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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1962年

一白一黑两只蝶,在玉翠含光的春草丛间翩然缠绵,却未给那独倚古旧木窗前的年轻女人带来半点欢悦。

她手里的土黄色纸花快剪完了,星星点点的纸屑零落在她丰满的胸前和平坦的腹部,使身上那件素色衣服仿佛有了花衫的妩媚,整个人也青春多了。

女人是位普通乡村教师,有一个宁馨入禅的名字——莲。和许多普通女人一样,她也有过明丽灿烂的花季,只是秋风来得过早,她不能不萎缩芳心,强迫自己去适应那素淡得近乎灰暗的生活。

生命本色却不肯屈从莲的意志。尽管世间风霜无情,她的双眸依然晶亮水润如墨玉秋星,流淌出女性的无尽温柔。这种成熟的俊美肯定是一种天生丽质,任何蓄意压抑和裹藏都无法抹杀。

大凡接近过莲的男人,稍有点血性都会为她动心。人有千心,性有万种,自然有高尚也有卑劣,这或高尚或卑劣的欲望也许会纠缠某些人的一生,使他的心魄和肉体永远难以满足和安宁。

莲比任何女人都渴求安宁,时常祈祷上天保佑自己和女儿能够平静无奇地度过此生。四岁的小菁,是她和丈夫爱情的结晶,在丈夫怆然弃世而去之后,小菁是她唯一的安慰和希望,同时也是她的忧郁和负重。女儿集中了她和丈夫的菁华,可爱得时时揪她的心,但一想她的将来面前眼际就一团灰黑。

一年一度清明,又是祭奠追思亲人亡灵的日子,莲清早起来就坐在窗前剪纸花,沉默而机械,到底剪了多少也不知道。过分明朗的春光勾勒着她秀美的面部轮廓,也把那毫不掩饰的哀愁勾勒得分外鲜明。

窗口正对着一座红石褚土小坡,除了几棵岩松油桐和几丛顽强蓬乱的野草,简直不长其他什么。就是那团贫瘠的赤土埋葬着丈夫的躯体,还有她的一腔情爱一颗真心。

丈夫死时她才二十四岁,结婚刚满两年,真正的相亲相爱还不到一年时间。一股无法抗拒的寒冷逆风就把一个热血男子卷到了异乡劳改农场。虽然真情不灭双心不死,他们都坚定不移地相信会有云开日出患难重聚的一天,可就在女儿降生那个漆黑无月的晚上,丈夫不服劳改与监管人员斗殴致死的噩耗就翻山越岭流传过来,几乎走了半年才到达她和女儿栖身的巴人村。

莲没有悲号,甚至没有发出一丝哭声,黑黑的眸子上冷凝着一层泪水,许久都没落下来。双手把女儿紧搂在怀里,似乎怕她像小鸟一样飞走,也带走一个女人生存下去的最后勇气。想安抚劝慰她的亲人一肚子话却一字也吐不出,只默默望着那张苍白若纸的脸庞陪她一道默默将泪往肚里流。半岁的女儿异常懂事,依偎在母亲的怀里不哭不闹,星星般的眼珠里浓缩着她父亲的全部生命。莲把脸贴向女儿,一颗石子般的冷泪砸在她鲜嫩的面颊上,无声地苦笑了。那凄艳的苦笑烙印在亲友们的心头,许多年后都清晰如昔。它如同莲命运的宣言,暗示着她坎坷曲折只有痛苦绝少欢乐的一生。

白白朗朗的阳光泼洒在红石坡上,一片坡像在燃烧一样令人炫目。安埋亡者的小土堆静沐在太阳下,似乎仅是天地山野间一点渺小永恒的痕迹。几道干瘦灰黑的岩松线条,唤起人们内心深处的苍凉,那株新绿的油桐树倒守护着一个孤独的魂魄,使它不至于四处游荡。

一大一小一黄一绿的两个人影在坡上晃动,点缀着清明时节的山景。平素死寂的山坡一下有了生命,使偶尔翔过的鸟儿也忍不住亢奋地叫了一声。

大的叫大元,巴人村小学院内住户蔡寡妇的独子,一个健壮如牛心憨似石的青年汉子。他二十岁刚出头,浑身肌肉凸凹起伏皮肤黧黑若缎,干起活来有使不完的劲头。莲在小村识字班上教过他,也算他的老师,对他印象不错。只是大元对自己那一直过分顺从的态度和偶尔过分热辣的目光,隐隐使她心悸不安又心荡不宁。

莲从不惧怕大元,也不觉这个农家青年有什么危险和可怕,她相信自己只要冷冷淡淡的一瞥,就会让骚乱不安的小伙子安定下来。她对守寡多年性情乖戾的蔡大婶倒有些畏怯,不愿她因一时误会而怨恨咒骂自己。在古老贫穷的山村,一个女人名节会比在繁华城市更重要,何况她还是受人敬重的小学教师。

不过每年清明节大元为莲修补丈夫坟地,蔡寡妇从不阻拦,还要送点祭品喃喃说些让人听不懂的祈福免灾的话语。

此刻大元正赤裸上身,用结实的两臂抱一块红石一步一步移向坟前,那高隆的背肌上正浮起一层热汗,在春光下闪动着异样的光彩。他干得很起劲,把整个身心都投入了这场意义非凡的劳动,线条粗犷明快的面庞不时流露出得到某种宣泄的欢慰。

莲没有心思去观察大元表情心绪的细微变化,她明白自己应该避免注意和关心他,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女人,和一个几乎是文盲的山民之间的距离,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但在愁思过多难以入眠的春夜,那强壮的身子也偶然掠过她满布创伤的心际,引发一阵痛苦的骚动,不过她搂着女儿任泪水倾洒在枕上,就平静地入睡了。就在无花无雨无云的梦境里,那道雄壮的身影也不复重现。

小的当然是小菁。和暖温柔的春风在山野铺上绚丽花毯,活跃的小女孩就在冷寂院子里坐不安稳了。她成了忙于春耕劳作的大元的小尾巴,在他粗声野气的山歌声中不停地采花草呀捉小虫呀,欢快得像只飞来飞去不知愁恼的小蝴蝶。

苦难可使童心早慧,这并非神话。四岁小菁也在起劲地搬运小石头,那小小心灵虽不明白垒砌这座红石坟堆的全部意义,可凭直觉她知道这是件妈妈关心的大事,她也和老实巴交的大元叔叔一样,总想让愁眉不展的妈妈多少高兴一点。

小菁十分喜爱妈妈,觉得她是巴人村最好看最好心的女人,至于这么好的妈妈为什么老是很苦,她想不明白想着就想哭。于是小菁更使劲的搬石块,白嫩娇柔的小手弄得发红生痛也咬紧小嘴一声不吭,她不要大元叔叔嘲笑自己是没用的小丫头。

莲做好一个祭灵的纸环,和一只招魂的纸幡,匆匆掸掉衣上的纸屑就走出房门,随即僵立在门口,羞怯而又有点慌乱望着突兀出现眼前的一个瘦小佝偻黑面多皱的农妇,不安地说:“蔡大婶,是找大元吗?他……在坡上……为小菁她爸累这半天了,我也过意不去,就叫他回来……”

中年寡妇摆摆头,细小黑亮的眼珠在她脸上身上滚了好几圈,才从土布衣襟内掏出一叠扎了密麻花纹的纸钱,低沉着沙嗄嗓子说:“女先生,这些钱是我用一升谷子跟后山聂仙娘求来的,去坟上烧了,你家男先生好在阴间地府花钱买路,不然要受那些凶神恶鬼几多折磨哟!可怜怜的,一个有学问活生生的先生说不在就不在了,丢下寡母孤女……哎我这老妈子苦终归是个不稀图啥的农民婆娘,女先生是大家小姐又生得水水灵灵往后的日子多难哟……”

这阵絮叨比平常冷讥冷嘲多了一点暖意,却又搅动了莲压抑在内心深处的感伤,她那又长又曲又黑的睫毛扑闪好几次,才把扎眼的泪花硬生生逼进眶内,颤声道:“谢谢大婶,一升谷子,太金贵啦。”

凄凉无情的饥馑之年刚刚过去,整个巴人村仍像一个有骨无肉瘦弱伶仃的穷汉,全靠在荒地野坡偷种的红苕包谷支撑肚皮,才养活了一群男人女人,没使整个村庄崩溃消失。

这虽不是一碗白米可以换个女人的大灾年月,而一升谷子的价值却让这位山村女教师惊讶感动。若不是暗暗担忧老寡妇另有用意,莲真会软下腿去给老人家磕个响头。

不祥的阴影又笼罩心头,她不敢多思细想,收下那叠钱纸就往山坡上走。阳光照着她丰腴优美的背部,中年寡妇本来含笑的唇角立刻流出几丝明显的怨恨和鄙夷来。

山地的春色已经肥厚而明快,黄菜花绿麦苗相互交错地在岩坡间铺展,光与色的流动让人感受一种勃勃生气,再冷寂的心地也会漾起一股热潮。

桃花水还未涨起来,横七竖八的沟渠小河只有薄薄的水光在浮动,堤边岸上亮绿的春草还在疯长,几个硕壮结实的农妇毫不雅观地把身子摆放在草丝间享受温和阳光,那自在慵懒的体态真有说不出的舒适。莲瞥眼过去心房跳荡,一层很浅的粉色慢慢游上面颊。三五个光屁股娃娃在女人们身边蹦跳嬉戏,旧衣拼凑的衫裤也掩盖不去孩童的天真和烂漫。

接连灾荒不断的巴人村,总算有了女人和孩子的欢声,这对山村山民是吉祥之兆。而对心境阴郁的女教师呢?也该是一个充满希望的春天吧?莲不愿太多的联想,过分严肃的现实生活已迫使她不存多少非分之想了。能在小学平安地教书,再把小菁抚育成人,就是老天对一个柔弱女人的莫大恩赐了。

莲在万州女子高中做学生的时候,曾热切真诚地追求过欢乐和幸福,凭她的美丽与柔情已把它们牢牢把握在手中了。尽管无情的命运使那一切成为过眼烟云,偶然的回想也只能触动内心的伤痛,可她毕竟真真实实痛痛快快地爱过一次,那应该是一个女人能引以自豪的骄傲。

现在,她就连回忆和骄傲的心思也一点没有了,就是平常实在的生活也有些应付不过来。要背负那么多精神包袱去支撑一个家,她每时每刻都感到力不从心,而女性的坚韧和顽强还有对宝贝女儿的怜爱迫使她活下去。

为活也悲苦也忧愁,有时莲都不知道自己变成一个怎样平庸可怜的女人了。然而心头的爱意尚浓体内的血流尚热,莲对自己的无奈远胜于那些只要温饱就安适生活的农家女人们。

哥在山上搬石头,

妹在河里漂白绸。

有心来给哥擦汗,

绸子不如手轻柔。

野放高亢的山歌从大元嗓子里冲出来,有股强劲的热力,再冷的心也不免要热几下。莲不喜欢山歌的粗俗,对唱歌人的直率和豪爽倒有些好感。山民的谣歌野调离她的生活毕竟很远,只当作一种排遣愁闷的乐声罢了,至于唱歌人的情绪她根本不去多想。

在多绿多色的四月,人的心地也多几分春意。捧着纸环纸幡的年轻女教师,沿着一条羊肠小道上红石坡,微风吹动幡尾的长长纸条,一片山坡都浸在了哀思的氛围里。

“莲老师,小心石骨子滑,我来帮你……”大元敏捷地跳跃过来,欲接过环和幡,那赤裸上身的黧色油光却晃得女人有些不安。

“不……我自己来,年年我都为小菁她爸这么做的。大元兄弟,真劳累你了。”

话真说多了,实在没有必要。一抹不易觉察的潮红又在她白皙的颜面下泛动。莲忽地有了力量和勇气,大步走到丈夫坟前摆正精心制作的纸环,又把纸幡插在坟头,再默默垂头直立。一团无形的悲哀,立刻笼罩了大元,他笨拙地站在离她不远处,一颗头沉重地垂在高高隆起的胸前。

很乖的小菁好像很懂得妈妈的伤痛,她呆呆望着那随风飘拂的黄色纸幡,黑李子般透明的眼睛泪光闪烁。

山野悄寂令人心漠然发木,过分莹蓝明快的天空反使人的忧伤肆意泛滥。如下场小雨就好了,清明雨最能寄托莲对亲人的绵绵哀思。

“莲老师,我放鞭炮吧?”

大元受不了这份严峻的静寂,忍不住叫道。

莲略一迟疑,用柔淡的目光看着他,小声说:“放吧,让小菁她爸的地方热闹点也好。”

似乎这红石红土垒就的坟堆,就是莲的爱人的住地,只要她来到这儿,那失散几年的亡魂又会聚合起来并且鲜活鲜活。

“炜!你怎么能忍心丢下我和小菁,独自去另一个世界逍遥了?……”

莲有许多责难许多追悔,面对春光下的褐红色土堆她却沉默无言。她跪下来,取出大元母亲用一升谷子换来的土黄色钱纸,为那个冥界地府游荡的亡魂送去平安的祈求。

鞭炮声中,纸燃烧起来,淡红的火光在红石绿草间飞升。一股轻风吹过,烧尽的钱纸如一群大大小小的黑蝶翩然起舞,把女人的哀思染得一片墨黑了。

“妈妈,八姨和小文哥哥来啦。”小菁突然脆亮地叫起来,“呀,还有好看的花圈哟!——”

小女孩不能像大人那样把悲哀保持许久,她的小小心灵是真正把清明当成节日来过的。垒坟祭坟挂幡烧纸这些祭祀活动,她虽似懂非懂,却能在她心上留下深深的印迹永远无法磨灭。

莲听见了女儿的叫声,身子却一动不动,她不能一下从浓黑的哀思中挣脱出来。纸蝶飘飘,在她发间鬓前停留也不举手挥去。

大元是知道小菁这个出名的八姨的,却一直不知怎么称呼这总是风采洋溢的县城女干部。她清明节肯走十几里坎坷曲折的山路来巴人村,为一个负罪而死的亲人送来那么精致的花圈,就够有情义让大元这个忠耿汉子大受感动了。

萍是县城出名的漂亮女人,那俊秀端庄的五官,红润水嫩的肌肤和凸凹有致的体姿,永远是寂寞不堪的小城人新鲜生动的话题。她只要从城中走过,就会有一串崇敬的目光紧紧追随,绝无一点亵渎和下流。据说有自以为是前程无量的青年干部为接近她,居然不顾后果跑到县妇联去对妇女解放大放厥词,被这位妇女干部严厉责骂一通才心满意足地走了,回去便大做桃色春梦将被单弄出些黏糊污秽的斑迹来。就是接到组织部门带处罚性的调令也无怨无悔,还私下对密友说:“那个女人迷死我也!若能挨挨她的身子就丢官坐牢也千值万值。真他妈,一朵鲜花插在牛屎上,还开得那么鲜艳自在,叫我实在受不了啊!”

那人说的“牛屎”,是指萍的丈夫,一个没有文化五大三粗像头倔牛的南下干部,堂堂县委财贸部长牛炳福。这头牛真是好福气,有权有势吃着鲜花嫩草,觉得一座县城都是他肥沃滋润的自留地,想怎么犁就怎么犁,想种什么庄稼就种什么庄稼。

而他对年轻貌美的老婆特别忠实,却也特别霸道。这个山西佬只会用他自己的方式宠爱自己的老婆。萍同这么个粗人保持如此长久的夫妻关系,也让大多数看得清人世炎凉的小城人吃惊。他们是古怪得让人不可思议的组合。有识之士平心静气的时候也释然,自寻安慰,这桩婚姻毕竟只是一个时代的必然产物。像萍那样慧敏的女子自己都能忍受,旁人又何必自作多情呢?不少饱受家庭动乱和不幸的大家闺秀,对萍的选择还大为羡慕,公认她是明智、现实、富有勇气的女人,小城新女性的代表人物。

“莲姐,今天清明节,我带小文来看你和小菁,也给炜哥扫墓。”

萍把编织很好的花圈摆放在坟前,向垒满新土的坟茔深深鞠躬志哀,一举一动都那么大方得体。

只比小菁大两岁的小文很懂事,他学着妈妈的样子给姨爹的坟地行礼。小菁觉得这个小表哥像个小大人,心里满喜欢他的。这些年能从城里到乡下来看她和妈妈的亲人很少,妈妈也很难带她去县城走亲戚,小菁实在喜欢那座热热闹闹的市镇,偏偏她的妈妈总是逃避它,好像这偏僻冷寂的小山村才是母女俩最好的安歇之所。

“萍妹,难为你走这么多的山路。其实,你托相熟的公社干部带个口信来,姐姐也就高兴啦。”莲望着气质不凡的妹妹温厚地说。萍的到来她虽不意外,淡凉的心却被那真诚的姊妹情所温暖,这也是她又企望又需要的精神安慰。

萍扶起她柔和体贴地说:“莲姐,亲姐妹就不要说生分的话了,我知道你的苦楚,想帮也帮不了你。带小文来看看你们,也算尽尽我这当妹妹的情意啊。”

“萍妹,我们三姐妹中,我最看重你的情意,不然我活下去的勇气也要少许多啊。燕子呢?她没跟你们一起来吗?”莲一边问,一边把目光朝往县城的方向,好像阳光朗照的山道上能现出一个活泼天真的女孩来。

燕子是她们的小妹,自从父母经受不住几次运动的折腾相继去世,就由萍抚养照护她,正在县城中学读一年级。

莲对自己的小妹常怀歉疚,双亲亡故之后,这个孤零的女孩理应由她这大姐养育的,可她只能空有一腔温柔的真情。

萍宽慰她道:“燕子功课忙,我没让她来。她心里时时想着你和小菁呢,这花圈上几朵好看的花儿也是她亲手剪的呀。燕子还说请大姐进城散散心,她要炒菜给你品尝啊。”

一个十来岁的女孩都能炒菜做饭了,燕子能早早自立,做姐姐的忧心就能减轻许多,莲丰满的唇角有了一丝微浸春光笑意。

小文和小菁很快就玩到了一起,他们在红石坡上蹦蹦跳跳,把大人们传染给他们的哀伤抛到脑后去了。

大元完全成了局外人,他蹲在向阳的岩石上,漠然地望着春色泛滥的山野。

莲说:“炳福呢?还是那么忙吗?”

萍说:“大红人当然是大忙人,管他呢,和这种人过日子就那样,不好不坏吧。”

莲说:“萍妹,你跟炳福结婚真是做对了,当初姐姐还有点不以为然呢,现在想来才觉得自己眼界短浅呀。”

萍心头一荡一酸,半晌才说:“莲姐,我要说句真心话,炜哥才真是好男人呢。只可惜命太差,毁了他自己也带累了你和小菁。”

“炜,……他是好,可光人好有什么用?现在他在土堆里什么都不焦不愁,我们母女两个的日子却一天比一天难过……萍妹,姐不该向你诉苦,可这些天我老想和炜的事,他对我那么深的感情那么多的好处,越想越迷糊越想越空虚,简直不敢回首往事啦。”

“姐,你和炜哥是一对好姻缘,这点不容怀疑,家庭中所有亲人都公认的啊!”

俩姐妹依偎在坟头青青的草坪上,举目眺望东方紫蓝色的层层山峦。

万州,就在山的那边。那是一个濒临浩荡长江生机勃勃的城市,莲的青春曾在那儿放射出异常绚丽的光彩。

岁月之河,正驾着一团辉煌的白光逆流而来,两个女人又兴奋又伤感地面对着它。

依山傍水的古城万州,四十年代中期不光是川东首府,还是长江上游最繁华活跃的都市之一。因抗日战争内迁来的商业金融集团,下江名牌学校和五花八门的娱乐表演团体,以及庞杂的军队政府人员,云集这座城市。数年间它高楼林立,灯红酒绿,展示出它黄金年月的灿烂风采和魅力。

莲冲破守旧惜钱父亲的阻拦,坐一架楠竹滑竿从家乡翻山越岭到达万州,想去就读著名的金陵女子高中。抗战期间内迁的一批大学中学,成了川东山地有志气男女学生的向往之地。十七岁的莲做梦都梦见自己穿着端庄的校服,那分神气远胜于穿金戴银的地主小姐。

万州并没因为抗战胜利官府财团大学东下而失去它的富丽,反而显得清爽妩媚多了。莲喜欢它,深信自己的欢乐忧伤都与它戚戚相关。

一个穿咖啡西服的英俊青年在城外一座古老桥头迎接她,自从接到她要来万州求学的信件,他就在这座桥边守候,已经是三天了。彩虹带来春雨的温暖信息,一颗年轻多情的心早已潮湿了。

“炜!——”莲像出笼之鸟看见每处山水都新鲜异常,当看到思念许久的男友赶到郊外来迎候自己,满心满眼都闪烁喜悦之光,几乎从滑竿上扑下来跌进他怀里。

“莲!”炜拥着她抚摸着她乌黑柔软的长发,把男人的热气喷在她皎白的颜面上,内心的情感也随颤动手指流遍她渴求爱抚的全身。

为这次相聚,他们等待和斗争了几个月;终于在解放炮声响过长江南岸的时候,莲的父亲同意了女儿去万州求学。

炜是上海法学院的高材生,为了等候莲的到来,他毅然放弃了去英国留学的机会,没有随学院东迁,而在万州地方法院谋求了一个书记员也就是记录员的职位。

莲要读的金陵女子高中也迁回南京去了,不过炜已在原址上新建的万州女子高中为她报了名,崭新的学生生活令她欢欣鼓舞,活泼开朗得使熟悉她温柔性情的炜又惊讶又喜悦。

每逢假日炜就带莲登上太白岩,俯瞰烟波浩荡的长江,两颗充满热力朝气的心激动不已,忍不住要抒发难以抑制的情怀。

“炜,我要好好读书,将来做个教书育人的好老师。你说,学生们会喜欢我吗?”

“当然,一个又漂亮又善良的姑娘,最好去做教师,因为她的美丽已先征服了颗颗童心。莲,我都想做你的学生呢。”

“别逗了,炜,你学问比我深得多,不会只想在地方法院做个小职员吧?有什么抱负?我要先知道。”

莲那稚气尚存的清秀脸蛋,升起两团迷人的粉色,曲长睫毛扑闪扑闪,一副招人怜爱的女孩模样。炜握住她的小手,轻抚着若有所思道:“莲,你知道,我不能搞政治的,对司法也不热心,在文学方面倒有股热情,常有要著书立说的冲动,可忙于法院的繁杂琐事只能空想而已。”

“炜,你才华横溢,完全可以做个作家,怎么会是空想呢?老实说,你给我写那些信,我都当作很漂亮的文章来读呢。”莲满面羞红,炜那些热情真挚的书信常使她芳心怦跳,好些夜晚还捧着它们睡觉呢。

“我写的第一部小说,主人公一定是你,莲。”

炜捧着女友花朵般娇艳的脸庞,那个感人肺腑的爱情故事已在他想象丰富的内心反复出现多次了。此刻莲妩媚娇嗔的神态,清纯如水的目光和鲜亮若花的嘴唇,煽动得他的心禁不住狂跳不已。

莲清晰地感受到那种激荡的男性热情,同时由于一种吸引的渴求,不由自主地把秀美柔软的身子贴向炜,两颗紧紧相依的心拥着挤着发出了欢快的呻吟。

岩下的江水在滔滔东流,那宣泄的快感传染了这对少男少女。炜注视着她晶莹的眸子,里面似有无限衷肠欲待倾诉,心房猛颤几下,手伸向她正在成熟的胸部,在听到一声轻微的吁叹之后,又忘情地向平软的腹下探索……

“别,炜,别太忘乎所以,破坏了我们的好心情。我们还年轻,快活的日子长着呢。”

莲阻止着他太多情的手,一种如梦如痴半是痛苦半是兴奋的表情,涌上了她天真无邪的面庞。

震惊中炜冒出一头冷汗,马上清醒了,抱歉地笑笑:“莲,我太激动了,对不起……”

莲用滚烫的红唇堵住他的嘴,一股芬芳的柔情蜜意立刻溢满炜汗毛舒张的全身,引出一阵电击似的眩晕和燥热。

“不要说对不起,炜,我迟早都是……你的……可现在我只想读书,请理解我。”莲的话如和风细雨滋润抚慰男友多血多汁的心,两个人都拥抱得更紧了。

莲很看重自己在女子高中的学习,她刻苦钻研功课虚心向老师求教,图书室常有她清秀的倩影。一个家境富裕容貌皎好的女孩,常是校外公子哥儿追逐的对象,而莲行为检点大方得体,是师生公认端庄正派女子,他们只能满心邪念可望不可即。

为了生活方便炜租了一间条件不错的公寓房,橡木地板和雕花门窗显得富贵高雅,一套红木家具给人古典华丽的感觉。

这间房炜是用心为莲准备的,他要给自己全心热爱的女孩良好的生活环境,更要使他们已有的感情巩固发展。这里虽不是他们的情感乐园,至少应是他们避开世欲目光骚扰的温暖小天地。

即使他们已亲密无间,莲每次到炜的小窝也小心翼翼,绝不待太长时间招惹飞短流长。一对真诚相爱的人,就在这种看似淡淡的其实悠悠的恋情中往来,让公寓里几个老嗑着瓜子摆谈桃色新闻的妇人也说不出难听的话来。

只是相约到了江边或者郊外,他们成熟的热情才任性一点,压抑的心才在亲昵中得到补偿,解放的情感才自由得有点放肆。

一次他们应炜一位同事之邀,到他家在城外的桂圆林吃刚刚成熟的鲜桂圆,莲开心活泼得像只白蝶在树林间飞来飘去。结果吃了太多的桂肉激起心火大流鼻血,那点点血花溅在白衣裙上,红红脸蛋就像个顽皮野女孩,把炜逗得大笑了许久。从那以后,莲对鲜桂圆就望而生畏,可那甜甜润润的味道她真是喜欢的。

就在莲吃饱桂圆,浑身着火般烘热和炜满园笑闹的时候,那位富家公子忽地仰面叹道:“多好的桂圆,只可惜好景不长,明年就再也吃不上香甜的桂圆肉啰。”

这对恋人的笑声戛然而止,炜愣愣地问:“你家的桂圆树又不会随风飞掉,明年今天想吃就来有什么难呢?”

