投长沙太守韩玄去了。【为后救黄忠伏线。】

却说玄德同行军民共数万,大小车数千辆,挑担背包者不计其数。路过刘表之墓,玄德率众将拜于墓前,哭告曰:“辱弟备无德无才,负兄寄托之重,罪在备一身,与百姓无干。望兄英灵,垂救荆、襄之民!”言甚悲切,军民无不下泪。【曹操哭袁绍之墓是假哭,玄德哭刘表之墓是真哭。虽为刘表而哭,却为百姓而祝,处处以百姓为重。】忽哨马报曰:“曹操大军,已屯樊城,使人收拾船筏,即日渡江赶来也。”众将皆曰:“江陵要地,足可拒守。今拥民众数万,日行十余里,似此几时得至江陵?倘曹兵到,如何迎敌?不如暂弃百姓,先行为上。”玄德泣曰:“举大事者必以人为本。今人归我,奈何弃之?”【不携百姓则已,既已携之,岂可携于前而弃于后?到底同行,亦必然之势也。】百姓闻玄德此言,莫不伤感。后人有诗赞曰:

临难仁心存百姓,登舟挥泪动三军。至今凭吊襄江口,父老犹然忆使君。

却说玄德拥着百姓,缓缓而行。孔明曰:“追兵不久即至。可遣云长往江夏求救于公子刘琦。教他速起兵乘船会于江陵。”【方知前日为刘琦画策,已早为今日玄德伏着。】玄德从之,即修书令云长同孙干领五百军往江夏求救;令张飞断后;【为长阪桥伏线。】赵云保护老小;为当阳伏笔。】其余俱管顾百姓而行。【处处以百姓为重。】每日只走十余里便歇。

却说曹操在樊城,使人渡江至襄阳,召刘琮相见。琮惧怕不敢往见。蔡瑁、张允请行。王威密告琮曰:“将军既降,玄德又走,曹操必懈弛无备。愿将军奋整奇兵,设于险处击之,操可获矣。获操则威震天下,中原虽广,可传檄而定。此难遇之机,不可失也。”【王威此计,妙不可言。刘琮若能行之,是一时快事;刘琮即不行之,亦千古快谈。】琮以其言告蔡瑁。瑁叱王威曰:“汝不知天命,安敢妄言!”威怒骂曰:“卖国之徒,吾恨不生啖汝肉!”瑁欲杀之,蒯越劝止。【李珪死而王威不死,亦侥幸耳。】瑁遂与张允同至樊城,拜见曹操。瑁等辞色甚是谄佞。操问:“荆州军马钱粮,今有多少?”瑁曰:“马军五万,步军十五万,水军八万:共二十八万。钱粮大半在江陵,其余各处,亦足供给一载。”【既有如此之兵粮,而不修战具,蔡瑁非人哉!】操曰:“战船多少?原是何人管领?”瑁曰:“大小战船共七千余只,原是瑁等二人掌管。”操遂加瑁为镇南侯、水军大都督,张允为助顺侯、水军副都督。【为赤壁伏线。】二人大喜拜谢。【狗才。】操又曰:“刘景升既死,其子降顺,吾当表奏天子,使永为荆州之主。”【连许两番,谁知都是假话。】二人大喜而退。荀攸曰:“蔡瑁,张允乃谄佞之徒,主公何遂加以如此显爵,更教都督水军乎?”操笑曰:“吾岂不识人?止因吾所领北地之众,不习水战,故且权用此二人。待成事之后,别有理会。”【奸雄用人,全是权诈,可恨可爱。】

却说蔡瑁、张允归见刘琮,具言:“曹操许保奏将军永镇荆、襄。”琮大喜。次日,与母蔡夫人赍捧印绶兵符,亲自渡江拜迎曹操。【大事去矣。】操抚慰毕,即引随征军将进屯襄阳城外。蔡瑁、张允令襄阳百姓焚香拜接。曹操俱用好言抚谕。【百姓焚香是没奈何,曹操抚谕是了世事。】入城至府中坐定,即召蒯越近前,抚慰曰:“吾不喜得荆州,喜得异度也。”【老奸。遂封蒯越为江陵太守樊城侯,傅巽、王粲等皆为关内侯;【三人前劝刘琮降操,正为此耳。】而以刘琮为青州刺史,便教起程。【两次诈许,今番变卦。恶极。】琮闻命大惊,辞曰:“琮不愿为官,愿守父母乡土。”操曰:“青州近帝都,教你随朝为官,免在荆襄被人图害。”琮再三推辞,曹操不准,琮只得与母蔡夫人同赴青州。只有故将王威相随,其余官员俱送至江口而回。【刘琮此时行旅之况,更惨于玄德矣。】操唤于禁嘱付曰:“你可引轻骑追刘琮母子杀之,以绝后患。”【恶极,然亦势所必然。】于禁得令,领众赶上,大喝曰:“我奉丞相令,教来杀汝母子,可早纳下首级。”蔡夫人抱刘琮而大哭。【早知今日,悔不当初,欲再从屏风后窃听宾客之语,岂可得哉!虽然,吕布之妻严氏、袁绍之妻刘氏,皆被曹操取至许都;则蔡夫人之见杀,犹为死得干净也。】于禁喝令军士下手,王威忿怒,奋力相斗,竟被众军所杀。【冀州死节者有沮授、审配;荆州死节者惟王威一人。】军士杀死刘琮及蔡夫人,于禁回报曹操,操重赏于禁。便使人往隆中搜寻孔明妻小,却不知去向,原来孔明先已令人搬送至三江内隐避矣。【徐庶之母被执,而孔明之家杳然,毕竟卧龙妙人,胜元直十倍。】操深恨之。

襄阳既定,荀攸进言曰:“江陵乃荆、襄重地,钱粮极广。刘备若据此地,急难动摇。”操曰:“孤岂忘之?”随命于襄阳诸将中选一员引军开道,诸将中却独不见文聘。操使人寻问,方纔来见。操曰:“汝来何迟?”对曰:“为人臣而不能使其主保全境土,心实悲惭,无颜早见耳。”言讫,欷歔流涕。【与袁绍之客王修等相类。操曰:“真忠臣也。”除江夏太守,赐爵关内侯,便教引军开道。探马报说:“刘备带领百姓,日行止十数里,计程只有三百余里。”【已行过一月矣。】操教各部下精选五千铁骑,星夜前进,限一日一夜,赶上刘备。【以一日一夜赶一月之程,兵虽锐而亦疲矣。】大军陆续随后而进。

却说玄德引十数万百姓、三千余军马,一程程挨着往江陵进发。赵云保护老小,张飞断后。【将二人再点一句,为后文伏线。】孔明曰:“云长往江夏去了,绝无回音,不知若何?”玄德曰:“敢烦军师亲自走一遭。刘琦感公昔日之教,今若见公亲至,事必谐矣。”孔明允诺,便同刘封引五百军先往江夏求救去了。【关公既去,孔明又行,止剩张、云二将矣。】当日玄德自与简雍、糜竺、糜芳同行。正行间,忽然一阵狂风就马前刮起,尘土冲天,平遮红日。【未写兵来,先写风报,使人凛凛。】玄德惊曰:“此何兆也?”简雍颇明阴阳,袖占一课,失惊曰:“此大凶之兆也。应在今夜。主公可速弃百姓而走。”玄德曰:“百姓从新野相随至此,吾安忍弃之?”【处处以百姓为重。】雍曰:“主公若恋而不弃,祸不远矣。”玄德问:“前面是何处?”左右答曰:“前面是当阳县。有座山名为景山。”玄德便教就此山扎住。时秋末冬初,凉风透骨;黄昏将近,哭声遍野。【尝读李陵书曰:“凉秋九月,时闻悲风萧条之声。”又读李华<吊古战场文>曰:“往往鬼哭,天阴则闻。”未尝不愀然悲也。今此处兼彼二语,倍觉凄凉。秋末冬初二句,早为后文赤壁借风作衬。=】至四更时分,只听得西北喊声震地而来。玄德大惊,急上马引本部精兵二千余人迎敌。曹兵掩至,势不可当。玄德死战。正在危迫之际,幸得张飞引军至,杀开一条血路,救玄德望东而走。文聘当先拦住,玄德骂曰:“背主之贼,尚有何面目见人!”文聘羞惭满面,引兵自投东北去了。文聘尚有良心。】张飞保着玄德,且战且走。奔至天明,闻喊声渐渐远去,玄德方纔歇马。看手下随行人,止有百余骑;百姓老小并糜竺、糜芳、简雍、赵云等一干人,皆不知下落。【此处写得七零八落,后文一一点出。】玄德大哭曰:“十数万生灵,皆因恋我,遭此大难,诸将及老小,皆不知存亡:虽土木之人,宁不悲乎!”【先言百姓,次言诸将、老小,处处以百姓为重。】

正恓惶时,忽见糜芳面带数箭,踉跄而来,【糜芳带箭,在玄德眼中叙出,极省。妙。】口言:“赵子龙反投曹操去了也!”【将写赵云尽忠,却报赵云降操。是借糜芳口下反衬下文。】玄德叱曰:“子龙是我故交,安肯反乎?”【玄德之言,是正衬下文。】张飞曰:“他今见我等势穷力尽,或者反投曹操,以图富贵耳。”【糜芳不知赵云,张飞亦疑赵云,不独反衬玄德之识,正反衬赵云之忠。】玄德曰:“子龙从我于患难,心如铁石,非富贵所能动摇也。”【知心之语。】糜芳曰:“我亲见他投西北去了。”【此却何故?】张飞曰:“待我亲自寻他去。若撞见时,一槍刺死!”读者至此,为赵云寒心。玄德曰:“休错疑心。岂不见你二兄诛颜良、文丑之事乎?【白马解围事已隔数回,至此忽然一提。】子龙此去,必有事故。吾料子龙必不弃我也。”张飞那里肯听,引二十余骑,至长阪桥。见桥东有一带树木,飞生一计,教所从二十余骑,都砍下树枝,拴在马尾上,在树林内往来驰骋,冲起尘土,以为疑兵。【翼德渐能用智,想为孔明陶镕故也。】飞却亲自横矛立马于桥上,向西而望。【写得有声势。此处权按下张飞,以下单叙赵云。】

却说赵云自四更时分与曹军厮杀,往来冲突,杀至天明,寻不见玄德,又失了玄德老小。云自思曰:“主公将甘、糜二夫人与小主人阿斗,托付在我身上。今日军中失散,有何面目去见主人?不如去决一死战,好歹要寻主母与小主人下落。”【方叙明不归东南,投转西北之故。】回顾左右,只有三四十骑相随。云拍马在乱军中寻觅,二县百姓号哭之声,震天动地;中箭着槍,拋男弃女而走者,不计其数。【将写二夫人,先写两县百姓,是以旁笔佐正笔。】赵云正走之间,见一人卧在草中,视之,乃简雍也。【借赵云眼中叙出简雍,又省笔。】云急问曰:“曾见两位主母否?”雍曰:“二主母弃了车仗,抱阿斗而走。我飞马赶去,转过山坡,被一将刺了一槍,跌下马来,马被夺了去。我争斗不得,故卧在此。”云乃将从骑所骑之马,借一匹与简雍骑坐。又着二卒扶护简雍先去,报与主人:“我上天入地,好歹寻主母与小主人来。如寻不见,死在沙场上也!”说罢,拍马望长阪坡而去。妙在不叙简雍一边归报,只叙赵云一面去寻。】忽一人大叫:“赵将军那里去?”云勒马问曰:“你是何人?”答曰:“我乃刘使君帐下护送车仗的军士,被箭射倒在此。”赵云便问二夫人消息。军士曰:“恰纔见甘夫人披头跣足,相随一伙百姓妇女,投南而走。”【甘夫人下落,借军士口中叙出,又省笔。简雍说两个夫人,都未有下落;军士只说一个夫人,却有下落。俱妙。】云见说,也不顾军士,急纵马望南赶去。【写赵云心忙,无暇更救军士,不独简雍与军士轻重有别,且夫人与军士缓急更殊也。】只见一伙百姓,男女数百人,相携而走。云大叫曰:“内中有甘夫人否?”夫人在后面望见赵云,放声大哭。云下马插槍而泣曰:“使主母失散,云之罪也。糜夫人与小主人安在?”甘夫人曰:“我与糜夫人被逐,弃了车仗,杂于百姓内步行,【与简雍语相应。】又撞见一枝军马冲散。糜夫人与阿斗不知何往,我独自逃生至此。”糜夫人失散,借甘夫人口中点出,又省笔。】正言间,百姓发喊,又撞出一枝军来。赵云拔槍上马看时,面前马上绑着一人,乃糜竺也。【糜竺被缚,借赵云眼中点出,又省笔。糜芳中箭,简雍着槍,糜竺被缚,写得参差历落。妙。】背后一将,手提大刀,引着千余军。乃曹仁部将淳于导,拿住糜竺,正要解去献功。【补叙明白,笔法变换。】赵云大喝一声,挺槍纵马,直取淳于导。导抵敌不住,被云一槍刺落马下,向前救了糜竺,夺得马二匹。云请甘夫人上马,杀开条大路,直送至长阪坡。只见张飞横矛立马于桥上,大叫:“子龙!你如何反我哥哥?”【此时已知不反,又问一句,为前文余波。】云曰:“我寻不见主母与小主人,因此落后,何言反耶?”飞曰:“若非简雍先来报信,我今见你,怎肯干休也!”【简雍报信,借翼德口中补叙出来,又极省笔。】云曰:“主公在何处?”飞曰:“只在前面不远。”云谓糜竺曰:“糜子仲保甘夫人先行,待我仍往寻糜夫人与小主人去。”言罢,数骑再回旧路。【妙在此时不即见玄德。】

