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月轻脚轻手从后门溜进厨房，无力地靠在门柱上，重重地嘘出一口气。然后舀了一瓢凉水，把燥热的脸埋进凉津津的水里，头脑才清爽一点。近几个月，她总感到有一双热忱、关切、诚挚的眼睛，在时刻注视着自己。而那悠扬的、动人的笛声，总固执地追逐着自己，要启开那紧闭的心灵之闸，唤醒压抑在内心深处的情感。清清的月亮溪，又有一种说不出的诱惑力，不管内心怎样反抗，双脚都会情不自禁地走向它，仿佛那里才能寻到本已失落的快乐和希望。可每到这种时候，受过创伤的心，更加忧愤和痛苦，不愿回忆的往事，随着感情的狂涛，肆无忌惮地在心湖里冲撞，激起一股又一股苦水。
那间小木房，曾是知青的住地。他就是在那儿，彗星般地出现在秀月面前，又流星般地消逝在山外的都市里。他也有一双热忱、关切、诚挚的眼睛，虽不会吹竹笛，却有一副明亮、柔和、浑厚的嗓子，唱起歌来，比春风还要温暖……
呵呵，这一切是那样相似，给人甜蜜的抚慰，又给人酸苦的忧郁。不不，生活不会重复，感情也不会重复。不能得到的，不去奢望，受伤的心再也经不起搓磨。就当是一个美好的梦吧。什么眼睛、目光。什么歌声、笛声，通通都要从心房里驱逐出去，不能有半点犹豫和缠绵。要记住，自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山民的女儿，离开月亮溪和峨青山，幸福就像一朵马樱花，刚刚开放就凋谢了。
秀月终于平静下来，系上绣花围裙，开始帮助妈妈做菜。
高春碧看见女儿那丢魂落魄、心事重重的样子，眼睛发潮，轻言轻语道：“大月呀，鸟活一口食，人活一口气，心要放开朗点。往年山里贫苦，当父母的总巴望女儿远走高飞，找个安心乐肠的富窝，啥傻事蠢事都做得出来。现在日子好过些啦，你想飞，妈也舍不得让你走，就在山里找一个品貌端正、勤快能干的小伙子当上门女婿，妈就顺心啦。大月，你长相好，又有文化，只要话一出口，恐怕整个月亮溪都要闹动呢。二十五岁，不小啦，妈十八那年就……唉，现在的年轻妹子，心眼里都有几道拐，叫人摸不透呀。”
秀月一声不吭，默默地做事。妈妈话里那些意思，她已想过好多遍了，可要找一个自己真心喜爱的人，实在不容易。少女的梦，大多五彩缤纷，一旦落到现实的土地上，却变成了单纯的颜色，绿或者灰。中学同学，那些高傲的姐妹，才过几年，大都变成了垂头丧气的妇人，拖儿带女，在贫瘠的土地上求生活，要不是实现责任制，一切不堪想象。
我还在追求。追求什么？一直朦朦胧胧，看不清所爱的人的面容，也说不出他到底应该是怎样一个青年。最近似乎清晰些了，他的存在，应和月亮溪联系起来。我总是想，人要一开始进入社会，就得到一把丈量生活和感情的尺子，该多好啊。现在重新开始，好像也不迟，我才二十五岁呀。
秀月渐渐快活起来，哼着山歌小调，利索轻快地摆好一桌饭菜，只等新月买酒回来开宴。
直到太阳偏顶，门外才传来新月的叫嚷声：“姐姐，姐姐！”那急促、欢快的声音里，夹着甜甜的喜味儿。
“看你那欢喜样子，捡到金元宝了么？”高春碧爱怜地瞪了小女儿一眼。
新月冲进堂屋，把酒瓶往桌上一放，扔掉竹篮，双手叉在腰间，一面喘气，一面兴奋地说：“姐姐，一件大喜事，你猜是啥？”
秀月温和地笑笑，摇摇头。心里猜度道：看她那高兴样儿，莫不是有关岩生的事吧？她觉得妹妹在个人问题上过分大胆直率，同时也羡慕他们纯真诚挚。
“嘻嘻，告诉你们嘛。云萍表姐回来啦，她说要带我们到省城去做营业员帮她开一个百货店。啥时不愿干还可以回来。哦哟，多美气，要到大城市去吔！”新月响响亮亮地报告这出人意外的消息。
“云萍不是在大宾馆做服务员吗？咋个又开啥商店呢？”爸爸有点困惑。
“真是人老易忘事。表姐结婚后，不是早就辞职了吗？现在，她不想再靠男人吃饭，自己挣钱多硬气呀！现在又提倡个体户。”
秀月那张红润的脸像遭闪电劈击一样，猛然变得苍白，那双明澈的眼睛，刹那间阴云密布，俊俏的鼻翼和唇角，都在神经质地抖动。她好不容易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她蠢事干得还少么？你也精灵过头吔。”
“不管咋说，这是个好机会呀。姐姐，你不是早就想到省城去吗？这回可要遂愿啦。说不定还能找到他……”新月热情天真，竟没有留意姐姐的神情变化。
“胡说！”秀月神经质地一挥手，“啪！”一个瓷碗在地上摔个粉碎，她厉声说：“小妹，你敢去，看我不打断你的脚杆！”
“啪！”任性的新月也摔碎了一个瓷碗，气呼呼地说：“我偏去！脚长在我身上，你管不着，哼！”
“你若去成了，我在手板心挖二两肉给你！”
“我若去不成，两颗眼珠子送你熬汤喝！”
“你就是去了，也莫得好果子吃。想想云萍姐姐和冯玉玉，你会比她们更悲惨！”
“我不是她们，现在不是过去。大城市不是老虎，我肖新月不是好欺负的！”
“你以为自己是高中生，人又长得漂亮，就能闯开一个世界么？”
“哼，我偏要去看看城市和山里有啥不同，世界上是好人多还是坏人多。受再多的苦，也不后悔。”
“你只顾自己高兴，就不想想岩生……”
“这好办，他同意我去，我一辈子是他的人；若不同意，就一刀两断！”
“小妹，你呀——”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