“哎,你是怕我太贪吃又鼻血乱淌,对吗?”莲心绪仍好,想把气氛弄轻松一点。

西装革履的公子沉缓地摇头,冷严道:“这些日子你们俩被恋爱冲昏了头,全不关心一下时局,解放军已过宜昌,离万州还远么?我家老头子用黄金在重庆弄到去台湾的机票,我明天就乘船走了。这座园子还不是让人家‘共产’,在遥远的异乡我只能回忆今天的情景,独自感伤啦。”

冷风吹过弥漫清芳香气的桂圆林,炜和莲冷静下来望着目光忧郁的朋友,心底里却没有什么慌乱不安。

坦诚地讲,他们对解放大军怀有一种真诚的期盼。尽管一个家庭将失去一座桂圆园,他们自己的家庭也会失去一片田园,换来更多贫苦人的新生,是值得的。

他们并不是进步青年,是正直和良心带来的思想转变自然而不勉强。但对即将失去大宗家产远去他乡的朋友,也隐隐有些同情。

城郊桂园之游,先是欢欣再是伤怀,几个青年真切地听见了一个时代完结前夕的悲凉叹息,每个人都不能无动于衷。

解放军说来就来,在举行威武雄壮的入城仪式后,新生的万州成了一片旗帜和花束的海洋,豪迈的东北大秧歌也在一夜之间流行全城。

平素修道院般宁谧的女子高中变作了欢腾喧闹场所,宣传队、秧歌队、慰问队、卫生队如雨后春笋,全是浑身充满解放新鲜感的女学生们自发组织的。

炜所在的地方法院已经完全瘫痪,他也和青年工人、学生一道为刚建立的人民政权做力所能及的工作。他一手漂亮遒劲的毛笔字,很受负责宣传的干部们称道:“嗨,炜先生,就凭你这手好字,也会受到政府的重用啊。”

莲和炜很少见面,他们都被席卷而来的革命浪潮所激动,脑子里塞满了崭新的革命口号和政治术语,对个人私情想得极少了。

性格文静的莲在女中卫生队做护理员,穿一身洁白工作装忙碌在操着五湖四海口音的伤病员中,对这些为共和国而战不怕流血牺牲的战士们深深钦佩。

她秀丽温柔无微不至,被伤员们视作天使,每当她轻盈袅娜的身影一出现,他们的伤痛就减轻许多。

“莲小姐,你真该参加我们部队,有你呀,我肯定能打更多胜仗!哈哈。”一个满面粗黑胡子的老兵跟她打趣。

莲真有过参军的愿望,看到那些穿军装的女兵神采飞扬的样子,她心头就滚过一股热浪,可想到炜和做女教师的美好心愿,又慢慢平静下来。军旅生活虽然又艰辛又浪漫,到底不太适合自己,莲略带遗憾地想。

一段意想不到的插曲,差点改变了莲的一生。随着时光流逝人生巨变,她都竭力避开回忆这段故事,稍有触及就会情不自禁地流出不知是追悔还是悲愤的泪水。

伤员中有位叫孙亮的年轻团长,他面孔白皙方正,身段颀挺壮实,穿了军装格外雄姿英发。他总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青亮下巴闪着刚毅的男子汉光彩。孙亮只是肩部一点擦伤恢复很快,可他还常到女中卫生队来,和她聊天或者畅谈国际国内形势,使她心眼更为开阔。无疑,他们彼此都存在一些好感。

一次周末舞会上,孙亮请莲跳舞,把她拥入舞池之后,青年军官的脸部倏地绯红,两道飞扬的黑眉之梢,洇出青湿的汗光。莲受不了那灼人的双眸,娇羞地垂下了头,一缕清淡的发香,无意间增添了军人的勇气。

“莲小姐,”孙亮热忱地说,“嫁给我吧,跟我到部队去,包你一辈子风光顺意。”

“孙团长,我……”莲芳心大乱一脸煞白,结巴道,“我不……不能……”

“你是知识分子,我是粗俗军人,不相配吗?我不会甜言蜜语,只能向你保证,我会爱护你关心你,不让你受任何委屈。”

“不不,孙团长,我绝不是那个意思。你是个很好的人,可对我并不了解,我我……”

“怎么?你结婚了吗?”

“没有。可我已有未婚夫,就在市政府宣传科协助你们工作,我们来自一个家乡,从小就很相爱。”

“哦,你们是青梅竹马的一对呀,祝贺你们。莲小姐,恕我刚才冒昧,可我是真心的。”

“没什么,孙团长,其实我对你印象蛮好的,希望你能找个比我强的女孩做太太。”

“不大可能吧?我头一次鼓起最大勇气向人求爱,就惨遭失败,往后就更难说啰。莲小姐,谢谢你的关心。”孙亮自嘲地笑道,“莲小姐,不管你今后生活怎么样,该不会把我今晚的举动作笑话吧?”

“不会的,请相信我,孙团长,我不会嘲笑你,也不会忘记你,一个军人对一个女孩表白内心质朴感情,没什么不好呀。”

“你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心女孩,莲小姐,我还有个不太礼貌的请求,你能答应吗?”

“什么请求?只要我能做到……”

“我想亲你一下,就一下。”

“……”

莲身子猛地一抖,并没挣开他的怀抱,粉色血流马上布满颜面,她含羞地垂下了眼睑,紧张的心悬得老高。

悠扬的乐声在舞厅欢快流动,那些沉浸在喜悦中的舞伴们没觉察这对男女的异常情绪。

过了好一阵,莲仿佛感到一团滚烫的火焰在自己光洁的额际轻轻一触,把一股无形热力注入她心底就倏地跳开了。当她睁开眼睛,只见孙亮已松开双手朝她立正,行了个漂亮利落的军礼就转身离去,那乌光闪动的皮鞋在木质地板上发出铿锵有力的声响。

好一个威武坚定的军人背影,莲默默目送着他,眼眶里潮涌了许久。

第二天,孙亮所在的部队就从万州出发,逆长江而上朝川西挺进了。莲没去码头为他送行,那英爽的军人风姿却永远留在她的心里。

当她把这段插曲原原本本告诉炜,他沉默良久说了一句极不吉利的话:“莲,我有种直觉,你跟那位军官走,也许比这辈子跟我生活要安稳实在得多呢。”

“难道你不相信我能跟你同甘共苦?”莲生气地撅着樱色小嘴,“炜,我并不要什么官太太,过什么富贵安适的日子,我只要你真心爱我,什么都肯付出的。”

炜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揽过她因冲动而轻颤的肩头,温和地说:“莲,爱情对我们来说确实是纯洁而神圣的,为了不让世俗的功利私欲玷污它,我们更要真诚相爱,哪怕受苦难受委屈也要捍卫爱的尊严。”

“炜!……”

这些话语比山盟海誓还要滋润心田,莲两眼淌出热泪,紧搂他的脖子一个劲地狂吻。激动不已的炜暗暗发誓,今生今世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也要让她生活得欢快幸福。

经过一周深思熟虑,炜终于构思好了一个新家庭的美好蓝图,他充满信心地对恋人说:“莲,我们回到故乡去吧,在一个宁静的山村去创办小学,把一批山乡儿女培养成建设社会的人才,我们必然受到山民们的尊重。然后我们再建立小家庭,生儿育女,我们的孩子一定品学皆优,让他们带着我们的希望走向大都市,随时得到慈父良母在遥远山地的祝福。”

他这富有诗意的计划把莲完全打动了,她满心欢快地说:“太好啦,太美啦,这正是我一直向往的生活。炜,我们明天就离开万州回故乡去吧。”

万州和故乡不过几百里路程,一对满怀回归喜悦的青年踏上了蜿蜒曲折的山道,这一去再也没有回来。

一团挟风的灰色云朵把黄亮的春阳裹卷去了,红石坡上的黑色纸蝶又在风中翻飞。

清明节,在黄白相间纸环纸幡的映衬下,有了凄凉的况味,耐人慢慢去咀嚼和思索。

“莲姐,我们回屋去吧。”

萍扶起姐姐的同时,惊诧地发现她本来乌黑的鬓发间竟有了一根刺目的白发,她不敢声张,心灵深处的叹息却把她全身都震动了。

菊穿一件红底碎花布衫,那根又粗又黑的独辫子使她本来单条的身子更显瘦弱,黄黄小小的瓜子脸上有对黑黑怯怯的毛眼睛,透出山乡女孩的温顺柔和。不知是营养不良还是天生体质纤薄,菊的胸脯扁平双腿干枯,已该圆实的臀部连微微起伏的线条也不见,从背影瞥去只觉她还是个瘦小可怜的小女孩,似乎一阵过猛的山风也能将她吹倒。

而菊已经十八岁,是大元母亲为儿子行过丰厚聘礼的未过门媳妇。她家住在离巴人村二十多里的黑松岩,今天一早背了一大背干柴到大元家,一路上整个人都像给背篓吞噬了,远望过去只有一大捆干柴在蠕动爬行,走近定睛一看才猛地一惊:这么小这么单的小女娃儿,咋个把那百多斤柴火搬动的哟!

菊就是这样一个坚韧拼力的山里姑娘,就像一株在贫瘠土地间顽强生长的野菊花,任随天灾人祸怎么折腾作践只要沾点阳光水露又能挺起纤弱的身子。

大元娘很疼爱这个未来媳妇,只要那淡红影儿远远地在山岩间飘动,她白多黑少的干枯眼眶里就会放出水润光彩,干沙喉咙忍不住要大声欢叫:“呃呀!——菊吔,我的菊吔!我们大元的菊吔!……”

当吼出“我们大元的菊吔”这句时,妇人的嗓音忽地高亢竟有了金属质感,她很得意地重复着使之播向整个巴人村,似乎在向众人宣告:可怜的穷寡妇也有让大家眼红的儿媳妇啊!

菊勤快肯干一分钟也不闲着,从进院子放下大背柴火起,扫地洗衣砍猪草喂鸡鸭忙得一片欢,然后让大元娘坐在院坝温暖的阳光下很细心地在她乱蓬蓬的头发里寻找虱子。老妇人慵懒地坐在温暖的春光下眯缝着眼一副又享受又自得的样子。一大阵尽心费力的劳作,菊饱满的前额起了微汗,蜡黄脸泛起淡红,整个人便有了些不失质朴的俏丽。她的红花衫子很旧了,肩头上还补过一大块,不过菊的手巧,几乎补得让人瞧不出来,只是颜色浓淡才泄露天机。那洗得干干净净的花衫溢出一股皂角水香气,它刺激着大元娘的嗅觉神经格外兴奋。

大元却与他娘相反,并不喜欢菊,每每看她时眼睛深处还会窜出那么一丝不易觉察的敌意。

“大元哥,听娘说你在坡上帮莲老师垒坟,我真该早点来,也好帮你一把啊。”菊毛茸茸的眸子盯着他热热地说。

大元没正眼看她,把锄头朝房门口一扔,闷声应道:“嗯。”

他娘马上用眼挖他,懊恼地瘪着嘴巴道:“放个屁都不响,还是男人家呢!我们菊哪点配不上你对不起你,见面就黑起个脸皮子。哼,老娘倒晓得有狐狸精放骚气勾迷你的心窍……”

“娘,莫乱说好不好?我跟菊早晚是一家人,过分亲热你又要骂我是闹春小公狗了。唉,爹死了你就受累心烦,看我哪儿都不顺眼。”

大元叹口气坐在门口石墩上,摸出一张酱黑色的干烟叶在口边润润,慢慢裹卷起来,线条分明的脸上仍没一点亮色。

一听这话妇人更气了,挣脱菊的手摇着一头乱发叫嚷道:“你爹是为了省一口米食救你娃儿的命才饿死的啊!没良心的家伙成天跟老娘作对,有菊这么好的女娃不晓得喜不晓得疼,就像他妈只癞疙宝成天想吃鹅蛋!哼,让你闻点儿骚气气就算狗日的运气!……”

“娘!你……”大元面色紫红脖筋鼓胀,一双粗糙大手把刚裹好的烟卷捏个粉碎,可他生性憨厚又把性情乖戾的母亲无可奈何。

菊听未来婆婆这些话不止一次了,内心既感到婆婆对自己的关心也为老实的大元抱屈,从不怀疑未婚夫会干出什么野事疯事。至于他憨人干莽事她该咋办?还没想过呢。她隐约明白大元娘说的骚狐狸是谁,但她绝对不肯相信,只当一个性情古怪的寡妇对另一个女人的胡乱猜忌罢了。而那女人在菊的心目中,美丽圣洁得如同一尊观音菩萨,还想供奉起来烧香呢,哪怕一丝不好的念头也是亵渎神灵的啊。

“娘,大元哥就帮人家出点力,你就说七说八多难听啊。再说莲老师不是那种不清不白的女人,她人好看心眼更好,连我们岩上的人都敬重她呢。娘,你掉起嘴巴乱说,弄得自家儿子不好做人,连我的脸面也没处搁呀。我求你老人家不为大元哥也为我这要做媳妇的,少去东猜西想好不好?”

菊把妇人的头轻揽在怀里,轻言软语地劝慰她。寡妇躁乱的心绪总算被她的温柔和风抚平,就眯上眼睑一声不吭了。

大元这才用心看了一眼菊,流露出一些怜爱神色,目光很快收了回去,他又取出一张烟叶垂头慢慢卷着。这一点带热度的眼光,已让菊相当满足了,觉得有股温润的水流在从心底朝上涌动,体内某些正在发育的部位浮起阵阵燥热。

她不知该对未婚夫说句什么,抬眼看到一位气质不凡的女干部陪着乡村女教师走进院子来,她们身后一对男孩女孩显得那么天真可爱,情绪一下安定了,欢声道:“莲老师回来啦,今天清明节,我也该去给炜老师磕个头呢。”

莲从认识菊就对这个淳朴温良的山民女儿很有好感,在这个令自己感伤的日子她虽没有一点忧郁,而她来到这小院也算给灰闷的生活增添了些亮色。

她淡淡一笑:“菊,上次你托我在县城买块花布,我挑好啦,又素净又耐看呢。菊,花布我就送给你,大元兄弟帮我许多忙,蔡大婶也处处看顾小菁,你每回来也送我这样那样的,我早想送样东西给你了。”

莲说得真诚,大元从她进院子就直愣愣地望着她听到话更显出被打动的样子,菊却一脸羞红黑眼珠一下藏进睫毛丛里了。

倒是大元娘马上睁开了眼干涩地笑道:“又让莲老师花钱啰!菊,还不快喊谢。两家人一个院坝里头住,有啥不好意思嘛。”

“谢谢莲老师。”菊把头垂在平平的胸前,就像个在老师面前又羞又怕的小女孩。正憋气听她们对话的大元嘘出一口浓烟,通身都觉畅快。那个菩萨般的女人对菊的关心,也如和暖春光一样折射到他身上,只感到一种特别的舒服和快慰。

萍已领着小文和小菁踏上五级青石台阶进入正院堂屋去了,她对姐姐这家农民邻居没多少好感,总觉那几双狡黠卑微的目光无时不在挤榨收入不多的姐姐。可她也从没劝阻莲,一个拖带女儿的女人长期孤寂地待在山村小学,有一家邻居也好啊。如说萍理解莲的处境倒不如说怜悯她的艰难。

在六十年代的大巴山区,乡村小学大多是安置在当地一个较大的农家院落。这些院落多半是原先地主富农的房宅,经过土地改革合作化到人民公社,它们已从昌盛走向衰败甚至破败了。人们把几间屋子草草弄些透光透亮的牛肋巴窗子,再用木块做成黑板桌凳之类必需的教学用具,安排三五个教师来上课,一座学校就算建成了。每座学校也有个当作操场的院坝,除了师生们集合做操之外,更多的是猪狗鸡鸭的天地,农忙时它被山民用牛粪水浆过来晒谷堆草,于是整个学校都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臭烘烘的气味。

一个去过万州享受过都市生活的地主小姐,能在这种困苦杂乱的环境中教书度日已相当不易了,萍除了在心里暗暗怜悯姐姐之外,还能苛责她什么?

萍曾经下决心改变莲整个生活的。在炜去世一年后的清明节她赶到巴人村,为祭奠亡灵也为实施一个激动人心的计划。她要姐姐改嫁,和一个刚与农村老婆离异的县武装部副部长结婚。萍看来这是个绝好的机会,莲不但可以马上离开贫瘠的山村,还能享有做一个军人妻子的荣耀。那位副部长曾在萍家见过莲一面,不但满口答应这门婚事,还说了一句夸赞她的话:“莲老师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女人啊!”

这是个许多相貌秀丽的城里未婚女人都求之不得的机会,就不说做副部长妻子的那份荣耀,单是有个安稳可靠舒适富足的家庭也是女人们朝思暮想的啊。

萍带着这个喜讯来到饥荒刚刚降临正一派惶乱的山村,满以为可以轻松地拯救自己陷入痛苦泥潭中的姐姐,不仅让她能逃离哀声遍野的穷山恶水,还能使她在那群县城中的上流女人间稳获一席之地,俩姐妹一起更有鹤立鸡群的自豪感。

她简直没有料到姐姐一句又轻又冷的话,就叫她一肚子欢天喜地化为乌有,脑子里也像电线短路一样霎时一团墨黑。

莲说:“萍妹,你想到哪儿去了?我和炜热恋八年才结婚,夫妻恩爱铭心刻骨,再说我们还生下了可爱的小菁……改嫁的事我根本没有想过,不管那个男人在当什么官……”

萍哑了很久说不出一句话,只感到自己是个又蠢又笨又不理解姐姐的女人,她偏偏是个没经什么恋爱过程就嫁了一位领导干部的女人,在县城里她可以对许多光彩照人的官太太高傲,而在自己这个对爱情忠贞处境艰难的小学教师姐姐面前却一直高傲不起来。莲对炜的一腔痴情简直可歌可泣,有些细节萍略略想起也情绪异常以至不敢和姐姐谈爱情家庭夫妻之类女人最关心的话题。

在巴人村萍过了一个心态杂乱的清明节,和悲戚坚贞的姐姐几乎没有再说什么话,她愿意理解姐姐,而那理解又深深刺激她自己,靠某种她才知道的精神力量支撑方没垮塌下来。

萍回到县城心情平和多了,那位怀着希望的中年军人听了她平淡叙述,额头眼角的皱纹不自然的抖动几下,带着傲然的口气说:“我真是看在你和牛部长的面子上给她一次机会,这年月感情值多少?两斤米三斤面?哼,她要后悔的。”

那位军人气概的副部长说的实话。在大饥荒由北而南的铺天盖地而来的时候,那些为饱暖生计惶惶惊恐的柔弱女人们已少有为真情而固守贞操的了。县城广泛流传那些因饥饿而导致的荒唐故事中,有一则便是佐证。县中一位容貌姣好备受男才子们追逐的年轻女教师,竟因为怕饥饿而将处女之身奉献给了校食堂一个猥琐不堪的老厨子,其实老家伙只每天悄悄塞给她一个米饭团子!就是这么点恩赐,那浑身干枯余火尚旺的老淫棍就有了在她白嫩娇柔的青春躯体上放肆发泄的特权了!事情败露后那位遭受谴责的女人竟恬不知耻地说:“这有啥嘛,人饿得都不想活了,就一个半残废给我个饭团子也肯跟他睡哩。”还有个更为野蛮的凄惨的故事:一位在某乡镇招待所做服务员的姑娘,正值二十岁的成熟花季又有几分姿色,为填饱肚皮又受南来北往男人的引诱,不免做些以皮肉换取钱粮的勾当。一天招待所来了一位耍拳脚卖草药的江湖客,这家伙靠哄东骗西在饥馑之年居然吃得一身膘肉。俗话说饱暖思淫欲,江湖客进屋就打姑娘的主意,三五句挑逗话姑娘就乐意上钩还要斩他一下:开价二百元。那年月的二百元可真是个大数目,在荒败萧索的乡村足可买一座房子了!江湖客一口答应掏出一扎十元大票丢给她,姑娘点清钞票并收藏稳妥就跟他上床。殊不料江湖客粗壮如驴,吓出姑娘一身冷汗又不能不颤颤承受。姑娘受不住了急忙用手抵住,江湖客在情急中大叫:“撒手!老子再添二百块!”姑娘松手的同时就昏死过去了。当她醒来一看赤条条的下身到处是血,江湖客已离店扬长而去了,枕边倒撒着不少带腥味的票子似乎表明那家伙还有些许江湖义气……姑娘捧着那些钱冷泪长流,她在床上足足躺了三个月几百块钱花光还落下了女人最惧怕的病痛。更可怕的是那些尚不懂人事的娃娃们见了她就乱叫:“撒手!添二百!”血往心里流她神智也恍惚起来……

一个县武装部领导当然有条件不错的女人青睐的,他很快娶了县医院一位才貌双全的女医生,婚宴自然相当隆重。萍不得已陪丈夫去出席,副部长故意把新娘带到她面前敬酒,似乎是很明白地告诉她:我这位娇小玲珑有处女之身的老婆一点不比你姐姐差!

萍自己也觉奇怪,每次到了莲姐这个贫寒冷清的家,就忍不住要前思后想,恨不能将姐姐和炜的爱情故事了解个一清二楚,来填补自己心魂深处的某种空虚。

老旧的木桌上摆着一张炜的遗照,他西装革履正是风华年纪,一对明朗智慧的眼睛能让每个关注他的女人内心发热发颤,他的鼻梁挺直撑起满脸英气,面庞轮廓相当英俊,是那种令人过目难忘的漂亮男子。

莲和他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萍记起他们双双从万州归来,县城居民争相目睹这对靓女俊男的风采,有人还咋舌说:“啧啧,是从上海电影片子里下来的人物么?”