正走之间,见一将手提铁槍,背着一口剑,引十数骑跃马而来。赵云更不打话,直取那将,交马只一合,把那将一槍刺倒,从骑皆走。原来那将乃曹操随身背剑之将夏侯恩也。【本为曹操背剑,今为赵云送剑。】曹操有宝剑二口,一名“倚天”,一名“青釭”,倚天剑自佩之,青釭剑令夏侯恩佩之。那青釭剑砍铁如泥,锋利无比。【补叙宝剑来历,又以倚天陪青釭。急中偏有此缓笔,忙中偏有此闲笔。】当时夏侯恩自恃勇力,背着曹操,只顾引人抢夺掳掠。不想撞着赵云,被他一槍刺死,夺了那口剑,看靶上有金嵌“青釭”二字,方知是宝剑也。【再补写宝剑一句。】云插剑提槍,复杀入重围,回顾手下从骑,已没一人,只剩得孤身。【得了宝剑,失了从骑。】云并无半点退心,只顾往来寻觅,但逢百姓,便问糜夫人消息。忽一人指曰:“夫人抱着孩儿,左腿上着了槍,行走不得,只在前面墙缺内坐地。”【甘夫人下落,用军士报信;糜夫人下落,又用百姓报信。俱省笔。】赵云听了,连忙追寻。只见一个人家,被火烧坏土墙,糜夫人抱着阿斗,坐于墙下枯井之傍啼哭。【先将土墙枯井于此一逗。妙。】云急下马伏地而拜。夫人曰:“妾得见将军,阿斗有命矣。望将军可怜他父亲飘荡半世,只有这点骨血。将军可护持此子,教他得见父面,妾死无恨!”【言之伤心,闻之酸鼻。阿斗乃甘夫人所生,而患难之中,糜夫人能携持付托,胜如己出,更自难得。】云曰:“夫人受难,云之罪也。不必多言,请夫人上马。云自步行死战,保夫人透出重围。”糜夫人曰:“不可!将军岂可无马?【人知玄德过檀溪不可无马,不知赵云过当阳亦不可无马。】此子全赖将军保护。妾已重伤,死何足惜!望将军速抱此子前去,勿以妾为累也。”【好夫人。云曰:“喊声将近,追兵已至,请夫人速速上马。”糜夫人曰:“妾身委实难去。休得两误。”乃将阿斗递与赵云曰:“此子性命全在将军身上!”【人知昭烈在白帝城托阿斗于孔明,不知糜夫人在长阪坡托阿斗于子龙,一样付托之重。】赵云三回五次,请夫人上马,夫人只不肯上马。四边喊声又起。云厉声曰:“夫人不听吾言,追军若至,为之奈何?”【势迫事险,心忙语急,写来如画。糜夫人乃弃阿斗于地,翻身投入枯井中而死。【人但知赵云不惜死以保其主,不知糜夫人不惜死以保其子。赵云固奇男子,糜夫人亦奇妇人。】后人有诗赞之曰:

战将全凭马力多,步行怎把幼君扶?拚将一死存刘嗣,勇决还亏女丈夫。

赵云见夫人已死,恐曹军盗尸,便将土墙推倒,掩盖枯井。【土墙枯井,前先点出,此处便不突然。可见其用笔闲细。】掩讫,解开勒甲绦,放下掩心镜,将阿斗抱护在怀,【吕布驮女儿在背,甚是累坠;赵云裹阿斗在怀,颇觉轻便。】绰槍上马。早有一将引一队步军至,【来得如此危急,愈足见糜夫人一死之妙。】乃曹洪部将晏明也,持三尖两刃刀来战赵云。不三合,被赵云一槍刺倒,杀散众军,冲开一条路。正走间,前面又一枝军马拦住,当先一员大将,旗号分明,大书“河间张合”。云更不答话,挺槍便战。约十余合,云不敢恋战,夺路而走。背后张合赶来,云加鞭而行,不想趷跶一声,连马和人,颠入土坑之内。【读者至此,必谓赵云不免矣。】张合挺枪来刺,忽然一道红光,从土坑中滚起,那匹马平空一跃,跳出坑外。【亦大奇事。上是赵云保阿斗,此却是阿斗保赵云矣。与玄德檀溪跃马仿佛相似。】后人有诗曰:

红光罩体困龙飞,征马冲开长阪围。四十二年真命主,将军因得显神威。

张合见了,大惊而退。赵云纵马正走,背后忽有二将大叫:“赵云休走!”前面又有二将,使两般军器,截住去路:后面赶的是马延、张顗,前面阻的是焦触、张南,都是袁绍手下降将。【袁绍降将正与子龙映像。】赵云力战四将,曹军一齐拥至。云乃拔青釭剑乱砍,手起处,衣甲平过,血如涌泉。杀退众军将,直透重围。【玄德逃难赖良马,子龙杀将赖宝剑。一马一剑,正复相当。】

却说曹操在景山顶上,望见一将,所到之处,威不可当,急问左右是谁。曹洪飞马下山大叫曰:“军中战将可留姓名!”云应声曰:“吾乃常山赵子龙也!”曹洪回报曹操。操曰:“真虎将也!吾当生致之。”遂令飞马传报各处:如赵云到,不许放冷箭,只要捉活的。因此赵云得脱此难,此亦阿斗之福所致也。【曹操要捉生赵云,却使赵云保得活阿斗。】这一场杀,赵云怀抱后主,直透重围,砍倒大旗两面,夺槊三条;前后枪刺剑砍,杀死曹营名将五十余员。【总叙一句,省却无数笔墨。】后人有诗曰:

血染征袍透甲红,当阳谁敢与争锋。古来冲阵扶危主,只有常山赵子龙。

赵云当下杀透重围,已离大阵,血满征袍。正行间,山坡下又撞出两枝军,乃夏侯惇部将钟晋、钟绅兄弟二人,一个使大斧,一个使画戟,大喝:“赵云快下马受缚!”【上已作一收,不想此处又起。】正是:

才离虎窟逃生去,又遇龙潭鼓浪来。

毕竟子龙怎地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二节 张翼德大闹长阪桥 刘豫州败走汉津口

前回写赵云,此回写张飞。写赵云是几番血战,写张飞只是一声叱喝。天下事亦有虚声而可当实际者,然必其人平日之实际足以服人,而后临时之虚声足以耸听:所以张飞之功与赵云等。非若今人之全靠虚声,浑无实际也;人吃尽老力,我只出一张寡嘴也。】

翼德喝退曹军,若非有云长昔日夸奖之语,曹操当时未必如此之惧也。不但此也。翼德棋矛立马于桥上,而曹兵疑为诱敌之计,若非有孔明两番火攻,惊破曹兵之胆,当时曹操又未必如此之疑也。则非翼德之先声夺人,而实则云长之先声足以夺人;又非云长之先声夺人,而实则孔明之先声足以夺人耳。】

玄德将阿斗掷地,亦掷得不差。由后观之:以一英雄之赵云,救一无用之刘禅,诚不如勿救矣。然从来豪杰不遇时,庸人多厚福。禅之智则劣于父,而其福则过于父。玄德劳苦一生,甫登大宝,未几而殂,反不如庸庸之子,安享四十二年南面之福也。长阪之役,本是庸主赖虎将之力而得生,人反谓虎将赖庸主之福而不死,为之一叹。】

文章之妙,妙在猜不着。如玄德本欲投襄阳,忽变而江陵;既欲投江陵,又忽变而汉津:此猜所不及也。唯猜测不及,所以为妙。若观前事便知其有后事,则必非妙事;观前文便知其有后文,则必非妙文。】

读书之乐,不大惊则不大喜,不大疑则不大快,不大急则不大慰。当子龙杀出重围,人困马乏之后,又遇文聘追来,是一急;而及见玄德之时,怀中阿斗不见声息,是一疑;至翼德断桥之后,玄德被曹操追至江边,更无去路,又一急;及云长旱路接应之后,忽见江上战船拦路,不知是刘琦,又一惊;及刘琦同载之后,忽又见战船拦路,不知是孔明,又一疑一急。令读者眼中,如猛电之一去一来,怒涛之一起一落。不意尺幅之内,乃有如此之幻也。】

孔明劝玄德结孙权为援,鲁肃亦劝孙权结玄德为援,所见略同;而孔明巧处,不用我去求人,偏使人来求我。若鲁肃一至,孔明慌忙出迎,便没趣矣;妙在鲁肃求见,然后肯出,此孔明之巧也。一见之后,若孔明先下说词,又没趣矣;妙在孔明并不挑拨鲁肃,鲁肃先来勾搭孔明,又孔明之巧也。鲁肃欲邀孔明同去,而若使孔明欣然应允,又没趣矣;妙在玄德假意作难,孔明勉强一行,又孔明之巧也。求人之意甚急,故作不屑求人之态;胸中十分要紧,口内十分迟疑:写来真是好看煞人。

前看李肃说吕布杀丁原,偏等吕布自说出来,是一段绝妙文字;又看王允说吕布杀董卓,亦等吕布自说出来,又是一段绝妙文字。今看孔明欲往东吴见孙权,必待鲁肃说出,比前二段文字更是奇妙。前二段止是两人往复,此则夹一玄德在中;前二段一等吕布说出来时,便随口赞成,此则既等肃说出来时,却又诈言不肯。愈出愈幻,愈转愈曲,赏心悦目,蔑以过兹。】

却说钟缙、钟绅二人拦住赵云厮杀。赵云挺槍便刺,钟缙当先挥大斧来迎。两马相交,战不三合,被云一槍刺落马下,夺路便走。背后钟绅持戟赶来,马尾相衔,那枝戟只在赵云后心内弄影。云急拨转马头,恰好两胸相拍。云左手持枪隔过画戟,右手拔出青釭宝剑砍去,带盔连脑,砍去一半,绅落马而死,【既写赵云,又写宝剑。赵云既斩曹营名将五十余员矣,不想五十余员后又有续案。】余众奔散。赵云得脱,望长阪桥而走,只闻后面喊声大震,原来文聘引军赶来。赵云到得桥边,人马困乏,【人马困乏矣,偏又有追军至,令读者着急。此处写赵云人困马乏,愈见其适间威勇莫当。】见张飞挺矛立马于桥上,云大呼曰:“翼德援我!”飞曰:“子龙速行,追兵我自当之。”【本欲杀子龙而来,今反得为子龙之援。妙。】云纵马过桥,行二十余里,见玄德与众人憩于树下。云下马伏地而泣。玄德亦泣。【几不得见而复见,故不得不泣。相见之泣,悲其前之相失也。写得恻恻入情。】云喘息而言曰:【此处写赵云喘息,愈见上文劳苦功高。】“赵云之罪,万死犹轻。糜夫人身带重伤,不肯上马,投井而死,云只得推土墙掩之。怀抱公子,身突重围,赖主公洪福,幸而得脱。适来公子尚在怀中啼哭,此一会不见动静,多是不能保也。”【此处又着此疑人之笔,曲折之甚。】遂解视之,原来阿斗正睡着未醒。【阿斗一生,只是睡着未醒耳。】云喜曰:“幸得公子无恙!”双手递与玄德。玄德接过,掷之于地曰:“为汝这孺子,几损我一员大将!”【袁绍怜幼子而拒田丰之谏,玄德掷幼子以结赵云之心:一智一愚,相去天壤。】赵云忙向地下抱起阿斗,泣拜曰:“云虽肝脑涂地,不能报也!”后人有诗曰:

曹操军中飞虎出,赵云怀内小龙眠。无由抚慰忠臣意,故把亲儿掷马前。

却说文聘引军追赵云至长阪桥,只见张飞倒竖虎须,圆睁环眼,手绰蛇矛,立马桥上;【借文聘眼中写一张飞。此处按下赵云,只写张飞。】又见桥东树林之后,尘头大起,疑有伏兵,便勒住马,不敢近前。【可知系树枝于马后,驰骋林间,的是妙计。】俄而曹仁、李典、夏侯惇、夏侯渊、乐进、张辽、张合、许褚等都至,见飞怒目横矛,立马于桥上,【又描一句,在诸将眼中再写一张飞。】又恐是诸葛孔明之计,都不敢近前。【正写张飞,又带写孔明。】扎住阵脚,一字儿摆在桥西,使人飞报曹操。操闻知,急上马,从阵后来。张飞睁圆环眼,隐隐见后军青罗伞盖、旄钺旌旗来到,料得是曹操心疑,亲自来看。前在诸将眼中写张飞,此又在张飞眼中写曹操。】飞乃厉声大喝曰:【半日不喝,此时方喝,妙。】“我乃燕人张翼德也!谁敢与我决一死战?”【二我字响甚。】声如巨雷。曹军闻之,尽皆股栗。【不待当时闻者股栗,即今日读之,犹觉其声如在纸上。【曹操急令去其伞盖,第一喝早喝去了曹操伞盖。回顾左右曰:“我向曾闻云长言:翼德于百万军中取上将之首,如探囊取物。【忽将白马解围时语于此处提照出来。】今日相逢,不可轻敌。”言未已,张飞睁目又喝曰:“燕人张翼德在此!谁敢来决死战?”【其声愈猛。曹操见张飞如此气概,颇有退心。【又在曹操眼中写一张飞。】飞望见曹操后军阵脚移动,【第二喝又喝退了曹操后军。】乃挺矛又喝曰:“战又不战,退又不退,却是何故?”【此一喝更极嘲笑。】喊声未绝,曹操身边夏侯杰,惊得肝胆碎裂,倒撞于马下。【第三喝直喝死了曹操近将】。操便回马而走。于是诸军众将一齐望西逃走。正是:黄口孺子,怎闻霹雳之声;病体樵夫,难听虎豹之吼。一时弃枪落盔者不计其数,人如潮涌,马似山崩,自相践踏。【前回写赵云死战,有死战之勇;此回写张飞不战,有不战之威。两样文章,一样出色。】后人有诗赞曰:

长阪桥头杀气生,横槍立马眼圆睁。一声好似轰雷震,独退曹家百万兵。

却说曹操惧张飞之威,骤马望西而走,冠簪尽落,披发奔逃。【与袁绍盘河遇关、张时一般光景。】张辽、许褚赶上,扯住辔环,曹操仓皇失措。【犹疑被翼德追获。】张辽曰:“丞相休惊。料张飞一人,何足深惧!今急回军杀去,刘备可擒也。”曹操神色方纔稍定,【前写赵云喘息未定,是写赵云余勇;此写曹操神色方定,是写张飞余威。】乃令张辽、许褚再至长阪桥探听消息。且说张飞见曹军一拥而退,不敢追赶,速唤回原随二十余骑,摘去马尾树枝,【细甚。】令将桥梁拆断,【失算矣。】然后回马来见玄德,具言断桥一事。玄德曰:“吾弟勇则勇矣,惜失于计较。”飞问其故。玄德曰:“曹操多谋。汝不合拆断桥梁,彼必追至矣。”妙在不即说明。飞曰:“他被我一喝,倒退数里,何敢再追?”玄德曰:“若不断桥,彼恐有埋伏,不敢进兵;今拆断了桥,彼料我无军而怯,必来追赶。彼有百万之众,虽涉江、汉,可填而过,岂惧一桥之断耶?”【方说明缘故。马尾树枝,是翼德巧处;拆断桥梁,是翼德拙处。莽人使乖,到底是莽。】于是即刻起身,从小路斜投汉津,望沔阳路而走。

