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醒龙
此刻在由哈尔滨开往武汉的G1276次高铁上,车窗外初夏阳光灿烂,即便是舆论界一天到晚都在研究、片刻不曾断过呼吁、人人都会说的已经“经济沦陷”的东北三省,依然表现得欣欣向荣、生机勃勃。如果不是思想深处由于沿途出现的站名而引起一道道阴影,真的无法想象,从东北到华北再到中原,大半个中国曾经水深火热、灾难深重。昨天晚上还在沈阳,下榻的酒店位于皇姑区。作为行政区划的皇姑区,来源于皇姑屯。身在这个用国人之血写在近代中国史上的小地方,读着《寻找祖国三千里》的文稿,历史沉重得令人喘不过气来。
博洲嘱我为简体字版《寻找祖国三千里》写序,既深感他的不易,也心知这文章写得不易,成文之后还有更多不易等在那里,却没有料到会用这种方式开篇。
认识博洲是在2012年4月英国伦敦的国际书展上,他不修边幅的模样,在那种地方颇有侠义剑客之风骨。某天,我们一起去剑桥转转。转到后来他人不见了,全车的人都在等他。那么多人就我事先要了他的手机号码,拨打过去,才知他是沿着剑桥走了一大圈,别人走的是相反方向,只需走一小圈。当时还开玩笑,说博洲是在宝岛台湾绕圈走惯了。博洲很严肃地笑一笑,说台湾就那么大,只要不走到海里,永远也走不丢。即便是说笑,这一句走不丢,也将他在宝岛台湾生活的不易体现无遗。
在伦敦的那一个星期里,博洲的神情让我总是记起几年前在巴黎书展上见到的另一位来自宝岛台湾的作家。那次书展期间,正逢台湾选举,中国国民党候选人连战,由于两颗阴谋的子弹以些微票数败给“台独”分子陈水扁。那天与两岸作家同台讲演,同样来自宝岛台湾且公开表明自己投票支持陈水扁的某女作家,脱离文学主题,就连战败选,对另一位来自宝岛台湾且支持连战的作家极尽挖苦嘲笑之词,并夹带一些亵渎历史的妄评。也是由于沮丧和痛苦,当然也是个人修养与品行,这位作家以沉默作为回应。倒是我自己,在随后的发言时间里,用中国文学的“汉奸”一词与法国文学中的“法奸”一词,在两国历史书写中的作用说了一番话。那场讲演中还有一个小插曲。讲演结束后,担任同声翻译的中国籍女翻译,从“玻璃屋”中冲出来,当众拦住我,眼眶湿润地说,这么多年,在担任同声翻译过程中,受够了国际上那些坏蛋恶棍的气,受职责所限,那些恶棍坏蛋在发言时所说的中伤中国的话,她不得不如实翻译,每次翻译那样的话时,就像自己往自己的心窝里捅刀子。这一次她太开心了,所以故意将“汉奸”这个词加重语气翻译出来。
2016年5月,在山西介休的一个文学活动上,与博洲再次相逢(那个女作家也来了)。几天相处,天天深谈到凌晨,说起那段旧话,博洲说,他们在台北,不仅白天挨刀子,就是夜里做梦时也会挨刀子,而且这刀子是各种各样的,除了对方的,有时还有所谓己方的。而最最令人痛心的话,是某个时刻,谈到台湾前途,谈到统一的可能时,博洲突然说了一句,只怕在统一之前,我们这些人会先被那些“台独”分子祭旗!自介休分手之后,在很长时间里,人正好好的突然记起博洲这句话,身上不由得立即打了个寒战。这寒战的起因,也有在介休彻夜长谈时,博洲泣血一般的言说,台湾一切问题的根源在于“反共”。他列举了一些重大事件的背景,让人想到,其实两岸这般人士,在演着双簧,目的都是用来掩盖“汉奸”之本质。那次见面,博洲提起自己有新作《寻找祖国三千里》,不久就通过互联网将电子文本发过来。通篇读毕,不能不感想,现时的博洲正是文中主人翁的生命重现。那个为了投身保卫国家的抗日战争,不惜无数次冒险,行程数千里,从日本殖民统治的宝岛台湾出发,经过朝鲜进入东北,再一路辗转来到抗战中心重庆的热血青年吴思汉,简直就是如今身居台北,以笔为旗的著名作家蓝博洲。
博洲笔下,见不到这些年受益于自由行政策的中国青年们所追捧的淡水河、阿里山、澎湖湾,不是那别致的咖啡屋不上眼,也不是对原始山水无情,更说不上那些海水沙滩不文艺。博洲的才华有如春江花月般华彩,骨子里透着“春花秋月何时了”的悲悯,品格却是“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般壮怀激烈。博洲以一己之力,从宛如花莲外海那种深度的历史中,打捞出台湾近现代史中讳莫如深、被刻意遗忘的那一部分。做这种事,需要将自己先燃烧起来,不如此不足以先照亮自己再照亮别人。写这样的作品,则需要自身如良医,能体会罹患顽疾绝症者最深的伤痛,并用这样的伤痛警示当今。
把我的尸身用火烧了,撒在我所热爱的这片土地上,也许可以对人们种空心菜有些帮助呢!
——郭琇琮(1918—1950)
祖国啊,请你看我一眼,你的台湾儿子回来了!
——吴思汉(1924—1950)原乡人的血,必须流返原乡,才会停止沸腾!
——钟理和(1915—1960)
吴思汉们当年说过的话,没有哪一句没有意义,也没有哪一句失去了意义,博洲将其呈现出来,这些身披历史尘埃的先贤遗愿,更具现实震撼力。
小时候,曾有许多政治口号,其中最耳熟能详,也最深入人心的一句是:“我们一定要……”后面的四个字在后来的中国社会生活中省略不写了。这四个字不会因为没有写在书面上而彻底消失,相反,这四个字所承载的丰富理想早已溶进血液深潜在我们的躯体内,像森林之根早已深扎在莽莽山野之上。如今的祖国像高山一样,足以怀抱天下儿女。
博洲的新作中有部分文字曾发表在我主编的文学杂志《芳草》上,并被第五届汉语文学女评委奖的评委们一致评选为大奖,颁奖时的授奖辞是我亲自写的:
文学的伟大在于永远遵循从常识中发现伟大的基本规律。文学的伟大不是让人炫耀,而是潜入灵魂的激荡。一部大作品必须具有相应的胸怀和气韵,也要有般配的风骨与力量。蓝博洲的《寻找祖国三千里》体现了当下难得一见的此种文学常识,罕有的平静文笔,写尽宝岛台湾一代年轻人的家国苦难。不为文本凭空欢叫,文本的魅力才格外彰显。抛弃仅凭浮华辞藻流传的情感,现实的宿命虽然平淡无奇,更能贯穿时空。这些从历史中打捞出来的个人史,将深不见底的历史重新照亮,也重新见证了文学的光辉!
这世界总是由许多柔软的文字占着每一天的书刊报章版面,这样的流水日子过上几十年,到头来终将发现,占据一代人心灵,并塑造一代灵魂的唯有博洲这样的雄壮、阔大,深远的文品。
2017年5月21日
G1276沈阳至郑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