这时莲从屋外进来,见妹妹望着丈夫遗照发呆,强笑道:“萍妹,炜都死几年了,可我看照片还觉得他活生生的哩。”

萍说:“是啊,炜哥在我心里头从来都活生生的,你和他那些事我虽只晓得些片断,总觉他是充满爱心生命旺盛的男人啊!可一下子就被狂风刮没了,莫说你想了几年也想不通,连我这做妹妹想着也很苦呢。”

妹妹的话又勾起莲沉淀在心底那无穷无尽缠绵悱恻的情思,她坐在萍身边接过照片端详良久,直看到炜那明快生动的模样彻底浑浊起来。

逝去的一切随着时光之流回旋而来,依然那么鲜明真切,莲甚至闻到那熟悉的撩动自己情欲的男人汗味正带着特有的热力扑面而来,使她激动得全身毛孔张开去迎接那渴求已久的拥抱和亲热,在如胶似漆的交融中哪怕化成一缕欢快呻吟的香气随那汗味一道消失在空间,莲也心甘情愿。

照片紧贴在莲丰满的胸前,而她那充盈爱情甚至欲望的年轻心灵,又开始重涉那条弯曲泥泞的情感之路,尽管欢乐在记忆中重复一次就加重内心已难承受的痛苦,她仍然义无反顾地朝回走,朝回走!每走一步,她就和鲜活灵动周身爱火的丈夫接近一步,他那种男人也会死去,真是天地间最不可思议的悲剧了。

一抹独特的笑容,浮现在莲线条优美的红润唇角。情感之花一旦开在女人脸上,那就是她最美的时刻。

从万州回到故乡,小城正沉浸在一派解放翻身的狂欢烈喜之中,灰蒙蒙密麻麻的屋宇街道间红黄金绿的吉庆色彩漫天生辉,城中心县衙门一带更有赤旗绸带在喜洋洋鼓锣胡琴声里飘扬,青石铺成的马路上遍是鞭炮纸屑,无论男女老少富人穷人都被这突然来临的新生快感激动和陶醉了。

这是百年难逢的改朝换代世纪轮回,每个迎接它的人无不怀有极大依托和期望。炜和莲一开始就被它震撼和征服,毫无选择地将自己的整个心身投入到这场史无前例的社会变革之中,连那甜甜蜜蜜缠缠绵绵的个人感情也冲淡许多。

从大城市洋学堂归来的两位青年学生出现在县城就是新闻,立刻引起一群正匆忙建立新政权的人物们关注。莲自告奋勇申请去贫苦山区做小学教师的举动获得一片赞赏之声,炜的才华更被求贤若渴的宣传部门看中马上委任了副科长职位,而科长是刚从野战部队下地方来的军中秀才覃修文,由这种安排体现的信任已使炜和莲两个年轻知识分子感动得无以复加了。

旺盛的精力和激情使他们全身心投入土改和教学,即使有了单独相处的机会也忘了他们是一对热恋情人。那是一个忘我的时代,两个朝气蓬勃的青年乐于把自我消融在滚滚革命热流里。

送莲去离县城十多里外的苦寒山地巴人村那天,炜和她一样精神亢奋,每到一处峭兀山岩便有股爽快之风吹来,他们并肩而立眺望白云飘浮的远处,内心有种当年少年英杰抛家弃土奔赴广州参加北伐奔赴延安投入红军一样的慷慨情怀。

他们之间的感情虽然真诚炽热却很单纯清白,无须山盟海誓就把一种很深的信任锲入彼此心上,一次微笑一道眼光也能诠释所有内心隐秘。他们共读一部部堪称圣典的爱情名著,无论国内文学大师们如何把男女主人公的恋爱生活描写得亲密无间、热情似火、忠贞如一、感天动地,与他们真实生活细节相比也大为逊色。令人真正激动的是自己的生活,而真正痛苦的也是自己的生活,至于小说中的人物、情节,能引人共鸣的已不容易了。

美丽温良聪慧可亲的年轻女教师到山区小学任教,是巴人村一桩带明亮色调的喜事,一大群黧黑健壮一字不识的汉子农妇簇拥着她,惊喜的目光吐辉生彩敬她如一尊能带给全村福祉的菩萨。山民们把一个刚没收的地主院子里最好的房屋用来做学校,巴望自己的儿女不光靠力气也靠知识来改变困苦的生活。

莲老师,成了巴人村一带最亲切最漂亮的称呼。每当她纤秀优美的身影从田间地头飘过,再粗野蛮横的妇人汉子都会安静下来,用一种愧疚顺和的目光望着她。自发的崇敬,总是多少带些神秘感,莲在山民心里一直是半神半人的女人。

把青春和知识奉献给古老贫瘠又有革命传统的大巴山区,莲真心诚意没有一丝庸俗杂念。在五六十年代许多知识男女都这么单纯忠耿得可爱,他们只想如何奉献自己,几乎不知道怎样去谋求私利,就是知道也不懂如何去索取,在一个光辉灿烂的时代面前他们总感到自己何等渺小,连奋力工作报答恩情都来不及呢。

莲每月回到县城一次,她需要补充教材汲取政治营养,和正卷入土改热潮中的炜见面很少,偶尔一次也仅仅说几句话触一触手交换些依恋眸光让渴念之心得些温情浸润,又高高兴兴分手了。这简直有点像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可他们已相当满足,生命毕竟年轻,能共同享受的欢乐时光还多着呢。正是这个天真想法,使莲和炜一再为如火如荼应接不暇的革命运动推迟婚期,几年空空耗去的热恋时光后来成为她最大的最大的悔恨。

炜尽可能每个月去巴人村探望莲一回,这种诗意的感情旅行是他精神生活最欢悦的乐章,一路上工作中压在心里的所有郁闷全释放给了青绿山野,再面对至亲至爱女人的柔丽笑脸实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幸福。

1953年秋天整个大巴山都被一连半月温暖太阳抚摸得丰腴妩媚,一片一片浓郁艳丽色彩由眼入心让人冲动飘然。粮食的好收成煽起山民本能的欲望,沟里坡上不时响起娶媳妇做喜酒的唢呐鞭炮声,似乎一座雄壮大山都在激情中颤动。在这又收获又播种的日子,土地、河流、山民甚至鸟兽一齐浸泡在欢乐的季节里。

肩挎军用布包的炜今天的心情也特别,在陡峭山道上赶路全身竟有一种翱翔感,有鹰从那青蓝高阔的天际飞过,他只觉那雄健傲然的大鸟是自己的陪衬。在静寂山岩地停下来稍许平和情绪,便清晰地听见了自己体内滚热血流的嚯嚯喧响,一股力量由心底而生,眼前高山也矮了下去。

莲凭女性直觉预感这一天会有特殊事件发生,她婉拒了几家办喜酒的山民热心热肠的邀请,独自守候在宁谧若寺的校舍里,如同那禅定的佛徒静待那掀动震撼心灵大钟的异常时刻。

小学设在山村东头的院子里,它原是大地主何锦昌的祖业,曾是方圆几十里最堂皇最神气的院子。民国二十多年,何家子孙迷上了县城奢华靡靡的生活,纷纷在花街柳巷设公馆,它才彻底败落下来,在土改运动中没收充公。一些山民不知是出于忌讳还是畏怯,不愿占有这份胜利成果,工作组和贫协会就决定在里面办一所小学,算是皆大欢喜的举动。当年为何家看守老房子的长工蔡毛娃,就顺其自然占据几间偏屋把婆娘儿子搬了进去,成了学校唯一的邻居。

院子虽然古老架势依旧存在,屋沿上的楠木大柱,堂屋高高门槛和厚厚大门,仍给人一种庄严沉重的感觉。尤其那些图案精巧古朴的窗户,还让人想象得出昔年的昌盛和浪漫,许多嵌在木纹和墙缝中悲欢离合的故事也会慢慢朝你走来。

莲是住过深宅大院的地主小姐,从小就对那灰郁暗淡的气氛感到厌倦,常有鸟一样想飞到院外享受自由的心情。如今已没有那种囚困感,小学毕竟是传授知识的天地,在闭塞多年的山村还是最开放的场所呢。

她喜欢院后椅背形的山坡,遍坡布满青苍翠碧的树木竹林,远望去犹如一个巨大温软的绿色摇篮正养育着一大群活泼可爱的山村孩童,这个不太确切的比喻时常慰藉着莲那多愁善感的心房。

挺拔粗壮的连片成群的大树,葱茏晶莹漫坡铺展的青草,有时也能给人无言却舒心的安抚。每遇心情不畅,莲就带一本书或者携一只采蘑菇的竹篮到后山林竹间去排遣,经过大自然清新气息的洗涤整个身心便会爽快许多。莲认为自己是属于乡村的女人,在城里多住几日便急切地想回来,从嘈杂市镇到宁谧山村她更适应后者。

老蔡带着女人儿子到岩上人家吃喜酒去了,莲捧一册翻旧的《红楼梦》倚在校门边,眼光却越过书面伸向那条曲折铺向山外的石板山道,有许多灿若黄星的野菊点缀在石条缝隙之间,似乎秋天山野肥艳得在四处流光溢彩一样。

炜如意料中翩然出现,她没有又喜又惊地大叫,眼睫轻轻一闪面颊微微一红,忽地转身提着杭绸素色长裙小跑着向后山去了。那苗条轻盈的身影如一道清淡的风,飘飘地浸洇在浓稠欲滴的绿色里。

“莲!——”炜在山垭口就把心头虚幻倩影变成了真实人体,被思念热潮反复摩擦得敏感锋锐的眼睛早已把她拥入了敞开的心怀。他欢嚷一声就狂奔追赶,女人无意的暗示刺激他更加激情高涨,连上坡的路也不选择,不顾一切在荆棘野草丛间飞跃。

当炜追到坡上一块空阔草坪中央,环视四围除了繁枝蔽天的大树和花朵密布的刺丛之外,寂静得如同人迹绝灭的原始森林腹地,离奇美丽中放肆地流泻着大自然的阴郁和恐怖。

“莲……”他想放声大叫却又担心惊了她,伫立在草坪中央平心静气地倾听山野发出的每一个细微声响,似乎他的爱人就裹藏在那些声息深处。

一大丛紫水星蓬勃在绒绒绿草边缘,如一片紫色雾幔在小风中轻轻起伏,一支明亮光柱从林隙处照射进来,把一团团紫晶般的华彩泼洒在山林一角,所有树木花草都涂上了紫蓝光斑,给人印象派油画名作的感觉。

莲就坐在紫水星花丛后面,娇柔的喘息带起一阵轻风,吹落的细小花瓣散在她乌黑发间恰似一支紫花钗,愈加衬出她的羞涩和秀媚。

一片脆薄明亮的阳光照在那生着柔软绒毛洁白光滑的小腿上,灼热了炜的眼波牵动了滚烫心潮,面前一切全幻化成了蓬勃繁茂的紫色花朵。

炜是一股在秋天成熟炎热而又爽快的风,带着男性富有阳刚之气的激情向莲覆盖过来。此刻的女人已成了一朵欲放的花一片焦渴的草,那心灵和肉体的动荡过程使她整个生命土壤时而干枯时而湿润,映衬得紫水星们也时而萎颓时而美艳。

她仰卧在紫花绿草之间,如一团暴露在秋光下正在开放燃烧的野花,嫣红的脸蛋散射着女性柔韧却富有魔力的亮色,曲长浓睫掩盖着的必是两潭清纯秋水,一旦启开就会湮灭所爱的人迫使沉溺其间不愿挣扎。

一对恋人的思绪目光都不再清晰,像受到原始森林冥冥中存在的山神无形的驱使,开始不顾一切地越过传统的山丘和荆棘,很快到达这块开花生草秋意盎盎的坡地,去完成人生寓言的第一章。

当猛烈火热的山风吹裂莲的衣裙,把那原始生命的形态优美地裸呈于自然景色中的刹那,雄健刚强的一副席卷姿态的炜像受到温柔的袭击,双膝软软一折就跪在她身边,如瞻仰一尊圣洁神像一般满心满眼虔诚和热忱。

首先嵌入他眸子深处的是丰腴微翘胸脯上那两颗宝贵的红玉,它水润透明的光泽蕴含着女性的所有情彩。然后是纤细的腰扁平的腹和陡然起伏膨胀热情洋溢线条构成的大腿和臀部,那带人体香气的热潮冲得他头晕目眩。

莲看不见炜的裸体,只凭直觉感受到一个男子汉的强健和有力,那肩背腿部隆起的肌肉在微微颤动,迅速奔腾的血液的热浪在不停喧响,青春旗帜早已迎风飘动,那愉悦心魄的声音把草木们原始的热情也掀动了。

没有预约没有挑逗,只有默许和单纯,两股相恋多年追求已久的风在生机勃勃的山野相遇,除了拥抱和交融没别的选择。

“来吧。”紫水星温柔地说。

“来吧。”青青小草们甜蜜地说。

已化成风纠缠的男人和女人热烈地说:

“来吧!——”

在他们相互进入完全融合的同时,快乐的喘息和呻吟如泣如歌,受到传染的花们草们红的更红绿的更绿紫的更紫,那芬芳的原始的生命气息在整个苍翠树林弥散,在天地间书写秋天这个收获季节的辉煌和灿烂。

男人急促热烈的强风和女人韧长温和的柔风,久久飘扬,高潮后终于慢慢趋于平静。秋草丰茂秋花绚丽的坡地渐渐被祥和温馨的氛围笼罩,从激情恣肆中安宁下来的肉体变得酥软,如那些开到极致的野花在青草间静静地闪动最后的艳光。

他们静躺了许久,几乎同时翻身坐起凝视着对方像要把他(她)完全摄入心魂里去。几颗晶亮的泪珠珍珠般地挂在莲的长长睫毛上,每颤落一颗炜的心就要抖动一下,全身泛起一种满足后的陶醉和伤感。

“莲,我们……太好啦!比我想象的不知要……好多少呢……”

“我……也想过……炜,可从没想过是在山林里。一切好突然,又像应该这么……发生一样。”

“好多情景,像梦到过的,可又那么真实生动,比梦里还……精彩。莲,我们追求纯洁高雅,也难免回到世俗,像山村的男人女人一样需要满足世俗的欲望,你不失望吗?”

“不,炜。我早思考过了,再清纯的女人也是世俗的女人,高雅外表下的邪欲更可鄙。我看那些无知无识的山民家庭,男人勤劳女人贤惠生儿育女知足常乐,他们都不失望何况我还有你这么个好男人呢。”

风儿吹来些凉意,炜把散落四处的衣裙拾回来给莲穿上。回想刚才真有点色胆包天,万一有放羊娃或者拾柴火的山民撞见,一个野外纵情的桃色新闻就会遍山传开,然后流散到渴求欲望的县城,那些在下流龙门阵中泡大的庸俗男女便添油加醋,他们无法更改地成了人人关注的奸夫淫妇……这个闪念吓出炜一头冷汗,他飞快穿好衣裤,跳到离莲丈多远的地方,惶乱地朝四周张望,生怕发生什么意外。

莲倒没那么些杂念坦然得多,她慢慢整理好衣裙再把散乱的头发弄好,轻轻摘去沾在白皙浑圆臀部上的几片青草,全部动作都在平静安详中完成,连已不再是处女的严峻事实也用一种温柔的心态承受住了。

他们都曾在经久不息的青春骚动中等待这一更新生命的重大时刻,它在这个地点这个场景这个时候出现,他和她都一点没想到。直到发生过后,才明白那只在他们心灵间飞翔很久的欲望之鸟,终于找到了它第一个栖息地。

一切恢复了道貌岸然的原状,离散到四处去游荡的安全感又回到炜和莲的身边,而头脑清醒后的羞涩又开始骚扰他们。生活不会永久地平和,情感更是如此,如果有人期望他们的生活就像永不磨损的瑞士雷达表一样一成不变,那他们的情感就早已磨损得一丝不存。

为打破尴尬炜从带来的军用挎包里取出一张报纸,有些激动地说:“莲,我那篇谈合作化的文章在地区报上发表了呢!”

“哦,我看看。”莲接过报纸,很快找到那篇不长的文章,高兴道:“真发表了。炜,我说你行的嘛。”

“是修文同志帮我寄去的,他还改了几处,不然……发不出来。”

覃修文在部队就是有名的战地记者,凭他的才学威望推荐文章,地区报纸的主编当然要发表。莲只见过那位书生气颇重的南下干部几面,曾以为自己那位从土改就活跃在县领导干部圈中的妹妹会挑选他做丈夫,最后失望了。但对他的好感留在心里,也从没变过。

“覃科长的推荐当然起了作用,而你这篇文章也真写得不错。炜,我希望我的男朋友更多一点自信,真正干出一番事业来。”

莲动感情的瞬间,容颜间的美丽就更加光彩迷人,炜最喜欢她这个样子。

“莲,你的鼓励是我的力量,我把修文同志当作榜样,要赶上他甚至超过他。”

“这才是炜的个性嘛。哈,该庆贺一下,我去村里买些酒菜,我们好久没有痛快地聚餐啦。”

“别忙,我……还有话对你说。”

炜拉住她,把她轻柔地搂进温和的怀里,捧起她又红又热的脸庞,那火一般的目光又开始朝她心底倾泻。

“看你这样子。炜,有话就快说吧,我很想听。”莲把头贴在他宽厚的胸前,眸子的光斑又有几分迷离。

“莲,”炜深深吸了一口山林清新的空气,热热地说:“我向县里打了报告,我们……结婚吧!”

结婚。莲不止一次想过这件人生大事。在和自己相恋的男人已经真正结合的时刻认真地庄重地提出,是一个女人最需要的承诺。

一股幸福的热汁再次涌遍莲的全身,她紧紧拥抱着炜强壮的身躯,泪水又溢出眼眶,呢喃地低语:“我答应你,炜,我早就是你的女人了……一切都是你的,你的……”

阳光有了玫瑰的色彩,照耀着这对相依相偎的男女。一群欢鸣着的雀鸟从林梢飞过,向他们投下美好的祝福。

感情归感情,现实归现实,当代社会的感情和现实往往矛盾尖锐,谁也无法回避。莲和炜的婚事由于萍竭力反对,被拖延了,整整三年,一边是真纯温柔的两心相悦,一边是冷静严肃的实际生活,一股接一股的政治浪潮把浪漫和现实之间的联系冲得七零八落令人感伤。小学老师莲和女干部萍这姐妹,个性和境遇的不同使她们判若两人,然而血统亲情的力量依然强大,姐妹间的往来关心从未中断。

和姐姐不同,一样俊美聪慧的萍活跃果断,她刚刚成年就迎来了社会巨变,一颗芳心还没经历任何情感过程,甚至没来得及恋爱一次,就嫁给了从枪林弹雨中闯荡过来的北方汉子为妻。在一片红光的五十年代,这种婚姻自然带有革命色彩,让人们又惊讶又兴奋。

几年来莲与炜的恋情已成为家族中优美的话题,长辈们和年轻人提到他们都不免要流露赞赏的情绪。只有萍一直对姐姐的爱情保持冷静态度,而她对炜毫无成见很有好感,只是她女性直觉太强烈,每每想到姐姐和这个男人的婚事就预感不祥。她一次一次把那些不安的感受传达给姐姐,莲却没什么反应。她爱得太真太深啦,萍望着心灵充满爱情阳光一脸艳丽的姐姐,郁郁地想。

但是,萍自己的婚事很难被家人接受,那些崇尚感情为家庭基础的年轻一辈,好多都对她的选择加以嘲讽以至鄙弃。冷言杂语萍不是不知道,她佯作一丝不闻挺起精神去承受属于自己的生活。含泪选择的生活是为了笑,萍能笑起来么?

莲是感情派,萍是现实派,她们的现在和将来会如何?不光她们庞大的家族,就连整座县城的人们也眼巴巴地注视着,不肯放过每一个日子中的每一个细节。

那次在巴人村密林和恋人达到情感高潮以身相许之后,莲就兴冲冲地进城,要把即将与炜结婚的好消息告诉妹妹。白亮的秋光照耀着刚刚成为妇人浑身爱意洋溢的女教师,她一下进入了一个女人最丰润俊美的时期。

听完姐姐激动得语无伦次的讲叙,萍盯着那张春光焕发的笑脸,冷冷地说:

“姐,我反复想过你和炜哥的事,恋爱可以,结婚不行。”

“萍妹,你……”莲的面色猛地苍白,轻叫道,“你知道我们已……已经……”

莲的心口堵得发慌,她已向妹妹暗示过自己和炜的关系发展到了什么地步,他们恋爱结婚是天经地义的啊,萍凭什么反对?

“姐,我比谁都明白,你很爱炜哥,又跟他有了一对热恋男女可能发生的关系,结婚也顺理成章。可我为你好,望你不要和他结婚,至少不要匆忙结婚。”萍的口气严肃,几乎不带任何感情色彩。这个比莲小几岁的早婚女人,不但成熟过早也老练过分。

珍惜感情的莲对妹妹有些不快:“你那年自作主张和炳福成家,好多亲友不满意,我还是尽量去理解你。而我要和又了解又喜爱的男人结婚,你却坚持不同意,我真想不通为什么?”

“以为当妹妹的忌妒你吗?”萍淡然一笑,而那笑纹很快冷凝在脸上,盯着莲说:“姐,你被恋情冲昏头脑,太看不清楚现实啦!现在是合作化高潮,往后还会有什么政治运动谁又知道?老实说吧,炜哥是个好人,可好人不等于能给一个女人幸福的人啊!”