却说曹操使张辽、许褚探长阪桥消息,回报曰:“张飞已拆断桥梁而去矣。”操曰:“彼断桥而去,乃心怯也。”【曹操料张飞,玄德料曹操,都各不差。】遂传令差一万军,速搭三座浮桥,只今夜就要过。李典曰:“此恐是诸葛亮之诈谋,不可轻进。”操曰:“张飞一勇之夫,岂有诈谋?”【李典之疑,是疑孔明;曹操之信,是信张飞。遂传下号令,火速进兵。

却说玄德行近汉津,忽见后面尘头大起,鼓声连天,喊声震地。玄德曰:“前有大江,后有追兵,如之奈何?”【几与檀溪之危相似。】急命赵云准备抵敌。曹操下令军中曰:“今刘备釜中之鱼,阱中之虎;若不就此时擒捉,如放鱼入海,纵虎归山矣。众将可努力向前。”众将领命,一个个奋威追赶。【有此一逼,更使读者寒心。】忽山坡后鼓声响处,一队军马飞出,大叫曰:“我在此等候多时了!”当头那员大将,手执青龙刀,坐下赤兔马,原来是关云长去江夏借得军马一万,探知当阳长阪大战,特地从此路截出。【云长一边事于此处方纔补出,正妙在突如其来。】曹操一见云长,即勒住马,回顾众将曰:“又中诸葛亮之计也!”【与李典之言相照。】传令大军速退。云长追赶十数里,即回军保护玄德等到汉津,已有船只伺候,云长请玄德并甘夫人、阿斗至船中坐定。云长问曰:“二嫂嫂如何不见?”玄德诉说当阳之事。【叙得一笔不漏。】云长叹曰:“曩日猎于许田时,若从吾意,可无今日之患。”第二十回中事,忽于此提照出来。】玄德曰:“我于此时亦‘投鼠忌器’耳。”【又追解前事。】正说之间,忽见江南岸战鼓大鸣,舟船如蚁,顺风扬帆而来。【故作惊人之笔。】玄德大惊。船来至近,只见一人白袍银铠,立于船头上大呼曰:“叔父别来无恙!小侄得罪。”玄德视之,乃刘琦也。先听其言,后见其人,叙得变化。】琦过船哭拜曰:“闻叔父困于曹操,小侄特来接应。”玄德大喜,遂合兵一处,放舟而行。在船中正诉情由,江西南上战船一字儿摆开,乘风呼哨而至。【又作惊人之笔,令读者再吃一惊。】刘琦惊曰:“江夏之兵,小侄已尽起至此矣。今有战船拦路,非曹操之军,即江东之军也,如之奈何?”【不但疑是曹军,且又疑是吴军。此在刘琦眼中想出,正与下文鲁肃至江夏反照。】玄德出船头视之,见一人纶巾道服,坐在船头上,乃孔明也,背后立着孙干。【只云长、刘琦、孔明三人,分作三次相见,皆故作惊人之笔。】玄德慌请过船,问其何故却在此。孔明曰:“亮自至江夏,先令云长于汉津登陆地而接。我料曹操必来追赶,主公必不从江陵来,必斜取汉津矣。故特请公子先来接应,我竟往夏口,尽起军前来相助。”【孔明一边事,即借孔明口中补出。极省笔。】玄德大悦,合为一处,商议破曹之策。孔明曰:“夏口城险,颇有钱粮,可以久守。请主公且到夏口屯住。公子自回江夏,整顿战船,收拾军器,为犄角之势,可以抵当曹操。若共归江夏,则势反孤矣。”【特约刘琦接应,却又不到江夏,变化之极。】刘琦曰:“军师之言甚善。但愚意欲请叔父暂至江夏,整顿军马停当,再回夏口不迟。”玄德曰:“贤侄之言亦是。”遂留下云长,引五千军守夏口。玄德、孔明、刘琦共投江夏。【既欲往夏口,却又重到江夏。变化之极。】

却说曹操见云长在旱路引军截出,疑有伏兵,不敢来追;又恐水路先被玄德夺了江陵,便星夜提兵赴江陵来。荆州治中邓义、别驾刘先,已备知襄阳之事,料不能抵敌曹操,遂引荆州军民出郭投降。【本是玄德欲取江陵,却反是曹操取江陵。变化之极。曹操入城、安民已定,释韩嵩之囚,加为大鸿胪。【韩嵩之囚在三十三回中,至此方照应。】其余众官,各有封赏。曹操与众将议曰:“今刘备已投江夏,恐结连东吴,是滋蔓也。【结连东吴一句,早为下文伏线。当用何计破之?”荀攸曰:“我今大振兵威,遣使驰檄江东,请孙权会猎于江夏,共擒刘备,分荆州之地,永结盟好。孙权必惊疑而来降,则吾事济矣。”【此李左车所谓先声而后实者也。】操从其计,一面发檄遣使赴东吴;一面计点马步水军共八十三万,诈称一百万,水陆并进,船骑双行,沿江而来,西连荆、峡、东接蕲、黄、寨栅联络三百余里。【极写曹操军威,正为下文赤壁衬染。

话分两头。却说江东孙权,屯兵柴桑郡,闻曹操大军至襄阳,刘琮已降,今又星夜兼道取江陵,乃集众谋士商议御守之策。鲁肃曰:“荆州与国邻接,江山险固,士民殷富。吾若据而有之,此帝王之资也。今刘表新亡,刘备新败,肃请奉命往江夏吊丧,因说刘备使抚刘表众将,同心一意,共破曹操。备若喜而从命,则大事可定矣。”【孔明欲得荆州,鲁肃亦欲得荆州;孔明欲合东吴以破曹,鲁肃亦欲合刘备以破曹:是鲁肃识见过人处。】权喜从其言,即遣鲁肃赍礼往江夏吊丧。

却说玄德至江夏,与孔明、刘琦共议良策。孔明曰:“曹操势大,急难抵敌,不如往投东吴孙权,以为应援。【正写鲁肃一边要来,却又写孔明一边要去。机括相投,甚妙。】使南北相持,吾等于中取利,有何不可?”玄德曰:“江东人物极多,必有远谋,安肯兼容耶?”孔明笑曰:“今操引百万之众,虎踞江汉,江东安得不使人来探听虚实?若有人到此,亮借一帆风,直至江东,凭三寸不烂之舌,说南北两军互相吞并。若南军胜,共诛曹操以取荆州之地;【此句是主。】若北军胜,则我乘势以取江南可也。”【此句是宾。玄德曰:“此论甚高。但如何得江东人到?”正说间,人报江东孙权差鲁肃来吊丧,船已傍岸。孔明笑曰:“大事济矣!”【写孔明之智,倍觉出色。】遂问刘琦曰:“往日孙策亡时,襄阳曾遣人去吊丧否?”【问得筋节。孙策之死在二十九回中,忽于此处提照。】琦曰:“江东与我家有杀父之仇,安得通庆吊之礼?”【孙坚之死在第七回中,又忽于此处提照。】孔明曰:“然则鲁肃之来,非为吊丧,乃来探听军情也。”【以仇家而忽求通礼,是猜测不到之事,然其来意则可猜测矣。】遂谓玄德曰:“鲁肃至,若问曹操动静,主公只推不知。再三问时,主公只说可问诸葛亮。”【此今俗谚所云门角落里之人也。】计会已定,使人迎接鲁肃。

肃入城吊丧,收过礼物,刘琦请肃与玄德相见。【鲁肃此时,非为见刘琦,正为见玄德。】礼毕,邀入后堂饮酒,肃曰:“久闻皇叔大名,无缘拜会,今幸得见,实为欣慰。近闻皇叔与曹操会战,必知彼虚实。敢问操军约有几何?”【欲问江夏动静,先问北军虚实。】玄德曰:“备兵微将寡,一闻操至即走,竟不知彼虚实。”鲁肃曰:“闻皇叔用诸葛孔明之谋,【“诸葛孔明”四字,不消玄德说出,却是鲁肃先说。妙甚。两场火烧得曹操魂亡胆落,何言不知耶?”玄德曰:“除非问孔明,便知其详。”肃曰:“孔明安在?愿求一见。”【玄德教请孔明出来相见。只刘琦、玄德、孔明,分作三次相见。妙甚。】肃见孔明礼毕,问曰:“向慕先生才德,未得拜晤。今幸相遇,愿闻目今安危之事。”孔明曰:“曹操奸计,亮已尽知,但恨力未及,故且避之。”【曰“亮已尽知”,隐然要孙权请教;曰“力未及”,隐然要孙权助力:却妙在不直说出来。】肃曰:“皇叔今将止于此乎?”【鲁肃逼近一句。】孔明曰:“使君与苍梧太守吴臣有旧,将往投之。”【偏不说要投孙权,偏说要投吴臣。此等说品,今人多有学之者。今之医生遇人相请,本是闲坐在家,只说要到别家看病;今之先生求人荐馆,本是没人聘他,只说又有别家致聘。可发一笑也。】肃曰:“吴臣粮少兵微,自不能保,焉能容人?”【又逼近一句。】孔明曰:“吴臣处虽不足久居,今且暂依之,别有良图。”【鲁肃只言吴臣不足依,还未说出孙权来;孔明亦言吴臣只可暂依,亦并不提起孙权。妙甚。】肃曰:“孙将军虎踞六郡,兵精粮足,又极敬贤礼士,江表英雄,多归附之。今为君计。莫若遣心腹往结东吴,以共图大事。”【鲁肃此时更耐不得,只得自说出孙将军来矣。】孔明曰:“刘使君与孙将军自来无旧,恐虚费词说;且别无心腹之人可使。”【见他说出孙权来,又故意议开一句,然正是逼近一句。言无心腹之人可使,隐然除却自己,更无人可去矣。妙在只不说出来。】肃曰:“先生之兄,现为江东参谋,日望与先生相见。肃不才,愿与公同见孙将军,共议大事。”【孔明自己要去,却待鲁肃请他;连诸葛瑾在彼并不提起,亦待鲁肃说出。妙不可言。】玄德曰:“孔明是吾之师,顷刻不可相离,安可去也?”【半晌只是孔明之语耳,此时玄德从旁会孔明、鲁肃两人往复之意,便来此一句,针锋相凑。】肃坚请孔明同去,玄德佯不许。孔明曰:“事急矣,请奉命一行。”玄德方纔许诺。【为鲁肃一味老实,孔明、玄德两下会意,妆腔做势,好看之极。】鲁肃遂别了玄德、刘琦,与孔明登舟,望柴桑郡来。正是:

只因诸葛扁舟去,致使曹兵一旦休。

不知孔明此去毕竟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第四十三节 诸葛亮舌战群儒 鲁子敬力排众议

孔明将欲以东吴之兵破曹操之兵,而此回则是孔明之以舌为兵也。其战群儒以舌,其激孙权亦以舌。舌如悬河,则以舌为水;言扬属火,则又以舌为火。盖虽赤壁之兵未交,而卧龙先生先有一番水战,先有一番火战矣。】

刘琮之事,即孙权前车之鉴也。琮之臣王粲、蒯越等皆为尊官,而琮独见杀;权而降操,亦犹是耳。善乎鲁肃之言曰:“诸臣皆可降,惟将军不可降。”真金玉之言哉!

文人之病,患在议论多而成功少。大兵将至,而口中无数之乎者也、诗云子曰,犹刺刺不休,此晋人之言谈、宋儒之讲学,所以无补于国事也。张昭等一班文士,得武人黄盖叱而止之,大是快事。】

玄德客寓荆州,又值荡析,脱身南走,未有所归;孙权据有江东,已历三世。而孔明说权之言曰:“操军破,必北还,则荆、吴之势强,鼎足之形成矣。”是以荆州自处,而分画三国也。不几大言乎?曰:此固草庐之所以语先主者也。不但荆州未取,而早为其意中所有;即益州未夺,而亦预为其目中所无。且其时刘表虽亡,而刘璋、张鲁、马腾、韩遂尚在,观其鼎足一语,竟似未尝有此数人者,岂非英雄识见有所先定欤!

