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卯时,柳源于惊惶中醒来,此时外面雨停。他意识到那人要去了,自己该回灵思部了。但素之怎能独自留在这里,至少也该打个招呼。于是便匆匆留下一封书信,推门走出。
方才起身时,发觉自己腰部酸痛。唉,该服老了。刚出大门,就注意到有人守在门边等他出来,他也站住,转头看去。暗金色曲裾袍青年,如他想的一致,这人正是昀昕。
昀昕主动走过来打招呼:“嗨,父亲大人,不巧我们又碰面了。”
柳源对其保持警惕。“说好近期不见,你来做什么?再者,吾儿是柳山与柳常。”
而昀昕依旧笑脸相迎。“别这样嘛。我跟大人说件你感兴趣的事。”
“什么?”柳源神情严肃,逼近他脸庞。
“大人应该发现,念君当中,曾出现过封号棋君与画君的人吧。还有,如今的这位华钦,不正是柳先生心意的琴君人选吗?”
“所以呢,你想说什么?”柳源语气愈加严肃。
昀昕接着说道:“棋,画,琴三君要齐了,不觉得缺了什么吗?”
“封三君是神皇之令,与我何干?”柳源颇感无聊,转身准备离去。见状,昀昕交插手臂,阴阳怪气地问:“那大人就不想知道,你为何三番五次头痛欲裂吗?”
柳源一愣,转过身来盯着他。
“那是因为,大人不是变成他的模样,而是直接使用了他的躯体!哈哈哈……”昀昕突然狂笑,笑声无比渗人。
柳源吃惊地瞪大眼。“昕儿休得胡言!”
“我胡言?”昀昕收起狂笑声,“本来老爹只是借用了他的模样没错,柳源本是垂死之人也无错,可在我用那支笔将柳源抹杀之时,我突然发现,柳源还有重要作用,他还不能死。那只好,让大人来接替他的身体,也算是帮他续命了。”
柳源怒火中烧,扯住昀昕的衣领骂道:“孽子!你这么做,究竟是何居心?你险些害死你老爹知不知道!”
昀昕挣脱开柳源的双手,抱怨道:“哎呀,大人你把我身上的曲裾袍给弄出褶子来了!不知道汉人已经一千多年不穿曲裾袍了嘛,后来被襦裙和直裾代替了!如今这袍衣很稀有很珍贵的好吧。”
“别打岔,回答我!”柳源怒气不减。
“那我就直说了。”昀昕脸色恢复正经,“那是因为,柳源就是四君里,众人皆不知的书君!”
柳源怒气消散,却露疑惑,连连摇头:“这不可能,我没有这个记忆……你一定是搞错了……”
“不会错的。四君,已经齐了。”
柳源回想往事,依旧疑色重重,他追问:“我且问,这里所言之书,究竟是书法、文帖、书信、碑铭,还是书卷?”
“这就不关我事了。四君齐,有大事会发生的,这将是两党的再一次博弈。哈哈!”昀昕大笑,身体逐渐透明消失,笑声回荡四周。
本想不辞而别的他,愣是转身回屋,待素之起身。期间,他一直思考书君的事。
待素之醒来,从卧房走出,身上只留有素布衬袍。柳源起身将他扶回内室,和他说了一些事情。
素之发问:“先生本应辞家,却又为何再度回县中?”
柳源摇摇头:“非也,非也。只是恰巧碰到你溺水,便奋力相救。可能,下次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
“那还是要好好谢谢先生。先生于云简有三恩,一恩待己如子,二恩教书育人,三恩危难救身。待云简成人,功成名就,定会全力报答先生。”
柳源看着他高昂的气派,苦笑一声,摇摇头:“二十年前,有个人也如是说。”
沉默了一会儿,
他取出随身佩戴的香囊,呆呆望着,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
“孩子,你相信有神庇佑你吗?”