“萍,我懂得你的意思了,对姐姐还用得着拐弯抹角吗?你觉得炜在政治上不可靠,是吗?在三反五反中已清查过了呀,他不过是伪政府地方法院的一个小职员,绝没什么大问题,我了解他更相信他。”

“我没说他有政治问题,只是……唉,我不是泼你的冷水,是想你冷静下来再看一段时间,反正你们感情很好,岂在乎早一两年结婚?姐,你听我一句劝吧。”

“可我们已经商量好了,再说又有了那一层……关系,我怕拖下去不好。”

“姐,你这几年待在清静的乡村小学,而我生活在热闹的县城,还和炳福那一层县委领导密切接触,知道的感受的总比你多吧,这次你听妹妹的,没错。”

“萍妹,”莲听得一颗心直往下坠,她暗叹一口气,用柔和伤感的眼睛望着穿着列宁装的妹妹,轻轻说,“社会上的事你是比我知道得多,可感情上的事你就不及我了。好吧,我答应你再等一等,看一看,不过我终归要和炜结婚的。”

她的话使萍全身微微一震,双颊倏地泛白,眼珠也陡然发暗。但她不愧是生活在县城上层社会见过世面的女人,很快镇定下来恢复了常态。

炜总是理解体贴莲的,觉得她推迟婚期的要求也有道理,再说他的工作越来越繁重,还要承受某种无形的心理压力,要给心爱的女人一个温馨的家,他真还没有把握。

一对恋人依然亲密无间,每月都在县城或者山村聚会一二次,诉说彼此的爱意和思念。尽管情心火热,超越理智的行为却再没发生,女人担心不慎怀孕引人非议,男人则被庄严的责任感束缚,竭力克制着不时骚动的欲望。

他们都耐心等待新婚的那一天,相信那欢乐甜蜜的日子不会太远。爱情的力量毕竟伟大,任何世俗的挑战全都柔弱无力。两个人两颗心就抱着如此信念,在等待必将属于他们的新生活。

三年时间快如白驹过隙,留下的情感纪念却是永生永世。在1956年春天姗姗来临的时候,满怀春情的莲激动地向所有亲友宣告:我和炜结婚了!这次她没征求妹妹的意见,萍接到大红喜帖也没表现异常情绪。像天要下雨一样,一切都按自然规律发生和发展,也就坦然接受吧。

炜和莲的婚礼在山村小学举行,简朴而热闹,许多亲友前来祝贺,有的还从外地、省城赶来。这是家庭中最富浪漫精彩的婚事,每个亲人都要分享那种骄傲和愉悦。

萍第一个到达巴人村,她送给姐姐一只国产手表,什么祝福的话语也没说,就搂着姐姐流下了热泪。在婚礼进行过程中她一直沉默,只偶尔和莲交会目光,唇角现出一丝微笑,表示她钦佩姐姐的勇敢和忠贞。

闹洞房的亲友和山民终于散去,莲和炜站在有雕花门窗的老式厢房里,看着那对拳大的红烛散射出温暖的光亮,环视屋内除了一口新木箱和床上用品焕然一新之外,这个家依旧那么简陋空荡。

但对这对历经数年热恋才走入新房的男女来说,这个小家相当丰裕和可爱了。崭新生活由此开始,只要彼此相亲相爱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不要什么甜言蜜语和山盟海誓,什么物资享受官场得意他们也看得平淡无奇,只有真正的爱情在他们心中神圣不可侵犯,作为这块精神领地的捍卫者,他们比许多平庸男女多一份自豪。

那次在树林中急风暴雨般的性爱虽然短暂,却把深深的印记烙在彼此的心灵和肉体上。那相爱的方式确实有些原始,可激情交融中带来的欢愉和快感永生难忘。

只有一个镜头给炜心间带来一丝灰淡阴影,莲那白皙浑圆的赤裸臀部上沾着几片青草……它是个猥亵的意象,给炜不祥的预感。

那不祥意象在新婚之夜再度出现,也仅是那么一瞬,它掠过炜动荡心房的时刻,他发热带汗的手正按在她臀部沾过青草的部位。

“莲,我会尽我的一切让你幸福的……”

炜把她整个儿抱起来,一阵热烈亲吻之后,轻柔地将她放在散发着香气的床上。

“我相信你,炜,你做我的丈夫,我就是个幸福的女人了。”

穿着水红杭绸袄青色毛毕叽长裤的新娘平躺在一片素洁的床上,显得格外艳丽柔媚,黑玉般的两只大眼,和那张红润泛光的嘴唇,在情潮冲击下不停地颤动,毫不掩饰地流露心灵肉体对爱的渴求。

“莲!……”

“炜!……”

红烛的光团熄灭了,一片淡白如水轻薄似雾的春风,从窗棂木格间漫进房内,给莲一丝不挂的胴体染上了一层圣洁的光辉。几年来不停为工作为爱情奔波的炜全身肤色略呈黧黑,线条分明的肌肉显得更加强健。

“我的男人,你好壮,都像个山里汉子了……”

莲用柔巧的双手轻抚他宽厚的背脊,一股带电热流使两人同时激动颤抖。她把乳花翘然的丰满胸脯紧贴向他,嘴里喷出热热的喘息。

“啊,我的女人,这样和你一起,我又看见了那丛紫水星那片青春草,你躺在它们之间的体态模样多美呀……”

男人比女人更冲动,饱蓄情汁的身子如一团带雨的云朵把她密实地包裹起来,一阵感情迅雷从女人不设防的腹部滚过,霎时干渴的天地全被潮湿而带腥膻气息的迷雾笼罩了。一个简捷的进入过程使两团雨云融为一体,发出春雨乍泄的欢畅嘶鸣,一声高过一声,把院后寂静的山林也传染得热情亢奋了,传来枝与干、花与叶亲昵摩擦的快活呻吟。

莲没有处女的阵痛和不安,炜也没有初夜的惶乱和羞怯,夫妻间的和谐情感,两性间的美好结合,都是真挚爱情结下的硕果,他们当然应该尽情享受,一次又一次在战栗中燃烧。

春宵恬静而又苦短,新婚一刻胜过千金。

那片水白的春月,一直照耀着莲和炜的新房。

巴人村也醒着,激动地倾听那经久不息的欢愉之声。

1956年的整个春季,这片骚动的山野都鲜活而多情,连风儿也温情脉脉让人留恋痴迷。

山民的谣歌,永是那么好听,那么煽心:

哥是天上一条龙,

妹是地下花一丛。

龙不翻身不下雨,

雨不浇花花不红。

……

花雨浪漫的春野在质朴火热的谣歌中更具魅力,其本身也是一首歌。

甜蜜欢愉的新婚生活使莲本来俊美的容颜更加艳丽,青青山林静静校舍都成了她的乐园,连文柔的个性里也注入了朝气,学校那架破旧风琴居然奏出了轻快悦耳的音乐。劳作后的山民们喜欢在校门口驻足倾听,消解一身的疲惫,心头平和地想:莲老师真越来越好啦,她好我们也高兴啰。

院子渐渐多了文雅的学校气氛,原先仅是寄宿的厢房有了温馨小家的景象。一丛优美清丽的西府海棠在窗外花坛盛开,芬芳的花香随风轻荡,莲的心扉也溢满芬芳的柔情。

莲不再沉迷那种古典、伤感的小说诗词,而用弹琴歌唱来表达内心的欢乐,有首在万州读书学会的歌她最爱唱,每到清晨黄昏整个巴人村都听到那倾注温良爱心的歌声:

……

正二三月萤飞草长,

牧女的春恋在草原荡漾,

秋水哟共长天一色,

晓风残月屹立在杨柳岸上。

……

和妻子一样,炜的生活、工作和心境也发生了很大变化,真应了哲人所说的“结婚才使男人真正成为男人”这句话。他在县委宣传机关勤奋好学踏实肯干,不单超额完成本职工作,还因为文章写得出色受聘担任地区报社特约记者,很受宣传部长覃修文赏识,他们越过上下级关系成了文友。回到山村小学,炜是温和体贴的丈夫,不但主动做好家务,晚上还就着油灯为她朗读振奋人心的苏联小说。高尔基、奥斯特洛夫斯基和叶赛宁等等异国作家诗人,也成了莲崇拜的人物。

物质生活简朴近乎贫困,精神生活却相当丰富多彩,莲不仅满足,还感觉自己是一个真正幸福的女人,莲对身为部长太太的妹妹也没有一丝羡慕。有平和安宁的教师工作,又有才华出众真心爱她的丈夫,她实在不需要奢求什么了。

在金风送爽硕果成熟的秋收季节逝去之后,他们的爱情结晶来到了莲那温暖美丽的腹中,胎儿的第一次蠕动使盼望做母亲的莲又狂喜又惊慌,发出异样的高叫时双眼热泪奔涌。居住一个院内的山民老蔡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赶快叫儿子大元赶去县城请炜回巴人村。

炜从农家少年口里不知道妻子出了什么大事,火急火燎赶回山村小学。

玫瑰色的晚霞正从学校背后山坡之巅铺展下来,把整个校舍浸染得一片辉煌。尤其那丛枝叶繁茂的西府海棠,每片叶子都像一片怒放的花瓣,合起来如一朵瑰丽的奇葩。这壮观的自然景象是个吉兆,炜站在学校门口大为激动。

他轻轻推开厢房厚重的木门,看见心爱的妻子正躺在床上,小巧柔软的双手在裸露的腹部慢慢抚摸,整个人沉浸在极度兴奋后的痴迷之中,一团吉祥红霞照耀着她闪烁着母性慈光的面庞。

“莲,你怎么啦?身子不舒服吗?”炜拥着莲的身子,一只手忍不住放在那绸缎般光滑温柔的腹部,关切地问道。

莲双眸吐射灼亮的光辉,满脸甜美笑靥,指着小腹颤声对丈夫说:“炜,你听听这儿,我们的孩子在动呢……”

孩子?我们的孩子?!炜像被红霞浮载而起,身子和心魂一下飘飘然然。他真想大叫大笑,又担心让妻子腹内的小小胎儿受惊,好不容易镇定下来,俯身把脸紧贴在那赤裸微隆的腹上平心静气地倾听,嘴里呢喃道:“太好啦,莲,太好啦……”

莲和丈夫分享着一个女人怀孕的惊喜和愉悦,她坐起身来小心翼翼地用衣裙遮掩好腹部搂着仍在激动中的丈夫柔笑道:“炜,你想要个女孩还是男孩?”

“女孩,一个跟你一样漂亮善良的女孩。”

“许多男人都这么说过,可他心底里还是巴望有个活跃可爱的男孩。”

“不,我就喜欢女孩。莲,我敢肯定你怀的就是女孩,她甚至和我想象中的女孩一模一样。”

“真是个女孩,那才神了。哎,炜,你给她起个什么名字呀?”

“我早想好啦,莲,孩子是我们爱情的结晶,更是我们生命的菁华,就叫她小菁,怎样?”

“小菁?是个好名字。如果是个男孩呢?你这个重女轻男派,没做准备吧?”

炜略为想了想,认真地说:“就叫小刚吧,我们的儿子应该是刚强的男子汉。”

“小菁,小刚,两个名字都不错,可我肚子里到底是男孩还是女孩呢?”

炜被妻子甜蜜天真的话逗笑了,拥着她一阵热吻:“是一男一女的双胞胎,就最好。”

“哼,你想得美呢。”莲娇嗔地瞪了丈夫一眼,两朵美艳笑花结在她俊俏的唇角,撩得炜心旌摇荡。

想着妻子腹内的小生命,炜把蓬勃而燃的欲火强抑下去,涨红着脸孔望着因怀孕而心花怒放的女人。

一个女人孕育生命的全过程,充满欢快和不安,她娇柔、敏感、小气,却又慈爱、温良、贤惠,把她的所有美德和弱点暴露无遗。而在炜的心目中,莲一切都是好的,就是她为婴儿在体内骚动而生气,也是令他可爱的小母亲脾气。他想方设法使莲开心,摆脱由于腹中血肉一天天增长引起的躁乱,无论在山村或者县城,他都是妻子不可缺少的精神支柱。

那个漫长多雪的冬季,炜不管在哪个乡镇或矿区忙工作,他也要尽可能赶回巴人村与莲作伴,烧一堆青枫炭火,温暖妻子的心房和他们的小家。听着丈夫轻声阅读优美动人的诗篇,莲含着笑容慢慢安睡,后山在雪风中发出树涛的阵阵喧嚣,而在丈夫身边的女人仍睡得那么平稳香甜。

1957年微寒的春天和炎热盛夏,相继到来又缓缓离去。莲的腹部高高挺起,两个乳房也浑圆鼓胀不时有热潮涌动,母性的激情渐渐进入高峰。她每天参照医生排列的预产期,计算婴儿降临人世的日子,双颊的酡红熠熠生辉。

第一股和暖秋风有力地吹来,和山野一样饱满成熟的乡村女教师怀着临产前的激动与慌乱,站在学校门口眼望丈夫早些归来,双脚站得发胀发肿也不肯离去。

石板山道在秋光下闪着长长白光,曲折地穿越浓绿深紫的山梁沟谷伸向县城。这样晴朗高爽的天气,爬到后山顶上能望见县城一片灰蒙蒙屋宇,她的炜就在其中一间办公室里忙碌地工作。可莲已没力气爬后山了,那片城郭只能在记忆中鲜明浮现。

她焦灼困惑随时都想歇斯底里大发作,有时甚至紧压腹部要把折腾自己的血肉挤出来。她如此骚动不安是因为丈夫,他已有半个月没回家了,这种事从未有过。以往炜再忙,就算走夜路也要赶回巴人村陪伴怀孕的妻子。可十多天来,莲撑着沉甸甸的腹部在校门口从早到晚望眼欲穿,空荡荡的山道上根本没有那矫健身影。

是组织夏收工作繁忙?是新的政治宣传活动紧张?还是有了外遇?一本书上说过妻子怀孕的时候,丈夫容易被其他女性吸引……意念中出现了一个俊美活跃风骚的女郎,她正挽着炜的手臂在城外河沿上散步……

泪水从莲那曲长的睫毛间无声涌流,失去红润的颜面一片泪斑,她知道自己现在这个样子毫无姿色,对任何男人也没有魅力了,炜不会喜欢的。可她不管,任随委屈随眼泪一起流淌。

“莲。你怎么啦?不舒服吗?”

像离奇传说一样,炜在一片迷蒙水光中出现了,渐次清晰面庞眼神依然那么亲切可信。让莲不解的是,丈夫挑了一担行李,浑身汗水整个人清瘦了许多。

一切抱怨和不满顿时冰消,莲端详着丈夫担心地问:“你瘦多了,工作很累吗?把行李带回家来干什么?你……”

“进屋再说吧。莲,你要当心身体,为了我们的孩子,别动不动就怄气,医生说对母亲和孩子都不好。”

炜竭力掩饰内心的苦恼和不安,扶着大腹便便的妻子进入厢房。家里到处摆放着花花绿绿的小孩衣片,似乎已闻得到带乳香的婴儿气息了,一阵伤感使他怆然生泪好不容易才忍住。

丈夫洗澡和收拾行李物品的时候,莲的心里仍一片混乱,她肯定发生了什么大事,炜从来是个稳重刚强的男子汉,小事大事都从容自若的,今天怎么啦?她一时想不清楚,怀孕九个月以来她的注意力多在要出生的孩子身上,很少关注外面的事了。

炜带来的物品中许多是给婴儿的,奶瓶、炼乳、衣服、玩具甚至还有女孩子用的绸带发夹!丈夫越细致入微体贴周到,莲越感惑乱不安,她眼睁睁看他沉着做完那些事,又在无事找事强掩满腹愁苦的样子,心头一阵阵隐隐作痛。

“炜,没什么可做的了,过来陪陪我啊。”莲露出温馨笑容亲切地望着丈夫,她多想让一切恢复常态,并暗下决心即使夫妻感情上出现什么问题,她也要克制自己,让真诚去赢得真爱。

平常活跃灵动的炜今天太木然呆笨,他挨莲坐下竟找不到什么话说,好一阵才伸出满是热汗的手,机械地握着莲的双手令她毫无亲近之感。

一股爱怜之情从莲心里漫开,她双眼泛潮猛地把炜的头搂在怀里,温和而又果敢地说:“炜,你说吧,不管出了什么事,我都受得住。”

她感到有男子汉的热泪在胸前倾洒,可炜是极少流泪的人啊!在心爱的妻子面前,他就像个饱受委屈的孩子见了母亲,任泪水痛快长流。

“莲,我犯了错误……政治错误……组织上号召大鸣大放,连县委高书记也鼓励我……我就说了些真心实意的话,还在报上发了文章……可他们说我反社会主义,反动本性不改……白纸黑字,我有口难辩啊!……莲,凭良心说,我脱胎换骨背叛自己的阶级,是想为国家和政府好啊……这下好了,惹火烧身,组织上要送我到外地学习……改造……如果不是覃部长帮忙,连见你一面也难呢……”

丈夫这番话不啻于晴天霹雳在莲头顶炸开,她一下软弱地抱着炜哭叫道:“不,你不反动,我的男人绝不会的,就为了还没出世的孩子也不会啊!炜,怎么会呢?我不相信你会那么糊涂……”

“我真被这次运动搞糊涂了,不知不觉就犯了错误,可我翻来覆去读自己的文章,也没有什么不对啊!那些突然冒出的积极分子还说我本性反动顽固不化……唉,有口莫辩,学习就学习吧,改造就改造吧,无论如何我要力求组织的宽恕,早点回到你和孩子身边。莲,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却不能陪伴你,实在对不起……”

“炜,别说了……”

拥着受惊而泣的妻子,炜深深愧疚,可他再无泪可流,满心空虚和茫然。

这一夜夫妻俩相依相偎,什么话也说不出,睁着干涩的眼睛一直挨到天明。无风山林和幽蓝星光融成一片凝固色彩,他们感觉到无边的灰暗网状地笼罩天地,两颗年轻的心也随之板结凝固毫无活力。

一个月之后,莲和炜的女儿在县城医院呱呱坠地,抱着初春花蕾般幼嫩的小生命,产后虚弱的莲噙着泪轻唤:“炜,这就是你盼望的女儿小菁啊!炜,你在哪里啊?也不回来看看你的女儿……”

众多亲友很少有到医院来看望母女俩的,一种凄凉情调弥漫在静静的产房,无法排遣的悲伤灌注于莲的整个产期,她几乎变了一个人形。

萍倒经常来探望姐姐,每次都送大包水果和营养品,姐妹俩相互没多少话语,无非是“小菁好吧”、“你身体怎么样”的套话。萍是有身份的女人,她每来一次不光有一群医护人员簇拥着,莲得到的照顾也精心细致一些。那或多或少的恩惠之光,莲并不感到特别舒慰,碍于姐妹之情不得不接受。

萍结婚生育都比姐姐早,大儿子大牛六岁,小儿子也两岁了。大概生的全是儿子,她又决意不再生养,对姐姐这漂亮可爱的小女孩有些偏爱,抱起婴儿就会发自内心的欢笑:“啊,我们的小菁菁,真乖哟!”

淅沥的秋雨最易染浓相思,一个多雨的黄昏,产房内只剩了一对姐妹,小女婴吃过奶水正偎在母亲怀里安睡。莲终于忍耐不住思念的孤苦,强抑委屈复杂心态向萍探询丈夫的消息,这是近月来她们最忌讳的话题。

“萍妹,求你别瞒我,炜划成了右派,被送去学习改造,就是劳改吧?”

萍说:“是劳改。不过,炜哥能改造好回来的。”

“他劳改的地点在哪里?我这做家属的应该知道吧?”莲问。

萍说:“炜哥在邻县一座煤矿,我向劳改部门的人打听过,他表现还不错。”

“我想让他看看小菁,能去探望他吗?”莲问。

萍说:“过段时间再说吧,姐,你养好身子,菁菁再长大一点。我一定陪你们去看炜哥。”

两颗又大又沉的泪珠,缓缓滑过莲苍白无色的颜面,落在小女婴红若春花的脸蛋上,萍的心一阵酸楚,别过头去望着窗外。

窗外的雨雾更大,四周一派迷茫。1958年冬天正裹挟在秋雨悄然来临,莲第一个感觉到那股无法逃避的寒冷和苍凉。

初冬暖和黄亮的太阳在白雾散后就照耀大地,老绿的浅丘和空旷的田坝以及灰色的县城都涂抹了一层舒适近乎慵懒的色调。平常活跃于老城墙下的猫狗,也躺在温暖的墙角打盹,权当美好的惬意的享受。

在小城县委宿舍内院一间花木掩映的平房里,萍独自舒服安适地躺在老式雕花木床上,那红缎面的丝棉被盖,衬得她本来红润娇丽的脸庞更加鲜艳诱人。她早就醒了,却不愿起床,今天是星期日想轻松一下,最好一个人不受任何干扰。

萍这个家有四间屋子,一字形排在院内一角,有几棵水杉塔柏和一个小花坛把它和其他住户隔开,这在六十年代的小县城已是一流的住房条件了。两个男孩、丈夫和她各居一室,厨房是一家人的公用场所。如此安排是萍和丈夫争执数年的结果,老牛认为这等于变相夫妻分居,严重挫伤了他男子汉的自尊和威严,有一个娇美温柔的女人朝夕相伴是这位财贸部长的骄傲。萍每次都毫不示弱地冲他嚷叫:“我是你牛炳福的老婆,跟你生了两个儿子,难道还会飞吗?我受不了你打鼾你动粗,真要逼得熬受不住干出对你不利的事来吗?”炳福开初不当回事,信奉北方男人教训女人的法则——软的不行就来硬的,萍吃过几回皮肉之苦,而她毫不退缩闹到要离婚的地步。最后还是炳福唯一敬畏的老上级县委书记老高出面劝解,他才勉强同意和老婆各居一间寝室,条件是他要有她房间的钥匙进出方便。萍答应了,不管怎么说这个人高马大的粗俗男人毕竟是她的丈夫啊。

平房对面一棵老槐树遮掩着屋子,住着温文尔雅学识丰厚的县委宣传部长覃修长。他是个独身男人,在费了许多周折和山西老家的未婚妻解除婚约后,他一下没找到合适的女人,似乎也不急于成家。牛炳福在部队时就跟他合不来,说喝多了墨水的人心眼复杂,不像他大老粗一根肠子到屁眼那样耿直。其实他暗中忌妒修文有才干,在和平建设时期比他更能发挥作用,还有某些猜疑使他把人家当作了假想敌。要不是老高从中平衡关系,他早就让覃修文难堪或吃苦头了。

萍对修文的印象非同一般,当初若不是听说他在老家有未婚妻,还有他不如炳福那么具有粗犷豪迈的革命英雄气概,她真会选择他做自己的丈夫。一念之差虽未铸成大错,却也有些遗憾。有时深夜看见对面房里仍亮着灯光,就有种莫名的情愫骚扰着她的心,煽起一股又兴奋又伤感的激情。她渐渐明白,粗犷的男人并非全是真正的男子汉,而文儒的男人中也肯定有男子汉,只是认识到这点已经迟了。

炳福智力平平在工作上非多花时间力气不可,少不了每天从早到晚忙碌。他和萍的夫妻关系,除了吃饭只有上床方能体现了。他倒很想带着漂亮的妻子出入各种县城上流人物聚集的场所,可萍总是尽可能找理由拒绝或回避,万不得已才给他一次面子。

头脑简单的男人在欲求方面往往强烈和频繁,萍最受不了丈夫的就是这一点。每次和他同床共枕都是痛苦多于快感,炳福从来没有温言软语抚摸亲近的性爱过程,只要粗鲁折腾痛快发泄就心满意足,完事后倒在一边打着响亮呼噜沉沉大睡。躺在一旁的女人却辗转难眠,常有酸楚冷泪不由自主从眼角溢出。

这种生活萍不仅学会了忍受,还能用假象来安抚丈夫,也维持一个被虚荣心严重侵蚀的女人的面子。有时,夜深人静她独自沉思,对自己的生存适应能力暗暗吃惊,她预感自己身上还会发生令自己吃惊的事来。生活无法逃避,她也不想逃避。

一团阳光从窗外透进来,照在萍被粉色心事染红的脸上。起床呢还是再睡?她问自己,又觉得没有比冬天早晨躺在床上浮思漫想更舒服的了。

“萍,太阳晒屁股了,还睡呀!”

高大笨拙操山西土音的炳福开门进来,长长马脸上涎着嬉笑,掀开丝被伸出粗糙大手在臀部拧了一把,嘿嘿直乐。

萍最讨厌粗俗野蛮全无温情,给他一个白眼抓过被盖将身子裹得紧紧实实。不让那双没有任何情趣的手再骚扰自己。

“去去去,星期天我想怎么睡谁也管不了。”

炳福并不像往常讨了没趣就憨憨地走了,他挨床沿坐下,赔着笑脸道:“求你起来行不?萍,今天我真有事求你。”

“部长大人,你一个大男人家求老婆,让人听见不笑话吗?再说你的国家大事,我一个女人家插得上手吗?哼,闲得没事就找老婆开心,你牛炳福就这点能耐哟。”

萍用懒散鄙夷的声调讥讽他,平常他要冒火,此刻只有耐着性子忍受,笑容不改小声说:“萍,今天老高满四十大寿,他啥客也不请,只请了我们几个一起出生入死过的南下战友。他是我们的老首长、带头人,当然得好好聚一聚,古书上说,四十而……四十……”

“他县委书记满四十,跟我一个妇女干部有啥相关?炳福,你要去他家捧场,带瓶好酒不就行啦。”萍说话的口气仍很冷淡。

炳福有些急了:“我的姑奶奶,你晓得老高家的美红是个女戏子。整天除了涂脂抹粉卖弄风骚啥也不会干。你过去帮忙做几样菜,老高欢喜,我也有面子啊。”

萍被丈夫缠不过,冲他嚷道:“好吧好吧,你在家里是老虎,一到老高面前就成了猫,还求老婆去应场面,哼。你快出去,我要起床了。”

“你是我婆娘,还怕老公看见你的肉身子啊……”炳福本想开个玩笑,一看萍的脸色又变了,赶快住口走到门外。

萍还在床上躺了片刻,把心头的烦乱清除一些才慢慢起来梳洗打扮。在这座只有几条街道的小城,萍是许多女干部女青年羡慕和仿效的女人,她的服装总是非常端庄合体,即便是普通质地和色泽的衣料,一到她身上就显得文雅高贵,年轻女性的秀美和丰腴都能得到完全展现。那时的女人绝不化妆的,能擦点“雅霜”、“面友”之类的润肤剂,或者喷点上海花露水的女人已相当讲究了。萍的容颜天生白皙娇艳,再有身上那股淡淡的女性清芬体香,迷惑了许多自以为是的男人,无不对憨笨的北方土包子炳福产生妒意。

这个小县城虽然地处大巴山东麓的穷乡僻壤,昔年却是小有名气的文化模范县,无论大家小户都有附弄风雅的传统,女人们更是衣着考究,大凡汉口、重庆、万州流行的衣料式样几天就在这里街头出现了。不少家有根基眼光颇高的女人,开初对萍的婚事很瞧不起,直到她们纷纷被严峻得近乎冷酷的社会纷纷抛弃,不得不夹着尾巴做人的时候,才从内心深处又钦佩又忌妒萍的聪明和勇敢来。

萍无疑成了小城当代女性的代表人物,如果她没有大地主的家庭背景,老高真会让她做县妇联主任或者副县长呢。

她收拾好了,照照镜子,对自己红润的面颊还算满意。再透过窗户看看对面槐树掩映的平房,想着要和那个人见面,心情忽地好多了,忍不住对镜中的漂亮女人柔柔一笑。

县委书记老高的住地,是毗邻县委大院的一所古色古香独家小院。它原是一位横财至富盐商的金屋藏娇之所,那个沉醉酒色的暴发户花了大把金银,把一个风流绝艳的江湖女艺人留在这个玲珑华居做外室,极尽宠幸欢娱。不到一年那性欲旺盛的女艺人却跟一位卖狗皮膏药的强壮武师跑了,还在外头大骂老盐商是上床无能的假男人,老东西又气又恨一命呜呼。他无子无女孤寡一个,几户远房亲戚与之素无往来,那房子就成了县城盐业公会的财产,一群有钱人用作打麻将嫖私娼,搞得乌烟瘴气,解放后它自然收归国有,房间花园都还完好,仍是一个环境幽雅设施齐全的住所。

老高选中它的主要原因是独门小院又离办公地点很近,至于有人说它曾是风流场所不大吉利,他并不在意,毕竟是唯物主义者嘛。他和战友们能率部队打下江山,就是正气啊,正必压邪,堂堂县委书记有啥可怯可惧的呢?