曹操青梅煮酒之日,谓玄德曰:“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而孙权亦曰:“非豫州莫能当曹操者。”何其言之不谋而相合欤?盖天下唯英雄能识英雄,不待识之于鼎足之时,而早识之于孤穷之日。每怪今人肉眼,见人赫奕,则畏而重之;见人沦落,则鄙而笑之。异故相非,同必相识。英雄之不遇识者,正为天下更无有英雄如此人者耳。】

此回文字曲处,妙在孔明一至东吴,鲁肃不即引见孙权,且歇馆驿,此一曲也;又妙在孙权不即请见,必待明日,此再曲也;及至明日,又不即见孙权,先见众谋士,此三曲也;及见众谋士,又彼此角辩,议论龃龉,四曲也;孔明言语既触众谋士,又忤孙权,此五曲也;迨孙权作色而起,拂衣而入,读者至此几疑玄德之与孙权终不相合,孔明之至东吴竟成虚往也者:然后下文峰回路转,词洽情投。将欲通之,忽若阻之;将欲近之,忽若远之。令人惊疑不定,真是文章妙境。

孙权既听鲁肃之说,定吾身之谋;又闻孔明之言,识彼军之势:此时破曹之计决矣。乃复踌躇不断,寝食俱癈者,何哉?盖非此一折,则后文周瑜之略不显,而孔明激周瑜之智不奇。不必孙权之果出于此,而作者特欲为后文取势耳。观此可悟文章之法。】

却说鲁肃、孔明辞了玄德、刘琦,登舟望柴桑郡来。二人在舟中共议。鲁肃谓孔明曰:“先生见孙将军,切不可实言曹操兵多将广。”【鲁肃第一次叮嘱。】孔明曰:“不须子敬叮咛,亮自有对答之语。”【孔明第一次应承。】及船到岸,肃请孔明于馆驿中暂歇,先自往见孙权。【此时不即引见,便有曲折。】权正聚文武于堂上议事,闻鲁肃回,急召入问曰:“子敬往江夏,体探虚实若何?”肃曰:“已知其略,尚容徐禀。”【妙在不即说出孔明。】权将曹操檄文示肃曰:“操昨遣使赍文至此,孤先发遣来使,现今会众商议未定。”【曹操檄文之至,妙在孙权口中叙出。】肃接檄文观看,【曹操檄文之语,妙在鲁肃眼中看出。】其略曰:

孤近承帝命,奉辞伐罪。旄麾南指,刘琮束手;荆襄之民,望风归顺。今统雄兵百万,上将千员,欲与将军会猎于江夏,共伐刘备,同分土地,永结盟好。幸勿观望,速赐回音。

鲁肃看毕曰:“主公尊意若何?”权曰:“未有定论。”张昭曰:“曹操拥百万之众,借天子之名,以征四方,拒之不顺。【此是论理。】且主公大势可以拒操者,长江也。今操既得荆州,长江之险,已与我共之矣,势不可敌。【此是论势。】以愚之计,不如纳降,为万安之策。”【张昭第一次劝降。】众谋士皆曰:“子布之言,正合天意。”【张昭只言地利不可恃,众人又言天意不可违。】孙权沉吟不语。【孙权第一次不答。】张昭又曰:“主公不必多疑。如降操,则东吴民安,江南六郡可保矣。”【张昭第二次劝降。】孙权低头不语。【孙权第二次不答。】须臾,权起更衣,鲁肃随于权后。权知肃意,乃执肃手而言曰:“卿欲如何?”肃曰:“恰纔众人所言,深误将军。众人皆可降曹操,惟将军不可降曹操。”【二语是至论。】权曰:“何以言之?”肃曰:“如肃等降操,当以肃还乡党,累官故不失州郡也。将军降操,欲安所归乎?位不过封侯,车不过一乘,骑不过一匹,从不过数人,岂得南面称孤哉!众人之意,各自为己,不可听也。将军宜早定大计。”【众人只就东吴全势论,肃只望孙权一人身上说,极其痛快。】权叹曰:“诸人议论,大失孤望。子敬开说大计,正与吾见相同。此天以子敬赐我也!【张昭为孙策所得士,周瑜亦孙策所得士,惟鲁肃为孙权自得之,故独私为己有。】但操新得袁绍之众,近又得荆州之兵,恐势大难以抵敌。”【鲁肃嘱孔明,正为此也。】肃曰:“肃至江夏,引诸葛瑾之弟诸葛亮在此,主公可问之,便知虚实。”【妙在至此方说出孔明。】权曰:“卧龙先生在此乎?”肃曰:“现在馆驿中安歇。”权曰:“今日天晚,且未相见。【妙在说出孔明,又不相见。】来日聚文武于帐下,先教见我江东英俊,然后升堂议事。”【此是孙权好胜。至今吴人风俗往往如此。】肃领命而去。

次日至馆驿中见孔明,又嘱曰:“今见我主,切不可言曹操兵多。”【鲁肃第二次叮嘱。】孔明笑曰:“亮自见机而变,决不有误。”【孔明第二次应承。】肃乃引孔明至幕下,早见张昭、顾雍等一班文武二十余人,峨冠博带,整衣端坐。“【衣裳楚楚”,<蜉蝣>之诗,其为诸名士咏乎!=】孔明逐一相见,各问姓名,施礼已毕,坐于客位。张昭等见孔明丰神飘洒,器宇轩昂,料道此人必来游说。张昭先以言挑之曰:“昭乃江东微末之士,久闻先生高卧隆中,自比管、乐。此语果有之乎?”【张昭之意,即欲借管、乐厌倒孔明。俗谚所谓“借他的拳,撞他的嘴”也。】孔明曰:“此亮平生小可之比也。”【小可二字妙,意谓尚不止此。昭曰:“近闻刘豫州三顾先生于草庐之中,幸得先生,以为如鱼得水,思欲席卷荆、襄。今一旦以属曹操,未审是何主见?”【亦问得恶,是当面嘲笑。】孔明自思张昭乃孙权手下第一个谋士,若不先难倒他,如何说得孙权?【意不在张昭,而在孙权。】遂答曰:“吾观取汉上之地,易如反掌。我主刘豫州躬行仁义,不忍夺同宗之基业,故力辞之。【说得冠冕。】刘琮孺子,听信佞言,暗自投降,致使曹操得以猖獗。今我主屯兵江夏,别有良图,非等闲可知也。”【亦是实话,并非大言。】昭曰:“若此,是先生言行相违也。先生自比管、乐,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乐毅扶持微弱之燕,下齐七十余城:此二人者,真济世之才也。先生在草庐之中,但笑傲风月,抱膝危坐。今既从事刘豫州,当为生灵兴利除害,剿灭乱贼。【不责其不降曹,反责其不攻曹,恶极。且刘豫州未得先生之前,尚且纵横寰宇,割据城池。【此句更恶。】今得先生,人皆仰望。虽三尺童蒙,亦谓彪虎生翼,将见汉室复兴,曹氏即灭矣。朝廷旧臣,山林隐士,无不拭目而待:以为拂高天之云翳,仰日月之光辉,拯民于水火之中,措天下于衽席之上,在此时也。【故意先将他极口一赞。】何先生自归豫州,曹兵一出,弃甲拋戈,望风而窜。上不能报刘表以安庶民,下不能辅孤子而据疆土,乃弃新野,走樊城,败当阳,奔夏口,无容身之地。是豫州既得先生之后,反不如其初也。【将他极口一贬。说玄反不如初,是更进一层,其语尤恶。】管仲、乐毅,果如是乎?愚直之言,幸勿见怪!”【当面抢白。】孔明听罢,哑然而笑曰:“鹏飞万里,其志岂群鸟能识哉?【亦是实话,并非大言。】譬如人染沉苛【注:病字旁可。】,当先用糜粥以饮之,和药以服之;待其腑脏调和,形体渐安,然后相肉食以补之,猛药以治之:则病根尽去,人得全生也。若不待气脉和缓,便投以猛药厚味,欲求安保,诚为难矣。【先生忽然讲医道,隐然笑张昭是庸臣谋国,如庸医杀人也。】吾主刘豫州,向日军败于汝南,寄迹刘表,兵不满千,将止关、张、赵云而已:此正如病势尪赢已极之时也。【三顾草庐,正是病重时求名医耳。新野山僻小县,人民稀少,粮食鲜薄,豫州不过暂借以容身,岂真将坐守于此耶?夫以甲兵不完,城郭不固,军不经练,粮不继日,然而博望烧屯,白河用水,使夏侯惇,曹仁辈心惊胆裂:窃谓管仲、乐毅之用兵,未必过此。【公然自赞。】至于刘琮降操,豫州实出不知,且又不忍乘乱夺同宗之基业,此真大仁大义也。【高抬玄德,美其亲亲之仁。】当阳之败,豫州见有数十万赴义之民,扶老携幼相随,不忍弃之,日行十里,不思进取江陵,甘与同败,此亦大仁大义也。【又高抬玄德,美其爱民之德。】寡不敌众,胜负乃其常事。昔高皇数败于项羽,而垓下一战成功,此非韩信之良谋乎?夫信久事高皇,未尝累胜。【隐然以玄德比高皇,自比韩信。】盖国家大计,社稷安危,是有主谋。非比夸辩之徒,虚誉欺人,坐议立谈,无人可及,临机应变,百无一能。诚为天下笑耳!”【说尽秀才之病。】这一篇言语,说得张昭并无一言回答。【战胜了一个。】

座上忽一人抗声问曰:“今曹公兵屯百万,将列千员,龙骧虎视,平吞江夏,公以为何如?”【夸称曹操,便低一着,不及子布多矣。】孔明视之,乃虞翻也。孔明曰:“曹操收袁绍蚁聚之兵,劫刘表乌合之众,虽数百万不足惧也。”虞翻冷笑曰:“军败于当阳,计穷于夏口,区区求救于人,而犹言不惧,此真大言欺人也!”【亦是当面嘲笑。】孔明曰:“刘豫州以数千仁义之师,安能敌百万残暴之众?退守夏口,所以待时也。今江东兵精粮足,且有长江之险,犹欲使其主屈膝降贼,不顾天下耻笑。由此论之,刘豫州真不惧操贼者矣!”【借赞玄德以鄙薄江东,词令妙品。】虞翻不能对。【又战胜了一个。】

座间又一人问曰:“孔明欲效仪、秦之舌,游说东吴耶?”【此人直是没甚说。】孔明视之,乃步骘也。孔明曰:“步子山以苏秦、张仪为辩士,不知苏秦、张仪亦豪杰也。【自赞则管、乐犹云小可,骂人则仪、秦亦是豪杰。】苏秦佩六国相印,张仪两次相秦,皆有匡扶人国之谋,非比畏强凌弱,惧刀避剑之人也。君等闻曹操虚发诈伪之词,便畏惧请降,敢笑苏秦、张仪乎?”【借赞仪、秦以鄙薄江东,词令妙品。】步骘默然无语。【又战胜了一个。】

忽一人问曰:“孔明以曹操何如人也?”孔明视其人,乃薛综也。孔明答曰:“曹操乃汉贼也,又何必问?”综曰:“公言差矣。汉传世至今,天数将终。今曹公已有天下三分之二,人皆归心。【虞翻但夸曹操之强犹可。至薛综乃辩其不是汉贼,丧心蔑理,比虞翻又低一着。】刘豫州不识天时,强欲与争,正如以卵击石,安得不败乎?”孔明厉声曰:“薛敬文安得出此无父无君之言乎?【称君父二字,喝倒薛综,题目正大。】夫人生天地间,以忠孝为立身之本。公既为汉臣,则见有不臣之人,当誓共戮之,臣之道也。今曹操祖宗叨食汉禄,不思报效,反怀篡逆之心,天下之所共愤。公乃以天数归之,真无父无君之人也!不足与语!请勿复言!”【凿凿侃侃,愧杀薛综。】薛综满面羞惭,不能对答。【又战胜了一个。】

座上又一人应声问曰:“曹操虽挟天子以令诸侯,犹是相国曹参之后。刘豫州虽云中山靖王苗裔,却无可稽考,眼见只是织席贩屦之夫耳,何足与曹操抗衡哉!”【对臣骂主,已为失体,况又左袒曹操,更低一着。】孔明视之,乃陆绩也。孔明笑曰:“公非袁术座间怀橘之陆郎乎?请安坐,听吾一言。【轻薄。】曹操既为曹相国之后,则世为汉臣矣。今乃专权肆横,欺凌君父,是不惟无君,亦且蔑祖,不惟汉室之乱臣,亦曹氏之贼子也。【犹借曹参骂曹操,词令妙品。】刘豫州堂堂帝冑,当今皇帝,按谱赐爵,何云无可稽考?【其实冠冕正大。按谱赐爵二十回中事,忽于此处提照。】且高祖起身亭长,而终有天下﹔织席贩屦,又何足为辱乎?【又以高祖比玄德。】公小儿之见,不足与高士共语!”【骂得畅。】陆绩语塞。【又战胜了一个。】

座上一人忽曰:“孔明所言,皆强词夺理,均非正论,不必再言。且请问孔明治何经典?”【一发问得没要紧,不济之极。】孔明视之,乃严峻也。孔明曰:“寻章摘句,世之腐儒也,何能兴邦立事?且古耕莘伊尹,钓渭子牙,张良、陈平之流。邓禹、耿弇之辈,皆有匡扶宇宙之才,未审其生平治何经典;岂亦效书生,区区于笔砚之间,数黑论黄,舞文弄墨而已乎?”【若使卧龙以文章名世,亦不过蔡邕、王粲、陈琳、杨修等辈耳,何足为重。】严峻低头丧气而不能对。【又战胜了一个。】

忽又一人大声曰:“公好为大言,未必真有实学,恐适为儒者所笑耳。”【亦即是严峻之论,没甚添换。】孔明视其人,乃汝南程德枢也。孔明答曰:“儒有君子小人之别。君子之儒,忠君爱国,守正恶邪,务使泽及当时,名留后世;若夫小人之儒,惟务雕虫,专工翰墨,青春作赋,皓首穷经,笔下虽有千言,胸中实无一策。【看低天下多少文人学士。】且如杨雄以文章名世,而屈身事莽,不免投阁而死,此所谓小人之儒也。虽日赋万言,亦何取哉!”【以扬雄事莽为当出降操者比。】程德枢不能对。【又战胜了一个。】众人见孔明对答如流,尽皆失色。

时座上张温、骆统二人,又欲问难。忽一人自外而入,厉声言曰:“孔明乃当世奇才,君等以唇舌相难,非敬客之礼也。曹操大军临境,不思退敌之策,乃徒斗口耶!”【彼此问难,一往一复,毕竟作何结局?得此人来喝倒,绝妙收科。】众视其人,乃零陵人,姓黄名盖,字公覆,现为东吴粮官。【为后文伏线。】当时黄盖谓孔明曰:“愚闻多言获利,不如默而无言。何不将金石之论为我主言之,乃与众人辩论也?”【黄盖说语倒可胜得孔明,众谋士不及也。】孔明曰:“诸君不知世务,互相问难,不容不答耳。”【未见周郎与曹操战,先见孔明与诸谋士战。周郎之战是舟师水卒,孔明之战是舌剑唇槍。然周郎为应兵,孔明亦为应兵耳。】于是黄盖与鲁肃引孔明入。至中门,正遇诸葛瑾,【安放诸葛瑾在此处最妙,若与诸谋士一同相见,将以孔明为客乎,抑将不以孔明为客乎?将亦与孔明辩乎,抑独不与孔明辩乎?】孔明施礼。瑾曰:“贤弟既到江东,如何不来见我?”孔明曰:“弟既事刘豫州,理宜先公后私。公事未毕,不敢及私。望兄见谅。”瑾曰:“贤弟见过吴侯,却来叙话。”说罢自去。【去得妙。若与孔明一同入见孙权,则孙权与孔明坐,诸葛瑾将与诸谋士侍立耶?】