“嗯嗯,我相信。”
“你相信,那我很欣慰。来,这个福祈香囊,拿好它,他能保佑你和亲人一生平安。记得,它是你的信仰。”
“作为祥君,为平头百姓赐福是我的职责。可我累了,我呕心沥血做了许多,因不能兼顾每家每户,反而备受抱怨。如今的我,丧失了此职,年近迟暮,垂垂老矣。我不能再为众生做什么了,那就让我归去前,最后再为一个童心未泯的孩童赐福吧。”
沈素之摩挲着手中的香囊,诉说着年幼的往事。
柳源盯着香囊,惊叹不已:“想不到,你见过前代祥君。”
“可是老师,我一直不太懂。为什么我从小见过的人的服饰,都是大宋的。我现在所见的直裰,也与印象中的直裰版式不一样。还有印象中的那些面食,现在也很难见到了。可现在,已经是大明了啊。”
“为师也有疑问。你的口音更浊一些,像豫地中原官话。我曾搜集过这些资料,你所说的话,倒不像南北双京的官话,要说你生活在齐鲁,却也不像鲁地方言。”
素之转念一想,想到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使他浑身一颤。“我,我该不会是大宋百姓吧!我,我穿的这件襕衫,不也是宋制的……”
柳源拍拍他的肩膀。“大明生员的襕衫,不也是沿袭宋制的吗,别想这么多。难不成,你想说,你本生于大宋,结果以如今这个模样,一直活到大明不成?”
沈云简摇摇头,故作镇定。“想想就知道不可能。算了,我还是抓紧时间走吧,争取在三九天到来之前赶到那里。”
柳源生起好奇心:“去哪里,方便与为师透露吗?”
云简穿好衣裳,下床慢慢说道:“可。气候变冷了,我只希望能赶在冬至之前,赶到济南府。”
“泉城济南。那里冬天不冷。当然,最主要的是,我有位叔父住在那里,先前写书信征得同意,我正好可以投奔他。我已过院试,去那里安身立命,刻苦读书,好好准备乡试。”沈云简握紧香囊。
“济南府……济南府……”柳源念叨着,心里莫名产生不安情绪。
“原来你有亲戚在济南府……”
“怎么了,先生?”沈云简满脸疑惑。
柳源摇头叹息。“没什么。本想让你陪同为师,看来不必了。”
“是啊,真的好不巧。”沈云简随和说道,将香囊收好。
柳源心生憾意,但也懂得,自己终究只是一个陪同者,终不能如父一般安排他的前半生。“本想让你帮为师一个忙,看来不必了。去吧素之,为师也要离开你了。”
灵思部大殿中,迟尉前来会面墨琊。二人立于堂中,迟尉背对于墨琊。
“墨公,我想,用不了多久,那个假华钦就会露马脚了。到那时,我就可以缉拿他。”迟尉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本是装作不在意,听闻此言后却神情严肃,眉头紧皱,压低声线问他:“迟公这么有把握?”
迟尉转过身,伸手轻拍几下墨琊胸脯,笑道:“这还得看墨公的配合。”
“迟公办事,墨四自然信任,毕竟您比我有经验。可我有一疑问,您这次来访,只是为了此事?”
“确实。我是奉命行事,不可推辞。”
墨琊紧张开来:“奉谁的命?”
“昀昕殿下。他让我来办此事。”
“他……倒也正常。”墨琊明白是自己想多了,得知是昀昕后,便舒缓一口气。“只可惜华子,他回不来了。”
“墨公放心,华公会回来的,真正回不来的人,是乐郎,舜乐。”
墨琊激动地指向殿外,厉声回应:“可那个冒牌货就是舜乐!”
迟尉依旧是无比从容淡定。“墨公息怒。有些事情的真相,并非你看到的这般。此事等华大人回来再谈。在下先行告退。”说罢,迟尉作揖离开。
并非看到的这般……是何寓意?墨琊有些不解。意思是那人不是舜乐了?