小院确实修得清雅别致,进门一个花圃,植有月季牡丹玫瑰等名贵花卉,一株碗粗的腊梅挺立其间,那花香常飘浮在人们想象之中。三面厢房天楼地枕雕花缕纹全用上等楠木建成,呈现古朴浑厚的格局,青石密铺的天井一角,还栽有一丛棕竹和一排万年青,一团绿色长年给小院增添春意。老高搬入后做了一点改建,关闭了正门,在和县委相连的墙上开了一道侧门,这样他的行踪就隐蔽多了,对一个身负重任的县委书记来说很有必要。

老高率领他的团队解放小城时,他才二十八岁,骑在一匹健壮的蒙古马上简直英武威风极了,给全城人尤其是女人们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象。当他和战友们奉命留驻小城,他就成了全县人民最为关注的人物。而他二十八岁一心革命尚未婚娶的消息传开,城里几乎每个正值婚龄的女人都为之激动,谁不想成为新生政权首脑的夫人呢?

五十年代初期,老高的婚事是县城人议论的热点,中学校的女教师,县医院的女医生,商业局的女干部,以及街道上容貌姣好的女青年,几乎没有不为此想入非非的。有的女人甚至因此大谈革命大讲献身,穿着新做列宁式女装在县委大院搔首弄姿招摇周旋,随时做好为老高献身的准备。

县委第一书记也是人,也有欲望,革命胜利就结婚成亲,也是在枪林弹雨中不时闪现他脑际的念头,所以老高搞完土地改革运动,第一件事就是找个女人成个小家,把战争年代梦想变为现实。

像打仗一样,老高找女人也是速战速决。当他把挑中的女人一公开,全城自以为品貌皆佳的女人无不气愤失望。她们不怨老高有眼无珠,只恨那骚狐狸迷惑男人的功夫太深,略使花招魅力就让一个铁骨铮铮的英雄汉子倒在她怀抱里,心甘情愿被她一腔烈火温情软化为俘虏。就像一尾焦渴的鱼,终于找到一口水草丰盈的池塘,那就是它要找的家了。

老高的女人叫何美红,是小城刚刚组建起来的县剧团的当家花旦。她是长江上一个船工的女儿,从小爱唱唱跳跳,十五岁那年跟一个漂泊江湖的戏班子远走他乡,几年练功练唱历尽艰辛终于成了女主角。他们的戏班来到小城演出,袅娜可人风韵十足的美红大受戏迷捧场,班主为捞大钱决定多演几场,就在这时县城迎来了解放大军。黑心班主携款潜逃,美红和一干舞台兄弟姐妹被迫滞留小城,后来在主管宣传的覃修文说服动员下,索性成立了县川剧团。

老高第一次见到美红,是庆贺县川剧团成立的联欢晚会上,修文安排县委县府主要领导都参加,表示政府对文艺工作的重视。

当晚美红演出《白蛇传》精彩片段,她饰白娘子素珍,一身白衣飘逸袅娜,一对秋波百媚俱生,尤其那秀条柔韧的身段满台飞舞,那婉转悠扬的唱腔全场回荡,撩动了老高的心弦。他不时鼓掌喝彩,其他领导也从旁助兴,一台晚会相当成功,美红当然大出风头,成了领导们喜欢和器重的革命文艺工作者。

以后县里凡是有重大社交活动,美红就作为文艺界代表被邀出席。她跑过码头见过世面,能说会道又有些酒量,是交际场所和酒席宴会大受欢迎的新女性。

一次老高因为小城土改工作在全地区名列前茅,请县级领导和一批知名人士摆酒庆功,耿直加激动他喝得酩酊大醉。大个子炳福扶他回小院,一直暗暗关心他的美红也跟去了,主动照顾他连擦洗脏物也尽心尽意。有女人肯守护醉汉,新婚不久的炳福乐得回家陪老婆。

老高在迷糊中呕吐过后,朦胧间觉得有只温柔的手在给他慢慢清洗。干净后他的衣裤被人灵巧地解脱而光,接着一个温软的物体贴近他,一阵炎夏爽风般的抚摸使他身子里沉睡的欲望倏然苏醒,男人的雄健气势猛然显露出来一发不可收,他在亢奋高潮中受到刺激一腔热流忍不住畅快地倾泻之后,他的头脑才略有清醒,明白自己方才干了一件骇人的蠢事!

他惊出一头冷汗,睁眼面前一团昏黑,伸手一探就触到一团温热泛香的软肉,慌忙轻声问道:“谁在这里?”

“我呀,你的美红呀……”女人娇滴滴地应道,手又按在了他赤裸燥热的胸脯上。

他对这个年轻俊俏的女演员有好感,不再惊讶,却对他们之间的关系如此突然就发展到这地步感到困惑和不快:“美红,我们还只是一般同志,怎么能……”

“高书记!”美红打断他的话,一下拉亮电灯,两个裸白翘然的乳房就挺在他面前,冲动地说,“我们有了这层关系,还只是一般同志么?今晚我是关心你才来照顾你,可你却趁着酒劲硬要跟我……发生关系……我早就敬重你,喜爱你,也就依从了你……一切都是你主动,可你还怪我……老高,我不配做你的女人么?”

女人泪眼婆娑,模样楚楚娇怜,老高心头虽有几分爱意,却一时适应不了这种难堪场面。他拉过床单遮住身体,干巴巴道:“美红,关了灯吧,算我酒后失态冒犯了你,向你赔罪好吗?至于我们的事,我还得冷静思考一下再说。”

美红并不关灯,只依偎在他胸前,热忱地说:“老高,就没有这一夜,你也一定成为我爱人的。我出身贫苦船工家庭,从小学艺跟随戏班子走过好些地方,但我洁身自好没沾染什么恶习性,嫁你这位革命领导不会有损任何声誉。也许,你猜疑走江湖闯码头戏班子的姑娘会不贞洁。我告诉你,尽管好多有身份的男人打过我的主意,不是被我严词拒绝就是巧妙避开,我发誓要把宝贵的身子交给自己真心热爱的男人!老高,你不信吗?我给你看样东西。”

“别……美红……”老高被她的火热真情打动了,语气也平和许多。

美红从床头柜上拿起一条浅色毛巾,灯光下浸染在巾上的几团血斑灿若朵朵桃花。

“老高,我是处女!这是最好的证明……”

“美红!……”

老高伸出精壮有力的双臂一把搂住她,整个身子压了过去。识趣的美红故作欣喜地欢叫着,顺手拉灭了灯……

第二天,老高第一件事就是找县委宣传部长商量他和美红的婚事。

修文虽然吃惊,却马上明白什么力量也无法阻止县委书记建立家庭的决心,再说美红只是过分活跃开朗了些,倒是个相貌出色有进取心的女同志。他答应帮老上级的忙,做婚礼的主婚人。

财贸部长炳福的反映也很热烈,县委书记讨名演员做老婆,他觉得是锦上添花的好事。

只是小城那些条件不错的才女淑女大感愤懑和失望,一个女戏子无论她怎么风韵楚楚貌似正派,她在保守固执的小城人心目中的印象总是不佳的。

老高倒没有太介意,在他最需要女人的时候,一个女人就来到身边,温柔而又热情,除了接受之外别无选择,他不愧是血气方刚的男人啊。尽管在女人问题上一开始就被动,老高明显感到在学会驾驭革命政权的同时也要学会驾驭女人。

萍很喜欢这个古朴雅致清幽宁谧的小院,四季花木适时开花吐翠一派芳香温馨,她却很少来这儿,就有机会也尽可能回避。

小院的女主人美红,从来认定自己是全城第一美人,加上县委书记夫人的身份和地位,还有一大群老在她耳边阿谀称赞的女干部吹捧,她飘飘然目空一切女人。萍是大家闺秀,在县级机关的女干部层中无论气质风度都优人一筹,特别在公众场合表现温和从容秀雅可亲,总给人留下良好印象。她成了美红潜在的劲敌,美红常为她妒火中烧,在围绕自己的小圈子里尖刻说:“人家是地主千金,当然风流十分。我是穷船工的女儿,社会主义的文艺工作者,心红人美天生而成,她比得过吗?哼。”

丈夫间是战友、同事,两个女人不免有交往,只有平淡客气,偶有不快也能巧妙掩饰,给男人们一个和睦亲近的假象。女人虚伪起来往往比男人更厉害,在谈笑风生中也不忘伤害对方。

萍少去老高小院的另一个原因,是对县委书记本人的敬畏迫使她保持一定距离。老高有威望有魄力,工作上大刀阔斧保持了顽强果敢的军人作风,县级领导班子大都是他的老部下,所以他的政令一出各方各面绝对服从。炳福是最佩服他的一个,常在他的部里宣告:“老高的话就像战场指挥官的命令一样,豁出一条命也要完成!”那份忠耿也很获老高赏识,炳福虽然文化低性子粗,却在县领导群中地位稳固。革命嘛,炳福这号人是最可靠的力量。老高对萍很热忱关心,多次开玩笑道:“哈,炳福是憨人有艳福,得到了最宝贵的胜利果实。小萍,连我老高都忌妒他呢。”

老高叫她“小萍”的口吻有些特别,带着一种男性磁力,引起她内心微微震动,脸庞也会泛起红潮。但她能够很快驱散那种异常情绪,心态又从容镇定。她的方法是想着另一个男人,只要那张清俊的面孔一出现,什么炳福、老高在她心头统统不复存在。这是她情爱中最为宝贵的珍藏,几乎支撑着她的全部精神生活。一个女人,生活中也许会有几个男人,精神中最好只有一个男人,那他们就会相伴永生。

“小萍来啦,欢迎欢迎,有你这位烹饪专家表演手艺,我这个生日就过得痛快啦!哈哈。”

老高亲自动手在面盆里揉面,北方人过生日年节总要包饺子,以为那样才欢快喜庆。美红偏偏最厌烦弄面食,老高为饱口福不得不自己操劳。

美红坐在花台边嗑瓜子,今天她虽是家庭主妇,并不打算下厨做菜,乐于待人接客表现女人的魅力。她吐瓜子壳的可爱样儿,也堪称小城一流。

“美红,你好。”萍跨进小院先和她招呼,再向老高点点头,显得文静得体。

美红吐掉沾在唇上的瓜子壳,笑道:“小萍,你今天的样子好神气,把我的眼珠子都照亮啰。哎,你看看我这身衣服咋样?是商业局长老赵从上海带回来的呢,布料有个好听的新名儿,叫做……涤卡,对,涤卡!在小城恐怕我是第一个穿呢。”

她口气温和却暗中炫耀,萍看她身上的新衣做工质地确实不错,就说:“美红,上海产的服装历来就好,这件颜色式样也配你,我看书上介绍涤卡给人毛哔叽的感觉,价廉物美,又经久耐穿,特别适合在人口众多的中国推广流行呢。”

美红不喜欢萍说的“价廉”两个字,也不高兴她比自己懂得多。老赵送这件蓝色涤卡新装来没有收钱,当时她还以为比毛料还贵重的衣料呢。不管如何,她是小城头一个穿涤卡衣服的女人,想到这点她情绪又好些了。

萍了解美红擅长摆谈衣服啊、皮鞋啊、手表啊一类的时髦话题,说起来就没个完。再涉及男人,更眉飞色舞滔滔不绝,老高在面前也无所顾忌。

她说:“我去做菜,美红,材料都备齐了吗?”

话不投机,美红已没了劲头,懒散地说:“鸡鸭鱼肉都有啊,小萍,随便做几个菜行啦,老高他们这群北方大兵,有酒有饺子就心满意足啦。”

美红又开始嗑瓜子,那悠闲的姿态也有几分优美,吐瓜子壳时那红润单薄的嘴皮轻轻一抖,又有几分俏皮。把家也当作舞台的女演员,绝非一流,可她自我感觉良好。

老高在用劲揉面,萍路经他去厨房时,他热热地望她一眼,像是感谢又像是关切。萍没正眼看他,不知怎么的心头有些乱,进厨房就乒乒乓乓地忙开了,想把陡来的烦恼抛到脑后。

老高望着那修长灵巧的身影,把到唇边的话又咽了回去。美红是敏感多心的女人,她不容许丈夫对其他任何女人有好感。

“哈,老高,美红,我来啦!”炳福是这小院的常客,进门就操大嗓门,他在机关里对老高唯命是从很顺服,到这院里则是战友情谊哥们义气,一片热情和随便。“嗨,我的书记夫人,你咋个嗑瓜子玩儿,叫我们的寿星揉面呢?”

“哼,”美红飞他一对眼白,“炳福,我们老高可不讲大男子主义,他主动干点家务活是爱护我的具体表现。你在家就不揉面么?小萍是不是温柔听话得连脚也替你洗呢?”

“哎呀呀,女人总是有理,我不跟你说了。老高,我来揉面吧,谁让咱们北方人爱吃饺子啊!萍,你做几样好菜就行,有重活我来干。”

炳福对女演员的娇纵任性已习惯了,他从老高手里夺过面盆,又冲厨房大喊,欢悦的心情一点不减。

老高洗干净手,点燃一支烟抽着,想他的心事。灰淡烟雾从他已有细长皱纹的额前飘过,为全县大事日夜操心劳力的县委书记,步入不惑之年,方悟出家庭生活不是想的那么轻松愉快。

炳福喜欢这种聚会,尤其是在一群南下干部操着同样口音的老高小院里汇合,吃饺子喝白酒,真他妈的来劲。

他用力揉着面,笑道:“老高,今天是你整生,请了哪些人啊?咱们南下过来留在县里的有十几个战友呢!都来,就热闹啦。”

老高说:“你这傻大个别瞎闹啦,灾荒年刚过,农民们刚能吃上点粮食,国家还很困难,我身为县委书记哪能大大操办生日宴会呢?就这点鸡鸭鱼肉和白面,还是我花高价托乡里的同志帮忙买的呢。炳福,你虽身为财贸部长,也并非财大气粗啊,手上掌握的粮食肉类也不富裕吧?”

这几年炳福最怕人跟他提粮肉的事,为照顾革命功臣,解放浮肿病人,保证特殊供应,扶持困难山村……他伤脑筋发脾气,日娘骂老子喊天咒地都干过,是县委有名的火药桶,小小火星就炸得大响。最近日子稍好过一点,可想起灾年还心有余悸。

炳福说:“你是县委书记,当然要注意影响,不过请几个战友吃顿饭,也不是大不了的事嘛。”

老高说:“事虽不大,却不能不郑重。炳福,前天我去骑龙寨,那里的山民靠红苕南瓜过冬恐怕都熬不到春节呢。”

炳福说:“不说那些扫兴的事好不好?老高,你该不是就请了我和萍吧。”

老高说:“我还请了修文,他是单身汉,让他来吃顿好东西滋补一下。”

炳福说:“他呀好人一个就是墨水喝多了岔肠子多,三十出头还不讨老婆,活该熬单身。老高,你听说过吗?县城里对修文有情有义的女人不少呢,可他高不成低不就,不晓得要挑个怎样出色的女人。”

老高说:“你对修文总有偏见,他为退婚折腾过几年,大概对女人有些淡心吧。炳福,你家小萍很不错,修文也许以她为标准在找对象吧。”

他的话使炳福想起刚入城的情形,自己和修文穿着崭新军装出席县城各界组织的联欢会,他们同时注意到俊秀活泼的萍,都被她的热情真诚所感染。修文有旧式婚约的束缚,就不及炳福大胆主动。连炳福自己也没料到,萍会那么快答应和他结婚,一个战友开玩笑说:“炳福攻占一个向往革命的地主小姐,比攻占一座县城还容易啊。”

在讨老婆这个问题上,炳福又骄傲又不愿当众夸耀,萍漂亮出众是全城公认的好女人,可她毕竟是地主家庭出身的小姐,在讲究家庭政治面貌的现实社会,还是少让她招目的好。这点炳福很聪明,他既要用自己的大红伞把老婆保护起来,要她明白没他这老公这辈子麻烦多了,又要萍不像其他出身不好的女人那么猥琐,在外面为他自己脸上添光增彩。一句话,萍要心甘情愿做他牛炳福的老婆。

萍在厨房里忙着,无意听男人的谈话,可有几个令她敏感的词还是挤进了她塞满情绪的心里,带动阵阵不易压抑的热潮全身翻涌。

“老高,炳福,我又来迟了么?”

一个温和清朗的男人声音从外面传来,它对萍分外熟悉亲切,在企盼实现的刹那竟有些慌乱,手指忽地刺痛,定睛一看被菜刀伤了条口子,她赶紧把伤指塞进口里,慢慢吮吸着带咸味的鲜血,尽力平息心房的狂跳。

炳福叫道:“哈,修文,你这位大秀才又在磨什么文章了吧?来迟要罚酒的啊!先罚三杯。”

身体修长一脸清癯的覃修文,戴了一副玳瑁色眼镜,平和的微笑使他更显示文静高雅。他穿着灰色咔叽中山装,腰板笔挺风纪扣也扣得严严的,黑眉亮眼颇有神韵,还多少保持着一些军人风度。

老高笑着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炳福,酒到席上再喝吧。修文的饺子包得挺好的,让他去厨房帮小萍剁馅吧。”

“劳动光荣嘛,自己包的饺子,吃起来才香呢。”修文捋起袖子就准备干。他瞄瞄在嗑瓜子的美红说:“嫂子,你跟我学会做饺子,我敢保证老高会更疼你。”

美红撇撇嘴皮说:“修文的饺子小萍的菜是县委机关有名的呀,我学不会也不想学,还是沾老高的光,才有口福呢。修文,你跟小萍郎才女貌,当年怎让炳福这火头军占了花魁呢?”

她话音未落,炳福和修文的脸都成了猪肝色,老高最讨厌她说话随便,瞪她一眼不快道:“美红,你又翻啥老皇历,要弄得大家不高兴你才得意吗?”

修文涵养颇深,脸色很快复原,笑道:“美红嫂子爱把生活也当戏文来唱,好开玩笑的,我和炳福都不会当真,炳福,你说呢。”

“这玩笑开老啦,美红,以后挑点新的吧。”炳福故作大方地说,其实他脸色还没变过来。他并不气人家说他老婆和修文是怎么的一对,萍是他的女人谁也抢不走。美红翻他在部队干过火头军的历史,好像他根本不会扛枪打仗全是跟老高他们混过来的,实在有损他的革命战士形象。

修文走进厨房,眼睛就罩在萍身上,直看得她面赤心跳,小声嗔他道:“老看什么?快干活吧,美红那张嘴会无中生有,再发现点什么,不满城风雨才怪呢。”

“风风雨雨又怎样?我还盼早点来哩。”修文明亮的目光停留在萍的伤指上,关切地问:“手伤啦?痛吧?”

砰砰砰!萍用力剁着肉馅,潮湿发热的眼波从修文脸上迅速淌过,说出的话轻而有力:“修文你今天太冲动了吧?就不为我着想,也要为小文啊。”

一股电流震击着修文全身,他倏地清醒而镇定,恢复了温文尔雅的神态,默默从萍手里接过刀,很熟练地剁起来。

偶尔交汇的眼光,擦出温馨的情感火花,在厨房里静静的闪烁,只有他们两个人才看得见。

萍内心深处发出叹息,甜蜜而又忧伤。她明白,只有和身边这个男人一起,自己才是一个真正的有血有肉的女人。

县委书记的生日家宴简单热闹,充满浓浓的同乡战友情谊,这一点让老高格外愉快,酒也喝掉了三瓶。酒是好酒,宜宾的五粮液,三块多一瓶呢!它清香醇甘回味畅美,那年老高和炳福带领部队攻克县城第一天就迷上它了。修文喝酒不行,只是应应景,抽烟倒是一支接一支的,是写文章熬夜养成的文人嗜好吧。

美红和萍两个女人作陪,她们给男人夹菜斟酒,把气氛制造得温馨欢悦。这种场合美红最善于表现,几句话一串笑弄得大家直乐,酒色上脸的老高就满心欢喜。其实萍做完菜煮好饺子,油烟久熏心力疲惫,还有那相当固执的情感热流在暗中侵扰,她头脑晕乎已不想吃什么。可大家的情绪那样好,她只能克制内心的不安勉强应酬。有时她想,美红有个小孩就好了,不论是男孩或女孩,她就有理由带着小孩避开席面上的尴尬了。老高和美红结婚十年没有小孩,也是许多人关心的问题,私下还有不少言传,“美红在戏班子练功过度伤了身子”呀,“美红想永葆青春不肯生育”呀……还有些近乎恶毒中伤的话。对这件事老高很镇定,美红无所谓,倒是几个南下战友在一旁干着急。而女人间,有无生育能力是个敏感的问题,萍和美红一起绝不谈论任何涉及小孩的话题。

喝酒、吃饺子、开心畅谈,几个战友把一餐饭的时间拉得很长,打开第三瓶酒一阵猛喝,还没有结束的样子。萍看修文被老高、炳福催逼着,一口酒呛得脸孔通红,再也忍耐不住,小声对美红说:“我有点晕,想回家躺一会儿。”

美红知道几个男人对萍印象好,自己和她一起也略有逊色,她离开自己快活自在多了,就悄声说:“你别在席上说走,几个酒鬼会扯住你不放,从厨房侧门走了就是,他们问你,我来圆场。”

萍明白美红不会维护她的,可她心烦意乱不能不走了,就按美红的主意绕厨房离开了小院。刚到院门口,便听见房内传来娇嗲女声:“炳福,你的美人儿回家睡觉去了,还不去陪伴吗?星期天搂着老婆睡午觉,是男子汉的一种享受呢。嘻嘻……”

萍从来不想跟美红比漂亮斗心计,在公众场合也尽可能回避和她一起,甚至讨厌那些爱把她们作比较的长舌妇人。今天如果不是老高四十大寿,丈夫要讨好他的老上级,又可以和修文见上一面,她才不肯去扮演女厨子的角色呢。

每次想到修文,她的心情就不一样,再大的委屈也能忍受。跟炳福结婚这十年,她的精神一面靠自己顽强支撑,另一面则完全依赖于修文的理解和爱护。如果没有修文,这个逐渐占据她全部心灵的男人,她的精神会垮得比莲姐还惨。和他见面或者聚会一次都很难,两个人两颗心都在想方设法靠近,然而生活的浪潮往往汹涌无情,他们常常只能远远地关怀对方,即使一次会心微笑也能支持他们熬过一段平庸的日子。

在多数小城市民和机关干部、知识分子心目中,一个有夫之妇和一个独身男人间的这种关系,不管有什么原因,必然是风流放荡道德败坏,一旦暴露便会满城兴奋流传声名一片狼藉,甚至会当作一种犯罪遭受政府部门严厉处罚,因此葬送一切。这就是六十年代中国普通的社会道德标准带来的冷峻现实。每个男女必须在这种道德规范中生活,越轨者那惶惶不安众矢之的的日子,可想而知。

萍就是偷越雷池的女人,而且是主动热忱胆大心细的女人,她每次和修文幽会,整个身心充盈着洁圣纯真的情感,没有一丝孽情邪欲的感觉,那爱激情洋溢无私完美。就为一次,付出一生,也甘愿也值得。相反,和丈夫一起,任何亲昵之举她都觉得肮脏粗俗,唤不起一点真正的热情,她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体任人摆布。那一纸红得如血的结婚证书,使男人能合法地占有她,可悲的是那张婚纸是她自愿办理的。一个少女凭一时革命热情,把自己交付给一位并不了解的革命英雄,她当然要付出代价。

本来她已聚集决心和勇气离开丈夫的,可是那次和恋人不顾一切欲仙欲死的欢愉中有了小文……为了孩子,为了一个男人的名声和职位,为了她已经习惯的身份和保护伞,她不得不保持现状过着双重女人的生活。是悲伤,还是幸福,唯独自己才知道,外面了解的仅是表面现象:她是本县已经败落的地主小姐中,活得最平顺最安定的一个。

在回家路上,萍就昏昏沉沉回想那些过去已久的人生片段,一点也振作不起精神。以前不是这样的,只要能与修文短暂相遇偶然一瞥,她可以一连几天神采奕奕。不想他了吧,一位懂爱的诗人说过,男人有爱得累的时候,女人却永远爱不够。今天却是自己有点神经质,也许是受了娇气的美红蓄意的刺伤吧?