鲁肃曰:“适间所嘱,不可有误。”【鲁肃第三次叮嘱。】孔明点头应诺。【孔明第三次应承。】引至堂上,孙权降阶而迎,优礼相待。施礼毕,赐孔明坐。众文武分两行而立。鲁肃立于孔明之侧,只看他讲话。孔明致玄德之意毕,偷眼看孙权,碧眼紫髯,堂堂一表。孔明暗思:“此人相貌非常,只可激,不可说。等他问时,用言激之便了。”【先生前讲医道,此又善相法。】献茶已毕,孙权曰:“多闻鲁子敬谈足下之才,今幸得相见,敢求教益。”孔明曰:“不才无学,有辱明问。”权曰:“足下近在新野,佐刘豫州与曹操决战,必深知彼军虚实。”【孙权之意,专在欲知曹兵虚实。】孔明曰:“刘豫州兵微将寡,更兼新野城小无粮,安能与曹操相持?”【只说玄德兵少,尚未说出曹兵多少。】权曰:“曹兵共有多少?”孔明曰:“马步水军,约有一百余万。”【三次应承鲁肃,至此忽然变卦。妙甚。】权曰:“莫非诈乎?”孔明曰:“非诈也。曹操就兖州已有青州军二十万;平了袁绍,又得五六十万;中原新招之兵三四十万;今又得荆州之军二三十万:以此计之,不下一百五十万。亮以百万言之,恐惊江东之士也。”【索性再说多些,不怕气坏了鲁肃。】鲁肃在旁,闻言失色,以目视孔明,孔明只做不见。【妙甚。】权曰:“曹操部下战将,还有多少?”【既问其兵,又问其将者,或兵虽多而将少,犹不足惧也。】孔明曰:“足智多谋之士,能征惯战之将,何止一二千人!”【既夸其兵,又夸其将,且又夸其谋臣,更不怕气坏了鲁肃。权曰:“今曹操平了荆、楚,复有远图乎?”【或兵将虽多而无远志,犹不足惧也。】孔明曰:“即今沿江下寨,准备战船,不欲图江东,待取何地?”【此句直逼将来。】权曰:“若彼有吞并之意,战与不战,请足下为我一决。”孔明曰:“亮有一言,但恐将军不肯依。”【劝他投降,颇觉口重,故先着此一句。】权曰:“愿闻高论。”孔明曰:“向者宇内大乱,故将军起江东,刘豫州收众汉南,与曹操并争天下。今操芟除大难,略已平矣。近又新破荆州,威震海内,纵有英雄,无用武之地,故豫州遁逃至此。愿将军量力而处之:若能以吴、越之众,与中国抗衡,不如早与之绝;【此句反是宾。】若其不能,何不从众谋士之论,按兵束甲,北面而事之?”【此句反是主。】权未及答。孔明又曰:“将军外托服从之名,内怀疑贰之见,事急而不断,祸至无日矣!”【又逼下句。】权曰:“诚如君言,刘豫州何不降操?”【急问此句,已是不乐。】孔明曰:“昔田横,齐之壮士耳,犹守义不辱;况刘豫州王室之冑,英才盖世,众士仰慕。事之不济,此乃天也。又安能屈处人下乎!”【明明说孙权不及玄德,并不及田横。恶甚。前鲁肃以为诸臣皆降,惟孙权不可降,高待孙权也;今孔明以为玄德皆不可降,唯孙权可降,薄待孙权也。孙权闻之,安得不怒乎?】孙权听了孔明此言,不觉勃然变色,拂衣而起,退入后堂。众皆哂笑而散。【有此一折,几疑孙刘之好不合矣。而下文忽转出无数奇文奇事。】鲁肃责孔明曰:“先生何故出此言?幸是吾主宽洪大度,不即面责。先生之言,藐视吾主甚矣。”孔明仰面笑曰:“何如此不能容物耶!【反责孙权,妙。】我自有破曹之计,彼不问我,我故不言。”【方纔说出真话,然却是不曾说出。】肃曰:“果有良策,肃当请主公求教。”孔明曰:“吾视曹操百万之众,如群蚁耳!但我一举手,则皆为齑粉矣!”【又说出大话,然却是不曾说出。】肃闻言,便入后堂见孙权。权怒气未息,顾谓肃曰:“孔明欺吾太甚!”肃曰:“臣亦以此责孔明,孔明反笑主公不能容物。破曹之策,孔明不肯轻言,主公何不求之?”权回嗔作喜曰:“原来孔明有良谋,故以言词激我。我一时浅见,几误大事。”【好孙权。】便同鲁肃重复出堂,再请孔明叙话。【孔明前在草庐,必待玄德三请;今在江东,亦必待孙权再问。】权见孔明,谢曰:“适来冒渎威严,幸勿见罪。”孔明亦谢曰:“亮言语冒犯,望乞恕罪。”权邀孔明入后堂,置酒相待。

数巡之后,权曰:“曹操平生所恶者:吕布、刘表、袁绍、袁术、豫州与孤耳。今数雄已灭,独豫州与孤尚存。孤不能以全吴之地,受制于人,吾计决矣。【有志气。】非刘豫州莫与当曹操者,【此句是求玄德相助。】然豫州新败之后,安能抗此难乎?”【此句是恐玄德不能相助。】孔明曰:“豫州虽新败,然关云长犹率精兵万人;刘琦领江夏战士,亦不下万人。【言玄德之势不为弱。曹操之众,远来疲惫,近追豫州,轻骑一日夜行三百里,此所谓‘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者也。且北方之人,不习水战。荆州士民附操者,迫于势耳,非本心也。【言曹操之势不足畏。】今将军诚能与豫州协力同心,破曹军必矣。操军破,必北还,则荆、吴之势强,而鼎足之形成矣。【隐然以荆州自处,而与吴、魏并列为三。】成败之机,在于今日。惟将军裁之。”权大悦曰:“先生之言,顿开茅塞。吾意已决,更无他疑。即日商议起兵,共灭曹操!”遂令鲁肃将此意传谕文武官员,就送孔明于馆驿安歇。

张昭知孙权欲兴兵,遂与众议曰:“中了孔明之计也!”急入见权曰:“昭等闻主公将兴兵与曹操争锋,主公自思比袁绍若何?【说他不如玄德,尚然不乐;说他不如袁绍,一发不喜。】曹操向日兵微将寡,尚能一鼓克袁绍;何况今日拥百万之众南征,岂可轻敌?若听诸葛亮之言,妄动甲兵,此所谓负薪救火也。”【张昭第三次劝降。】孙权只低头不语。【孙权第三次不答。】顾雍曰:“刘备因为曹操所败,故欲借我江东之兵以拒之,主公奈何为其所用乎?愿听子布之言。”【舌战之时,顾雍独无一言,却在此时开口。】孙权沉吟未决。【孔明已将曹操兵势虚实开说明白矣,何尚沉吟未决耶?作者于此,特欲借此逼出后文周郎耳,不必孙权之果如此也。】张昭等出,鲁肃入见曰:“适张子布等,又劝主公休动兵,力主降议,此皆全躯保妻子之臣,为自谋之计耳。愿主公勿听也。”孙权尚在沉吟。【都为后文取势。】肃曰:“主公若迟疑,必为众人误矣。”权曰:“卿且暂退,容我三思。”【都为后文取势。】肃乃退出。时武将或有要战的,文官都是要降的,议论纷纷不一。【前止写文官,此处又补写武将一句。】

且说孙权退入内宅,寝食不安,犹豫不决。【都为后文取势。】吴国太见权如此,问曰:“何事在心,寝食俱废?”权曰:“今曹操屯兵于江、汉,有下江南之意。问诸文武,或欲降者,或欲战者。欲待战来,恐寡不敌众;欲待降来,又恐曹操不容。【寡不敌众,是惩于刘备;恐操不容,是惩于刘琮。】因此犹豫不决。”吴国太曰:“汝何不记吾姐临终之语乎?”【忽将权母临终遗命一提。】孙权如醉方醒,似梦初觉,想出这句话来。正是:

追思国母临终语,引得周郎立战功。】

毕竟说着甚的,且看下文分解。

第四十四节 孔明用智激周瑜 孙权决计破曹操

孙权破操之计必待周瑜决之者,非决之以周瑜之言,而实决之以孙策临终之言;则谓周瑜之破操,一孙策之破操可也。不但此也,孙策之语,孙权能忆之者,忆之以权母临终之言,而又忆之以母姑忆姊之言也;则谓周瑜之破操,一吴氏两夫人之破操可也。且周瑜破操之计必待孔明激之者,非激之以孔明,而激之以二乔也;则谓周瑜之破操,一大乔、小乔之破操可也。赤壁鏖兵一场大功,得妇人之力居多。妇人真可畏哉!

张昭有负孙策付托之重。或解之曰“内事不决问张昭”,原不当以外事问之。不知天下未有能谋内事而不能谋外事者,又未有不能谋外事而能谋内事者。攘外乃所以安内,外患至而不能捍,谓之知内,吾不信也。】

前回孙权谓孔明曰:“非豫州莫与当曹操者。”是孔明之激怒孙权,而致孙权之求助于玄德也。此回周瑜谓孔明曰:“望孔明助一臂之力,同破曹贼。”是孔明之激怒周瑜,而致周瑜之求助于孔明也。本是玄德求助于孙权,却能使孙权反求助于玄德;本是孔明求助于周瑜,却能使周瑜反求助于孔明:孔明之智,真妙绝千古。】

周瑜拒操之志,早已决于胸中,而诈言降操者,是以言挑拨孔明,欲使其求助于我也。鲁肃不知其诈,而极力争之;孔明知其诈,而随口顺之。瑜、亮二人各自使乖,各说假话,大家暗暗猜着,大家只做不知;而中间夹着一至诚之鲁肃,时出几句老实语以形之:写来真是好看煞人。

入门问讳,岂有入其国而不知其国之夫人者乎?或疑孔明二乔之说,乃演义妆点耳,非真有是言也。然吾读杜牧之诗,有“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之句,则使孔明不借风,周郎不纵火,将二乔之为二乔,其不等于张济之妻、袁熙之妇者几希矣!事既非曹操之所无,说何必非孔明之所有?

<铜雀>旧赋云:“连二桥于东西兮,若长空之蝃蝀。”此言东西有玉龙、金凤之两台,而接之以桥也。以蝃蝀比之,即<阿房赋>所谓“长桥卧波,未云何龙;复道凌空,不霁何虹”者也。孔明乃将桥字改作乔字,将西字改作南字,将连字改作揽字,而下句钊全改之,遂轻轻划在二乔身上去,可谓善改文章者矣。刘贡父患疯疾,苏子瞻戏改<大风歌>以嘲之曰:“大疯起兮眉飞扬,安得猛士兮守鼻梁?”其殆学孔明之改赋乎!

以桥作乔,此读别字也。孔明欲欺周郎,故有意为之。奈何近世孔明之多乎!弄璋而以为弄騿【注:鹿上章下。】,伏腊而以为伏猎矣,芋而以为羊、金根而以为金银矣,吾不知其将赚何人,将施何计,而亦学孔明之改别字也。为之一笑。】

周瑜非忌孔明也,忌玄德也。孔明为玄德所有则忌之,使孔明而为东吴所有,则不忌也,观其使诸葛瑾招之之意可见矣;非若庞涓之忌孙膑,同事一君而必欲杀之而后快也。一则在异国而招之使入我国,一则在我国而驱之使入异国。试以庞涓较周瑜,则周瑜真爱孔明之至耳。】

却说吴国太见孙权疑惑不决,乃谓之曰:“先姊遗言云:‘伯符临终有言:内事不决问张昭,外事不决问周瑜。’今何不请公瑾问之?”【国太述先姊遗言,先姊却又是述伯符遗言。孙策遗命是二十九回中事,忽于此提照。】权大喜,即遣使往鄱阳请周瑜议事。【可知前文写孙权沉吟犹豫,不过欲逼出周瑜。】原来周瑜在鄱阳湖训练水师,闻曹操大军至汉上,便星夜回柴桑郡议军机事。使者未发,周瑜已先到。【不待孙权去请,却写周瑜自来,是极写周瑜。】鲁肃与瑜最厚,先来接着,将前项事细述一番。【不待周瑜问鲁肃,先写鲁肃告周瑜,是极写鲁肃。】周瑜曰:“子敬休忧,瑜自有主张。【与孔明答应鲁肃一般。】今可速请孔明来相见。”鲁肃上马去了。

周瑜方纔歇息,忽报张昭、顾雍、张纮、步骘四人来相探。瑜接入堂中坐定,叙寒温毕。张昭曰:“都督知江东之利害否?”【问得惊惶之极。】瑜曰:“未知也。”【假胡涂。妙。】昭曰:“曹操拥众百万,屯于汉上,昨传檄文至此,欲请主公会猎于江夏。虽有相吞之意,尚未露其形。昭等劝主公且降之,庶免江东之祸。不想鲁子敬从江夏带刘备军师诸葛亮至此,彼因自欲雪愤,特下说词以激主公,子敬却执迷不悟。正欲待都督一决。”瑜曰:“公等之见皆同否?”顾雍等曰:“所议皆同。”瑜曰:“吾亦欲降久矣。公等请回。明早见主公,自有定议。”【只用顺口答应。妙。】昭等辞去。少顷,又报程普、黄盖、韩当等一班战将来见。瑜迎入,各问慰讫。程普曰:“都督知江东早晚属他人否?”【问得愤懑之极。】瑜曰:“未知也。”普曰:“吾等自随孙将军开基创业,大小数百战,方纔战得六郡城池。今主公听谋士之言,欲降曹操,此真可耻可惜之事!吾等宁死不辱。望都督劝主公决计兴兵,吾等愿效死战。”【写武将如寿。前已写过黄盖,此处却写程普。】瑜曰:“将军等所见皆同否?”黄盖忿然而起,以手拍额曰:“吾头可断,誓不降曹!”【又独写黄盖。】众人皆曰:“吾等都不愿降。”【带表众人。】瑜曰:“吾正欲与曹操决战,安肯投降?将军等请回。瑜见主公,自有定议。”【亦只顺口答应。妙。】程普等别去。又未几,诸葛瑾、吕范一班儿文官相候。瑜迎入,讲礼方毕,诸葛瑾曰:“舍弟诸葛亮自汉上来,言刘豫州欲结东吴共伐曹操,文武商议未定。因舍弟为使,瑾不敢多言,【是避嫌疑之语。】专候都督来决此事。”瑜曰:“以公论之若何?”瑾曰:“降者易安,战者难保。”【二语妙甚,明明说文官欲保身,武官不惜死。】周瑜笑曰:“瑜自有主张。来日同至府下定议。”【与对鲁肃语一般。】瑾等辞退。忽又报吕蒙、甘宁等一班儿来见。瑜请入,亦叙谈此事。有要战者,有要降者,互相争论。【前是要降者与要战者分作两处相见,今并作一起相见。前详此略,笔法各异。】瑜曰:“不必多言,来日都到府下公议。”【妙在不置可否。】众乃辞去。周瑜冷笑不止。【不知他葫芦里卖甚药。】

