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明明灿灿，悬在叠翠山那青碧苍绿的树林之梢，阳光似乎被初夏的森林染成了绿色，晶亮清丽，给起伏的群山，蜿蜒的河流，炊烟袅袅的小镇，绣上一圈柔和的绿色丝绒般的光晕。河滩上的云母石、碎玉块和山贝壳，反射出斑斓的奇光异彩，引得几只长脚鹭鸶在上面欢叫舞蹈。清清的碧溪流水，像个好奇心重的孩子，毫不留恋沿岸的美景，蹦跳着一个劲地朝前走。人们都说，大山外面有更美好广阔的世界，它执意要去见识见识。连它的歌，都充满执著的热情。
碧溪两岸的景色，在秋阳眼里变得平淡了。他呆呆地看着水苗，仿佛她是刚从碧溪里走出来的仙女，伴在她身边又温暖又幸福。他想起了那个关于碧溪的古老美丽的传说：很久以前，玉皇大帝的小女儿偷下天界，潭水像琼浆玉液，还有股氤氲醉人的香气哩。小仙女边洗澡边玩水，尽情享受人间凡世的乐趣。不觉雄鸡报晓，身披金铠甲的太阳神从深潭里跃了出来，霎时万道金光照在小仙女洁白如玉的肌体上，机敏的明月仙子早羞得躲在山那边去了。小仙女又羞又恼，慌忙披上衣裙，跑回天宫。她的一条玉带，失落在叠翠山下，就成了这条玉带般美丽的河流——碧溪。
“你看，龙船下水啰！龙船下水啰！——”水苗拍着巴掌又蹦又跳，简直像个三岁的孩子。
秋阳从沉思中惊醒过来，不好意思地笑笑，朝对岸码头望去，只见五只装有龙头龙尾的特制木船，被五群赤膊汉子抬下了河。船刚入水，河岸上的牛皮大鼓，铜锣铜钹，牛角号和唢呐，一齐鸣响，早已聚集在碧溪两岸的人群顿时欢声动地。
碧溪镇赛龙船，有点独特。五条龙船，分红、黄、青、蓝、紫，镇里和其他四乡各占一条。每条船规定为十二人，一人打锣，一人挥旗，十人划船。又规定参加者须为三十岁以下的青年男子，赛前不练习，临时抽签编组，凡上年纪得过奖的不得参加。比赛的优胜者，依照惯例，由镇里的知名人颁奖，奖给每人一斤绿茶，一根绣有龙头的红绸腰带。谁家的青年得了奖，整个家族都引为荣耀，有的人家还要办酒席庆贺。那斤绿茶，要逢年过节待人接客才泡上一点，敬茶的时候，主人必然要乐滋滋地说：“这是我家儿子，在龙船会上得的奖哩。”喝茶的客人必然高高兴兴地回答：“哎呀，你老人家福气好，沾光啰，沾光啰。”那根红绸腰带，更神奇了，老人生病，用来缠头；媳妇坐月，拿去冲喜；小伙子说亲的时候，礼担上扎朵红绸花，也体面得多。参加这种比赛，既光彩又有实惠，而且年轻人都有抽签的机会。每年端阳节，镇里镇外的青年们都涌到河坝码头，跃跃欲试，渴望显露一下矫捷健勇的身手。
秋阳从小就喜爱这欢乐热闹的节日，也很羡慕那些腰缠红绸神气英武的小伙子。可他长到二十岁，还从未动过抽签当划船手的念头。黄家的声誉，是靠知识学问挣来的，几辈人中没一个青年去争取那种系红绸腰带的荣耀。秋阳的身子并不壮实，性情也乏豪勇。可此刻，他内心却异常冲动，青春的力在渴求解放，要他去抽签，去戴上头巾挥动木桨，去赢得成千上万人的赞扬，尤其赢得水苗的爽朗清甜的笑声。他甚至觉得，作为一个碧溪青年，连龙船竞赛的签都不敢去抽，真太没勇气了，水苗肯定会鄙视的。
“咚！咚！”那牛皮大鼓的声音雄浑响亮，震撼心灵，像在召唤，又像在催促，那是一股充满激情的漩流，秋阳不能自持了。
“唉，我要是个七尺男儿汉，能去赛龙船，那才痛快啊！”水苗被眼前的景象深深吸引，忍不住喃喃自语，感慨起来。她似乎忘却了秋阳的存在，趴在岩石，双手托着腮帮，痴痴迷迷地望着排列在那一湾绿水中的五彩龙船。
水苗的话音刚落，秋阳像被谁猛击了一掌，飞身跃下石盘，一句话不说就往抽签的地方跑去。