几间平房都很清静,星期天两个好动的儿子肯定到操场玩球去了。她先去厨房查看,男孩子打食堂饭回家吃,会弄得乱糟糟的,碗筷更不会洗。

出乎她的意外,厨房收拾得干干净净,方桌上还放着一张字条,她拿起一看,原来是县中寄宿的小妹燕子来过了。

燕子写道:

八姐:星期天来看你,大牛说你去高书记家了,我们三个就一起吃食堂饭,然后他们去玩,我回学校。给我两块钱,我想买本新出的诗集。什么时候去巴人村看六姐,也带我去。

小妹燕子 即日

“这女子人小鬼大,刚上初中一年级就迷上诗歌小说,把心读花了多麻烦哩。”萍虽这么想,还是要给燕子钱的,莲姐说过:“小妹聪明是我们三姐妹中唯一有希望上大学的一个,要好好照顾她。”她们姐妹排行是按大家族计算的,三个亲姐妹排下来是老六、老八和老幺,叫惯了也就顺口了。

她把便条塞进衣袋里,关好厨房门就回到自己房间,一股倦意卷来就和衣躺在床上,不一会儿迷沉沉地坠入睡梦去了。

梦境里没有美丽的相遇,同样没有伤感的失落,一切在漫无边际的虚空里飘浮,没有颜色也没有光彩。整个人仿佛化作一团带雨的云,在风中不知该飞升还是散落,茫茫天宇归向何处?……

一个庞大沉重的东西劈头盖脸过来,压得她喘不过气,不得不奋力挣扎……

一股刺鼻的酒臭冲得她猛地一颤,惊醒过来,马上意识到伏在自己身上的笨重男人是谁,推搡着他恼道:“炳福,你想憋死我吗?”

酒醉心明白的炳福涎着脸皮笑道:“老婆,我疼你都来不及呢,来,我想跟你睡觉……”

萍想避开他是不行了,这家伙趁着酒劲胡作非为,弄不好会伤着自己,嘘口气委婉道:“大白天多不好……晚上吧……”

“不!晚上你关了门,老子求都求不开。”

“我心情不好,多没意思……”

“哼,你见到那个男人心情就好了,可惜你当年没嫁给他,却主动做了我牛炳福的婆娘。”

萍心头一惊,冷汗使全身湿了一层,瞪大眼恨声道:“你不要胡乱说,把我逼急了,真让你戴绿帽子。”

男人仍挤压着她,一双粗糙大手在她身上不安分地乱动,喘着气说:“戴绿帽子我也不怕,反正你是我老婆,要变除非我死了。嘻,别跟老公斗气啦,让我开心一次吧。”

一股无形的悲哀把萍侵袭得心灵麻木肢体瘫软,无力和爬在身上这个浑身蛮力的家伙抗争了。她松开双手紧闭双眼的瞬间,只觉得似有一把锋利快刀将自己的衣服剥得精光,一阵刺骨寒风吹来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然后发冷发僵,如一块毫无知觉的赤裸石头摆放在冬季灰暗的天空下,任由无情风雪冲击席卷……

她神智唯一清晰的亮点,异常鲜明地记起了那些舞大红绸跳东北秧歌的日子,以及那个血迹斑斑的新婚之夜。

镜头一闪即逝。满布内心深处的哀凉,却永生难忘。

萍是最天真活跃的女孩,这一点曾得到家族的公认。有几位在汉口、上海经过商或读过书的体面亲戚还评论说:“萍漂亮又有文艺细胞,到大城市会成为电影明星呢。”

其实他们只看到萍性格的一面,她也是家庭一群花枝招展的姐妹中最现实最有主见的女孩。溺爱她的外婆多次瘪着嘴巴担心地说:“我那萍呀,想做的事都敢做,也做得成呢。她就太实在,实在没啥不好,就怕吃自己的亏啊。”老人不是智者,仅凭直觉和经验从一个人的现在展望其将来,内心自然产生欣喜或者担忧。这个世界上,吃自己的亏的男人女人还少么?

萍的祖辈是本县八大家族之一,有着庞大而杂乱的家庭体系和分支,要专门的族谱研究家才能分清谁亲谁疏谁近谁远了。到了萍的父辈,社会不停动乱造成的崩溃和解体,困扰着他们叔伯姑婶已可以认真分辨了,血缘亲情的把大家好歹串联一起,除了生日过节聚聚走走之外,平常互不相干各自生活。

家仍是大家,坐落在县城边上的院子由许多架势不凡的老房子组成,还有一大圈楠木、香樟、铁松等名贵树木构成的风景,远望去甚至会误认作一座香火不错的寺院,可见在她鼎盛时这个家族何等富足荣耀。

一个七尺宽的青石板道路,从县城西街铺展到大院前门台阶之下,据说比当年由县城到州城的官道还宽大整齐。按照川东主庄园的格局,门口台阶两侧摆着威风凛凛的石狮,一围高大院墙涂抹成褚红色。从县城望过去,苍绿丛中一带炫目的围墙,引人关注和好奇。

老院子有十多个天井,各组厢房层层叠叠结构很复杂,有些破败阴暗的屋子恐怕连长工也没去过。萍的父亲就守着老屋的一部分和一大片田地,消磨一个古老地主家族的最后一段风光。

他吃鸦片玩女人花钱当上县参议,也算是本县名流之一。他拗不过大女儿只好让她去万州读书,又为开明士绅的脸面让二女儿上了县城中学。自己则每天穿着缎面或绸面长衫,捧着一只精美的铜水烟袋,和两个跟班进城闲逛,上茶馆酒楼戏园子,干些不咸不淡消遣寻乐的事情打发日子。

他讨过三房太太。大老婆是永兴坝首富之女,肥胖而心慈,整天在内房佛龛前诵经念佛。可惜神佛都不保佑她,成婚几年没有怀胎生养,他又恨又厌就不沾她身子了。二太太是莲、萍和燕子的母亲,生得清丽秀雅又知书识礼,深得丈夫喜爱,唯有遗憾是只生女儿,湮了巴望有个接传香火儿子的丈夫的兴致。小老婆是专为生儿子而讨的,是个略有姿色的小家碧玉,她过门不久,他因贪恋床笫生活身子亏空,仅患严重感冒拖了治疗造成数症并发而一命呜呼。女人没怀上儿子,倒抓了一份家产做别人老婆去了。

她们的母亲是燕子出生后三天去世的,那是1949年寒冷的早春。父亲等着接生婆抱出婴儿,看见又是一个女儿,二话没说便吩咐娶县城西街山货铺老板的女儿进门。接着一家男女老少忙于办婚事,当庆婚唢呐响遍整个老旧大院的时候,后房传来了女婴凄厉不断的哭。已经懂事的萍赶到母亲床边,望着母亲惨白的遗容一刹那她决心要背叛这个家庭。

轰轰烈烈的土地改革运动中,那座带腥膻气的老式大院首当其冲,只是它的主人因新婚酒色过度丧失元气丢命,使革命者们失去斗争目标大为扫兴。从万州归来的女学生莲,和对解放大军充满热情的萍,早就不再把它当作自己的家了。她们先是茫然地滞留县城,然后一个去巴人村的小学当教师,一个大胆迅速地和一位南下干部结婚自然地进入了革命阵营。小妹燕子由后母和一个远房亲戚抚养着,她幼小时的响亮哭声就预示着这女孩将来会创造人生奇迹。

从1950年那个多雾的冬天起,萍就再也没回过老屋,有几次跑农村工作从它旁边经过也不想进去看一眼。那里面只有一些童年旧梦可寻,成年的记忆已变成黑沉沉灰蒙蒙一片模糊了。她偶尔站在机关楼房朝城西望去,那座破败的地主庄园如同毫无生气的废墟,盘蜒在灰蒙天穹之下,没什么人感兴趣了。内心全无伤感,解脱的快感里多少掺杂了一点复杂情绪。

雄赳赳的解放大军开进县城那天,萍就兴高采烈地挤在欢迎人群里,她手上举着匆匆做成的红色小纸旗,白嫩的胳膊在寒冷刺骨的风中裸露很久,一点不觉得冷冻和害羞。县衙门外宽敞的街面上,解放军的宣传队扭起了东北大秧歌,那喜气洋洋生龙活虎的乐声和舞姿,一下把苦闷许久的小城人激动了。一位布商马上捐献几匹红绸,扑哧地撕成很多红绸带,居民们学生们争先恐后卷入了秧歌大队,跟着战士们高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萍是唱得舞得最起劲的一个,本来红润的脸蛋完全成了红绸色,她那么热情奔放真情投入,把那些北方老兵都打动得泪花闪烁。十六岁的美丽女孩,扭着东北大秧歌走向革命队伍,她幼稚多情的心房也被那片炫目的红色染得通红。她协助部队搞宣传,帮战士们缝补衣服,到军营送慰问品,简直忘了自己是地主小姐,一张红扑扑的俏脸小太阳似的四处照耀生辉。

第一个真正注意到她的团政治部主任覃修文,不只因为她漂亮可爱,她对解放大军的一腔热忱实在感人至深。

戴眼镜的修文穿着整洁军装,文儒中含有几分英气,他在县中了解萍的家庭身世和个人情况之后,和她在一株花朵正开清香四溢的腊梅树旁相遇。女孩也知道他是负责宣传的覃主任,对他又敬重又有好感,一对黑白分明的眸子扑闪几下,大胆地面对着他。

对她印象很好的军人,脸庞倒有点儿红了:“小萍同志,这些天你很活跃,为我们做了许多工作,大家都夸你呢。”

萍高兴听那清脆爽朗的北方口音,露出迷人笑靥道:“覃主任,我好喜欢你们的部队,跟你们一起整个人都变了一个样。我可是真心真意,不知你们相不相信?”

“当然相信。”

“凭什么呀?”

“就凭你的表现和我们的感觉啊,小萍同志,我们部队由北南下再挺进大西南,不知解放过多少县城,见过多少欢迎群众,而你给我的印象最深。”

年轻军人温和诚恳,黑眉下的两只亮眼柔光熠熠,那光从萍的一颗少女芳心间淌过,带起一股泛香的热潮。

“可是,我是地主家小姐……”萍垂下眼睑有些不安,内心的单纯从颜面飘溢出来。

单纯的女孩最易赢得男人好感,修文说:“小萍同志,出身不由人选择,革命道路却可以选择,我们军队许多领导人的家庭出身都不好,可他们却成了杰出的革命战士啊。”

“我怎能跟他们比呢?其实,只要你们能相信我,让我参加革命工作,就太好啦。”

“这很容易呀,新的政府正要建立,有好多工作需要有知识的青年去做啊。小萍同志,我可以介绍你参加工作,就到部队也行。”

“太好啦!覃主任,真不知该怎么感谢你。”萍兴奋得差点跳起来,一把握住他的手,仿佛一个迷途青年找到了革命指路人。

修文被她的情绪感染,脸上也闪着激动的红光:“小萍同志,今晚我们部队和地方的革命同志举行篝火联欢晚会,欢迎你来参加。”

“好,我一定来。”萍的声音竟有点哽咽,眼眶也潮湿了。

军民联欢晚会在城北操场举行,参加者有部队首长、战士们和地下组织代表,各界人士和居民中的积极分子,几大堆熊熊篝火照亮了严冬的夜空,这是小城许多年来最富有生气活力的夜晚。

萍穿了一身新做的列宁式女装,梳着两根又长又黑的辫子,结着两朵蝶形红绸,显得分外俊美矫健,成了会场注目的女孩。

战士们排成方队唱着军歌进场格外英姿飒爽,博得一片掌声和欢呼,在前面邻队的高大军人是副团长牛炳福。他给萍的第一印象:这人一定是个勇敢无畏的革命英雄,那架势好威武气派啊。

先是团长老高讲话,他也年轻壮实,更具职业军人气质,那简洁、干脆而且感情火热的话语激起阵阵喝彩。对所有的小城人来说,他带来的一股解放的新风,把寒冬吹得温暖如春。

接着是军民合唱革命歌曲,部队宣传队和地方剧团轮流表演,最后是自愿者的节目。一直处在兴奋中的萍,站在一堆篝火旁深情地唱了刚刚学会的新歌《南泥湾》,清润悠扬的歌声十分动人,不少战士也跟着唱起来,全场气氛为之热烈欢快。

她下场后,修文立刻引她去见老高和炳福,向他们热忱介绍:“这位是小萍同志,是县中学生,我们进城以来她就表现不错,她想参加工作,应该支持啊。”

老高对她有点印象,就说:“当然支持,你和炳福谁安排都行。”

从晚会开始炳福就关注着这个活泼天真的女孩,她热情大方一派清新,使这位由接连战火里滚爬过来的老兵心热血燥。一听老高的话,便大声说道:“团长命令,我坚决执行。小萍同志,你明天上午就到县政府来,要干什么工作都行。修文,她可是我的部下啦,不许你争。”

修文笑了:“炳福刚当地方官,就能广揽人才,不简单啊。”

这时萍才知道,老高已经接到命令,带领一班干部留在小城建立新政府。这些经过革命战火锻炼的干部们,一夜之间成了书记县长部长一类政府官员,并开始了在异乡异土的新生活。

财贸部长牛炳福给萍一项重要工作,做县金库特别保管员,专门负责保管从地主老财家没收来的金条银元珠宝玉器。萍干得相当出色,受到地区土改工作团的表彰。

萍成了革命队伍一分子,那地主小姐的影子渐渐淡了。她还是老高、修文和炳福三个南下干部器重的女干部,彼此接近,熟悉的程度远远超过其他女同志。

老高是县委第一书记兼县长,全县大政小事集于一身,不是在地区和县里开会,就去农村土改现场处理具体问题。他和萍的见面时间少,听修文和炳福谈她的时间多,心里觉得她是个争取进步有培养前途的女青年。好几次想找她谈一谈,可一想到有炳福他们帮助她自己插手有些多管闲事,想想也就算了。直到萍和炳福结婚之后,他有一次在县委机关里看见这个透逸丰美的女人,才略有点怅然若失。

修文和萍接触的机会多,宣传部和财贸部设在同一幢木质结构旧式楼房里,他常注视那从门前飘逸而过的倩影,有时她会主动进办公室来和他摆谈几句。她真心把他当领导和老师,目光又亲切又充满敬意。他们谈话很投合,对人生、社会的许多见解也较一致,有时为一句话引起共鸣,彼此的面孔都会焕发兴奋红光。县委小礼堂有时组织舞会,修文是组织者,萍则是主角,轻曼欢快的舞曲中她是活泼精灵,到处有她袅娜优美的身姿。有的领导干部能和她跳一支舞曲,会高兴许久。她使他们更年轻和自信。修文很少邀她共舞,更多是在一旁欣赏她动人的姿态身段,想象和她一起工作、生活的愉快。

炳福和萍相处就非常愉快。他是她的直接领导,不用任何借口便能和她待在一起,去感受一个美好女孩带给男人的柔丽之光。他文化低工作简单甚至到粗暴,部里工作人员无不敬而远之,但是对萍温和得多,有时还表露出少有的温情。他是贫困吕梁山区的放牛娃,懂事后就参加八路军,先干炊事员,直到大军南下急需连营指挥员,他才凭健壮体魄和大胆无畏连升数级,在攻克小城前提为副团长。他也是员福将,十年来穿行于枪林弹雨,身板上留下几个弹痕,却没一次威胁到他的生命。那些形状古怪的弹痕,如今是他革命功绩的活记录,也是骄傲的本钱。他做事待人木讷笨诎,可讲起战斗故事颇为精彩动人,有次他给萍讲他们部队横渡长江,他被抢渡的战友们挤下船自己却一点不会游水,硬是抱着一块木板朝下游浮了十几里才爬上岸,刚登上沙滩又遇到国民党散兵被迫孤身应战,受了三处伤还挺着进了南京城……萍听得紧张激烈津津有味,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弹痕,心里怀着朴素的崇敬。那时炳福和她想象的革命英雄很相近,他应该那样强壮高大粗犷豪迈,所以后来炳福向她求婚的时候,她除了觉得有点突然之外没丝毫反感。

个性粗鲁的炳福生活了二十多年,放牛、煮饭、打仗,由北到南闯荡了些地方,却没真正接近过一个女人。萍的出现,使他着迷,更加动心,要把她当作一座该征服的城池来进攻。他没有恋爱经验却有点军事头脑,掌握了速战速决的要领,使其进攻一举奏效,连胜利从何而来自己也不大明白。

那天办公室只有炳福和萍,其他人不知干什么去了,后来她才知道是当部长的一道命令同事们消失了半天。而这半天,就决定了她的命运。

炳福关上门不由分说就把她拥到宽厚的胸前,惊得一个十七岁的女孩不知所措,虽然她隐约预感会有这种场面。粗声喘息把男人热气喷到她嫩白脸上激起满颊绯红,易动的春心承受不了突如其来的兴奋,在他面前显得娇小玲珑和身子忍不住微微颤抖。

“萍,做我的老婆吧!”男人嘎声说。

女孩一阵头晕。哼了一声:“嗯?”

“我会待你好,一辈子保护你!”男人像宣誓。

“嗯,松开我,好痛……”女孩小声道。

“哈,你答应我啦!我给老高和修文说,过几天就结婚!”

男人极度亢奋,用嘴笨拙地在她脸上啄了一下,她感觉像团火忽地一灼皮肤有些生痛,等男人一松开手,她就逃也似的出了办公室。

萍在花园里坐了许久才平息住心房狂跳,可脸庞仍有团小火在燃烧,撩挠得浑身不自在。她第一个清晰念头是去找修文,请他帮自己拿拿主意。走到宣传部门口才想起,修文最近为和老家那个订了婚的女人解约情绪不好,挨过老高几次批评。那女人几千里路赶来要求和他结婚,修文不肯,两人闹得整个县委机关沸沸扬扬,修文索性避开她到农村了。萍见过那个吕梁山姑娘,胖胖墩墩,一看就觉她忠厚善良,从内心有点喜欢她,不知修文为啥一见她心就烦。

修文不在,萍想去找老高又不敢。那时儿女私情在政府机关里是相当严肃的,她只好把一腔心事压抑着,全靠自己来消解。其实当时她满脑子对革命英雄的崇拜,炳福在她心里就是一个形象高大的威武战士,他身上那些弹痕就像功勋章一样闪闪发光。一个地主女儿,接受这样一个男人的求爱和保护,该是一种幸福,一次机会啊。

初战告捷,炳福更放肆向萍进攻,找到空子就搂着她叫:“我的婆娘吔,让我好想哟……”

弄得她不能拒绝又心烦意乱,她不明白自己想接受他为什么不一口答应。后来才清楚她想等另一个男人回来,听他说一句话,她就能马上决断了。

那男人好久没在县委机关露面,他从山西来的未婚妻仍顽强地等待着。女人总能博取人的同情,舆论中他的政治前途也多少有些暗淡了,连萍也不得不和他拉开距离。

一天,县委书记老高叫萍去办公室,她以为是谈工作,不料老高笑哈哈说:“小萍,你和炳福要结婚了,祝贺你们啊。”

“……”她虽不震惊,却慌乱得面红耳赤。

“别不好意思,小萍,你已经很了解炳福啦。他是个对革命忠耿拼硬仗服从命令的好同志,你们在工作中通过了解产生了感情,是大好事啊!我要为你们举行隆重的婚礼。”

“高书记,我……”

“你的情况我清楚,不就是地主家庭出身嘛,可个人思想进步立场鲜明就是革命同志,你和炳福结婚,更是红色革命家庭啦,哈哈。”

“高书记,我和牛部长……”

“哈,你们的事炳福都讲啦,关系发展顺利也很正常。还是早点结婚好,不要像修文,时间拖长思想变化就瞧不起老家女人了。所以想着修文惹出的麻烦,我对你和炳福的事更高兴。”

县委书记拍板定音,萍的选择本已倾向炳福,他们的婚姻就顺理成章了。炳福得到女人首肯,欢喜得天天喝酒哼唱山西小调,一个粗壮大汉竟有点像小孩般顽皮嬉笑。

直到萍和炳福举行婚礼的前一天,她才见到风尘仆仆从乡下赶回城的修文。他又瘦又黑精神也大不如前,看她时眼睛也不像往常那样明亮生辉了。

修文说:“你和炳福的事,才听说,想来想去,还是要喝你们一杯喜酒。”

他的声调干涩,萍听得心头发苦,一对毛茸茸湿润润的眼睛望着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修文也不想再说些啥,两个人默默地站了好一会儿,又默默地分开,内心都异常明白这场婚事对两个已有感情的人意味着什么。

一轮鹅黄色新月纸片儿似的贴在暗蓝天空,那么纤弱单薄,仿佛一阵风都能吹走。

明天,我就是属于一个男人的女人了。萍望着月亮。晶莹的泪珠从眼眶里流出来,映出那清冷的鹅黄色。

炳福和萍的婚礼在县委小礼堂举行,消息一传出整个县级机关都轰动了。这是南下干部在小城的第一桩婚事,新娘又是一个大地主的女儿,当然引人关注和议论。小城人对过去记忆惊人,还是把萍称作某家的八小姐,有人甚至开玩笑:“八小姐配老八路,天生一对嘛。”

当时的阶级划分观念还不太强烈,地主小姐已成了革命干部,婚礼又有县委书记主持,证婚人又是宣传部长,谁能有异议或不满呢?