至晚,人报鲁子敬引孔明来拜。瑜出中门迎入,叙礼毕,分宾主而坐。肃先问瑜曰:“今曹操驱众南侵,和与战二策,主公不能决,一听于将军。将军之意若何?”【是老实人先开口。】瑜曰:“曹操以天子为名,其师不可拒;且其势大,未可轻敌。战则必败,降则易安。吾意已决,来日见主公,便当遣使纳降。”【此是周郎假话,所以急孔明、试孔明也。】鲁肃愕然曰:“君言差矣!江东基业,已历三世,岂可一旦弃于他人?伯符遗言,外事付托将军。今正欲仗将军保全国家,为泰山之靠,奈何从懦夫之议耶?”【周瑜过欲挑拨孔明开口,却妙在孔明不言,只在鲁肃回答。】瑜曰:“江东六郡,主灵无限;若罹兵革之祸,必有归怨于我,故决计请降耳。”【孙权欲求助于豫州,周瑜却欲孔明求助于我,故又反言以挑拨之。】肃曰:“不然。以将军之英雄,东吴之险固,操未必便能得志也。”【又妙在孔明不言,让鲁肃回答。】二人互相争辩,孔明只袖手冷笑。【前写周瑜冷笑,此又写孔明冷笑矣。都是满腹春秋。】瑜曰:“先生何故哂笑?”孔明曰:“亮不笑别人,笑子敬不识时务耳。”【恶极,妙极。】肃曰:“先生如何反笑我不识时务?”孔明曰:“公瑾主意欲降操,甚为合理。”【恶极,妙极。】瑜曰:“孔明乃识时务之士,必与吾有同心。”【大家说假语,好看煞人。】肃曰:“孔明,你也如何说此?”【夹着鲁肃一句老实话以衬之。妙。】孔明曰:“操极善用兵,天下莫敢当。向只有吕布、袁绍、袁术、刘表敢与对敌;今数人皆被操灭,天下无人矣。【句句奚落孙权,又句句奚落周瑜。恶极,妙极。】独有刘豫州不识时务,强与争衡;今孤身江夏,存亡未保。将军决计降曹,可以保妻子,可以全富贵。国祚迁移,付之天命,何足惜哉!”【恶极,妙极。】鲁肃大怒曰:“汝教吾主屈膝受辱于国贼乎!”【又夹着鲁肃一句老实话。】

孔明曰:“愚有一计:并不劳牵羊担酒,纳土献印;亦不须亲自渡江;只须遣一介之使,扁舟送两个人到江上。操一得此两人,百万之众,皆卸甲卷旗而退矣。”说到此处,更奇极、妙极】。瑜曰:“用何二人,可退操兵?”孔明曰:“江东去此两人,如大木飘一叶,太仓减一粟耳。而操得之,必大喜而去。”【且不便说是何人,偏要待他再问。妙极。】瑜又问:“果用何二人?”孔明曰:“亮居隆中时,即闻操于漳河新造一台,名曰‘铜雀’,极其壮丽。广选天下美女以实其中。【先有此一句为实。】操本好色之徒,久闻江东乔公有二女,长曰大乔,次曰小乔,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方说出要他妻子及其主人之嫂。】操曾发誓曰:‘吾一愿扫平四海,以成帝业。【又先有一句为实。】一愿得江东二乔,置之铜雀台,以乐晚年,虽死无恨矣。’【恶极矣,妙极矣。】今虽引百万之众,虎视江南,其实为此二女也。【恶极,妙极。】将军何不去寻乔公,以千金买此二女,【佯作不知。妙。】差人送与曹操。操得二女,称心满意,必班师矣。恶极,妙极。此范蠡献西施之计,何不速为之?”【妙在又借故事为证。】瑜曰:“操欲得二乔,有何证验?”【周瑜不即怒骂,又核实一句。文势甚曲。】孔明曰:“曹操幼子曹植,字子建,下笔成文。操尝命作一赋,名曰<铜雀台赋>。赋中之意,单道他家合为天子,【又先有一句为实。誓取二乔。”【有赋为证,竟似千真万真。】瑜曰:“此赋公能记否?”【又核实一句,不即发怒。妙甚。】孔明曰:“吾爱其文华美,尝窃记之。”瑜曰:“试请一诵。”【又核实一句,不即发怒。妙甚。】孔明实时诵<铜雀台赋>云:

从明后以嬉游兮,登层台以娱情。见太府之广开兮。观圣德之所营。建高门之嵯峨兮,浮双阙乎太清。立中天之华观兮,连飞阁乎西城。临漳水之长流兮,望园果之滋荣。立双台于左右兮,有玉龙与金凤。揽“二乔”于东南兮,乐朝夕之与共。【旧赋云:“连二乔于东西兮,若长空之蝃蝀。”此“桥”也,非“乔”也。今孔明易此二语,便轻轻划在二乔身上去。】俯皇都之宏丽兮,瞰云霞之浮动。欣群才之来萃兮,协飞熊之吉梦。仰春风之和穆兮,听百鸟之悲鸣。云天垣其既立兮,家愿得乎双逞,扬仁化于宇宙兮,尽肃恭于上京。惟桓文之为盛兮,岂足方乎圣明?

休矣!美矣!惠泽远扬。翼佐我皇家兮,宁彼四方。同天地之规量兮,齐日月之辉光。永贵尊而无极兮,等君寿于东皇。御龙旗以遨游兮,回鸾驾而周章。恩化及乎四海兮,嘉物阜而民康。愿斯台之永固兮,乐终古而未央!

周瑜听罢,勃然大怒,离座指北而骂曰:“老贼欺吾太甚!”【至此不得不怒,不得不急。】孔明急起止之曰:“昔单于屡侵疆界,汉天子许以公主和亲;今何惜民间二女乎?”【偏说“民间”二字,佯为不知。恶极矣,妙极矣。】瑜曰:“公有所不知,【知之久矣。】大乔是孙伯符将军主妇,小乔乃瑜之妻也。”孔明佯作惶恐之状,曰:“亮实不知。失口乱言,死罪!死罪!”恶极,妙极。瑜曰:“吾与老贼誓不两立!”孔明曰:“事须三思,免致后悔。”【既知是他妻子及其主之嫂矣,又故意说此两句。愈恶,愈妙。】瑜曰:“吾承伯符寄托,安有屈身降操之理?适来所言,故相试耳。【方说出真话。】吾自离鄱阳湖,便有北伐之心,虽刀斧加头,不易其志也。望孔明助一臂之力,同破曹贼。”【前此说假话,本欲孔明来求我;今却是我求孔明。】孔明曰:“若蒙不弃,愿效犬马之劳,早晚拱听驱策。”瑜曰:“来日入见主公,便议兴兵。”孔明与鲁肃辞出,相别而去。

次日清晨,孙权升堂。左边文官张昭、顾雍等三十余人,右边武官程普、黄盖等三十余人,衣冠济济,剑佩锵锵,分班侍立。【前孔明入见,止列着文官;今周瑜入见,兼列着武官。两番写来,各自好看。】少顷,周瑜入见。礼毕,孙权问慰罢。瑜曰:“近闻曹操引兵屯汉上,驰书至此,主公尊意若何?”权即取檄文与周瑜看。瑜看毕,笑曰:“老贼以我江东无人,敢如此相侮耶!”【听赋则怒,见檄则笑;怒极而笑,笑正其怒也。】权曰:“君之意若何?”瑜曰:“主公曾与众文武商议否?”权曰:“连日议此事:有劝我降者,有劝我战者。吾意未定,故请公瑾一决。”瑜曰:“谁劝主公降?”【问得懊恼之极,如见其词色。】权曰:“张子布等皆主其意。”瑜即问张昭曰:“愿闻先生所以主降之意。”【昨日随口答应,此时忽然盘问。】昭曰:“曹操挟天子而征四方,动以朝廷为名;近又得荆州,威势越大。吾江东可以拒操者,长江耳。今操艨艟战舰,何止千百?水陆并进,何可当之?不如且降,更图后计。”【不知图甚后计。】瑜曰:“此迂儒之论也!【一句骂倒张昭。周瑜骂胜似孔明骂。】江东自开国以来,今历三世,安忍一旦废弃?”权曰:“若此,计将安出?”瑜曰:“操虽托名汉相,实为汉贼。将军以神武雄才,仗父兄余业,据有江东,兵精粮足,正当横行天下,为国家除残去暴,奈何降贼耶?【以大义论之,则不当降操。】且操今此来,多犯兵家之忌:北土未平,马腾、韩遂为其后患,而操久于南征,一忌也;【此处忽提马腾,为前文董承义状照应,为后文徐庶流言伏笔。】北军不熟水战,操舍鞍马,仗舟楫,与东吴争衡,二忌也;【为后计杀蔡瑁、张允伏笔。】又时值隆冬盛寒,马无蒿草,三忌也;【时值隆冬,为后借东风伏笔。】驱中国士卒,远涉江湖,不服水土,多生疾病,四忌也。【为后献连环计伏笔。】操兵犯此数忌,虽多必败。将军擒操,正在今日。【以大势论之,则又不必降操。瑜请得精兵数万人,进屯夏口,为将军破之!”【其言甚壮。】权矍然起曰:“老贼欲废汉自立久矣,所惧二袁、吕布、刘表与孤耳。今数雄已灭,惟孤尚存。【与对孔明语一般。】孤与老贼,誓不两立!卿言当伐,甚合孤意。此天以卿授我也。”【与对鲁肃语一般。】瑜曰:“臣为将军决一血战,万死不辞。只恐将军狐疑不定。”【又反激孙权一句以决之。】权拔佩剑砍面前奏案一角曰:“诸官将有再言降操者,与此案同!”【张昭此时大难为情。】言罢,便将此剑赐周瑜,即封瑜为大都督,程普为副都督,鲁肃为赞军校尉。如文武官将有不听号令者,即以此剑诛之。【写得孙权出色。】瑜受了剑,对众言曰:“吾奉主公之命,率众破曹。诸将官吏来日俱于江畔行营听令。如迟误者,依七禁令、五十四斩施行。”【写得周瑜声势。】言罢,辞了孙权,起身出府。众文武各无言而散。

周瑜回到下处,便请孔明议事。孔明至。瑜曰:“今日府下公议已定,愿求破曹良策。”孔明曰:“孙将军心尚未稳,不可以决策也。”【拔剑砍案之后,又说他心未稳,不是孔明看不出。】瑜曰:“何谓心不稳?”孔明曰:“心怯曹兵之多,怀寡不敌众之意。将军能以军数开解,使其了然无疑,然后大事可成。”【孙权屡以曹兵多寡为问,孔明便从此看出他心未稳。】瑜曰:“先生之论甚善。”乃复入见孙权。权曰:“公瑾夜至,必有事故。”瑜曰:“来日调拨军马,主公心有疑否?”权曰:“但忧曹操兵多,寡不敌众耳。他无所疑。”【卧龙先生料事如此。】瑜笑曰:“瑜特为此,特来开解主公。主公因见操檄文言水陆大军百万,故怀疑惧,不复料其虚实。今以实较之:彼将中国之兵,不过十五六万,且已久疲;所得袁氏之众,亦止七八万耳,尚多怀疑未服。【将北来军兵平白地开销了无数。】夫以久疲之卒,御狐疑之众,其数虽多,不足畏也。瑜得五万兵,自足破之。【其言甚壮。】愿主公勿以为虑。”权抚瑜背曰:“公瑾此言,足释吾疑。子布无谋,深失孤望。独卿及子敬与孤同心耳。【又带骂张昭,带表鲁肃。卿可与子敬、程普即日选军前进。孤当续发人马,多载资粮,为卿后应。卿前军倘不如意,便还就孤。【不算胜,先算败,其志愈坚。】孤当亲与操贼决战,更无他疑。”【其言亦甚壮。】周瑜谢出,暗忖曰:“孔明早已料着吴侯之心,其计画又高我一头,久必为江东之患,不如杀之。”【周郎欲杀孔明,正是孔明知己。】乃令人连夜请鲁肃入帐,言欲杀孔明之事。肃曰:“不可。今操贼未破,先杀贤士,是自去其助也。”【周瑜患孔明,子敬只患曹操。瑜曰:“此人助刘备,必为江东之患。”【不是患孔明,乃患玄德之得孔明耳。】肃曰:“诸葛瑾乃其亲兄,可令招此人同事东吴,岂不妙哉?”瑜善其言。【可见周郎非忌胜己者,特忌胜己者之为敌用耳。】

次日平明,瑜赴行营,升中军帐高坐,左右立刀斧手,聚集文官武将听令。原来程普年长于瑜,今瑜爵居其上,心中不乐,是日乃托病不出,令长子程咨自代。【周郎初点兵时,程普以年少轻周郎;与孔明初点兵时,关、张以年少轻孔明正复相似。】瑜令众将曰:“王法无亲,诸君各守乃职。方今曹操弄权,甚于董卓:囚天子于许昌,屯暴兵于境上。吾今奉命讨之,诸君幸皆努力向前。大军到处,不得扰民;赏劳罚罪,并不徇纵。”【誓师之言,先明大义,周郎大是可儿。】令毕,即差韩当、黄盖为前部先锋,领本部战船,即日起行,前至三江口下寨,别听将令;蒋钦、周泰为第二队;凌统、潘璋为第三队;太史慈、吕蒙为第四队;陆逊、董袭为第五队;吕范、朱治为四方巡警使,催督六郡官军,水陆并进,克期取齐。【只五万兵;观其调拨,却有数十万之势。】调拨已毕,诸将各自收拾船只军器起行。程咨回见父程普,说周瑜调兵,动止有法。普大惊曰:“吾素欺周郎懦弱不足为将,今能如此,真将才也!我如何不服?”遂亲诣行营谢罪。【关、张之服孔明,在奏捷之后;程普之服周郎,即在调兵之时:又不同。】瑜亦逊谢。