墨琊内心空虚,颓废地坐回原座,独自回想着两年前发生的一切。那时候的,墨琊与华钦同为神君,关系密切。可,一次变动,改变了墨琊对华钦的看法。
那一晚,二人对坐殿堂,饮酒作赋,好生悠闲快活。微醺时,有人冲破殿门进入殿中。此人外穿黑色披风,充满阴森之气。
墨琊得知来者不善,放下酒杯大声质问何人闯殿,结果只见黑色披风人一摆臂,墨琊霎时被冲击到墙壁,随后伏倒在地。他挣扎地从地上爬起。慌忙中,他摸索自己的灵箫,一抬头却发现箫管已在黑披风人手中。
来人人解下黑色披风。本来上前搀扶起墨琊的华钦,看到他的衣饰不禁大吃一惊:“黄道服……五趾龙……这是……”
黄袍男人阴沉说道:“我是,晖。”
二人不寒而栗。原来这就是那个五百年前与昀昕摧毁灵思部的——清神晖!
“清神是想弑杀我二神君,好满足你那复兴陈旧神官体制的私心?”
“弑杀?那可就错了。九部已过千年,正逐步衰落,而我则是来想让二制合一的。怎样,念君、祭君可否愿意代表灵思部,臣服于我?”
墨琊冷笑一声:“可笑。我等为明神直辖的神官,怎肯臣服于你这种奸佞之********佞?哎,二位大人先别急着回答。”黄袍人走出殿门,随处一指,那里的寓所顷刻崩塌,顿时燃起熊熊大火,浓烟滚滚。几位郎官慌乱呼救:“二位大人,起火了!”
这是弦乐郎舜乐的声音!墨琊气的咬牙切齿,挣脱华钦的手臂,怒气冲冲地上前吼道:“竖子!快停手!”
可墨琊还未至身前,喉咙就像被扼住般,身体很快便绵软无力,向前跪倒。“只要臣服于我,这一切便恢复原状。如若不然,我可不保二位的安危。”黄袍人诡魅笑道。
“士不惧死,奈何以死惧之!我已屈膝,若是应和,颜面何存?”前跪姿势的墨琊挣扎起身不得,“你设计让我跪于你又如何,只是强迫。我向来只奉三位神皇及明神之命,休想要我臣服,士人的气节你折不得!”
“气节?”黄袍人觉得好笑,“还未与君谈到那个份上,您居然说气节?宁死不屈的人,怕是该去黄泉路了!”黄袍人说罢,手中的箫化作一把剑,闪着凛凛寒光。剑尖指向墨琊的胸口。
华钦慌慌张张跪爬过来,诚惶诚恐地喊到:“大,大君!吾愿臣服于您,为您效忠!”
华钦的话,墨琊尤为震惊,冲他破口大骂:“华子!你这个贪生畏死的懦夫!”而面对声讨,华钦沉默不语。
“哈哈哈!”黄袍人仰天狂笑,手中剑颤抖不定。“这才是个明白人!凡人还真是有意思。祭君,你的命,让念君挽留下了。我不杀你了。”
黄袍人转向一旁的华钦。“为了考验您的忠诚,我得委屈一下你。”说着,向他心口一指,一束黑气冲入华钦的胸膛。华钦身躯一震,冷汗直冒,不久便昏倒在地。
“华子,华子!”墨琊冲他喊叫,却无济于事。黄袍人转回头看向墨琊,将灵箫掷于地:“祭君大人,我深知你现在不肯臣服,没关系,我可以等,两年后,我会回来,等你答复。哈哈!”
周围被焚毁的房屋恢复原状,也听不到何人喊叫,就仿佛回到这位不速之客来访前的时刻。黄袍人瞥一眼墨琊,转身离去。
“记得,两年后你若再这般执拗,我可不保证灵思部还会像这般祥和。”
自己身上的虚脱感逐渐消失。墨琊颤颤巍巍的手拾起地上的箫管,收好后,转向倒地的华钦,将他背回屋舍。背回途中,墨琊苦笑道:“十六年前你背我,阴差阳错地给我促成一段姻缘;没想到这回轮到我背你,带来的却是卑躬屈膝。也是戏弄人啊。”
他的声音细若游丝,充满无奈。“唉。华子,你说好要做一个素心的处士,怎么,如今却不顾自己的操守了。处士最重要的,不就是高洁的操守吗?”
可若什么都保护不了,操守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呢?