修文带领几个干练的宣传工作人员,把小礼堂布置得通红一片喜色洋溢,从中学请来的管弦乐队奏着欢快乐曲,糖点香烟水果热茶非常丰富。门前还有端着大盘红绢小花的可爱女孩,让每位嘉宾进门时佩在胸前,马上感受到喜庆气氛。据人们的回忆,小城新式婚礼就从这次开头,简朴庄严又有革命意义,喜气洋洋的场面一点不比旧式婚礼逊色。连修文随意拟定的仪式程序,也被一次次沿袭而成为经典模式。如果有一对要办婚礼的新人交谈,丈夫问:“我们的事咋办呀?”女人必答:“照萍那次一样就好啊。”

萍已经记不起举行婚礼的具体情节了,只能想起那团团火红得浸心炫目的光和色。那天她也穿着一身红衣,被伴娘领入小礼堂就觉得红光红色包裹而来,整个人都成了红木偶。什么思维心潮也凝固了,主婚人证婚人说些啥,亲友来宾说些啥,她通通不知道。

新房也布置得一片通红,不管注视哪个角落都会被红光灼得心跳眼热,再也无法安静。她看过不少小说、电影,少女的心曾憧憬过新婚的各种情形,却没一次像眼前这样。那些刺目的红,真有点像血,这联想和后来发生的事实,伴她度过了一生,稍许记起内心就再也无法安宁。

喜宴办得丰盛,大酒大肉的香气从县委机关飘散到全城,许多不能来参加婚礼的居民们都闻到了,还把它化成有滋有味的话题在小城流传。

新郎炳福和主婚人老高在席上豪饮,说了不少气壮山河男子汉大丈夫的话,不时招来笑声。干完该干的事后,修文就比较沉默,本不喝酒的人却喝了几杯,红着脸孔坐在吃喜酒的人群中倒是很自然。他送给新娘一件礼物,是一架铜质望远镜,一次和日本鬼子血战后的胜利品。萍捧着沉甸甸的礼物,望着他淡然一笑,轻柔道:“是要我把目光放得长远些吗?”修文平静地说:“小萍,我找不出什么宝贵的礼物送你,想到这个还有点纪念意义就拿来了。”他的回答虽使她有些失望,还是把这不一般的礼物紧紧抱在怀里。

闹洞房是新郎新娘最担忧的一关,萍想着就心发怵头皮发麻,不时产生逃跑的念头。喝得半醉的炳福却兴高采烈,闹嚷声比客人都大,动手动脚搞得萍狼狈不堪,他的笑声比谁都响。出足洋相的新郎得意非凡,在一伙唯恐不乱的闹客教唆下差点惹出事来,最后还是修文请老高出面制止,才让那群趁机胡闹的家伙散去。

新房静下来已是深夜,萍守着一个酒气熏天的男人,心头又慌又怕。尽管为新婚之夜她想过千百遍,也作了心理准备,可现实逼近一切又混乱迷糊起来,不知该怎样挺过去。敢于早婚的女孩,心底里不失主见,她伸手拨灭明晃晃的油灯。

“不许灭灯!”炳福一声吓人的大喝,接着身子凑近她嬉笑道,“我要看自己老婆脱光的样子,嘿嘿……”

“炳福,你醉了,洗一洗上床吧。”她尽可能温和地对丈夫说,对他粗俗乱动的手也能容忍,处女羞臊也掩在心底去了。

“我没醉!要和婆娘干好事,哪能醉呢?嗝!……我的女人是小城最好看的女人,许多骚男人眼红啊!小萍,老公要跟你讲清楚,对我百依百顺我把你捧在手心含在口里当宝贝,若跟别的男人有瓜葛呀,当心我杀过人的手还会杀人!……”

男人粗声嘎气地说着,一双大手捧着萍紧张得泛白的脸蛋,刺鼻的酒臭直往她脸上扑,她没有闪避,露出的笑容有些生硬,话音还柔顺:“炳福,别乱想了,我们是一家人,要好好一起过日子啊。”

“哈哈!讨老婆过日子,我革命打仗就是为过痛痛快快的好日子啊!来,我们上床。嘻嘻。”

“炳福,小声点好么?隔壁还有人呢。”

“我怕啥?和自己的女人睡觉,合理合法。”

萍不愿和他争论,当时她年龄还小,毕竟不到十八岁,对一些男女间的事还有些懵懂,以为炳福那就是男子汉气派。她动情地把头埋在丈夫结实火热的胸膛上,轻声说:“上床吧,炳福……”

说出这句话她就有点紧张,浑身的肌肤迅速绷紧,发热发燥的血液仿佛在慢慢凝固,人坐在床沿垂下头。

“我亲亲的小母狗吔!……”炳福用力将萍推倒在床上,嘴里发出很浓的山西土音的怪腔,哗哗地脱去了自己全身的衣服,把一具黧黑油亮健壮如牛的胴体裸现在灯光里,一股男性雄豪热气顿时充满全屋。

萍的所有感官受到强烈冲击,赶快合上眼睑,仰面而躺的身子却不由自主如风中柳枝般战栗不停。思维还是清晰,咬着牙关想:结婚的女人都要过这一关的,挺过去就好了……她刚要伸手去解衣服,可被男人一掌击开了。

“炳福,你……”

“哈,小母狗别慢吞吞的,老子要干得痛快!”

“扑哧!——”萍的上衣被撕开了一块,随即扑来的冷风刺得裸露的皮肤生痛。

“炳福!别……”萍无力地轻喊一声,人却一动不动任他摆布。

“在咱老家,男人女人都光身子睡哩!这些衣服片子好碍事……”

“嗤!——嗤嗤!——”

新布破裂的声响刺激着情欲亢奋的男人,他发狂地将女人衣裤撕成碎片,撒得床头地下都是。每撕掉一块,他嘴里就冒出粗鲁野蛮的欢叫,仿佛是一匹在发情的暴躁不安的公狼。

当女人通体精赤无掩地呈现眼前,炳福就迫不及待地腾身扑上去,没有任何爱抚的过程,一开始就强行进入,动作猴急而又凶猛。

萍只感觉全身发僵,所有骨头在他的重压下发出咯咯的响声,紧接着小腹一带传来刺心的剧痛,仿佛整个身体是个浑圆的皮球,被一把锋利快刀猛然穿破了一样。她想叫喊,发狂地叫喊,可她只能顽强地紧咬牙关,硬挺着承受这毫无快感的冲击和发泄,粗野的折腾差点使她昏厥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萍被一阵冷风冻醒,挣扎起到处都酸楚疼痛的身子,借着将熄未熄的油灯残光,看了看打着响亮鼾声在身边睡得死沉的丈夫,再看看自己大腿上和床单上到处是斑斑血迹,才意识到身体受到了多大伤害,她鼻翼发酸泪水哗哗地流出来。

无声的泪水长流不断,油灯终于熄灭,一片冷冷的月光从窗口透进来,照在她冷月般的脸庞上,写尽一个女人新婚之夜的悲凉。

泪水终于凝滞在眼眶之内,萍慢慢安静下来,又看身旁的男人,心想:我既然选择了这个男人,就要去接受他习惯他,只要他心里有我这个女人,能够保护我,也就够了……想着想着,她轻轻蜷缩身子靠近男人睡下来,那股热气使她渐渐暖和起来。

月亮还在窗外悬着,一片冷白。

燕子从县中女生宿舍蹦跳着出来,伸出双臂扩展正发育的胸脯,再看看霞光浸染的天空和几棵红光正艳的石榴树,心情也好得泛红透光。

十三岁的小女孩体质和心灵都朝气蓬勃,像有无限的热情、精力需要释放,同时又敏感、好奇和多疑,梦幻总是美丽的,特别是在女性最初的花季。

和两个姐妹相比,燕的容貌似乎不那么靓丽清俊,也没多少大家闺秀的文雅纤柔气质,她一副天真雅气的样子,眼睛圆圆亮亮的,脸蛋圆圆红红的,笑起来有几分俏皮可爱,还带几分野气。大概从襁褓中就失去了父母之爱,由姐姐们和后母、亲戚拉扯长大,燕养成了独立超脱的个性,她喜欢姐姐却不想依附,一考上初中就迫不及待做了住宿生。她对自己也对朋友说:“燕子就是燕子,其他什么都不是。”

燕的身段健美娇挺,一举一动富有生气,加之她个性开朗鲜明,在班上女生男生都乐意和她亲近。

星期天校园的清晨比较安静,偌大操场只有几个男孩子在打篮球或者练长跑。其中一个穿火红运动衫五官英俊的小伙子见她就停止动作,走过来涨红着脸道:“燕子,练球吗?”

“今天不行,我约了八姐一起去巴人村。易杰,你自己练吧。”她边走边说,眼睛还是带笑地望着对她友好的男生。

易杰从她眼光里获得某种鼓舞,追前几步说:“是你姐姐教书的巴人村吧,我也想去看看呢。听说那个山村男人剽悍女人丰美,肯定很有趣啊。燕子,我能跟你们去吗?”

燕摇摇头:“不行,我去看六姐,这几年她精神很不好,我也没心思带同学去玩。”

被女同学一口拒绝,易杰有点尴尬,站在一棵枝叶碧翠的桤木树下,目送着那秀美背影消失在一排深绿的塔柏那边。

易杰是县商业局一位科长的儿子,和燕是同班同学,他聪灵机警爱好运动,在班上男生中相当出色,好些女生乐于和他亲近。他对燕很有好感,常找借口和她一起,燕觉得他是可交往的男孩,跟他打球、看书或者进行文娱活动,心情欢快,也不免有女孩的害羞和不安。

比姐姐们早熟,她喜欢和男孩交朋友,和他们一道玩耍、运动乃至打架,都觉得快乐自在,所以萍姐笑她是个“假男孩”。其实她和班上女生也处得不错,她不喜欢那些娇滴滴柔弱弱的女孩,却又常常挺身出来保护她们,与那些欺软怕硬的野男孩针锋相对。

她心里想带易杰去巴人村,可又担心两个姐姐不高兴,索性一口拒绝。走出学校门口,她还想着易杰那失望的样子,隐隐有点遗憾。不过走到城里,看着来往的人群,心情又很快好起来。燕不喜欢忧伤,总觉得人要开开心心才好。可今天去巴人村,肯定要陪莲姐忧伤一阵,生活对她这位姐姐冷严得近乎苛刻,以至令她稍许懂事就因她而有同情心了。

县中在西街尽头,是一座以建筑布局园林结构完美名震川东的学校,小城人为之骄傲。穿过西桥,才是热闹的县城中心,商店、戏院、市场大多集中一条街上。县委大院则是中心的中心,这里是清末民初的县衙门,其庞大森严往往令一般人望而生畏。

燕走到宿舍院内,就见姐夫端碗稀饭蹲在自家厨房门口呼噜噜地喝,那响声大而不雅。蹲在门口是炳福从老家带来的习惯,萍说了好多次怎么也改不了。就是来了重要客人不得不陪在桌边,他两只脚也要蹲在板凳上,似乎不蹲着就吃不下饭。萍说烦了索性不说,炳福便心安理得保持了带家乡风格的独特吃饭姿势。

“牛哥,八姐呢?”燕看着那间关着的房门问道。

炳福没抬头一只大瓷碗遮住了半边脸孔说:“你姐去县妇联开会啦,她说你自个儿去巴人村吧。饭桌上有几块钱,你给小菁买两斤白糖饼干,代我跟六姐问个好。”

燕走进厨房拿起姐姐留下的钱,又问:“小文他们呢?”

“两个野小子又上北门操场疯去了吧?我太忙也懒得管他们。”炳福没好气地说。

燕说:“那我走啦,牛哥。八姐回来,就说我会照她的话安慰六姐的。”

她的口气表情像个大女孩,炳福好像看到了当年萍的某些影子,可他已有点淡漠了,还是埋头呼呼地喝他的稀饭。

从县城通向巴人村的山道并不宽敞,出南门后就一路曲折上扬,不过每拐一个弯每登一架坡会有一片美妙风景静静地等人观赏,初次见到的人常常发出欣喜欢声。一条路的景致也独特,桃树林长达里许春日花开满坡遍沟尽染绯红,竹林覆盖的山岩青苍翟碧楠竹滋竹水竹斑竹凤尾竹百家竹天然一座竹的世界,小水库一泓绿水几叶木舟飘荡来去,水面偶尔漂浮一首野放山歌:“十八大姐嘛想情郎,白日晚黑依呀心头痒……”在当代的各种城市里风景愈美这个城市愈富,而许多农村则相反,风光愈秀丽往往愈穷困,巴人村就是这样的地方。

燕是个浪漫型女孩,她对一路景色很偏爱,每到一处都忍不住要发些“啊呀”的欢叫,心头还会涌出些唐诗宋词佳句,不管是否与眼前景象切贴。燕已到了迷恋诗歌小说年龄,学校图书馆的新旧文学书籍都是她囫囵吞枣的目标,偶尔碰上本好书就废寝忘食,宿舍灭灯就打着电筒藏在被窝里看。诗情和故事牵动了心思,便一个人坐在校园一角呆呆地想,家庭庄园的瓦解荒废,一个时代和父母的亡故,姐姐们的婚姻的现状……她从不多愁善感,想过后就把思绪抛开任其随风飘去,活跃于同学之中仿佛什么心事也没有过。

她从心底里喜欢朴实秀美的巴人村,喜欢朴实秀美的莲姐,可她每次接近那个民风淳朴得近乎原始的山村,心头便有些沉重酸楚。莲姐那长久被泪水浸泡着的眼睛她简直不敢正视,一个女人哀伤极容易传染给另一个女人,何况她是家族女性中感情最丰富的女孩。燕无法逃避现实,她必须一次又一次走向这座忧郁得有些灰蒙的山村小学,去陪伴姐姐哀叹垂泪反复诉说命运如何冷酷无情。悲剧发生已经四年,莲姐哭诉起来仿佛事件就出在昨天,神经质扬起的手似乎能把炜哥猝然弃世飞走的魂魄抓回来。萍姐能同来就好了,三姐妹分担一个痛苦燕觉得好受一些,偏偏部长夫人又有重要会议缠身,她只有独自去面对多泪的莲姐了。

那次事件太突然太惊人,老练的萍姐也吓呆了,燕偎在她怀里大气不敢出。那年她九岁,记忆却要跟随一生。

莲在县医院生女儿,照炜哥的想法为她取名“小菁”。她虚弱地躺在病床上一边喂养小婴儿,一边盼望丈夫从劳改地回来探望他们,还天真地以为右派只是一种政治错误而刑事犯才有罪行。萍也在通过各种关系帮助她,甚至找医生开出了姐姐病危的证明,千方百计创造炜返回县城的机会哪怕一次也好。萍还安慰她:“姐,你养好身子出院,我让炳福派车送你们去那个煤矿探亲,炜哥看到他的宝贝女儿该多高兴啊!”

燕虽小却懂得姐姐的心情,陪伴她等待奇迹的出现。半个月过去了,仍没有炜哥回来的消息,她和莲姐一样焦躁不安。

一天傍晚燕到县委宿舍萍姐家端排骨汤,忧伤过多的莲姐产后身体极差,全靠萍利用自己财贸部长夫人的面子从屠宰场弄来排骨熬汤为她滋补。

大牛和小文在花台边捏泥人,燕问他们:“我姐呢?”大牛闷声不理不说话,小文则愉快地大声说:“燕子小姨来啦,妈妈在厨房里呢。”她摸摸小文的头算是嘉赏,心想,两兄弟脾气样子不大同,难怪萍姐喜欢小文。

厨房没有开灯一片昏暗,借着黄昏的余光燕看见萍呆坐在一把椅子上,整个面部神情模糊不清,她轻轻叫了一声:“萍姐。”萍纹丝没动好像没有听见,燕子只好补一句:“我来给莲姐端汤……”

话音未落萍忽地展开双臂把她紧紧搂在怀里,接着豆大的泪珠哗哗地砸在她小脸上,燕被她突然爆发的悲伤惊呆了,张大嘴不知说什么好。

“燕子,炜哥……死了,在他劳改的矿山上被人打……打死了,好惨!……莲姐和小菁,咋办啊!……你不许对人说,一定瞒着莲姐,她还没满月怄气太伤身子……”

燕和萍抱成了团泣不成声,灶上飘来的排骨汤香气更刺激得姐妹俩伤心掉泪。她们都不敢想象,一个活生生年轻轻的男人怎么突然一下就不在人世了?这对满心痛苦满怀企盼的莲姐真是一次致命的打击,她如何承受得了?

事情的经过很简单,结局却异常严酷。

炜所在劳改的煤矿工地接到萍通过关系传去的消息:妻子为他生了一个漂亮女孩。在逆境中苦苦挣扎的炜大喜过望流下滚滚热泪,当即找看守人员要求:“我老婆生了娃娃,给我两天假回去探望她,求你了。”他的要求近乎荒唐,看守人员差点笑了,冷笑道:“炜,你到这里大半年还不明白自己的身份吗?劳改犯请假探亲,只有你那右派脑壳才想得出哦!”炜一脸死白嘴皮抖得厉害:“同志,我是被划成了右派,应该接受劳动改造,可我不是劳改犯!当初送我到这里来只是说通过劳动改造思想,又没逮捕又没判刑咋会是犯人呢?……”“啪!——”一记凶狠脆亮的耳光打得炜眼冒金花,看守人员恶毒吼道:“他妈的!你不但是犯人,还是抗拒改造罪大恶极的犯人。你老婆生儿生女就跟猪狗下崽一样,好歹死活关老子屁事。哼,顽固不化的东西!”“请,请不要侮辱我的人格……”炜捂着红肿的脸庞话没说完腹部又挨了重重一脚,他顿时蜷缩成团差点回不过气。“日你老娘!老子不但要侮辱你,还要修理你的皮肉呢!看你能不能脱胎换骨,哼!”那粗壮的家伙扑上去一阵拳打脚踢,炜拱着干瘦的背脊顽强地一声不吭,直到口里喷出大口鲜血昏倒在地。

半夜,炜从昏迷中清醒过来顾不得浑身散架的疼痛,头一个念头就是逃出劳改地,他受不了毫无人性的羞辱殴打,更强烈思念在百里之外的妻子女儿。对自由的渴求烈火般地炙烤着他,使他忘却危险产生了不顾一切的勇气。直到炜踉踉跄跄逃到矿区边缘,听到追逐者的亢奋呐喊看到几道雪亮刺目的手电光柱,才明白自己的举动既愚蠢又徒劳。这座劳改煤矿有三重防卫系统十分严密,里层是所谓表现良好要立功补过争取早释的劳改人员,二层是训练有素警惕性高的看守干警,外层则是荷枪实弹精锐干练的武装部队,谁想逃越出去几乎是异想天开。最先赶到的是几个劳改“模范”,为首者叫癞皮,是个奸诈顽劣的刑事犯,因聚众轮奸一名小学教师被判九年徒刑,平常在劳改人员中光干坏事甚至鸡奸过一个少年犯,但在看守干警面前大肆伪装正派积极,再有一伙狐朋狗友暗里配合果然骗取信任。炜看穿癞皮的把戏几次让他出丑,知识分子的正直和倔犟使他从不向邪恶势力低头。癞皮一直在寻找报复炜的机会,这个黑暗之夜终于满足了他残忍歹毒的欲望。

在离铁丝网只有几米之处,癞皮凶狠地将钢钎捅入炜的左胸。他赤手空拳极度疲惫人直挺挺地站着,根本没有躲避那锋利的钢钎,仰面倒下之时他没一点声息,一张清瘦苍白的脸孔向着无星无月的黑黑天空。生命静静地消逝,躯体四周也静寂无声,那氛围迫使癞皮一伙许久没敢上前。

第二天劳改煤矿召开宽严大会,宣布了炜抗拒从严死有余辜的消息,癞皮因和逃犯英勇搏斗有功减刑两年。

消息通过有关渠道迅速传到炳福那里,他悄悄告诉妻子时表情沉重口吻冷严:“炜也太不自量力,硬要将头往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上碰,这下不但头破血流还要抛尸荒山,他自己倒一死了结,莲姐和小娃娃可怜啊。”丈夫对炜看法从来不太好,整治清高傲气的知识分子他很赞成,口气里除了对莲姐母女的怜悯连同情也没有。萍不高兴也不想与他多说,她心里却下决心想尽一切办法要将炜哥的遗体运回巴人村安葬,算是自己对姐姐和姐夫的一份情意。

按照萍的安排,炜的遗体在巴人村红石坡下葬时,莲姐仍在县医院度产期,等她恢复健康在两个妹妹陪同下,抱着活泼可爱的女孩儿回到山村,准备去邻县劳改煤矿探望丈夫的时候,萍才不得已告诉她关于炜的不幸。

跪在安埋丈夫的褐红色坟堆前,莲死去过一次,醒来时人已脱了五形,许多刚毅的巴人村汉子也为她落了泪。那是1958年最寒冷的一个冬日。

几年过去,那个冬日的寒气似乎还没散尽,燕愈接近巴人村愈感到一股阴冷气流迎面袭来,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星期天的山村小学冷清得如同一座荒庙。蔡家的大元到山上做活路去了;他幽灵一样的母亲待在房里忙针线煮猪食却悄然无声,几只瘦鸡在院坝一角觅食;穿红花衣裳的小菁一边玩麦草蝈蝈笼子一边唱着新学会的儿歌:“我是妈妈的小乖乖……”蝈蝈笼子是大元精心编织的,里面没有蝈蝈、蝴蝶或者七星瓢虫,小菁放了几块小石子摇晃着好像装了宝贝似的。

燕子的目光首先寻找姐姐,她还是按老习惯坐在雕花木窗边看小说,让多愁善感的心找到一个可以躲避的地方,哪怕在书本里也好。清明节后莲又瘦了一圈,颊骨稍许突出眼眶大而低陷,人的俊秀之气却毫无衰减,更为明晰的线条把一个女人清丽勾勒得格外鲜亮了。凝固在眸子深处的忧思经久不散,抬眼望人也给人心头一种不易抹去的伤感。

“莲姐,”燕走到台阶上轻轻叫了一声,不知怎么的一个活泼开朗的女孩,一到这种环境就感到心情压抑眼睛酸楚。

小菁看见了她,一对黑黑亮亮的大眼珠天真地笑了:“燕姨来啦,妈妈,燕姨来啦。”

女孩集中了莲和炜相貌身材的一切优点,又漂亮可爱又充满灵气,家族的人无不喜爱她,有人感叹道:“硬是应了炜的心愿,她简直是爱情和生命的菁华。”燕喜欢小菁胜过喜欢自己,一把抱过她亲着那粉红幼嫩的小脸蛋叫道:“菁菁,这是萍姨给你买的白糖饼干,拿些去吃吧。”

“白糖饼干!”小菁欢叫着丢了蝈蝈笼子就伸手抓一大把,急忙忙地往嘴里塞,看来她有好久没吃过糖点了。燕说:“慢慢吃,别呛着了,一大包都是你的呀。”小菁咽下去两块才稚气地对她说:“饼干好吃!燕姨,我好想好想吃呀,可妈妈说城里才有卖的。”

燕又给她衣兜里放了几块,让她去玩,自己进房去看望姐姐。从燕跨入院子莲就放下书注视她了,不太平静的内心又有波动。炜遭遇不幸后她悲痛欲绝,如果不是尚在襁袱中的女儿她肯定会追随而去。小菁是她必须活下来的唯一原因,是丈夫遗留给她的精神支柱,她虽用尽心力去疼爱,可连白糖饼干这样的食物也无法满足女儿,她能不伤心吗?

莲的房间空荡清贫却也素雅清爽,几样老式家具是土改运动的残留品,被她用自己绣的布单遮起来显得古典雅致,堆放大摞学生作业本的书桌上有只年代已久的青花瓷瓶,里面插着几枝色彩鲜艳的野花,给整个房内增添了生气。床上物品还有结婚时的痕迹,一张黑白放大照片证实着炜的存在,和他们不死的爱情。

燕对莲姐惨淡经营出的生活环境有好感,坐在窗前看青郁的后山或者想悠长的心事,有着一种淡淡的美丽。而萍姐在县委宿舍的家,燕每次去心头堵得慌,很想早点离开,到底什么原因她也说不出,而萍姐对自己的关照爱护远比在山村的莲姐多呀。

“燕子,让姐看看你。才过一个多月没见,你又长高些了,人也漂亮些了。”莲拉过燕仔细端详,笑起的样子分外柔美。燕说:“六姐,一大家人数你最好看呢,都这么说。你别老是忧忧愁愁,炜哥死了四年啦,你也该找个人,一起过日子也轻松些啊。”莲说:“小女娃家晓得个啥?姐姐的事你也想管呢。”燕说:“我是中学生了,关心姐姐的事还不能么?”莲用手指点一下她的额头,佯恼道:“你呀,人小鬼大。听萍妹说你这小点年纪,就读那么多诗呀小说的,要当心呢。”燕红着脸说:“小说是小说,我是我,当心什么呀?”

莲停顿片刻担心地问:“燕子,你在学校那么招人注目,有没有男生写诗或者信给你呀?”燕立即回答:“有啦,可我根本不理他们。不过也不让他们难堪,小伙子也有面子嘛。”莲说:“小妹,你要好好念书,切不能胡思乱思啊。我和你八姐都有教训的。我是自由恋爱,和炜结婚觉得比任何女人都幸福,可我们做夫妻不到一年他就犯了错误,然后很不理智地把命丢了,让我和女儿相依为命艰难度日。你萍姐的婚姻也许比我好,可她结婚太早,十七岁的女孩对许多事考虑不那么成熟的。”燕认真倾听姐姐的话,然后严肃地说:“莲姐,看了两个姐姐的婚姻,我对自己说:燕子,这辈子你不找炜哥那样的人,也不找牛哥那样的人。至于要找什么人,现在一无所知,将来他走到我跟前才清楚,就是这个人,只要他不好不坏便行了。”

一个十三岁的女学生,一口气说出这些成熟得吓人的话来,莲大吃一惊:“燕子,你脑袋瓜真想太多啦。我们不谈这个吧,你最近去县委机关听人家说你八姐闲话没有?”