次日,瑜请诸葛瑾,谓曰:“令弟孔明有王佐之才,如何屈身事刘备?今幸至江东,欲烦先生不惜齿牙余论,使令弟弃刘备而事东吴,则主公既得良辅,【此句为孙权,是周郎本意。】而先生兄弟又得相见,【此句为诸葛,是周郎傍意。】岂不美哉?先生幸即一行。”瑾曰:“瑾自至江东,愧无寸功。今都督有命,敢不效力。”实时上马径投驿亭来见孔明。孔明接入,哭拜各诉阔情。瑾泣曰:“弟知伯夷、叔齐乎?”孔明暗思:“此必周郎教来说我也。”【开口便见雌雄。】遂答曰:“夷、齐古之圣贤也。”【闲闲答应。】瑾曰:“夷、齐虽至饿死首阳山下,兄弟二人亦在一处。我今与你同胞共乳,乃各事其主,不能旦暮相聚。视夷、齐之为人,能无愧乎?”【亦善于词令。】孔明曰:“兄所言者,情也;弟所守者,义也。【此言弟不能从兄。】弟与兄皆汉人;今刘皇叔乃汉室之冑,兄若能去东吴而与弟同事刘皇叔,则上不愧为汉臣,而骨肉又得相聚,此情义两全之策也。【此言兄可以来从弟。】不识兄意以为何如?”瑾思曰:“我来说他,反被他说了我也。”【真可笑矣。】遂无言回答,起身辞去。回见周瑜,细述孔明之言。瑜曰:“公意若何?”【问得妙。】瑾曰:“吾受孙将军厚恩,安肯相背!”瑜曰:“公既忠心事主,不必多言。吾自有伏孔明之计。”【在他阿兄面前,不好说得要杀耳。】正是:

智与智逢宜必合,才和才角又难容。

毕竟周瑜定何计伏孔明,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五节 三江口曹操折兵 群英会蒋干中计

凡大功之将成,必有其端之先见。而所谓端者,又有顺有逆:敌方疑我,而我先小败以骄其志,此端之逆见者也;敌方轻我,而我先小胜以挫其锐,此端之顺见者也。曹操当刘琮新降,豫州新败之后,席卷荆、襄,气吞吴、会,骄盈极矣,是不可不先有以挫之。周郎以江口之小胜,预为赤壁之端,殆不用逆而用顺者乎?

玄德有檀溪跃马一事在前,可谓险矣;而此处江口劳军之事则愈险。云长有单刀赴会一事在后,可谓奇矣;而此处江口相从之事则愈奇。险莫险于不知,奇莫奇于不露。蔡瑁追之,而仓皇出奔,是知其险者也;周瑜送之,而从容作别,是不知其险者也。却荆州之请,而以言折鲁肃,是露其奇者也;立玄德之后,而以不言慑周瑜,是不露其奇者也。前后两番,极其相类,又极其相反,真妙不可言。】

文有正衬,有反衬。写鲁肃老实以衬孔明之乖巧,是反衬也;有周瑜乖巧以衬孔明之加倍乖巧,是正衬也。譬如写国色者,以丑女形之而美,不若以美女形之而觉其更美;写虎将者,以懦夫形之而勇,不若以勇夫形之而觉其更勇。读此可悟文章相衬之法。】

孔明未出草庐之时,即曰“外结孙权”。故荆州之守,关公欲分兵拒吴,则孔明止之;关公之殁,玄德欲兴兵伐吴,则孔明谏之。至白帝托孤以后,终孔明之世,未尝与吴相恶,盖欲结之以共讨汉贼也。惟鲁肃之见与孔明合,而周瑜之见独与鲁肃殊:肃方引孔明以相助,而瑜则欲杀孔明;肃方引玄德以相助,而瑜又欲杀玄德。是瑜不及鲁肃远矣。虽然,肃知玄德与孔明之为人杰,故欲得之以为援;周瑜亦知玄德、孔明为人杰,故必欲杀之以绝患。天下非人杰不能知人杰。呜呼,瑜亦人杰矣哉!

玄德在水镜庄上听元直之语,妙在句句明白;蒋干在周瑜帐中听军士之语,妙在不甚明白。玄德耳中虽甚明白,心中不知元直为谁,却是不明白;蒋干耳中虽不明白,眼中已见张、蔡降书,却是极明白。两样听法,亦作两样猜法。前后各各入妙。】

陈宫在路上拾得玄德与曹操书,妙在千真万真;蒋干在帐中拾得张、蔡与周瑜书,妙在疑真疑假。吕布见书,更无不信;曹操见书,初信后疑。陈宫所拾之书,并非曹操所作;蒋干所拾之书,却是周瑜所为。一样拾法,两样来历。前后又各各入妙。】

秦庆童述董承私语,只一句两句,秒在庆童不解;蒋干述周瑜私语,亦只一句两句,妙在蒋干先知。庆童所听,有义状为证,却是曹操搜出;蒋干所听,有降书为证,却是蒋干带来。一样述法,两样详法。前后又各各入妙。】

周瑜诈睡,是骗蒋干;蒋干诈睡,又骗周瑜。周瑜假呼蒋干,是明知其诈睡;蒋干不应周瑜,是不知其诈呼。周瑜之醉,醉却是醒;蒋干之醒,醒却是梦。妙在先说破他是说客,使他开口不得;又妙在说他不是说客,一发使他开口不得。妙在梦中呼子翼、骂操贼,使他十分疑惑;又妙在醒来忘却呼子翼、骂操贼,一发使他十分疑惑。周瑜假做极疏,却步步是密;蒋干自道极乖,却步步是呆。写来真是好看。】

却说周瑜闻诸葛瑾之言,转恨孔明,存心欲谋杀之。次日,点齐军将,入辞孙权。权曰:“卿先行,孤即起兵继后。”瑜辞出,与程普、鲁肃领兵起行,便邀孔明同往。【邀孔明不是好意。】孔明欣然从之。一同登舟,驾起帆樯,迤逦望夏口而进。离三江口五六十里,船依次第歇定。周瑜在中央下寨,岸上依西山结营,周围屯住。孔明只在一叶小舟内安身。【孔明之舟如一叶,孔明之身亦如一叶。以一叶之身寄于东吴,而安如泰山,真神人也。】周瑜分拨已定,使人请孔明议事。孔明至中军帐,叙礼毕。瑜曰:“昔曹操兵少,袁绍兵多,而操反胜绍者,因用许攸之谋,先断乌巢之粮也。【三十回中事,于此处提照。】今操兵八十三万,我兵只五六万,安能拒之?亦必须先断操之粮,然后可破。我已探知操军粮草俱屯于聚铁山。先生久居汉上,熟知地理。敢烦先生与关、张、子龙辈,吾亦助兵千人,星夜往聚铁山断操粮道。彼此各为主人之事,幸勿推调。”【天下唯不怀好意人最会说好话。】孔明暗思:“此因说我不动,设计害我。我若推调,必为所笑;不如应之,别有计议。”乃欣然领诺。【写孔明乖觉,只是不露出来。】瑜大喜。孔明辞出。鲁肃密谓瑜曰:“公使孔明劫粮,是何意见?”瑜曰:“吾欲杀孔明,恐惹人笑,故借曹操之手杀之,以绝后患耳。”【写周瑜使乖,便自己说出来。】肃闻言,乃往见孔明,看他知也不知。只见孔明略无难色,整点军马要行。【妙人乖觉全不露。肃不忍,以言挑之曰:“先生此去,可成功否?”【写鲁肃忠厚,以反衬周瑜。】孔明笑曰:“吾水战、步战、马战、车战,各尽其妙,何愁功绩不成?非比江东公与周郎辈止一能也。”【又用反激语。先生惯行此法。】肃曰:“吾与公瑾何谓一能?”孔明曰:“吾闻江南小儿谣言云:‘伏路把关饶子敬,临江水战有周郎。’公等于陆地但能伏路把关;【此句是宾。】周公瑾但堪水战,不能陆战耳。”【此句是主。】肃乃以此言告知周瑜。瑜怒曰:“何欺我不能陆战耶!不用他去!我自引一万马军,往聚铁山断操粮道。”【写孔明耐得,写周瑜耐不得。】肃又将此言告孔明。孔明笑曰:“公瑾令吾断粮者,实欲使曹操杀吾耳。吾故以片言戏之,公瑾便容纳不下。目今用人之际,只愿吴侯与刘使君同心,则功可成;如各相谋害,大事休矣。【此以正言教之,止其害我之谋。】操贼多谋,他平生惯断人粮道,今如何不以重兵提备?公瑾若去,必为所擒。【此以忠言告之,平其好胜之气。】今只当先决水战,挫动北军锐气,别寻妙计破之。【为下文伏笔。】望子敬善言以告公瑾为幸。”鲁肃遂连夜回见周瑜,备述孔明之言。瑜摇首顿足曰:“此人见识胜吾十倍,今不除之,后必为我国之祸!”【愈敬之,愈服之,愈欲杀之。】肃曰:“今用人之际,望以国家为重。【此句是主。且待破曹之后,图之未晚。”【此句是宾。处处写鲁肃忠厚,以反衬周瑜。】瑜然其说。

却说玄德分付刘琦守江夏,自领众将引兵往夏口。遥望江南岸旗幡隐隐,戈戟重重,料是东吴已动兵矣,乃尽移江夏之兵,至樊口屯扎。玄德聚众曰:“孔明一去东吴,杳无音信,不知事体如何。谁人可去探听虚实回报?”【鱼久脱水,毋乃涸乎?】糜竺曰:“竺愿往。”玄德乃备羊酒礼物,令糜竺至东吴,以犒军为名,探听虚实。竺领命,驾小舟顺流而下,径至周瑜大寨前。军士入报周瑜,瑜召入。竺再拜,致玄德相敬之意,献上酒礼。瑜受讫,设宴款待糜竺。竺曰:“孔明在此已久,今愿与同回。”瑜曰:“孔明方与我同谋破曹,岂可便去?【既不放去,又不令与糜竺相见。写周瑜不怀好意。】吾亦欲见刘豫州,共议良策;奈身统大军,不可暂离。若豫州肯枉驾来临,深慰所望。”【不放孔明去,反欲赚玄德来,写周瑜一发不怀好意了。】竺应诺,拜辞而回。肃问瑜曰:“公欲见玄德,有何计议?”【又夹写鲁肃老实,以衬周瑜。】瑜曰:“玄德世之枭雄,不可不除。吾今乘机诱至杀之,实为国家除一后患。”【既欲杀孔明,又欲杀玄德,何其狠也?鲁肃再三劝谏,【又写鲁肃忠厚,以衬周瑜。】瑜只不听,遂传密令:“如玄德至,先埋伏刀斧手五十人于壁衣中,看吾掷杯为号,便出下手。”】读至此为玄德担忧。】却说糜竺回见玄德,具言周瑜欲请主公到彼面会,别有商议。玄德便教收拾快船一只,只今便行。【又写玄德坦直,以衬周瑜。】云长谏曰:“周瑜多谋之士,又无孔明书信,【精细之极。】恐其中有诈,不可轻去。”【前襄阳赴会,是关公劝行;今周郎相邀,却是关公谏阻。与前文相类又相反。】玄德曰:“我今结东吴以共破曹操,周郎欲见我,我若不往,非同盟之意。两相猜忌,事不谐矣。”【玄德只防曹操,不防周瑜。】云长曰:“兄长若坚意要去,弟愿同往。”【写云长。】张飞曰:“我也跟去。”【写翼德。】玄德曰:“只云长随我去。翼德与子龙守寨。简雍固守鄂县。我去便回。”吩咐毕,即与云长乘小舟,并从者二十余人,飞棹赴江东。【前往襄阳,是子龙随去;今往江东,是关公随去。前是三百步卒,今只二十从人。又相类而相反。】玄德观看江东艨艟战舰、旌旗甲兵,左右分布整齐,心中甚喜。【又写玄德忠厚,以衬周瑜。】军士飞报周瑜:“刘豫州来了。”瑜问:“带多少船只来?”军士答曰:“只有一只船,二十余从人。”瑜笑曰:“此人命合休矣!”【读至此,又为玄德担忧。】乃命刀斧手先埋伏定,然后出寨迎接。玄德引云长等二十余人直到中军帐,叙礼毕,瑜请玄德上坐。【天下惟不怀好意人最会虚恭敬。】玄德曰:“将军名传天下,备不才,何烦将军重礼?”乃分宾主而坐。周瑜设宴相待。

且说孔明偶来江边,闻说玄德来此与都督相会,吃了一惊,【此一惊不小。】急入中军帐窃看动静。只见周瑜面有杀气,两边壁衣中密排刀斧。孔明大惊曰:“似此如之奈何!”【读者至此,必疑下文定是孔明设计,然后玄德得脱矣。】回视玄德,谈笑自若。【履危而不知,使旁观者愈着急。】却见玄德背后一人,按剑而立,乃云长也。【在孔明眼中写一云长。】孔明喜曰:“吾主无危矣。”遂不复入,仍回身至江边等候。【妙在此时不即与玄德相见。】周瑜与玄德饮宴,酒行数巡,瑜起身把盏,猛见云长按剑立于玄德背后,【再在周瑜眼中写一云长。】忙问何人。玄德曰:“吾弟关云长也。”瑜惊曰:“非向日斩颜良、文丑者乎?”【二十五回中事,忽于此处一提。】玄德曰:“然也。”瑜大惊,汗流满背,便斟酒与云长把盏。【不是写周瑜,正是写云长。】少顷,鲁肃入。玄德曰:“孔明何在?烦子敬请来一会。”瑜曰:“且待破了曹操,与孔明相会未迟。”【又不肯教孔明相见。写周瑜不怀好意。】玄德不敢再言。云长以目视玄德。写云长。玄德会意,即起身辞瑜曰:“备暂告别。即日破敌收功之后,专当叩贺。”瑜亦不留,送出辕门。玄德别了周瑜,与云长等来至江边,只见孔明已在舟中。【写孔明真是可爱。】玄德大喜。孔明曰:“主公知今日之危乎?”玄德愕然曰:“不知也。”孔明曰:“若无云长,主公几为周郎所害矣。”玄德方纔省悟,【极写玄德忠厚老实。】便请孔明同回樊口。孔明曰:“亮虽居虎口,安如泰山。【唯龙能制虎。】今主公但收拾船只军马候用。以十一月二十甲子日后为期,可令子龙驾小舟来南岸边等候。切勿有误。”为后文伏笔。【写孔明真是可爱。】玄德问其意。孔明曰:“但看东南风起,亮必还矣。”【预先算定,真是奇绝妙绝。】玄德再欲问时,孔明催促玄德作速开船。言讫自回。玄德与云长及从人开船,行不数里,忽见上流头放下五六十只船来。船头上一员大将,横矛而立,乃张飞也。因恐玄德有失,云长独力难支,特来接应。【前已写过云长,此却极写张飞。】于是三人一同回寨,不在话下。