当他的背影在她的视线内跳上跳下，水苗才省悟他要干什么，扬起手兴奋地喊道，“哎——秋阳，菩萨保佑你运气好，抽个好签！”
秋阳气喘吁吁地冲入人群，激动地从签匣子里抓起一个纸团，可双手发颤，怎么也展不开。在许多惊异的目光注视下，他突地感到有些害怕，不敢当众展开纸团，好像它会使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出丑一样。
“咋个？签抽光啦？”水苗奔过来焦急地问。
他摇摇头，把纸团扔给水苗：“我心里慌得很，还没敢看呢。”
“哼，你那假斯文的样儿，抓得到啥好签……”水苗话没落句，又惊喜地喊道，“哎呀，妈妈吔，秋阳，你当上划船手啦！赶快，快，人家都在脱衣服，包头巾啦！快去呀，呆子！把签条拿去呀，呆……唉，不骂你了。快去，我求你啦，快去吧！”水苗又喜又急，要不是在这种场合下，她真会扑过去在他脸上亲一下。这个念头在她脑子里一闪，禁不住脸蛋一片绯红。
秋阳好不容易才明白是怎么回事，接过签条，然后飞快地奔向渡船。
摆渡的老头听说秋阳当了划船手，端详他好一阵，捋着灰白的胡须乐呵呵地说：“好小子，老汉活了六十年，才头一回看到你们黄家的秀才划龙船，真还有点眼福呢。告诉你爸爸，这盅贺喜酒，老汉喝定啰。”
水苗的父亲何青林，乐于助人，热心众务，是这次龙船赛的组织者。他身穿新衣，头包白帕，胡子刮得干干净净，显得端庄而又威严。他从秋阳手里接过签条，不太信任地看了他一眼，才双手捧起头巾，默默递了过去。
今年碧溪镇抽中红队。秋阳赤胸赤臂，手握木桨，头缠红巾，在十个划船手中最为醒目。他身材颀长，肌肤白皙，五官清秀得像用刻刀精心修饰过似的，和那些红褐色、紫铜色的强健身体，形成鲜明的色彩对比。秋阳上船的时候，抬头望了望自家的楼台，只见爸爸在对妈妈说些什么，妈妈猛站起来，手扶着栏杆，怔怔地看着他，那表情说不出是高兴还是担忧。他又回过头来，把目光转向河湾，水苗已回到大石盘上，趴在那里手捧着腮帮朝自己发呆。秋阳不觉一阵激动，很想知道此时此刻水苗在想什么，红绸腰带？看自己笑话？要是不顺她的意，她会把画架扔进河里吗？姑娘的心，就像夏季的天空，忽而雨忽而晴，谁摸得准呢？不管怎样，不能让她看不起自己！秋阳心里顿时涌出一股少年英雄般的豪情，拍拍泛红的胸脯，对同船的伙伴大声喊道：“碧溪镇的好汉们，大家拼命划，争取夺第一！”
“砰！”火铳响了，这一响是何青林放的，宣告比赛开始。一刹那，五只龙船像离弦之箭，在河面飞驶，激起五条雪白的浪带，竞向河面上那道水标奔去。
秋阳随着急促紧迫的锣声奋臂挥桨，嘴里还喊着：“加油！加油！”岸上的人兴高采烈地在呐喊助威，呼喊声、鼓锣声、号角声汇成了欢乐的交响乐。秋阳的手臂机械地起落，什么也听不见，心灵深处却有一个亲切的声音在回荡：“秋阳，你当上划船手啦，快去呀！快划呀！……嘻嘻，你系上红绸带，简直像个英武的勇士。哎，别发愣，快划呀！划呀！……”他眼前出现了一个幻景，好像自己是个威武的海军将领，正统率着一支远征的无敌舰队，在辽阔无垠的蓝色大海中奔驰。忽然，前面出现了一片红帆，一位黑发姑娘一在边摇桨一边唱歌，那悦耳的歌声穿透了他的心，掳去了他的灵魂。他指挥舰队穿过惊涛骇浪追赶那片红帆，可红帆总在前面轻盈地飘荡。追啊，追啊，舰队乘风破浪，直朝血红、浑圆的太阳驶去。……
红队的龙船，在水苗欣喜若狂的欢嚷中，第一个冲过水标，秋阳竟没什么感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