“那儿是有名的闲话窝,当然天天有人讲闲话啦。八姐是才貌双全的女干部,没人讲她闲话才怪呢。”

“他们讲些啥?我隐约听到些,好为她担忧啊。”

“还不是老闲话,说八姐和宣传部长覃修文关系亲密,覃部长在八姐心里比老公还重要,而他为八姐解除婚约十年了,连一次恋爱也没谈过。”

“我不信,萍妹和炳福感情不错,又有两个儿子啦,还能有什么想法呀?燕子,你信吗?”

“我信。八姐和覃部长真是很好一对,可惜他们没缘分……”

“不许乱说!燕子。”

莲打断小妹的话,又后悔不该和她谈论这个复杂而又敏感的话题,目光投向窗外。初夏的明丽阳光正投在对面红石坡上,丈夫坟堆上的纸幡残片尚存,它在微风里轻轻飘动,把她内心的情思又牵引出去漫坡流淌。

燕想起自己清明节没来为炜哥扫墓,就说:“六姐,我带小菁到炜哥坟上看看,采野花为他做个花环吧。你莫想那些事了,八姐自己活得好好的呢。”

一大一小,一绿一红,像两只蝴蝶翩然飞向红石坡,山野和生命交融一起,天地间便充盈着一种灵气,一种自然生动的美丽。

莲默默望着那褚红色山坡,黑眸深处印出那两只蝶影,她无法像小妹和女儿那样轻松愉快,长久的忧伤已使一缕浅浅皱纹悄然爬上了她眉梢。她又想起燕要她再婚的话,萍妹没这样直说也流露过这意思,到底少女无忌想什么就一下说了出来。此刻两朵带心思的桃色红晕静静地在她面颊散开,她比先前俊俏多了。

“莲老师,这些花给你,我在山上顺便摘的。”

一个壮实的身影立在窗外,莲抬头看见大元带着笑容的黧色脸孔,和那一大束五色斑斓的野花,心里不由一惊一热。

“谢谢你,大元。”她接过花束,还想对这个老是在她有伤感时常帮助她的农村青年说句什么,可话到唇边又被一道灰黑身影阻断了。

“大元吔,快回屋哦,老娘有话对你讲哦——”

大元娘干巴、拖长的嗓音在院子里回荡,莲身子一颤拿着花慌忙退到了房里,大元耷拉着脑袋,朝自己的家闷声吼道:“回来啰!干号些啥嘛。”

院子陡然安静下来,沉寂得没有一丝声息。蔡家房门的阴影里,一双细小灵动的眼珠在得意地闪动。

红石坡的草木间真的飘动着一群蝴蝶,那翩翩的舞姿,吸引着两个如蝶的女孩,她们没有悲伤,心境像天空一样明朗,也想像蝶一样自由飞翔。

和大巴山区许多贫穷、古朴的山村一样,巴人村多的是刚直忠厚的男子,以及爽丽多情的女人,但也有少许阴沉慧黠总是在动心机占人便宜的男女,就像一棵参天大树难免不结讨厌的油疤一样。小学校长李正昌就是这样一个角色。

李正昌又矮又瘦有点像戏台上的武大郎,他一对黑亮眼珠老在不停转动,似乎他是什么善于深谋远虑的人物一般。这家伙是私塾先生的儿子,搞土改运动时异常积极有时呼口号一呼大半夜唇干舌燥从不叫苦,被工作队保送进了县里工农干部速成文化班。他的同班同学毕业后不是当区长就是当了乡长,唯独他放回原籍做小学教师,莲分配来后他才做了两个公办教师三个代课教师一百多学生的校长。据说他不走运的原因是作风不好,在干部班和女炊事员在灶房角落柴草堆里搞关系,给领导他们的一个南下干部看见,气得踢起大头皮鞋就朝他光屁股上狠狠一脚,把他当官的前途也踢掉了。回到村里他赶快找女人成家,恰好老村长嫁不出去的女儿肥妹在八方寻男人,一个饥不择食一个情乱发麻便草合为夫妇。肥妹是个大字不识体壮性野的女人,她除了上坡干活下厨煮饭上床睡觉生儿育女之外缺少情趣,肚内有些文化水水的李正昌在和老婆放纵情欲过后难免不空虚失落,光是想入非非无法得到满足,于是利用公办教师体面的身份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倒也有得手的时候。他吃过一回放肆风流的亏,在村里更是熟面熟眼容易招惹众怒,邪情孽欲只好镇压心底,在煎煮中不时闪动眼睛捕寻作奸犯科机会。

他是村里第一个教书先生文化人,又是有威望的老村长的女婿,再凭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巴和专门做给人看的正经,他在淳朴宽厚的山民眼里有些分量。肥妹更是把丈夫看做如同“金包卵”一般金贵,不管有啥风言风语她必然坚定不移地捍卫丈夫,还要在村头黄桷树下鼓起腮帮子唾沫四溅地大嚎:“我老公就是好裤裆里东西也好,想他的婆娘多吔,只有看着老娘流口水!……”肥妹的泼辣在巴人村很有名,其实她也有柔软和善的一面,耍泼多为金包卵老公生怕他被别的女人夺去了。

莲分配到巴人村小学教书,第一次见到这窈窕清丽楚楚动人的女教师,李正昌眼珠子大了喉咙里也差点伸出爪爪,魂魄出窍好久都收不回来。目瞪口呆许久才干巴巴吐出一句:“莲老师来巴人村,实在是敝校的荣幸……骄傲……连敝人也感到……感到冲、冲……击呀!”他本想说“冲动”,话抵口边又觉冒失便慌忙改了“冲击”。莲听了觉得有点滑稽却也没在意,山区小学教学的素质不高她早知道。李正昌一脸紫红,仍目不转睛盯着她白润娇艳的脸庞,邪火满心乱窜却又不能不死死压住,他从来没有这样兴奋和难受过。

莲的出现使李正昌几乎变了一个人,他原先不注重衣着,巴人村里就数他有文化怎么穿衣都受女人们关注。老婆人肥醋罐子也大,他也不想沾染村里风骚妇人,并非畏惧男人们的拳头刀子,是怕惹出麻烦没完没了,老话说兔子不吃窝边草呢。他穿一身蓝咔叽中山装,小分头梳理得清清爽爽,一支“博士”钢笔插在胸袋里,膀子下总是夹着几本书,走起路来精神十足。莲起初并没太留意这位瘦瘦矮矮的学校负责人,觉得他是本地人又是领导应该尊重,不免有时对他微笑一下。常在想入非非的李先生顿受刺激,人就有点飘然,说话也颠三倒四。莲慢慢觉察到他内心的异常情绪,便巧妙地疏远回避他。对一个正派女人,任何大胆妄为的男人都有些畏怯。莲的秀美使李正昌心痒难耐,却又不敢贸然下手只好一次又一次遭受煎熬。

一个燥热的秋夜,莲关好房门拉紧窗帘洗澡,刚脱光衣服坐进浴盆里就听见门外有轻微脚步声。她警觉地吹灭油灯问:“谁在外头?”传来李正昌颤抖的声音:“莲老师,我想……想找你研究一下教材……”莲冷静地说:“明天吧,我睡了。”李正昌赶快应道:“好好,明天明天,打扰啦。”莲草草擦了擦身子就上床,很久不能入睡,总觉有一双歹邪的眼睛在黑暗中偷偷窥视自己。一次他们一起到乡中心校开会,走在风光迷人的山道上两人心情都很好。一直动着心机的李正昌以为抓到机会,对她说:“莲老师,山美你人更美呢,我早想写首诗歌颂你,这下来了激情……”莲打断他:“李校长,‘歌颂’这个词用在我身上不合适,肥嫂对你那么好,才该歌颂呢。”李正昌急了:“她一个农村傻婆娘,我对她毫无感情。莲老师,你到了巴人村,我才看到了希望动了真情啊!……”莲感到事情严重,正色道:“李校长,我尊重你,也请你尊重我。我很爱我的未婚夫,我们马上要结婚了。你再这样,我马上到县文教科反映!”“别,别……求你啦,莲老师。”李正昌差点朝她下跪,口气相当诚恳,“我决不再说那类无聊的话啦……”莲心地善良也不愿给人难堪,就当没发生那回事。

她和炜在巴人村举行婚礼,李正昌主动帮忙比谁都积极。不光因为炜是县委宣传部的干部,莲还是县委财贸部长夫人的亲姐姐,他只能把对莲的非分之想强压心底,还暗自庆幸当初没有冒失下手,否则他公办教师的饭碗也不保啰。莲和炜在安适优美的山村,度过了一段平静欢愉的生活,孕育了他们可爱的小女儿。

李正昌把满腹怨气通通发泄在肥妹身上,和她同房时脑子里全是那个美艳面庞在晃动,揪紧身下女人歇斯底里大动大颤。不知丈夫心思的肥妹还以为他太爱自己而亢奋不已,那毫不掩饰的快活呻吟传入巴人村清寂的夜空,听到的人会笑着说:“李先生和老婆一瘦一胖,睡觉也花样百出比唱风流戏还好听哩,嘿嘿。”

炜去邻县劳改煤矿之后,莲又感到他那对热辣目光在窥视自己,而且不只在暗中连明处也那么放肆。那无形骚扰在炜遭受不幸运回巴人村安葬后变为具体了,一次李正昌借着酒劲闯进她的寝室在讲肉麻情话,还恬不知耻地动手动脚。她愤怒委屈又害怕,在冷寂空荡的山村小学一个男人要胡作非为,她就大声吼叫也很难传到村里去。幸好有个洪亮的男声在喊:“李校长你婆娘在校门口叫你哦!”酒鬼才被吓住,悻悻地放开她从后门悄悄溜了。

莲知道那个故意喊话的男人是邻居大元。这老实小伙子在她眼里慢慢长成了健壮有力的汉子,她教过他识字,也对他有过平常的关心。他平时不多言多语干活肯流汗舍力,见她最多只叫一声“莲老师”,但他内心也还灵活,对道貌岸然的校长先生有几分警觉,有意无意地充当了莲的保护人。

对大元,莲又感激又担心。

那束山花太野艳刺目了,它似乎在传达一个青年男性生命的热光,烤得她面颊也发烫泛红。

大元娘的叫声太刺耳了,把她心头飘浮着的那丝对大元的好感刮得无影无踪,短暂不快之后是长久的轻松。

莲需要安适和平静,需要忘却和孤独,只要她和炜的宝贝女儿小菁能够健康成长,她能忍受那些强加给一个女人的委屈和痛苦。

是否能长久地熬受下去,莲不知道。

几年过去她心灵深处也产生了某种希望,它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她朦胧地明白那是什么,是她懂得情爱以后就渴求的东西。

其实,一个善良女性的渴求很简单,无非是有个安定幸福的家庭,工作、丈夫和孩子便构成了她全部的快乐。

这么一点希望,离温柔纯美的莲也很遥远,她连对生活抱怨的勇气都没有,只静默地等待奇迹的出现。

然而,六十年代仅有政治奇迹。严峻的现实生活,对再美的女性也不偏爱。

莲牵着小菁的手把燕送到村头,站在粗壮的黄桷树下看着那活泼娇小身影消失在一片碧绿山野之中。“燕姨!——”小菁稚气的喊声,在繁茂的枝叶间回荡。莲没有作声,目光投向灰白的远处,思绪也一片灰白。

以前她总在这里等候炜从县城归来,奇怪他每次在山道尽头出现身后都带着神奇的霞光,它不但照亮了莲的整个身心,还把她一览无余地呈现给丈夫。两颗思念已久的爱心沐浴在霞光里,如莲花一般圣洁娇丽。如今霞光消失远山暗淡,她的眸子和心境也黯淡了。这些,纯真无邪的小女儿一无所知,而她触景生情心又被哀愁慢慢裹紧了。

温和的山风吹动枝叶吹动她的柔发,单薄的衣衫凸现出她全身曲折饱满的线条,二十八岁正是一个女人的夏季,山野之风吹不去她心头的烘热。莲觉得自己像一棵缺少水分滋养的树,正在炎风中一点一点枯萎,也许一阵狂风便会吹折。她甚至渴求有一股凶猛的风吹向自己,如果不在风中倒下她也会在痛楚中获得某种快感。

莲的面容红艳若霞,自己毫不知觉,却把悄然立在树荫里的黑衣妇人看呆了。她从恍惚中回过神来,一抹固执的冷笑便出现在她干瘪的唇角。

“蔡婆婆,你跟我藏猫吗?”

小菁第一个看见她,高兴地大叫。大元娘只好从阴影里走出来,神色慌乱地看了莲一眼,低声叫道:“女先生,……”她从来都称莲为“女先生”,相邻几年似乎还不知她的名字,莲开初听到不顺耳,久而久之也惯了。

那黑衣的颜色从莲眼渗进心头,她也像被逼入了树荫之中,整个人涂满了灰黑的忧郁。她把慌张阻止在面部表情展露之前,带霞光的笑容和黑衣妇人的脸孔形成鲜明对照。

她平和地望着老年农妇,温柔地问:“蔡大婶,有事吗?”

大元娘朝她笑笑,多皱的面皮轻轻颤动:“女先生,我求你帮个大忙,让我家大元快些跟菊成亲。”

“大婶,你想抱孙子了吗?”莲想使两个女人间的气氛轻松些,口气也轻松。

女人叹息道:“唉,抱孙子要有福气呀。我是担心大元哦,他没把菊放在眼里更莫说心头,怕他夜长梦多弄出事来哩。”

莲知道她对儿子的怨气,也知道她对自己的疑惑,难道大元迟迟不肯娶菊真是为她?莲觉得好笑,这几年她把大元当做邻居和一个小兄弟看的,一点想法也没有。至于大元对她和小菁的亲近,对李正昌的制约以及各种帮助,她都用自己认为严肃正确的方式回报他,不想引出什么让人非议的结果。可大元娘还是把儿子的事和她连在一起,好像是她从中作梗,菊才没有早点成新娘子进蔡家。

她不能生气,一个守寡女人应体谅另一个寡妇的心情,就说:“大元兄弟的喜事是该办了,你当娘的讲定便可算数嘛,他还犟什么呢?”

妇人说:“哼,他长大了翅膀硬了,心头哪有我这个娘。女先生,他听你的,只你说他保管会成,我想去想来还是要托你的福哟。”

莲的面庞又红了热了,她自己也清晰地感到内心的波动和不安,对妇人说:“大婶,我试试吧,大元兄弟和菊是蛮好的一对,早点喝他们的喜酒我也高兴呢。”

“哎呀,女先生这么说我就放心啰。”大元娘显出欢喜的样子,眼里流出真切的感激之情,“大元接亲那天,我请你坐上席,女先生是巴人村的贵人呢。”

黑衣农妇像办妥了一桩大事,欢喜地回村去了。莲仍伫立在黄桷树下,看山野天际的霞光由红到紫再转为蓝灰色,烦躁的心才渐渐如夜色般安详宁和。

玩累的小菁吵着要睡,莲便带她回到学校寝房,轻哼一首摇篮曲送女儿进入甜甜梦乡。油灯光下,她看着女儿安然入睡的可爱小脸,又想起大元娘的嘱托,犹豫着要不要今晚就找大元谈一谈。

这时她听见院子一角传来大元和他娘的争吵,一声比一声高,不安地走到窗前。

月亮还没从山那边升起来,浅浅月色却已在天边间弥散,初夏的山乡之夜清爽宜人,莲居然觉得有点沉闷。院坝空荡迷蒙没有人影,吵声却清楚刺耳。

……

“娘吔,你管我和菊的事还嫌不够,又去麻烦莲老师,好让人恼火哟!”

“你讨婆娘都嫌恼火,打光棍才安逸么?哼,娶到菊是你的福分,不信你去问女先生。”

“又是莲老师,她管教书又不管结婚。娘,你小声点嘛,人家小菁都睡着了。”

“老娘嗓门就这么大,你蔡大元不跟菊成亲,我天天晚上给全村放广播,讲你这不孝儿子要磨死老娘!”

“老娘老娘,你再逼我,今晚黑我就到山下窝栅去睏觉啊。”

“悖时娃娃吔,你硬不把老娘放在眼里哟!……”

大元娘长长的哭声在院子里响起来,守寡本已凄苦儿子再不听话,真是伤了她的心。那哭声也是传给莲的话,催她出来兑现自己的诺言。

当莲慢慢走到院坝,轻柔似水的月光明朗些了,静静地笼罩着她修长的身子,那圣洁的光泽仿佛从她白皙脸庞发出来的,母子俩看呆了,赶紧哑口噤声。

“大元,你过来,我想跟你谈几句话。”

她的声音又轻又柔,如一片白色月光飘过来,大元的脸孔倏地白了。他母亲见故意惹出的吵闹有了效果,窃窃一笑退进了一团昏黑的家中,躲在门后偷听。

“莲老师……”大元木木地应答着,慢吞吞走进月色里,这个高大健壮的青年汉子,在女教师面前总是老实规矩,像个听话的小学生。

莲说:“我心情不好,你陪我到后山坡走一走吧。”

“嗯……”大元的额头冒汗了,爽风柔曼的晚上他却感到燠热,周身像着火一样难受,但他只有跟在女教师身后尽力忍耐。

看见一男一女的身影慢慢融入后山树林,大元娘的心又悬高了,她不敢去跟踪偷看,便默默祈求菩萨保佑:“天地老子吔,我儿子是祸是福全靠你啰!”

月亮升起来了,浑圆皎洁一只硕大银盘,银质的光辉倾洒在林木草丛间,枝干叶片都像镀了一层金属般的色泽。青草的温馨气息里有野花的清香,轻风在浑厚山野低声絮语,坡下巴人村几乎没有灯光,劳作一天的山民们早早睡了。因为粮食的困乏,他们大多不吃晚饭,早些上床容易挨过腹中的饥饿。至于夜的美色他们谁也没有心思去欣赏,偶尔晚睡也焦虑的是一家人如何熬过青黄不接的初夏。

莲在突兀的大石磐上站住了,白天这儿可以看很远,晴朗天气连县城一角也清晰可见。大元则立在石磐边的一棵松树旁,目不转睛地望着月光里的女教师,觉得她完美若神。

莲轻叹一口气,看着圆圆的月亮说:“大元,你和菊尽快结婚吧,不光是你娘,我也希望你这么做。”

那叹息很轻微,大元却听到了,和她的话一起搅得他满心不安,默望着她一声不吭。

“大元,听我的话,不要东想西想。我晓得你的心思,你对我和小菁……很好,我也记着你的好处。可我们之间要有什么,根本不可能!不光你年龄小我太多,我也不能跟一个几乎没文化的农村男人一起过日子。到底我是城市来的女人,不久还得回到县城去,找个能对小菁好的教师或者机关干部结婚。大元,别觉得我对你冷酷无情,其实我一直把你当小弟弟看的,如果你能体谅我,就叫我一声姐吧。”

这种时刻莲是鼓足勇气把心里话讲完的,说到要回城找人结婚那几句,泪水一下涌入眼眶,她的声调也变了。

大元听出一脸泪来,哽咽道:“莲老师……哦,姐……”

“叫我姐就好,能听姐的话吗?大元。”莲快慰地一笑,泪珠洒在胸前,月光映照如同粒粒晶莹珍珠。

“姐,……我听。”

“那就照你娘的安排尽早和菊成亲吧。”

莲这才转过身来,关切地望着他。

“嗯……”

大元垂下头,沉闷地应道。莲的心情轻松些了,想对他说几句宽心的话,又不知说什么好。夜晚在多树多草的山坡上,孤男寡女一起呆久了不但招人闲话,大元娘也不放心啊。

莲说:“大元,我们回去吧。”

“嗯!”大元转身就走,步子很快,像要奋力摆脱什么纠缠他的情绪。

莲爱怜地看着月光勾勒出的宽厚背影,吁出一口长气,慢慢地下坡。

大元刚到学校后门外,就见母亲的身影晃动一下,退缩到门洞阴影处去了。他以为当娘的疑心太重还尾随监视他们,生气地叫道:“娘,你躲啥呀?”

“你娃娃吃了枪药吗?火气那么大。娘来告诉你,菊来啦!她背了好大一背柴火哟,这女子对你真是巴心巴肠,你也对人家好点,啊。”大元娘轻言细语,脾气比往常好多了。

一股热血在大元胸膛里激荡,他大步冲入院坝,放声叫道:“菊!——”

“哎,——”菊应声又柔又细。

“你快出来,我们到坡上去看月亮。”

“来了,大元哥。”

单条的菊走到院坝,手就被大元紧紧抓住,拉着她就往月光流泻的山坡上跑。菊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一张脸冲动得又红又臊,心儿也扑扑乱跳。她从没跟大元如此亲近过,连头脑都晕晕乎乎的。

大元的反常举动,他娘和莲都看得真切明白,他们心态虽各有不同,有一点共感安慰:这对人儿总算好起来了,其他疑虑和担忧就烟消云散了。

两个青年跑到那块大石磬上,喘着粗气坐下了。月亮比先前还要明朗,一派清辉下的树林山野别有韵致,他们却没一点心思欣赏,彼此分外激动,朦胧间都觉得要发生什么事。

大元一把搂过菊,翻身把她压在石磐上,厚实的胸脯急剧起伏,喉咙沙哑地挤出一声:“菊!……”

菊仰面向着他,两眼全是月光在波动,她轻哼一声:“大元哥,不要……”

年轻汉子像头发情的公牛,不顾一切在她身上骚动,粗重的热气直喷到她脸上。年轻女子受到感染带动,忘记了羞涩和害怕,身子紧贴向他,一双手死死抓着他肌肉隆起的背部,像生怕他会突然消失一样。如水的月光从她眼睛里缓缓流下来,濡湿了她的鬓发也滋润了她的生命……

“菊,莫怕,我们明天就成亲。”大元粗糙的手掌摩挲着她小而发硬的乳房,声音少有如此柔和。菊撑起身子把头埋在他胸前,轻声说:“大元哥,我早就是你的人了,随你咋办都行。”大元闻着她身体上的汗香,喃喃地说:“是啊,你才是我的女人……你才是我的女人啊……”

夜渐渐深了风渐渐凉了,在石磐上相依相偎的一对男女丝毫不觉得,在月光下宛若一尊雕塑。

学校寝室里的油灯还亮着,莲靠在床头捧一本很厚的小说看,可书页上的字老跳,她的思绪也集中不起来,院子里每一点动静却听得一清二楚。

大元的事正按自己所希望的方向去发展,又有什么可想可忧的呢?大元娘心满意足之后,就不会再有阴郁的眼睛猜疑监视了,莲的精神也会轻松得好多啊。今晚有些冲动,对大元说了要为小菁重新找爸爸的事,其实她从没想过,炜去世四年了,她无时无刻不觉得自己的感情仍然全部属于他。话既讲了出来,内心深处的平静也就打破了,我真会走到再找一个丈夫的那一步吗?她问自己,却没有解答。

天上的圆月太明亮了,白晃晃的光片从窗口投进来,映照得她眼里心头一片白色,一点细小思维也清晰明白。

莲无法入睡,她在等待一个结果。

半夜,窗外有了动静。她听见大元粗重的声音:“莲老师!……”

“有话你讲嘛,我在听呢,大元。”她平和地朝外面说。

“莲老师,我和菊好了,真好了!”大元情绪异常声音有些怪,“我们明天去公社登记结婚。”

“好,这就好,大元,祝贺你们。”

莲说出这句话,就吹灭了油灯。她看见一个壮实的身影在窗外站立一会,倏地消失了,只有缓慢沉重的脚步声隐约传来。她想尽快入睡驱散所有杂乱的思绪,可白朗朗的月亮仍凝固在床头,光影中有一个男人的面孔在晃动,她想看清他是谁却无法集中精神和视线。

他是谁呢,如果是炜就好了。他从很远的地方回到巴人村,把很远的月光都带回来了么?

月亮不会回答,只静静地照着她月光般皎洁的脸庞,如一朵静静开放的白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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