却说周瑜送了玄德,回至寨中,鲁肃入问曰:“公既诱玄德至此,为何又不下手?”瑜曰:“关云长,世之虎将也,与玄德行坐相随,吾若下手,他必来害我。”【此处方纔说明。】肃愕然。忽报曹操遣使送书至。瑜唤入。使者呈上书看时,封面上判云“汉大丞相付周都督开拆”。瑜大怒,更不开看,将书扯碎,掷于地下,【此封书亦可作<铜崔台赋>观。】喝斩来使。肃曰:“两国相争,不斩来使。”瑜曰:“斩使以示威!”遂斩使者,将首级付从人持回。【此人头回而身不回矣,当赠诗一句曰:“头在曹军身在吴矣。】”随令甘宁为先锋,韩当为左翼,蒋钦为右翼,【前分六队起身,每队二人;今遣三队迎敌出,每队只一人,与前甚是变换:此之谓小试其端也。】瑜自部领诸将接应。来日四更造饭,五更开船,鸣鼓吶喊而进。

却说曹操知周瑜毁书斩使,大怒,便唤蔡瑁、张允等一班荆州降将为前部,操自为后军,催督战船。到三江口,早见东吴船只,蔽江而来。为首一员大将,坐在船头上大呼曰:“吾乃甘宁也!谁敢来与我决战?”蔡瑁令弟蔡勋前进。两船将近,甘宁拈弓搭箭,望蔡勋射来,应弦而倒。【先写先锋立功。】宁驱船大进,万弩齐发,曹军不能抵当。右边蒋钦,左边韩当,直冲入曹军队中。【次写左右翼。】曹军大半是青、徐之兵,素不习水战,大江面上,战船一摆,早立脚不住。甘宁等三路战船,纵横水面。【总写一句。】周瑜又催船助战。曹军中箭着炮者不计其数,从巳时直杀到未时,周瑜虽得利,只恐寡不敌众,遂下令鸣金,收住船只。【此孔明所谓“先挫北军锐气”者,虽是周瑜之功,亦即孔明之所教。】曹军败回。操登旱寨,再整军士,唤蔡瑁、张允责之曰:“东吴兵少,反为所败,是汝等不用心耳!”【为下文曹操误杀二人张本。】蔡瑁曰:“荆州水军,久不操练;青、徐之军,又素不习水战:故尔致败。今当先立水寨,令青、徐军在中,荆州军在外,每日教习精熟,方可用之。”操曰:“汝既为水军都督,可以便宜从事,又何必禀我?”于是张、蔡二人,自去训练水军。沿江一带分二十四座水门,以大船居于外为城郭,小船居于内,可通往来。【为周瑜计杀二人张本。】至晚点上灯火,照得天心水面通红。旱寨三百余里,烟火不绝。【将写周瑜所放之火,先写曹操军中之火。衬染绝妙。】

却说周瑜得胜回寨,犒赏三军,一面差人到吴侯处报捷。当夜瑜登高观望,只见西边火光接天。左右告曰:“此皆北军灯火之光也。”【又写火光,预为下文赤壁火光衬染。】瑜亦心惊。次日,瑜欲亲往探看曹军水寨,乃命收拾楼船一只,带着鼓乐,随行健将数员,各带强弓硬弩,一齐上船,迤逦前进。至操寨边,瑜命下了丁【注:石字旁丁。】石,楼船上鼓乐齐奏。瑜暗窥他水寨,大惊曰:“此深得水军之妙也!”问:“水军都督是谁?”左右曰:“蔡瑁、张允。”瑜思曰:“二人久居江东,谙绝水战,吾必设计先除此二人,然后可以破曹。”【为下文赚蒋干张本。】正窥看间,早有曹军飞报曹操,说:“周瑜偷看吾寨。”操命纵船擒捉。瑜见水寨中旗号动,急教收起丁【注:石字旁丁。】石,两边四下一齐轮转橹棹,望江面上如飞而去。【极写南船轻捷。】比及曹寨中船出时,周瑜的楼船,已离了十数里远,追之不及,回报曹操。

操问众将曰:“昨日输了一阵,挫动锐气;今又被他深窥吾寨。吾当作何计破之?”言未毕,忽帐下一人出曰:“某自幼与周郎同窗交契,愿凭三寸不烂之舌,往江东说此人来降。”【周瑜既观水寨之后,正欲使人渡江离间蔡瑁、张允,而蒋干请往江东,适中机会,恰好凑着周瑜也。】曹操大喜,视之,乃九江人,姓蒋,名干,字子翼,现为帐下幕宾。操问曰:“子翼与周公瑾相厚乎?”干曰:“丞相放心。干到江左,必要成功。”【谁知此处倒使周瑜成功。】操问:“要将何物去?”干曰:“只消一童随往,二仆驾舟,其余不用。”操甚喜,置酒与蒋干送行。干葛巾布袍,驾一只小舟,径到周瑜寨中,命传报:“故人蒋干相访。”周瑜正在帐中议事,闻干至,笑谓诸将曰:“说客至矣!”遂与众将附耳低言,如此如此。【妙在不叙明所授何计,直待下文方见。】众皆应命而去。

瑜整衣冠,引从者数百,皆锦衣花帽,前后簇拥而出。【葛巾布袍,极其淡素;锦衣花帽,极其瑄赫:相形之下,甚是好看。】蒋干引一青衣小童,昂然而来。瑜拜迎之。干曰:“公瑾别来无恙?”瑜曰:“子翼良苦:远涉江湖,为曹氏作说客耶?”【妙在开口便说破他。】干愕然曰:“吾久别足下,特来叙旧,奈何疑我作说客也?”瑜笑曰:“吾虽不及师旷之聪,闻弦歌而知雅意。”【趣甚,不愧称顾曲周郎。】干曰:“足下待故人如此,便请告退。”瑜笑而挽其臂曰:“吾但恐兄为曹氏作说客耳。既无此心,何速去也?”遂同入帐。叙礼毕,坐定,即传令悉召江左英杰与子翼相见。【夸耀江东人物。】须臾,文官武将,各穿锦衣;帐下偏裨将校,都披银铠:分两行而入。【夸耀江东殷富。】瑜都教相见毕,就列于两傍而坐。大张筵席,奏军中得胜之乐,轮换行酒。瑜告众官曰:“此吾同窗契友也。虽从江北到此,却不是曹家说客。公等勿疑。”【前妙在说破他是说客,此又妙在说他并不是客,使他开口不得。】遂解佩剑付太史慈曰:“公可佩我剑作监酒:今日宴饮,但叙朋友交情;如有提起曹操与东吴军旅之事者,即斩之!”【一发使他开口不得。妙甚,恶甚。】太史慈应诺,按剑坐于席上。【朱虚侯监酒,是禁人逃席;今太史慈监酒,是戒言公事:此等令官,真是怕人。】蒋干惊愕,不敢多言。【直是开口不得。周瑜曰:“吾自领军以来,滴酒不饮;今日见了故人,又无疑忌,当饮一醉。”说罢,大笑畅饮。【为下文诈醉张本。】座上觥筹交错。饮至半醋,瑜携干手,同步出帐外。左右军士,皆全装惯带,持戈执戟而立。【夸耀江东军威。】瑜曰:“吾之军士,颇雄壮否?”干曰:“真熊虎之士也。”瑜又引干到帐后一望,粮草堆如山积。【又夸耀江东军粮。】瑜曰:“吾之粮草,颇足备否?”干曰:“兵精粮足,名不虚传。”瑜佯醉大笑曰:“想周瑜与子翼同学业时,不曾望有今日。”干曰:“以吾兄高才,实不为过。”瑜执干手曰:“大丈夫处世,遇知己之主,外托君臣之义,内结骨肉之恩,言必行,计必从,祸福共之。假使苏秦、张仪、陆贾、郦生复出,口似悬河,舌如利刃,安能动我心哉!”【说得风流慷慨,一发使他开口不得。】言罢大笑。蒋干面如土色。瑜复携干入帐,会诸将再饮,因指诸将曰:“此皆江东之英杰。今日此会,可名‘群英会’。”【盛称江东得士,非独夸示蒋干,正以夸示曹操也。】饮至天晚,点上灯烛,瑜自起舞剑作歌。歌曰:

丈夫处世兮立功名;立功名兮慰平生。慰平生兮吾将醉,吾将醉兮发狂吟!

歌罢,满座欢笑。至夜深,干辞曰:“不胜酒力矣。”瑜命撤席,诸将辞出。瑜曰:“久不与子翼同榻,今宵抵足而眠。”于是佯作大醉之状,携干入帐共寝。瑜和衣卧倒,呕吐狼藉。蒋干如何睡得着?【妙在搅得他不能稳睡。】伏枕听时,军中鼓打二更,起视残灯尚明。看周瑜时,鼻息如雷。干见帐内桌上,堆着一卷文书,乃起床偷视之,却都是往来书信。内有一封,上写“蔡瑁张允谨封”。【恶极,妙极。】干大惊,暗读之。书略曰:

某等降曹,非图仕禄,迫于势耳。今已赚北军困于寨中,但得其便,即将操贼之首,献于麾下。早晚人到,便有关报。幸勿见疑。先此敬覆。】

干思曰:“原来蔡瑁、张允结连东吴!”遂将书暗藏于衣内。再欲检看他书时,床上周瑜翻身,干急灭灯就寝。瑜口内含糊曰:“子翼,我数日之内,教你看操贼之首!”【既驱之以桌上来书,又骗之以帐中醉语。骗法愈妙。】干勉强应之。瑜又曰:“子翼,且住!教你看操贼之首!”【又复叠一句,宛然是醉人声口。】及干问之,瑜又睡着。【妙绝。】干伏于床上,将近四更,只听得有人入帐唤曰:“都督醒否?”周瑜梦中做忽觉之状,【妙绝。】故问那人曰:“床上睡着何人?”【又宛然是醉人情状。妆来逼真。】答曰:“都督请子翼同寝,何故忘却?”瑜懊悔曰:“吾平日未尝饮醉;昨日醉后失事,不知可曾说甚言语?”【既诈醉,又诈醒;既诈说,又诈忘。妆来逼真。】那人曰:“江北有人到此。”瑜喝:“低声!”【妙绝。】便唤:“子翼。”【妙绝。】蒋干只妆睡着。【前是周瑜假睡,此又是蒋干假睡。干受人骗,又要骗人。】瑜潜出帐。干窃听之,只闻有人在外曰:“张、蔡二都督道:‘急切不得下手。’”【既骗之以帐中醉话,又骗之以帐外人语。骗法愈妙。】后面言语颇低,听不真实。【只一句勾了,正不消多听。少顷,瑜入帐,又唤:“子翼。”【妙绝。】蒋干只是不应,蒙头假睡。【蒋干只道自己骗人,不料已受人骗。】瑜亦解衣就寝。【计策已完,可以解衣矣。】干寻思:“周瑜是个精细人,天明寻书不见,必然害我。”睡至五更,干起唤周瑜,瑜却睡着。【几番诈醉,又几番诈睡,可谓神于骗矣。】干戴上巾帻,潜步出帐,唤了小童,径出辕门。军士问:“先生那里去?”干曰:“吾在此恐误都督事,权且告别。”军士亦不阻当。【皆是周瑜之计。】

干下船,飞棹回见曹操。操问:“子翼干事若何?”干曰:“周瑜雅量高致,非言词所能动也。”操怒曰:“事又不济,反为所笑!”干曰:“虽不能说周瑜,却与丞相打听得一件事。乞退左右。”干取出书信,将上项事逐一说与曹操。操大怒曰:“二贼如此无礼耶!”【前只是蒋干中计,今曹操亦中计。】即便唤蔡瑁、张允到帐下。操曰:“我欲使汝二人进兵。”瑁曰:“军尚未曾练熟,不可轻进。”操怒曰:“军若练熟,吾首级献于周郎矣!”蔡、张二人不知其意,惊慌不能回答。【若使曹操出书示之,责以谋反,而蔡、张二人犹可辨,操亦不至于杀二人矣。正妙在不说明白,致二人惊惶失语,宛然是机谋已泄,不能抵对。】操喝武士推出斩之。须臾,献头帐下,操方省悟曰:“吾中计矣!”【聪明人只好愚弄他一时。】后人有诗叹曰:

曹操奸雄不可当,一时诡计中周郎。蔡张卖主求生计,谁料今朝剑下亡!

众将见杀了张、蔡二人,入问其故。操虽心知中计,却不肯认错,【聪明人吃骗,往往一肯认错,不独曹操为然也。】乃谓众将曰:“二人怠慢军法,吾故斩之。”众皆嗟呀不已。操于众将内选毛玠、于禁为水军都督,以代蔡、张二人之职。【思二人火星进命矣。】

细作探知,报过江东。周瑜大喜曰:“吾所患者,此二人耳。今既剿除,吾无忧矣。”肃曰:“都督用兵如此,何愁曹贼不破乎!”瑜曰:“吾料诸将不知此计,独有诸葛亮识见胜我,想此谋亦不能瞒也。【瞒过蒋干,瞒过曹操,安能瞒过孔明?】子敬试以言挑之,看他知也不知,便当回报。”正是:

还将反间成功事,去试从旁冷眼人。

未知肃去问孔明还是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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